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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株牡丹花田

当萝丝醒来的时候,她四下环顾,一时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她看到一朵红牡丹,花瓣微皱,心中闪过一丝懊恼,又或是一丝转瞬即逝的幸福。往常,这种内在的波动首先会扰乱你的心,然后才会像幻梦一般消散,但有时候,时间抹去了一切,让你的心灵变得澄净。这天清晨,看着面前的牡丹插在精美的花瓶里,露出了金黄的花蕊,萝丝也获得了同样的感受。有那么一会儿,她感觉自己可以永远待在这个光秃秃的房间里,注视着这朵花,前所未有地感受着自己的 存在 。她看着榻榻米、糊着和纸的拉门、屏风、打开的窗、窗下沐浴在阳光里的树枝、微皱的牡丹,最后,她审视着自己,就好像她是前一天遇到的陌生人。

昨夜的情形在脑海中乍现——机场、漫长的夜间旅行、到达、灯笼点亮的庭院、在缘侧跪坐的穿和服的日本妇人。萝丝走进拉门,在门的左侧,广玉兰的枝丫从一个大肚罐里斜逸而出,在如瀑的光线里闪闪发亮,就好像有晶莹的雨丝落在了花瓣上。花影映在墙上,影影绰绰,四周是异常的、鬼魅的昏暗。萝丝勉强辨认出磨砂墙面、通往缘侧的石板路和不知名的神灵。这晦暗不明的生活,令人叹息。

日本妇人带萝丝来到卧室。在隔壁房间里,光滑的大木桶里热气蒸腾。萝丝滑入滚烫的水里,被这个氤氲无声的斗室、它的木饰以及简洁的线条吸引住了目光。沐浴结束后,她披上一件轻便的棉质和服,感觉就好像躲进了庇护所。她带着一股莫名的热情上了床,酣然入梦。

有人小心翼翼地敲了敲门,随后拉门咝咝地滑开。昨夜那个妇人迈着精准的小碎步,把一只托盘放在窗前。她说了句什么,然后轻轻地后退,跪坐,鞠躬,又重新拉上了门。在她的身影消失的那一刻,萝丝看到她低垂的眼睑忽闪着,茶色和服的腰带上绣着粉色的牡丹,令人惊艳。她说的句子断断续续的,但清脆的声音在耳边回荡,带着锣的音色。

萝丝审视着一道道不知名的菜肴、茶壶和饭碗,每一个动作仿佛都是亵渎。窗框光秃秃的,窗格上糊着和纸。她看到枫树的叶子如雕刻般精致,在风中微微颤动。远处,景色更加开阔,那里有一条河,两岸野草丛生,河床上遍布石子,看得见几条沙石小路,岸边的枫树丛里还夹杂着几株樱树。浅滩上水流潺潺,有一只苍鹭兀自独立着。天气晴好,空中有朵朵白云飘过。流水的力量让她心有所动。我在哪儿?她心想,虽然她很清楚这里是京都,答案却像幽灵一般溜走了。

敲门声再次传来。“哎?”她说。门开了。绣着牡丹的腰带再次出现,这一次,妇人跪坐下来,对她说:“萝丝桑准备好了吗?”妇人指了指浴室的门。萝丝点了点头。我来这儿干什么?她心想,即便她很清楚,她是来听父亲的遗嘱的,答案还是溜走了。在宽敞空旷的浴室里,在镜子旁边,有一朵仿佛蘸过胭脂红墨水的白牡丹,像新作的画儿一样晾着。清晨的阳光透过竹篱笆洒进来,在墙上洒下星星点点的光斑,她沐浴在夺目的光线里,恍惚中以为自己身处大教堂。穿好衣服,她在走廊上右转,再左转,来到一扇关闭的门前,然后走过一道又一道的拉门。在一个转弯过后,纸门变成了深色的木门,与之前的拉门截然不同,再次转弯之后,她来到一个大厅,中央种着一棵枫树,树根扎在像天鹅绒一般丝滑的青苔里。一株蕨类植物轻抚着树干,旁边立着一盏石灯笼。大厅四周是露天的玻璃游廊。在这个条缕分明的世界里,萝丝看到木拉门、低矮的座椅和漆器桌,右边一个巨大的陶土花瓶里插着不知名的树枝,上面的叶子像仙子一样轻盈又充满生机,但是这棵树把空间撕裂了,她的感知也在其中消散,她感觉树吸引着她,控制着她的呼吸,要把她的身体变为一棵喃喃私语的灌木。过了片刻,她努力摆脱了树的魔法,拉开一扇门,门板在木轨上无声地滑动。她来到了内花园的另一侧,这里有许多扇窗朝着河。河岸上生长着许多樱树,时空在流动,晨跑的人跑过去了,萝丝想要融入他们,无牵无挂,不在乎过往和未来。她渴望成为穿越都市抵达海洋的四季和群山中一个游移的点。她举目远眺,父亲的房子建在高处,在枝叶掩映的一条沙径之上。河对岸是相同的沙径、相同的樱树、相同的枫树,更远处,俯瞰河流,可以看到一条街道和一些房屋——那里就是城市。最后,在地平线尽头,是连绵起伏的山丘。

她回到枫树下。日本妇人正在那里等她。

“我叫佐代子。”妇人说。

萝丝点点头。

“萝丝桑想出去逛逛吗?”佐代子问道。

随后,她又微红着脸,用一种口音奇怪的法语说:

“散步?”

句子的尾音又一次像断裂的音符一样在空中回荡,她的眼睑像贝壳一样闪着珠光。

萝丝犹豫了。

“司机就在外面,”佐代子说,“等着您呢。”

“哦,”萝丝说,“那好吧。”

她有些慌乱,佐代子身后的树再次向她发出召唤,怪异又诱人。

“我去拿点儿东西。”她说着,飞速逃走了。

在浴室里,她又一次站在白牡丹面前,花瓣如同沾了血迹似的,花冠雪白。“是冰点。”她自言自语道。呆立了片刻,她拿起遮阳帽,离开了静谧的浴室,去了前厅。日光下,广玉兰的花瓣弯弯的,就像蝴蝶一样——它们是怎么做到的?她想着,心里有些恼火。在屋外,昨晚的司机身穿黑色制服,戴着白色帽子,在她出现时鞠躬致意。他毕恭毕敬地为她扶着门,然后轻轻地关上。她从后视镜里观察他的双眼,那就像用黑色墨水点画的细细的线条,看不到眼珠,奇怪的是,她很喜欢这目光的深渊。很快,他冲她孩子气地笑了笑,蜡黄的脸上焕发出了光彩。

他们穿过一座桥,来到河对岸,往高处驶去。她发现了这座处于混凝土、电线和霓虹灯招牌的喧嚣中的城市,这丑陋的浪潮中时不时露出寺庙的一角轮廓。山丘近了,他们来到居民区,沿着河道前行。河两岸皆是樱树。他们终于停下车,上方是一条小路,两边摆满了货摊,游客络绎不绝。他们沿着斜坡走上去,经过一道大木门——“银阁寺。”司机说。他的存在感微弱得令她惊讶,仿佛他暂别了自己,全身心只为了她,只为让她满意。她冲他笑了笑,他轻轻点了点头。

这里是一个古老的世界,入目皆是木墙灰瓦的建筑。面前是一大片青苔,中央长着高大奇特的松树,白沙中铺着石子路,有人用耙子在白沙里耙出了平行的纹路,旁边种着一丛丛的杜鹃花。他们走过一道门,进入主庭院。银阁就在右边,屋檐倒映在池水里,仿佛要展翅飞去。萝丝隐约觉得它在呼吸,有一个生命栖息在这些壁板、说不出年龄的回廊和映在水中的乳白色倒影的白纸门里。面前有一座白沙堆,顶部出奇地平整,左侧又是一大片白沙,同样被耙出平行的波纹,顶端弯成沙滩上波浪的样子。放眼望去,你首先会看到这枯山水,然后是顶部平整的向月台,屋檐飞起的银阁;远处是池塘,修剪得像飞鸟一样的松树,还有杜鹃花;青苔无处不在,平整明亮,铺满了河岸和古老的石头。最后,庭院通往一个广场,那里游客云集。在萝丝和广场之间的那道斜坡上,层层叠叠地长满了枫树。

这样的美、山石和木头令她难以承受,她昏昏沉沉的,一切都太过强烈。我受不了了,她心里想着,既疲倦又惊恐。紧接着,她有了新的感受。心脏怦怦跳动,她环顾四周,寻找一个可以坐下的地方。 仿佛回到了童年的国度。 她倚靠着主殿的木回廊,目光落在杜鹃花上。淡紫色的花瓣传递出的恐惧和欢乐融为一种新的情感,她发现自己处于纯净冰冷的水的庇护之下。

他们沿着访客路线,在小木桥上停留了片刻。桥下的水倒映着灰色的天空,走过小桥,便来到枫林和庭院的高处。池塘四周也种满了高大奇特的松树。萝丝抬起头,看着向空中伸展的一根根松针,深色的树干将大地的力量注入这些如闪电般的植物中。她感到自己被滚滚的云雾和青苔所吸引。司机踱着步子走在前面,时不时转过身,不无耐心地等着她,直到她给出指示。他平静的神色也让萝丝平静了下来,重新回到现实世界,而在此之前,庭院的力量把这世界消融在了树林里。此刻,他们沿着一条小路走,路两旁种满了高大的青竹,她似乎伸手就可以触摸枫树扎根其中的天鹅绒似的青苔。石阶到了,一级一级走过,树枝重新组成了一幅完美的画面,这种视觉设计打动了她,但也让她非常恼火——她惊讶地发现,这种恼火让她身心舒畅。最终他们走到了小广场,下方就是银阁,木墙,灰瓦,枯山水;远处,是京都,再远处,山峦起伏。“我们在东边,”司机说,然后他指着地平线的方向,“西山。”

她环视着这座城市。这里的一切都与山的存在息息相关,在东、西、北三面,山形成直角,环抱着整座城市。事实上,这些山很高大,极目远眺,给人一种宏伟的印象。在晨曦中,山丘满目葱茏,郁郁绿意向着城里流动。而在近前,在眼前的绿化之外,城市是丑陋的钢筋水泥。萝丝的视线回到下方的庭院里,这里的精致令她震惊——金刚玉般的表象,其纯度随着疼痛而加剧,唤起了她童年的感受。就像在往日的梦里那样,她在冰冷刺骨的黑水里挣扎,而此刻变成了光天化日之下,在繁茂的树林里,在一朵白牡丹血迹斑斑的花瓣里。她倚靠在竹栏杆上,审视着附近的山丘,寻觅着什么。靠在一旁的女人冲她笑了笑。

“您是法国人吗?”女人带着一丝英国口音问道。

萝丝转过身去,看到一张布满皱纹的脸,灰白的头发,制作精良的外套。

不等她回答,女人又说道:

“太美了,不是吗?”

萝丝表示赞同。

“这是几个世纪的牺牲和奉献的结果。”

英国女人因为自己的话笑了。

“为一座庭院受这么多的苦。”她轻声戏谑道,但目光紧紧盯着萝丝。

“好吧,”由于萝丝始终不开口,女人说,“或许您更喜欢英式花园。”

她又笑了,漫不经心地抚摸着竹栏杆。

“不,”萝丝说,“但是这里太让我震惊了。”

萝丝想谈谈冰冷刺骨的水,犹豫了一下,还是放弃了。

“我昨晚才到的。”她最后说道。

“这是您第一次来京都吗?”

“这是我第一次来日本。”

“日本,这个人们饱受痛苦却又对苦难不太在意的国家。”英国女人说,“作为补偿,人们收获了这些供神灵品茶的庭院。”

萝丝生气了。

“我不这么认为,”萝丝说,“没有什么能补偿受过的苦。”

“您这么认为吗?”英国女人问道。

“生活带来苦难,”萝丝说,“人们不能指望从痛苦中受益。”

英国女人转过头去,专注地看着银阁。

“如果没有做好受苦的准备,”她说,“也就没有准备好生活。”

她从竹栏杆旁走开,冲萝丝笑了笑。

“祝您待得愉快。”她说。

萝丝回头看向司机。他的目光正在追随那个英国女人,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枫树的枝叶下,表情充满了敌意和恐惧。萝丝走上了下坡的路。前方就是银阁前的池塘,当她踏上最后一级黑色石阶时,停了下来,被一个念头猛地摄住:并没有任何人在任何地方等她。她来这里听她从未谋面的父亲的遗嘱,她的一生就是不停地面对亡灵,它们决定了她的步伐,但从未给过她任何回报。她总是向着虚空和冰水前行。她记得在外婆的花园里度过的一个午后,记得白色的丁香和花园边缘的杂草。英国女人的话又回到她的脑海里,随之而来的,还有叛逆的情绪。“从来没有。”她大声地说。然后,她凝视着灰色的水面、银阁、枯山水、枫树、童年和花园的边缘,忧伤如潮水般涌来,闪烁着纯粹的幸福的光芒。

2

在日本古代的伊势国,有一名女医师生活在大洋的一个海湾边。她熟稔植物的药效,用植物为前来求医的人缓解病痛。即便如此,她自己也不断忍受着可怕的病痛,就仿佛这是神明的决定,任何人都无法改变。有一天,她用石竹煎茶,治好了一位皇子,皇子对她说:“你为什么不用自己的医术治好自己呢?”“那样一来,医术就会消失。”她回答,“我就再也不能为别人治病了。”“要是你自己能免于病痛的折磨,能不能给别人治病又有什么要紧呢?”她笑了,去花园剪了一大捧绯红的石竹,递给他说:“这样的话,我又能无忧无虑地把我的花献给谁呢?” reQxI5F2DlgV4xAyNdHXmYrdDLRXGp12D3ew6EBgnYl10N0GHFf4I1BzucjtsX5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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