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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瓦邀棚北瓦过,绣巾小妓舞婆娑
——作为市政工程的瓦舍勾栏

如果我们在宋朝城市逛街,便会发现,那市井中最为热闹的所在,就是“瓦舍勾栏”了。《水浒传》里面就提到几处瓦舍勾栏:

一处在青州清风镇。清风镇是一个市镇,有三五千户人家,由于邻近三座恶山,宋政府在这里设寨屯兵,防备山寇。知寨正是花荣,一日宋江前来拜访,花荣便安排了几个体己人,每日陪着宋江“去清风镇街上,观看市井喧哗”,“那清风镇上,也有几座小勾栏并茶坊酒肆,自不必说的。当日宋江与这体己人在小勾栏里闲看了一回,又去近村寺院、道家宫观游赏一回,请去市镇上酒肆中饮酒”。

另一处勾栏位于郓城县。在县衙门当巡捕步兵都头的雷横从梁山泊回到郓城,听帮闲的李小二说,近日从东京来了一个女艺人,色艺双绝,叫白秀英,如今正在郓城的勾栏里说唱表演,“每日有那一般打散,或是戏舞,或是吹弹,或是歌唱,赚得那人山人海价看”。 雷横听了,“又遇心闲,便和那李小二到勾栏里来看”,“入到里面,便去青龙头上第一位坐了”,看戏台挂出的招贴,做的是“笑乐院本”,主演便是那白秀英。

演出开始,白秀英“说了开话又唱,唱了又说,合棚价众人喝采不绝”,演到精彩处,白秀英却停了下来,托着盘子,到观众席中讨赏钱,先走到雷横面前。雷横一摸钱袋,才发现未带分文,便说:“今日忘了,不曾带得些出来,明日一发赏你。”白秀英笑道:“‘头醋不酽二醋薄。’官人坐当其位,可出个标首。”雷横通红了面皮,道:“我一时不曾带得出来,非是我舍不得。”白秀英道:“官人既是来听唱,如何不记得带钱出来?”雷横道:“我赏你三五两银子,也不打紧;却恨今日忘记带来。”双方争执了起来。

还有一处瓦舍勾栏是东京城内的桑家瓦子。一年元宵节,“东京年例,大张灯火,庆赏元宵” ,燕青、李逵等人换了衣巾,扮成客商的模样,潜入东京城看花灯,先投桑家瓦子而来。“来到瓦子前,听得勾栏内锣响,李逵定要入去,燕青只得和他挨在人丛里,听的上面说平话,正说《三国志》,说到关云长刮骨疗毒”。李逵听得兴起,在人丛中高叫道:“这个正是好男子!”众人失惊,都看李逵,燕青慌忙拦道:“李大哥,你怎地好村!勾栏瓦舍,如何这等大惊小怪!”李逵道:“说到这里,不由人喝采!”燕青拖了李逵便走。

市民娱乐中心

《水浒传》里出现的瓦舍,又称瓦子、瓦市、瓦肆,或者干脆简称“瓦”,是宋时遍布天下的市民娱乐中心。

瓦舍之内通常设有酒肆、茶坊、食店、摊铺、勾栏、看棚,勾栏是商业性演出的舞台,每天都会表演杂剧、滑稽戏( 类似于 后世的小品 )、说书、说诨话( 类似于后世的相声 )、歌舞、傀儡戏( 木偶戏 )、皮影戏、七圣法( 魔术 )、踢弄( 杂技 )、蹴鞠、相扑等节目。燕青与李逵在东京桑家瓦子看到的节目,是说书;雷横在郓城勾栏里准备看的节目是“院本”杂剧( 但尚未开演, 雷横已跟艺人白秀英闹了矛盾 )。黄庭坚的诗作《题前定录赠李伯牖》说:“万般尽被鬼神戏,看取人间傀儡棚。烦恼自无安脚处,从他鼓笛弄浮生。”内容就是勾栏戏棚里表演的傀儡戏,诗人看了精彩的演出,忘却了烦恼。

有人说,勾栏不就指妓院吗?其实,以勾栏指称妓院是明代之后的说法,如晚清王韬《海陬冶游录》写道:“绣云,一字琴仙,吴之吴趋坊人。少有殊色,九岁鬻于勾栏。房老爱之,不啻拱璧。十五梳拢,艳名噪一时。” 此处“勾栏”即指青楼。但在宋朝时,勾栏并无妓院之含义,而是指文娱演出的场所。

至于宋朝人为什么要将市民娱乐中心叫成“瓦舍”,恐怕宋人自己也说不清楚。南宋耐得翁的《都城纪胜》与吴自牧的《梦粱录》都认为,“瓦舍者,谓其‘来时瓦合,去时瓦解’之义,易聚易散也。不知起于何时” 。但所谓“来时瓦合,去时瓦解”的瓦市,更像是集市,而不像是城市娱乐中心。如宋人王栐的《燕翼诒谋录》称:“东京相国寺乃瓦市也,僧房散处,而中庭两庑可容万人,凡商旅交易,皆萃其中,四方趋京师以货物求售、转售他物者,必由于此。” 这里的瓦市,便是“来时瓦合,去时瓦解”的集市。

近世又有学者考据说,“瓦舍”“勾栏”均出自佛教经书,瓦舍原指僧房,勾栏原指“夜摩天王”享受音乐的建筑物。从曲艺发展的历史看,唐代的戏场几乎都依附于寺庙,如宋人钱易《南部新书》说:“长安戏场多集于慈恩( ),小者在青龙,其次荐福、永寿。” 到宋代时,市井中才出现了专供艺人表演的固定场所,由于传统戏场与寺庙的关系密切,人们借用“瓦舍勾栏”来称呼专门表演百戏杂技歌舞的建筑,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有一点我们可以确定:瓦舍勾栏在宋朝城市的分布极广,几乎每一个城市都会有若干处供市民娱乐的瓦舍勾栏。

北宋末的东京城内,有桑家瓦子、中瓦、里瓦、朱家桥瓦子、新门瓦子、保康门瓦子、州北瓦子、州西瓦子等瓦舍,以位于东角楼街的桑家瓦子、中瓦、里瓦最大。这三大瓦舍中,有大大小小五十余座勾栏,以及数十个看棚,其中“中瓦子莲花棚、牡丹棚,里瓦子夜叉棚、象棚最大,可容数千人” ,现代城市的剧场、体育馆,容量也不过于此吧。各瓦舍勾栏天天都有演出,游人“终日居此,不觉抵暮”,“不以风雨寒暑,诸棚看人,日日如是”。

南宋时候,临安城内外的瓦舍多达二十几处,有南瓦、中瓦、大瓦、北瓦、蒲桥瓦、便门瓦、候潮门瓦、小堰门瓦、新门瓦、荐桥门瓦、菜市门瓦、钱湖门瓦、赤山瓦、行春桥瓦、北郭瓦、米市桥瓦、旧瓦、嘉会门瓦、北关门瓦、艮山门瓦、羊坊桥瓦、王家桥瓦、龙山瓦等。其中北瓦最大,里面“有勾栏一十三座” 。又有独立的勾栏甚多,城外还有专演夜场的瓦舍。杭州市民“深冬冷月无社火看,却于瓦市消遣”。

其他城市当然也有瓦舍勾栏。查《嘉定镇江志》《嘉泰吴兴志》《宝庆会稽续志》《开庆四明续志》《景定建康志》,可知南宋之时,镇江府、湖州、绍兴府、庆元府、建康府均设有瓦舍勾栏。

又据宋人沈平《乌青记》,嘉兴府乌青镇有南北两个瓦舍,北瓦在瓦子巷,系“妓馆、戏剧上紧之处”;南瓦在波斯巷,“有八仙店,技艺优于他处”,“楼八间,周遭栏楯,夜点红纱栀子灯,鼓乐歌笑至三更乃罢”。 南北瓦舍之外,乌青镇善利桥西南,还有“楼二十余所,可循环走,中构台,百技斗于上”,实际上也是瓦舍。

秀州华亭县青龙镇( 上海的前身 )在宋时已经是一个繁华的市镇,有三十六坊,人口繁多,海商云集,“往来通快,物货兴盛” ,镇上也设有瓦舍勾栏,位于平康坊。据明代正德年间修的《松江府志》,“平康坊,中亭桥西,有瓦市在焉”。《水浒传》中小小的郓城县与清风镇都有“几座小勾栏”,倒也符合史实。

瓦舍勾栏之外,亦有娱乐演出,宋人称为“打野呵”:“或有路岐,不入勾栏,只在耍闹宽阔之处做场者,谓之‘打野呵’。” 南宋杭州的皇城司马道、执政府墙下空地、殿司教场等宽阔场所,都是民间艺人“打野呵”的地方:“执政府墙下空地,诸色路岐人,在此作场,尤内骈阗( 热闹 )。又皇城司马道亦然。候潮门外殿司教场,夏日亦有绝伎作场。其他街市,如此空隙地段,多有作场之人。如大瓦肉市、炭桥药市、橘园亭书房、城东菜市、城北米市。”

正是:“南瓦邀棚北瓦过,绣巾小妓舞婆娑。游人不尽香尘拥,箫鼓开场打野呵。”

许多年之后,这些城市的瓦舍勾栏都消失了,但还是在地方志留下了一点点历史印迹。比如明嘉靖年间的《建安府志》载,建安府城有“勾栏巷”;清乾隆年间的《江都县志》载,扬州有“南瓦巷”“北瓦巷”;光绪年间的《永嘉县志》载,温州有“瓦子巷”。这些地名都是宋时遗留。

勾栏的演出与艺人

由于史料对瓦舍勾栏的记载很简略,我们现在对宋代瓦舍勾栏的具体运作知之甚少。不过,有一首题目叫《庄家不识勾栏》的元曲,透露了宋元时期勾栏演出的一些生动细节。《庄家不识勾栏》的作者杜善夫,是一位生活在金元之际的文人,他创作的这篇套曲,一般认为是反映了元代杂剧表演的情景,但据研究宋史的河南大学程民生教授考证,《庄家不识勾栏》描述的实际上是金代末期开封的勾栏。 开封曾为北宋东京,落入金人之手后,民间的曲艺传承应该不受王旗变换影响。因此,从元曲《庄家不识勾栏》中,我们可以一窥宋代瓦舍勾栏演出的大体情况。

《庄家不识勾栏》讲了一个生活在农村的“庄家”( 庄稼人 ),有一回因为风调雨顺,桑蚕五谷丰收,官府又“无甚差科”,便“来到城中买些纸火”,准备带回乡下酬谢神恩。所谓“纸火”,就是祭神用的蜡烛纸钱之类的东西。

经过闹市街头时,这个庄稼人看到一个熙熙攘攘的地方,“吊个花碌碌纸榜”,大门口站着一个伙计,高声叫“请、请”,又吆喝道:“迟来的满了无处停坐。”“前截儿院本《调风月》,背后么末敷演刘耍和。”“赶散易得,难得的妆哈。”

原来,这里便是开封城内的一处瓦舍勾栏。那个花花绿绿的纸榜,是勾栏挂出的彩纸招贴,即预告当日演出节目的海报。那天,勾栏上演的节目是两部杂剧,前半场演《调风月》,后半场是刘耍和主演的另一部杂剧。刘耍和是生活在金元年间的开封著名艺人,在当时演艺圈中名头很响,所以勾栏才打出“敷演刘耍和”的广告词,换成现在的说法,大概就是“主演刘德华”的意思。

勾栏打出的广告词还有“赶散易得,难得的妆哈”,又是什么意思?“赶散”是指不入瓦舍勾栏表演的草台班子,宋人称其为“赶趁人”“路歧人”,称其表演为“打野呵”。他们的名气、技艺当然比不上勾栏里的专业艺人。“妆哈”则是指刘耍和这样的名角演出。广告词的意思是说:大腕登台献演,机会难得,走过路过,千万不要错过。

在演出之前,张贴招子,大做广告,或宣传大牌的艺人,或预告即将演出的节目,是宋代勾栏商演的惯常做法。乾道年间,临安人吕德卿与朋友出城观看南郊祭天大礼,“四人同出嘉会门外,茶肆中坐,见幅纸用绯贴尾云:今晚讲说《汉书》”。 这个“绯贴”大概就是附近某家勾栏在此茶肆贴出的广告。今天我们在山西洪洞县广胜寺,还可以看到一幅绘于元代的杂剧壁画,画的正是宋元时期杂剧表演的情形,图中有一细节——戏台上方挂出一幅帐额,上面写着一行大字:“大行散乐忠都秀在此作场”,这也是广告词,换成现在的说法,便是“专业戏曲名角‘忠都秀’来此献演”的意思。

说回《庄家不识勾栏》,那庄稼人经受不住勾栏广告的诱惑,想入勾栏看热闹,勾栏“要了二百钱放过咱”,这二百钱就是门票。以南宋时的物价,200文钱可以在酒楼吃上一顿好的,宋高宗每餐也不过“吃得一二百钱物” 。所以按常理,勾栏的门票不大可能这么贵。程民生教授认为,二百钱应该是金朝的“宝券”,即纸钞。金国纸钞常贬值,“金朝末年200文纸币的入场费,大约仅值数文铜钱而已,这才是普通民众可以承受的娱乐价格”

山西洪洞县广胜寺元代杂剧壁画

庄稼人交过钱,入了勾栏,“入得门上个木坡,见层层叠叠团圞坐。抬头觑是个钟楼模样,往下觑却是人旋窝”。这段描述透露了勾栏内部是阶梯式结构,观众席外高内低,呈半圆形盆状,站在高处往下看,密密麻麻的观众如同“人旋窝”;舞台高大宏伟,看起来如“钟楼模样”。显然,这处勾栏是一个大型剧场。

庄稼人看了前半场的节目《调风月》,被精彩的表演逗得“大笑呵呵”,但后半场由名角刘耍和主演的压轴戏却未能看到,因为他“被一胞尿爆的我没奈何”,尿急了,想要“刚捱刚忍更待看些儿个”,到底还是未能忍住,只好跑出勾栏撒尿去,那个狼狈的样子,还遭到身边的观众嘲笑:“枉被这驴颓笑杀我。”

从《庄家不识勾栏》套曲,我们可以知道,宋元时期的勾栏,通常是一个封闭式的剧场,实行门票制,观众入内看演出要先掏钱购票,大门口有收门票的剧场工作人员。不过,《水浒传》中雷横观看表演的例子又说明,宋代还有一类实行赏钱制的勾栏,入场不需要交费,但在演出开始后,艺人会走到观众席“讨赏钱”,徐渭《南词叙录》的记载也可佐证:“宋人凡勾栏未出,一老者先出,夸说大意,以求赏。”我是这么判断的:实行赏钱制的,应该是小型勾栏;实行门票制的,则是大型勾栏。

到勾栏看演出尽管需要掏钱,但勾栏里的节目应该对得起你掏出来的钱,否则,不大可能让人“终日居此,不觉抵暮”。勾栏还常常邀请诸如刘耍和那样的大腕前来表演。孟元老《东京梦华录》收录有一份北宋崇宁—大观年间“在京瓦肆伎艺”的明星名单:

小唱:李师师、徐婆惜、封宜奴、孙三四等;

嘌唱弟子:张七七、王京奴、左小四、安娘、毛团等;

杖头傀儡戏:任小三( 任小三每天只在五更天演 一回傀儡戏,去得晚了便看不到 );

悬丝傀儡戏:张金线、李外宁;

药发傀儡戏:张臻妙、温奴哥、真个强、没勃脐、小掉刀;

绳索类杂技:浑身眼、李宗正、张哥;

球杖类杂技:孙宽、孙十五、曾无党、高恕、李孝详;

说书( 讲史 ):李慥、杨中立、张十一、徐明、赵世亨、贾九;

说书( 讲小说 ):王颜喜、盖中宝、刘名广;

散乐( 杂戏 ):张真奴;

舞旋( 舞蹈 ):杨望京;

相扑与武术:董十五、赵七、曹保义、朱婆儿、没困驼、风僧哥、俎六姐;

影戏:丁仪、瘦吉等;

弄虫蚁:刘百禽;

说诨话:张山人;

杂剧散段:刘乔、河北子、帛遂、吴牛儿、达眼五、重明乔、骆驼儿、李敦等。

上述诸人,都是北宋末京师演艺圈的大腕,入驻瓦舍勾栏的名角。《东京梦华录》中还有几位名噪一时的艺人,未被收入“在京瓦肆伎艺”名单,比如丁仙现、丁都赛,都是在宫廷表演御前杂剧的名角,也常到瓦舍勾栏“走穴”。丁仙现表演滑稽戏时,每每拿宰相王安石开涮,嘲笑新法,“肆其诮难,辄有为人笑传”,弄得王安石十分不堪,“然无如之何也”。 丁都赛则是宋徽宗时代的一名女艺人,河南偃师宋墓曾出土一块宋代杂剧人物雕砖,砖面雕刻的杂剧人物便是丁都赛,现收藏于中国历史博物馆。

周密《武林旧事》、耐得翁《都城纪胜》、吴自牧《梦粱录》、西湖老人《繁胜录》收录的南宋杭州瓦舍勾栏“诸色伎艺人”名单就更长了,限于篇幅,我这里就不抄下来了。读者诸君如果有兴趣,可以去找来看看。

勾栏只是娱乐演出的剧场,瓦舍的范围显然要大得多,除了勾栏,瓦舍内还有酒肆茶坊、赌坊店铺、饮食馆子、卖卦摊子。不妨这么说,若干座勾栏加上周边服务业,便构成了一个瓦舍,有点像今日都市的大型娱乐城。总而言之,瓦舍里,吃喝玩乐,全都有。

瓦舍是不是市政工程?

现在我们已经知道了,宋代的瓦舍勾栏,乃是设立于城市、供市民娱乐的商业性设施。不过最值得我们留意的地方,还不是瓦舍勾栏的市民性、娱乐性与商业性,而是——瓦舍勾栏很可能是宋朝政府的一项市政工程。

宋代伶人丁都赛画像砖

我曾在微博上说出这一论断:“在宋代,建造瓦舍勾栏作为一项市政工程,纳入政府主导的城建工作,目的是给市民提供文化娱乐的场所与设施。”但很快就受到一些质疑,认为“瓦舍勾栏是市政工程”一论缺乏材料支撑。

我查了一下“市政工程”的定义,觉得自己的理解并没有错:市政工程指城市政府修建的、给市民提供有偿或无偿公共产品和服务的建筑物、构筑物、设备等。根据我们掌握的材料,我敢断言,至少南宋都城的一部分瓦舍勾栏是完全合乎“市政工程”定义的。

这一史料来自南宋潜说友的《咸淳临安志》“瓦子”条——“故老云:当绍兴和议后,杨和王为殿前都指挥使,以军士多西北人,故于诸军寨左右营创瓦舍,召集伎乐,以为暇日娱戏之地。其后,修内司又于城中建五瓦,以处游艺。今其屋在城外者,多隶殿前司,城中者隶修内司” 。《武林旧事》也载,“瓦子勾栏,城内隶修内司,城外隶殿前司”

《咸淳临安志》与《武林旧事》的记述非常简单,却透露了一条很重要的历史信息:南宋杭州的一部分瓦舍是政府出资兴建的,并被列为城市公共设施加以管理。

一般来说,位于杭州城外的瓦舍隶属于“殿前司”( 宋朝的 军事机构 ),修建的初衷是给驻城的士兵及其家属提供一个“召集伎乐”的娱乐场所。宋人所说的“召集伎乐”,可不是我们理解的“召妓”,而是指歌伎歌舞弹唱。当然这些瓦舍也并非供士兵独享,市民显然也可以到那里玩耍、游乐。

位于城内的瓦舍则隶属于“修内司”( 宋朝的城建机构 ),建造的目的是供士庶“以处游艺”,是城市民政工程的组成部分。南宋后期杭州市民嬉游之风极盛,以致后来,“贵家子弟郎君,因此荡游( 瓦舍勾栏) ,破坏( 民风 )尤甚于汴都也”

还有一条史料也可以表明瓦舍为宋朝的市政工程——《东京梦华录》卷之五“京瓦伎艺”载,“崇、观以来,在京瓦肆伎艺,张廷叟、孟子书主张”。有研究者考证,孟子书为北宋末的乐官,“主张”乃主管之意。 也就是说,宋廷任命了专门的乐官来管理东京的“瓦肆伎艺”。

为满足市民的文化娱乐之需,政府出资、出面在城市修建一批娱乐中心,并且由官方委派乐官管理,如果这不是市政工程,那什么才算市政工程呢?

至于其他州县、市镇的瓦舍勾栏是不是地方政府所建造,眼下我们还未找到有说服力的史料证据。不过,按常理推断,宋代几乎每一个城市都有瓦舍勾栏这样的市民娱乐设施,这不大可能完全由民间自发完成,应该离不开地方政府的支持。

瓦舍勾栏是宋代特有的城市文化建制。元代时,瓦舍勾栏犹存,但入明之后,瓦舍勾栏作为一种城市建制,已经销声匿迹,城市中不再有瓦舍勾栏。文学史的研究者发现,冯梦龙整理的“三言”,里面多处提到了“瓦舍勾栏”,这是因为,“三言”乃是据宋元话本整理而来,保留着宋元社会的信息;而在凌濛初的“二拍”中,却无一处提及“瓦舍”,因为“二拍”是明代文人创作的拟话本,而明人对于“瓦舍”已经非常陌生了,“勾栏”也从商演场所变成了妓院的别称。

瓦舍勾栏消失的原因,一方面是改朝换代之际、兵荒马乱之时,大部分瓦舍勾栏毁于战乱;另一方面是朱元璋建立明王朝后,严厉限制市民娱乐,导致城市娱乐业迅速衰落,要等到中晚明时才恢复繁华,但瓦舍勾栏的建制则再未复活。

这里有一点值得我们特别留意:宋朝君主与明太祖朱元璋在对待“民欲”方面存在着巨大的差别。

宋朝历代君主都比较注意“从民欲”,尊重庶民娱乐享受的需求,如宋仁宗在迩英阁收藏了十三轴御书,上面写着自己需要时刻谨记的事项,其中第二十三项便是“从民欲”。我们举个例子,旧时元宵节,实为民间的一场大狂欢,嘉祐七年的元宵节,因上一年发生了水灾,司马光等谏官“乞罢上元观灯”,但宋仁宗却跟往年一样,“御宣德门观灯”,他跟大臣解释说:“此因岁时与万姓同乐尔,非朕独肆游观也。” 仁宗此举,是在向天下百姓表明一个态度:元宵节的狂欢是正当的,朕与民同乐。

从宋人笔记《北窗炙輠录》记录的一件小事,也可以看出宋仁宗对于民间享乐的态度:“一夜,( 仁宗 )在宫中闻丝竹歌笑之声,问曰:‘此何处作乐?’宫人曰:‘此民间酒楼作乐处。’宫人因曰:‘官家且听,外间如此快活,都不似我宫中如此冷冷落落也。’仁宗曰:‘汝知否?因我如此冷落,故得渠如此快活。我若为渠,渠便冷落矣。’” 仁宗皇帝认为,官家不可纵情享乐,却应该为民间享乐创造机会。

网上有一句贫嘴的话:“娱乐八卦是人民群众不可侵犯的权利。”宋朝人当然不会这么说,但他们显然也明白:娱乐亦民之欲也,为市民建造瓦舍勾栏便是“从民之欲”的表现。

明太祖朱元璋的态度却正好与宋代君主相反,更倾向于将民众的声色享受当成一种不务正业的罪恶。这一观念在其注《道德经》时表露无遗:“有德之君,绝奇巧,却异财,而远声色,则民不争浮华之利,奇巧无所施其工,皆罢虚务而敦实业,不数年淳风大作,此老子云愚民之本意也。”

基于这样的治国理念,朱元璋热衷于节制、控制、压制“民欲”。立国之初,他便颁下圣旨:“在京但有军官军人学唱的,割了舌头;下棋、打双陆的,断手;蹴圆的,卸脚;作买卖的,发边远充军。”不要以为朱皇帝严禁娱乐的禁令只针对军官军人,他还在京师“造逍遥楼,见人博弈者、养禽鸟者、游手游食者,拘于楼上,使之‘逍遥’,尽皆饿死”。民间的“丝竹歌笑”也被列入法禁的范围:“元时,人多恒舞酣歌,不事生产。明太祖于中街立高楼,令卒侦望其上,闻有弦管饮博者,即缚至,倒悬楼上,饮水三日而死。”饮酒当然也受限制:“国初严驭,夜无群饮,村无宵行,凡饮会口语细故,辄流戍。”为堵塞民间造酒之源,朱元璋还曾“令农民今岁无得种糯( )”。甚至,坊间刺青之人,若被发现也要发配充军:“国初有为雕青事发充军者”,于是“禁例严重,自此无敢犯者”。

如此严苛的管制之下,哪里还有瓦舍勾栏的立足之地?

我讲瓦舍勾栏的兴衰,是希望读者诸君能理解宋代文明的独特魅力之一:基于“从民欲”的理念,宋朝政府懂得将满足市民娱乐之需纳入市政建设的公共工程。这是我们在汉唐明清历史中很难看到的景象。 mFQk8i3sck6Npx8EFJoXtDcBYBaKhyMQS5mrtYtWQ1nWRKuBX7U9ZZc+0BQ2Xpz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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