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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生不灭

莫伊拉·柯比什利一路跟着一辆渣土车发出的黄光上山。下雪了,她那辆沃尔沃的雨刷在风挡玻璃上拼命工作。另一辆车从她后面驶来,闪烁着前灯。她看不见司机,但那辆矮矮的黑色汽车有什么东西在闪光——一辆宝马或奔驰,也许是奥迪。在夜晚的这个时候,从另一条路过来的车辆很少,但是每当莫伊拉想到超车——稍稍侧开,直到她能看清那辆渣土车的侧边时,另一对前灯就会奇迹般地出现。莫伊拉飞快地缩回卡车后,后面的那辆车又闪了一圈前灯,表达了自己的意见。

“傻帽。”莫伊拉说。

等走到山顶,可以离开主路时,她心里很高兴,虽然她现在正走在一条没有铺好砂石的乡间小路上,弯弯曲曲、坑坑洼洼,但至少她只有一个人在路上,可以按自己的步调开车。她把车控制在二挡,小心地过盲弯,警惕着从另一边开过来的汽车或拖拉机,但又怀疑自己应该根本遇不到其他车辆。

不久,她看到了熟悉的地标——驼背桥。她慢慢开了过去,车前灯高高地照进了小溪对岸的树林里。灯光照亮了栖息在谷仓里的两只猫头鹰,把它们吓僵了。它们看起来像小石头饰品,你可以在工艺店买到的那种。在小巷的尽头,莫伊拉看到了伊恩小屋的灯光。

他大约一小时前给她打过电话,状态听上去很糟糕,不是抑郁和自杀的那种——他实际上在说他不会自杀,而是狂躁和过度兴奋:一种她认为近乎危险的精神状态。考虑到伊恩的过去,情况可能很快就会恶化。现在,她希望自己让他别挂电话就好——一直跟他说话,而不是许诺开车过来。她应该先看看天气,更不用说出发时间了。但莫伊拉一放下电话,她就知道自己不能食言了。

“该死的伊恩。”她说。

他们是十五年前在大学的最后一年认识的。两人都是跳伞俱乐部的成员——伊恩是真的喜欢跳伞,而莫伊拉加入只是因为她看上了俱乐部里的另一个人。俱乐部没怎么帮到她追男生,但她对跳伞产生了些许兴趣,并在毕业后的几年里一直保持着这个爱好。她认识了伊恩——虽然不是她喜欢的类型,但两人在俱乐部之外也常相聚。莫伊拉喜欢他的一点是,他总是带着愚蠢的热情说胡话。在过去的一年里,她已经数不清伊恩打算在拿到学位后进行哪些惊人的致富计划了。她不得不佩服:伊恩一直坚信手机会变得很大,而那时所有人都会认为手机只能当运动器械来用。但是——典型的伊恩——他实际上并没有采取任何行动。有一段时间,在人们还没有听说过网页之前,他就已经在研究电脑,构建图形界面来简化互联网导航和文件传输功能。伊恩当时向她展示的一些想法非常出色,即使到现在她仍然坚信,如果他坚持下去,世界将会转向另一条道路——伊恩·卡尔迪克特将是“网络之父”。但事实并非如此,另一种热情转移了他的注意力。当他玩起轻木做成的无线遥控战斗翼手龙时,电脑已经在角落里吃灰了。莫伊拉没弄清楚这些钱是从哪里来的,但伊恩一分钱也没浪费在自己身上。他的小屋破旧不堪,他的衣柜里基本上只有他在大学时穿的衣服。

“该死的伊恩。”莫伊拉又说了一遍。

她放慢速度,认出了农场的大门,再往前十多米就是通往伊恩小屋的车道的拐弯处。天还在下雪,她慢慢拐入弯道,感觉车轮在积雪下的碎石上打滑了。她把车停在小屋前面。伊恩的车是一个蓝白相间的楔形物,停在废弃的车库前。落雪使所有的汽车都看起来令人兴奋,整洁而光滑,莫伊拉觉得它们就像刚从风洞里出来的概念模型。

她关上前灯,熄了火,坐着看了一会儿小屋。既然她到了这里,各种可能性便向她涌来。她再次回想起电话里的谈话:伊恩强调他不会自杀。如果伊恩决定不自杀,那么在某种程度上他可能已经考虑了这个选择。莫伊拉知道伊恩通常无法坚持一个想法超过几分钟,她不禁担心他会再次改变主意。

如果他是在她开车过来的时候自杀的呢?如果现在那所房子里已经没有活人了怎么办?楼下的窗户在光滑的雪地上投下一块长方形的黄色光斑,显得那么温暖、那么诱人。如果她必须在这里等警察和救护人员来怎么办?

莫伊拉离开沃尔沃,关上车门,朝前门走去。她听到远处的乡间小路上传来猫头鹰的叫声——也许是她先前看到的那两只。

她敲了敲前门,伊恩来开的门。他穿着红色运动裤和脏兮兮的黄色T恤,光着脚。

“对不起。”他说。

“你确实对不起我。”莫伊拉说,她大大松了一口气。

“我不知道已经这么晚了,也不知道在下雪。”

“那是你的问题,伊恩,你不会停下来想一想。”

他害羞地笑了:“事实上,我一直在想事情,这就是我打电话的原因。”

“很高兴听你这么说。伊恩,我担心得要命。”

“你还是先进来吧。”

“是的,我最好先进来,是不是?”

伊恩让她走进屋里,她踢掉鞋子上的雪。从外面看,小屋温暖而诱人,就像狄更斯圣诞卡片上的东西。在莫伊拉看来,屋里还是有点冷。她脱下外套,把它挂在楼梯底部的扶手上,庆幸自己在里面穿了厚毛衣。

“来一杯茶吗?”伊恩问。

既然看到伊恩没事了,她开始想着一会儿还得开车回去。

“咖啡,”她说,“黑咖啡,不加糖。”

莫伊拉跟着他进了厨房。仔细想想,还不算太乱。房间里只有一盏灯——一个从天花板上垂下来的昏暗的灯泡,这使得房间里的大部分地方都笼罩在阴影里,掩盖了所有垃圾和杂物。墙边有许多纸板箱,两三只叠着堆起来。上面有显示器和打印机的图纸,还有幽灵般的白色聚苯乙烯包装材料块。那里有一只轻木翼龙,翅膀折断了,一只黑色的眼睛从它那外星人似的小脑袋里向她闪着微光。一辆有着金属光泽的橙色自行车靠在食品室的门上,没有轮子。厨房桌子的一端放着两盒麦片粥、几罐速溶咖啡、半品脱牛奶和一个空的罐装面条罐,架子上没有吃的或喝的。除了烹饪教程,还有用Java、C语言和Perl编程的书,以及关于禅宗、野蘑菇和量子力学的平装书——都读得卷了边,还有几本本·埃尔顿的长篇小说,莫伊拉没读过。

他把一杯咖啡塞到她手里。她在桌子边一张摇摇晃晃的木椅上坐了下来,而伊恩则坐在桌子另一边的椅子上。透过没有拉窗帘的窗户,莫伊拉看到雪还在下。

“介意我抽烟吗?”她问,她拿出一包香烟。

伊恩翻了翻比萨盒,找出一个烟灰缸——金属冲压工艺做成的,学生们从酒吧里偷来的那种。“本希望你已经戒烟了。”

莫伊拉用指甲敲了敲烟盒。“绝对没可能,幸运香烟,还记得吗?”

“你认真的吗?”

“当然,认真的。”她喝了一口咖啡,庆幸自己没要牛奶。伊恩的白咖啡里漂浮了几座小冰山,似乎是结块的牛奶。“但这与我无关,我不是来这里跟你闲聊的。伊恩,你让我很担心:你那些关于不会自杀的说法。”

“我想我有点兴奋过头了。”伊恩说。

“你不打算这么做,是吗?”

“这不是重点,”伊恩说,“如果我想的话,我也做不到。”

“听你这么说我很高兴。”莫伊拉隔着桌子伸长胳膊,握住了他的手,“我知道你运气不太好,伊恩,我也知道事事并非如你所愿。但我们俩的生活目前不算太糟,是不是?”

“你误会了,”伊恩说,他轻轻地缩回了手,“我的意思是,我无法自杀不是因为我放弃了自杀的想法,我说的是更深层次的东西。”

莫伊拉点燃了一支香烟,她吸了一大口,用想象中监狱心理学家看待长期罪犯的眼神打量着伊恩。“那是因为?”

“我已经得出结论,我是永生的。”

“我明白了。”莫伊拉轻声说。

“明白了?”

“是的,”她说,字斟句酌,“我记得你上次在酒吧谈论的东西——你最近疯狂投入的事业。所有你在网上读到的东西,关于一个活人如何永生不死。至少如果他们不想死,并且做出了正确的安排,那就不会死。你叫它什么?干仗主义?”

“反熵主义。”伊恩纠正道,露出了宽容的微笑。

“对的。把你的头冷冻起来,以便他们在未来复活你?或者只要确保自己活过接下来的三十年,活到机器接管一切,并赐予我们所有人永恒的天堂?等待奇点,不是吗?”莫伊拉又喝了几口咖啡,注意到桌子上有一堆旧的通俗科学杂志:《新科学家》《科学美国人》等。“在我听来像是胡扯,伊恩,但谁知道呢。”

“这不是胡扯,”他说,“或许也可能是,但这也不是问题的关键。我说的不是通过药物或把我的大脑复制到电脑里来获得永生,思考这些反熵的东西只是催化剂,帮我真正地看清楚事情,但他们都没有抓住重点。我意识到,实现永生比任何人意识到的都要简单。”

她又看了看书架。“神奇蘑菇?”

“也许我根本就不该给你打电话。”

“听着,对不起,伊恩。但你在深更半夜把我从暖炉旁拖了出来,离开家跑过来,嘴里还念叨着你想自杀——”

“是在想永生不死。”他纠正道。

“当我到这儿的时候——我至少两次差点撞了车,你所做的就是喋喋不休地说什么永生。抱歉,伊恩,这是酒吧闲扯。我不该为了这种事在深夜离家,这没那么重要。”

“事实上,我认为确实很重要。”伊恩把手伸到桌子对面,推开那堆科学杂志。

里面一直藏着一把枪。

“不。”莫伊拉说。那是一把手枪,一把小左轮枪,它熟悉得可怕,但莫伊拉不记得自己在生活中看到过真正的手枪。“求你告诉我那只是仿真枪。”

“是的,”伊恩说,“但它已经被改造成了一把真枪。有个网站会告诉你怎么做,如果之前就喜欢做手工,你都不需要什么花哨的工具。”他朝轻木翼龙点了点头。是的,莫伊拉悲哀地想:伊恩喜欢做手工。如果有人能将一把仿真枪变成真枪,那就是伊恩·卡尔迪克没错了。

“这可不怎么好,伊恩。”她想问他这把枪是从哪儿弄来的,是否合法,但最重要的是,她想在伊恩动手之前夺下那把枪。“子弹没有上膛,对吧?”

伊恩拿起枪,把旋转式枪膛转到外面,就像她在电影里看到的那样。他让转轮纵向地对准光线,这样莫伊拉就能看到可以放子弹的圆柱形弹膛。伊恩慢慢地旋转转轮,直到一个被堵住的洞映入眼帘。

“告诉我电话在哪儿,好吗?”莫伊拉问,“我想我需要给某人打个电话。”

“电话线已经被我切断了,你不需要它,你只需要坐在这里听我说,就这样。”

莫伊拉点点头,只要能让伊恩继续说话,怎么样都可以。“然后呢?”

“然后我会把枪顶在头上,然后扣动扳机。我会一直开枪,十次,二十次,三十次。你就坐在那儿看着我,然后你就会相信我了。”

莫伊拉想抓住那把枪。她能在不走火的情况下把它从伊恩手中夺过来吗?如果她能抓住它跑到外面,就可以把它扔到雪堆里。外面天很黑,雪还在下,如果她扔得好,她认为伊恩在天亮前很难找回来。

但就在她思考的时候,伊恩把枪塞进了运动裤松松垮垮的口袋里。

现在没有机会拿到它了。

“我记得你说过这跟永生有关。”莫伊拉说,声音有些颤抖,“在我看来,玩俄罗斯轮盘去赌听起来不太像是永生的好主意。”

“你是对的。但重点是我不能自杀,我必须以最令人信服的方式证明这种行为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是我?”

“因为你是我的朋友,因为你总会倾听,对各种想法保持开放的心态,因为我知道你会来的。”

“因为我的名字在你的通讯录里出现得比较早?”

伊恩笑了:“你按照‘莫伊拉’排在首字母是M的名字下面,可不是‘柯比什利’的C。”

莫伊拉叹了口气:“好吧。我们做个交易,听你说话可以。你想告诉我什么都行,可我再也不想见到那把枪了。”

“你答应我会好好听?你不会笑我,不会反驳?会乖乖等我说完吗?”

“说好了就不会抵赖。”

但她不确定伊恩会不会遵守他那一边的协议。

“你知道多重世界理论吗,莫伊拉?”

“你以前也提到过。”先假装认同吧,她想。一直说话,不要停。“跟量子有关的东西,是不是?平行世界之类的?”

“差不多吧。每次宇宙中发生某种相互作用时——每当一些粒子或其他物质相互碰撞,宇宙就分裂成许多不同的副本,每一个副本都对应着一种可能的结果。”

莫伊拉回想起上次在酒吧点单时经历的长时间对话。“我想我明白了。”

“当然,我们只能看到其中一种结果。所以如果我们在实验室里做一些可以产生AB两种结果的实验,而每个结果出现的概率相当,那我们只能看到A或B,而不能同时看到两者。但在现实中,宇宙会在那个时候分叉,在另一个宇宙的我们会看到实验的另一种结果。”

“有点像你经常说的关于猫的事。”莫伊拉说。

伊恩面露喜色,显然很高兴她还记得这件事。“是的。你把一只猫放进装有放射源和盖革计数器的盒子里,然后给计数器连上一小瓶毒气。如果放射源释放出一种粒子——在一定时间内这种可能性是百分之五十,那么气体就会被释放出来,猫就会变成死猫。”

“然后你打开盒子……”

伊恩啜饮着咖啡,没有注意到那块可怕的变质牛奶。“在一个宇宙里,你会得到一只死猫。但在另一种情况下,放射源并没有被释放,还记得吗?它发生的概率只有百分之五十,这是多重宇宙中属于它的分支。那里的猫还活着。”

莫伊拉感觉到伊恩已经快说到秘密的关键了。“好吧。”她说道。

“现在就要开动脑筋了。接下来会发生的是,我们把同一只猫——给它一碟好喝的牛奶,当然,再来一点伟嘉猫粮——放回盒子里,再做一次实验。同样的事情发生了:猫并没有死。你会得出什么结论?”

“你得出的结论是,如果皇家防止虐待动物协会发现了你在做什么,你麻烦就大了。”

“除此之外呢?”

“我不知道,你还是在粒子没有衰变的那个时间线上吗?”

“是的,”伊恩说,“但是想想这意味着什么:你已经两次进入猫没死的世界分支了。再进行一次实验:同样的结果。下一次,再下一次。你一直这么做,每次都杀不了那只该死的猫。”

莫伊拉举起一根手指。“只是因为你一直指定那只猫必须是活的。但如果我做了那个实验——比如说我扔一枚硬币,而不用盖革计数器之类的麻烦玩意,结果就不同了,不是吗?我可能不会马上杀死猫,但过了两三次,我肯定就会了。”

“但关键是,无论你什么时候真的杀了猫,总会有一个和你对应的人——另一个世界的莫伊拉——没有杀成。”

“也许一两次杀不成,但如果我一直没法杀死猫,我会开始觉得这有点不对劲:实验肯定出了问题。事情不是这样的,伊恩。你不可能总是掷出正面,迟早会碰到反面的。瞧,我口袋里就有一英镑硬币,我可以证明——”

“不,”伊恩说,温柔地纠正她,“你们中的一个人迟早会掷出反面,但另一个人还是会掷出正面,这就是正面不断出现的原因。不管这件事看起来多么不可思议,总会有一个宇宙中的你发现不管尝试多少次,都不可能杀死那只猫。”

“但这太荒谬了。”

“不荒谬,只是概率很低。这并不意味着那个特定宇宙中的你不存在:只是你成为她的机会非常小。就像女王一样,必须要有人当女王,即使每个人的机会都很小。你有没有想过女王陛下睡醒时的感受?她一定在想,我是女王,我就是女王!”

“我相信她现在已经习惯了。”

“但理论仍然适用,从逻辑上讲,总有那么一个人会一直停留在猫死不了的宇宙里。他们可能会觉得很奇怪——他们可能会复盘自己做过的所有实验,觉得自己被选为永远杀不死猫的那个人有点奇怪。但如果认真对待多重世界理论,他们将不得不得出这样的结论:必须有人永远杀不死猫。当他们最终杀死猫的时候,他们会知道其他人——另一个宇宙中的他们——刚刚又没能杀死它。事情就这样持续下去。”

“永远?”

“直到永远的永远。”

他们沉默地坐了一会儿,莫伊拉又在想电话和枪。如果伊恩切断了电话,让它重新工作会有多难?如果这只是把线插进墙上插座的问题……她想象自己摸索着插回去,设法在伊恩从她手中抢走电话之前报警……但是不行。这是行不通的,伊恩那么喜欢捣鼓小玩意,他可能已经拆开电话,拿掉了一些东西。即使他没有,即使她神奇地干倒了一个活着的人类,警察要多久才能到达这里呢?

还有枪,这很不乐观。她想把桌子推向伊恩,从她身边撬起来,这样桌子就会撞到他的膝盖上,但除非动作很快,否则伊恩就有时间躲到一边,她可不想惹怒一个枪还没离身的人。

“原来是这样,不是吗?”她问,“这就是你发现的大秘密?在无限分支的宇宙中的某个遥远的小树枝上,总会有一只你杀不了的猫?”

伊恩第一次表现出一丝愤怒:“不止如此,远远不止。坦白说,莫伊拉,我希望你现在已经自己看到了。”

“看到什么?”

“更大的图景。盒子里的猫只代表了一个量子过程的结果——盖革计数器的一次计数。现在想象一下,如果盒子里有一百万个盖革计数器,每个计数器都指向自己的放射性物质,只需要一个释放的放射源就能杀死猫。极有可能的是,至少有一台盖革计数器会引起释放。”

莫伊拉谨慎地选择说出口的话:“那么我想猫是死了。”

“是的,几乎总是这样。”伊恩说,“但仍会有一个分支不是。仍然会有一个实验,在那一百万个计数器中没有一个释放了毒气。只是因为它很奇怪,并不意味着它不会发生——可能在多元宇宙的某个极端分支上。”

“好吧,”莫伊拉说,“如果我跟着你的思路走,那么你已经把一连串事件坍缩成了一个极不可能发生的结果。这又能改变什么呢?”

“这改变了一切,因为在这个过程中,我想走多远就可以走多远,所有发生的事情都是一系列量子事件。你身体的每个细胞里的每一个过程——每一个化学反应——最终都可以归结为量子概率。无论宏观事件有多复杂,它不发生的概率都是有限的。”

“给我举个例子。”

“生活本身,”伊恩说,他现在似乎平静了一点,“想想看,莫伊拉。想想你的身体: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工作,以保持生命的持续动力。分子被打乱,穿过细胞膜,与其他分子相互作用……所有这些都依赖于量子过程。雪崩势不可当,但仍有极小的可能性——我承认,极小极小的概率,这些过程中的每一个都会突然转向对生命延续不利的方向,这就像满屋子的时钟突然全部停止作响。概率很小,但是——考虑到多重宇宙的特性——它会发生,而且必须在某个地方发生。”

“如果……”莫伊拉说,她想找个反对的理由。只要她能让伊恩继续讲下去,他似乎不太可能做任何令人遗憾的事。“如果多元宇宙不够大,容纳不了所有这些可能性怎么办?如果有些事情太罕见了,根本不会发生怎么办?”

“当然,情况不必那么极端。不是每一个量子过程都会出错,只是其中的一部分,但足以杀死你。”

“概率仍然很低。”

“但如果你持这种观点,可能性要大得多。”

“现在你吓到我了。”

“那就想想乐观点的例子。当你很老了,度过漫长而幸福的一生,最终躺在病床上,你将会自然死亡。”

“好吧。”莫伊拉说。

“但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如果死亡不仅仅是一系列化学过程的结束,那它是什么?”

“这种看法相当悲观。”

“正相反,”伊恩告诉她,“想想那些化学过程逐渐停止的情形吧。当然,它们背后还有更多的量子相互作用,这就是一切。既然这些化学反应有可能陷入停顿,那么也有可能继续维持一分钟。”

“这样其中一个我就能多活一分钟?”

“不止这些,莫伊拉。其中一个你将得到永生,其中一个你永远不会死。死亡是一个化学上的门槛,你们中间总有一个人无法越过它,一些生命的闪光支撑着你。每一次呼吸,你都将滑进多元宇宙更遥远的分支,但从你的角度来看——这有什么关系?你不会察觉到那些早期版本的你都消失了,你只会觉得自己还存在。”

“这听起来不像是我会为自己选择的任何一种永生。”莫伊拉说,“对我来说,这听起来更像是地狱。我总是在吸最后一口气,但从来没有真正到达终点。我想我宁可躺到公共汽车底下也不愿面对这种前景。”

伊恩又笑了:“你忘记了,所有的结果都有可能发生,无论概率有多么小。引擎从一架经过的飞机上掉下来,把公共汽车砸成碎片。路上开了一个洞,把它吞没了。公共汽车就这样自发解体:每一个焊接处都在同一时刻灾难性地分解了。一股古怪的旋风会带你离开危险的地方。”

“这听起来更像是一个奇迹。”

“这就是它看起来的样子。不过你会知道的,你会意识到,所发生的一切只是你找到了最近的非致命分支。”

现在莫伊拉能看出事情发展的方向。“那么,就是枪了,”她沉闷地说,知道话题必然会走到这里,“我会拿枪指着自己的头,扣动扳机。”

“那也不会奏效。枪会射不出子弹,一次也射不出,直到你把它从头上移开,或者换一个不会致命的角度。”

“但是那些看着我开枪的人呢?他们中的大多数人会看到我把脑袋炸开花。对他们来说,这可算不上永生。他们不会相信的,是不是?”

“除非他们自己亲自尝试。”

“我们都得拿枪顶着脑袋,是吗?扣动扳机,如果我们活了下来——如果枪打不响——那么我们就会得出永生不死的结论?”

伊恩倾身向前。她可以看到枪的合金光泽,枪柄的尖端从他的口袋里伸出来。如此近——诱惑着人去尝试抓住它。可是一想到要动手,她就害怕得要命。

“回顾一下你自己的生活,”他说,“难道你从来没有在经历过什么事情——一场事故,或者一个可怕的时刻,觉得自己是撞了大运才活了下来吗?”

莫伊拉摇了摇头,但并没有多么坚定。“我想不出具体的事。”

“你为什么放弃跳伞,莫伊拉?”

“我没有放弃,”她说,“我只是失去了兴趣,我一开始就没那么狂热。那时,我碰巧想追一个小子——你还记得米克吧?”

“我记得米克,但我也记得你为什么不跳了。那天你穿过食堂门廊,门把手挂住了你的开伞索。不幸的是,降落伞没有打开,它装得不对。如果没有在门口扯开它,你永远也不会发现——直到你已经从飞机上跳下去了。”

“我应该有备用伞。”

“但是当他们检查你的备用降落伞时,它也没有被装好。米克的前女友还时不时地出现在俱乐部,不是吗?没有人敢发誓你的降落伞没被打开过,也没有人敢说米克的前女友可能与它有关,但那是最后一次有人在俱乐部看到你。我知道,莫伊拉。你走了,我很难过。”

“我们一直保持联系。”

“再次搭上线之前,我们有段时间没联系了。面对现实吧,它吓坏了你。你一直在想那个门把手,想着如果当初你没有急匆匆跑回食堂拿香烟会发生什么。”

“我们永远不会知道。”莫伊拉说。

“不过,我们可以猜测。绝大多数的你要么死了,要么残了,少数的你幸存了下来。一部分的你那天就决定不跳了,你们中的一些人回到食堂,幸运地挂住了那个把手;你们中的一些人还是跳了下来,而且即使设备被破坏了,你们还是安全地回到了地面;你们中的一些人甚至不知道自己有多幸运。”

“好吧,”莫伊拉说,“所以有时我们会经历一些磕磕碰碰,而情况本可以变得更糟。但这并不——”

“它在行星层面上也同样奏效。”伊恩说。

“什么?”

“你有没有意识到,有多少次我们离第三次世界大战只有一步之遥?有多少次,按钮差点被按下?不仅仅是在国际冲突期间,而是每时每刻:有人把月球误认为是一道飞来的洲际弹道导弹,有时一群大雁或一场流星雨差点引发世界末日。这多可怕,莫伊拉!它不停地发生,一遍又一遍!我们没有权利走得这么远!我们从二十世纪走出来已经是个奇迹了,但它还在发生。忘记用枪指着自己的头吧,检查一下你的历史。我们已经证明了它是真的,不管我们愿不愿意,我们已经在多元宇宙的一个极不可能的分支上了。”

“但我们没有长生不老。”莫伊拉说,“我们周围的人不断死亡。这不证明——”

“当然,他们不断死去,这是从你的角度看,但是从他们自己的角度来看呢?你认识的人都没有死过,他们只是看到周围的人都在死去。”

“那么这就是我们的命运,是吗?独自永生,而我们爱过的每一个人都会死去,像过往的车辆一样从身边溜走?”

“这就是为什么我必须知道,”伊恩说,“我从没说过这是好消息。坦白地说,我希望我能打爆自己的脑袋,但如果我一直扣扳机,撞针就不会落在上膛的子弹上……然后我就会知道。”

“然后呢?”

“那我就有麻烦了,那我们就都有麻烦了。”

伊恩从口袋里掏出枪。他转出弹膛:它上好了油,发出一种悦耳动听的声音。他将弹膛推回枪身,并将枪举到自己头部的一侧。在比萨盒、本·埃尔顿的小说和微笑的翼手龙之间,这看起来很愚蠢,很儿戏,一点都不真实。再不行动就来不及了,莫伊拉想。她向前一倾,跃过厨房的桌子抓起枪。她的毛衣碰倒了咖啡杯,液体溅到科学杂志上。伊恩猛地往后一缩,枪口紧紧地贴着太阳穴。

“别……”她说。

伊恩扣动了扳机,撞针扑了个空。

“第一次。”他说,然后——枪几乎没有离开头——他又转动了一下弹膛,他又扣动了扳机。

“第二次。”

他又旋转了一下弹膛。莫伊拉推开桌子,她的毛衣被咖啡浸湿了。她站了起来,但吓得发呆。“求求你,伊恩……”

伊恩靠在那堆电脑盒子上。“别再靠近了,莫伊拉。”

“否则怎样,伊恩?否则你会自杀?”

他又扣动了扳机。“第三次。”

“伊恩,求求你。”

弹膛呼呼转动,扳机一声咔嗒。“第四次。莫伊拉,你认为这种可能性有多大?我想大部分的我都已经死了。”

“伊恩,不。”

他又转动了一下弹膛,让撞针落下。“第五次。现在有点吓人了,你不觉得吗?我们一直试到第十次,然后我再给我们沏杯茶。”

他旋转弹膛,扣动了扳机。

等警察和救护车赶到的时候,莫伊拉已经把烟盒里所有的香烟都抽完了。她在客厅里等着,直到看见救护车的蓝色灯光,那在清晨的雪景中显得分外美丽。天还是黑的,当他们敲门时,她几乎无法穿过厨房去开门。

警察看着伊恩,低声咒骂着。在他身后,护理人员明显放慢了接近他的速度。她在电话里告诉他们伊恩死了,这是毫无疑问的,但他们还是冲到了这里。她很感激,因为她只想尽可能地远离伊恩的小屋。

远离伊恩。

警察把她带到起居室。他大约四十五岁,挺着啤酒肚,留着络腮胡——她可以想象他周末在乡村和西部乐队演奏的样子。

“你能说话吗,亲爱的?”

“我在电话里告诉过你发生了什么。”她向一个警察又讨了一支烟,然后抽了起来。

“不是我接的电话。我只需要知道大概发生了什么,我们可以稍后做出适当的声明。”

透过门,莫伊拉向后看了看厨房。她只能看到伊恩的椅背,还有伊恩的左肩。她能听到轻柔而专注的声音,很容易想象成有人也在跟伊恩谈话。

“伊恩给我打了个电话,”她说,“我们是老朋友了。他的声音听起来有点问题,所以我决定开车过去看看。”

“有什么问题?”

“他一直在说他不能自杀。”

“不能自杀?”

“我不想抠字眼。我知道出事了,我只是希望,要是我先叫上别人就好了,这样我就不会自己一个人来这儿了。”

“如果这能有些许安慰的话,我得说我们也没法更早赶来,这样的夜晚不行。”他朝另一个房间里的医护人员点了点头。“这些小伙子现在是两班倒的。”

“我还是应该试一试的。”

“你来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

“伊恩让我坐在厨房的桌子旁。然后,他开始告诉我一些事情——一些显然对他非常重要的事情,关于他是如何发现自己能永生的,然后他给我看了枪。”

“在他身上吗?”

莫伊拉摇了摇头。“藏在桌子上,但我没时间去抢,伊恩把它塞进了口袋。他坐在桌子的另一边,所以我不可能抢过来。不管怎么说,总有走火的风险。”

“你不去尝试是对的。他阻止你打电话求助了吗?”

“他说电话被切断了。”

“然后呢?”

“电话好好的,他甚至连线都没拔掉,我只是以为他拔了。他是个聪明的家伙,他总是知道怎样用最小的努力换取最大的效果。”她讨厌这种话,但这千真万确。

“他一直在说话?”

“直到他再次拔出枪,我还是没有时间做任何事情。相信我,我本该做的。但他把它顶在头上——”

“没关系,柯比什利小姐。现在就这样吧。先声明,我看没有理由把你当成嫌疑犯。我们对伊恩并不陌生,我们知道他的人生经历过起起落落。但你是一个重要的证人,恐怕我们需要一个详细的陈述。不过,今晚就先这样吧……”他耸了耸肩,“我想等天气好转了再说,我们都睡个好觉。外面那辆沃尔沃是你的吗?”

“是的。”莫伊拉说。

“把钥匙给我,我找个小伙子开车送你回家。你今晚有朋友可以和你待在一起吗?有一个你可以聊聊天的人吗?”

“我不会有事的。”莫伊拉说。

“毕竟——”

“我可以自己开车,”她说,“你们要在这里待一段时间,不是吗?我不想再等了,现在没下雪。”

“我更希望你能让我们的人开车送你去。”

“很感谢,但我想现在就走。老实说,我应付得来。”

警察要了她的详细联系方式,递给她自己的名片。“明天早上给我们打电话,好吗?我们会在午饭前把事情搞定的。我并不是说这会很容易,但至少你可以开始向前看了。”

莫伊拉接过了卡片,说:“谢谢你。”

她穿过厨房,一直把注意力集中在门上。外面冷得刺骨,星星已经出来了,寒冷而清晰,完美地挂在停放车辆的耶稣诞生像上。莫伊拉关上身后的门,步履沉重地走向她的沃尔沃,仿佛她刚在餐桌上和伊恩愉快地聊完天,然后说了再见一样。

她愣住了。她突然想到,如果伊恩是对的,那么——在无限扩展的多重宇宙的某处——有一个版本的她就是这样做的。另一个莫伊拉,艰难地走向她的沃尔沃。一个莫伊拉刚刚看到那把枪,但扣动了十次或二十次扳机后,伊恩都没有死,而且还在为这次观察的结果感到震惊。没有死亡,没有必死的命运。没有什么东西会死去,这是能想象到的最糟糕的事情。

那个莫伊拉会相信吗?她想知道。

她会吗?

莫伊拉上了那辆沃尔沃。她在出发前打开驾驶座一侧的窗户,渴望一些新鲜空气,不管多冷。谢天谢地,引擎第一次就启动了。从警车和救护车之间倒车时,前灯在雪地上投下了紫色的阴影。她挂上了第一个挡,嘎吱嘎吱地沿着车道缓缓行驶,把小屋抛在了身后。她避免看后视镜,她觉得自己承受不来。

她开到车道尽头,拐进了小路。现在开车更容易了,她的挡位滑到了第三挡。干树枝在她穿过狭窄的路段时轻轻拍打着沃尔沃的一侧。前面就是驼背桥,过了桥,就只剩下一条乡间小路了,然后她就会开上大路。她知道那条主干道在晚间早些时候已经铺好了沙砾。

有什么东西从黑夜中向她闪过来。一张扁平、惊恐的脸像闪光灯一样一闪而过,周围是柔软的白色羽毛。翅膀展开,就像被钉在一张解剖图上一样,爪子抓向她。

莫伊拉突然转弯,猫头鹰擦着风挡玻璃滑了过去。汽车颠簸着,失去了牵引力。沃尔沃水平滑动,慢慢驶离道路,滑向河岸。那一瞬间拉长了,时间白白流逝。莫伊拉试图把车开回路上,但她的手在方向盘上只能缓慢移动。莫伊拉看到了几乎结冰的河流:一条浅冰带,点缀着灰黑卵石的影子。她感到一阵轻松,她不会淹死的。即使汽车撞穿了冰面,即使冰层下有水流,深度也不会超过几英寸。那辆汽车将报废,但是……

然后她看到了那棵树——干瘪的老东西,已经死去了。它一定是在上次大风暴的洪流中被带到下游去的。现在,它卡在岩石中间,看起来好像已经有一千年的历史了。

汽车摇摇晃晃地向它冲去,向右侧翻倒。那棵树越来越大,莫伊拉知道锋利的老树枝会从驾驶座那边打开的窗户里扎进来,极其恐怖,无法避免。她只来得及发出一声微小到听不见的恐惧喘息,汽车就滚到了树上。她记得的最后一件事是树枝——和她的胳膊一样粗——穿过窗户,它们无情的边缘接触到她的皮肤。

当警察在不到一个小时后找到她时,他们简直不能相信她还活着,她只是被轻微划伤。所有的大树枝都绕过了她,把她困住了,但并没有造成真正的伤害。

“你是个非常幸运的女人。”警察对她说。

在大卫·普林格尔编辑的最后一期 Interzone 上发表时,这篇文章并没有引起多少反响,就在该杂志把控制权交给值得尊敬的安迪·考克斯之前。不过,我还是很喜欢它。它阐明了一个想法,如果量子力学的多元世界解释成真会怎么样。这已经纠缠了我很长一段时间——你可以看到,我从一个稍微不同的角度写了《灰烬天使》,就在写在这篇小说的五六年之前。我喜欢《永生不灭》的一点——我想这一点还没有被提及——是故事中没有任何明显的科幻元素。我们可以把它理解为一篇直白的文章,讲了一个恰好拥有奇特信仰的人。 c3BBZNL5C7npDCeH9/PXj82ZWDDkhVbaLZWeEzFSMLpp/85mEY74N/RpbJXXrNu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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