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尔基的手枪没有打中自己的心脏,而是只射穿了肺叶。他立即被送进医院,过了一个月就好了。
1887年3月的一天,高尔基在捷林柯夫的面包作坊里见到了一个熟悉的人:革命家霍霍尔。
和从前一样,霍霍尔还是哥萨克人的打扮:金黄色的耀眼的长胡子飘垂在宽阔的胸前,任性固执的脑门下留着齐齐的短发,脚下那双农民靴子发出难闻的臭胶皮味。
霍霍尔邀请高尔基来到了一家小酒馆。高尔基把自己的苦闷毫无保留地告诉了这位久别重逢的朋友。
听完高尔基的话,霍霍尔建议说:“我说,彼什科夫先生,你想不想到我那儿去?我现在住克拉斯诺维多渥村,顺伏尔加河去大约45英里。我开了一间小杂货店,你可以帮我卖卖货。放心,你有足够的时间看我的好书,好吗?”
高尔基愉快地答应:“好吧!那我试试!”
霍霍尔说:“真爽快。那么请你周五早上6时到库尔巴拖夫码头,问从我们村来的船,船家是瓦西里·藩可夫。嗨,其实用不着你费神,我会在那儿等候你的。再见。”
霍霍尔迅速结束了他们的谈话,他站起来一面伸出大手和高尔基告别,一面取出他那块笨拙的银表说:“我们只谈了6分钟。对了,我的真名叫米哈依·安东罗夫·罗马斯。”
他说完迈开大步,甩着膀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两天之后,高尔基去赴约。
一大早,高尔基就来到了库尔巴拖夫码头,上了船。
那时,伏尔加河刚刚解冻,混浊的河面上飘着数不清的、不堪一击的冰块儿。他们的船乘风而行,船上载着许多货物:木桶、袋子、箱子。浪花随风旋舞,玻璃似的冰块反射着太阳的光芒,轮船穿行在这些冰块间,冰块被撞得四分五裂。
船家瓦西里·藩可夫是个喜欢打扮的年轻农民,他的羊皮上衣上绣着美丽的花纹。他看上去挺平和,只是眼神有点冷漠,不爱说话,又不大像农民。他的助手库尔什金倒是个地道的农民。
库尔什金衣冠不整,头如飞篷,头顶破神父帽,身穿破大衣,腰里系一根绳子。他的撑船技艺显然并不高明,只见他一边用长篙拨着冰块,一边咒骂:“去一边去,往边儿滚!”
高尔基和罗马斯并肩坐在箱子上,他低声说:“农民都痛恨我,特别是富农。我恐怕会连累你的。”
库尔什金放下长篙,扭过那张受过伤的脸说:“你说的没错,他们最恨你。神父也最烦你。”
潘可夫也在一旁说:“的确如此。”
此时的高尔基还并不能完全明白他们说话的意思,他只是有些感谢罗马斯没有对自己自杀的事感到好奇。他觉得,自杀是最令他丢脸的一件事。
中午,眼前出现了一座美丽的村庄,这就是克拉斯诺维多渥村,高尔基他们的目的地。
这个村庄的制高点是建在高山上的一座蓝色圆顶教堂,从教堂往下是连绵不断的一幢幢造型别致、又十分牢固的小木屋。房顶上的黄色木板或如花似锦的草丛在阳光下熠熠生光,一派田园风光。
船靠岸后,一个瘦高个子农民从山上走来,他长着一头帽盔似的红发,像是从画中走出一样。
在无数条银光闪闪的溪水间,他踏着松软的土地,阔步而行。
船停下来后,他大声喊道:“欢迎你们!”他四下里望望,拾起两根木棍,让木棍的一头搭在船舷上,然后一跃身上了船。
这位农民红脸膛儿,高鼻梁,海蓝色的双眸,俨然一个“美男子”。罗马斯亲切地称他为“伊佐尔特”。
不一会儿又来了一辆马车,大家七手八脚把罗马斯从城里买来的货物搬了上去。
跟着马车,高尔基和罗马斯走进一个木栅栏的小院。别的人都去卸货。罗马斯陪高尔基走进了一间洁净、温馨的新木屋,这里还散发着木屑的香味儿。罗马斯从随身携带的箱子里取出了几本书,放到壁炉旁的书架上。
一个长得眉目清秀的女厨子,正在准备饭菜。
罗马斯对高尔基说:“你住阁楼上。”
高尔基登上阁楼,从这里,他可以看到克拉斯诺维多渥村的半个村庄。
不一会儿,高尔基被喊下阁楼吃饭,“美男子”伊佐尔特正坐在桌边和罗马斯讲话。高尔基一出现,他立刻停下话来。
罗马斯眉头一皱,说:“伊佐尔特,你怎么想?继续说!”
伊佐尔特这才开口:“就这样吧!我们必须提高警惕,你出门得带枪,至少也得带根木棒。唔!当着巴里诺夫的面儿说话得留点神,他和库尔什金一个毛病,嘴巴快得跟女人似的。”
罗马斯又谈起,必须把小果园主组织起来,让他们摆脱收购商的操纵。
伊佐尔特仔细听了罗马斯的谈话后说道:“只怕村里的富农土豪们不会让我们过安生日子。”
罗马斯用鼻子大出一口气,说:“哼!走着瞧吧!”
听了他们的讨论,高尔基隐约感到:从现在起,他要正式开始从事革命工作了,而且斗争十分激烈。
饭后,伊佐尔特又嘱咐罗马斯:“别太心急,好事多磨,得慢慢来!”
伊佐尔特走后,罗马斯对高尔基说:“他这人聪明、能干、可靠,可惜不怎么识字,上进心倒是满强的。你要多帮助他。”
晚上,罗马斯开始向高尔基交代各种货物的价格,他向高尔基说:“我们的货,价格比另外两个店要低,这就惹恼了他们,最近他们扬言要教训我一顿。我来这儿不是图舒服或赚钱,而是另有所求,就跟你们在城里开面包店的意思差不多。”
高尔基点点头说:“嗯!我已经猜到了。”
罗马斯继续说:“人民太需要获得知识了,你说呢?你很有天赋,意志坚强,对未来满怀憧憬,你要去为他们工作。让农民觉醒是首要问题,人民不能只是爱。爱意味着宽容,对女人可以这样,对人民则不行,莫非我们对他们的混沌思想可以宽容吗?你们城里人都喜欢读俄国革命民主主义者涅克拉索夫的诗,我说单靠一个涅克拉索夫是不够的。”
“我们应该去做农民的工作,对他们说:‘农民兄弟们,你们这么好的人,却过着多么悲惨的生活,你们甚至不如牲畜会照料自己、会保护自己。为什么不努力改变现状,让生活变得更加美好、更加愉快呢?农民并不意味着一无所能,那些贵族、神父,甚至沙皇,追根溯源,都是农民出身。你们知道该怎样做了吧?好了,热爱生活吧!谁也不能来糟蹋你们的生活’。”
他让高尔基看他的藏书,那些书几乎全是科学类的:有英国历史学家巴克尔、英国地质学家莱伊尔、爱尔兰政论家哈特波尔·勒启、英国自然科学家拉布克、英国社会学家泰罗、英国哲学家斯宾塞、英国生物学家达尔文等人的著作,还有俄国的皮萨洛夫·杜勃罗留波夫、车尔尼雪夫斯基、普希金、冈察洛夫和涅克拉索夫等人的作品。
他用宽宽的手掌抚摸着他心爱的书,怜惜地小声低语:“这全是好书。这两本尤其珍贵,是禁书。你可以看看,从书中你可以了解到什么是国家。”
罗马斯把一本英国主张君主专制政体的政治思想家霍布斯的《巨灵》和意大利主张君主专制的政治活动家马基雅维利的《君主论》递给高尔基。
之后,罗马斯又把自己的身世告诉给高尔基。原来,他出生在切尔尼戈夫省的一个铁匠家庭,曾在基辅车站当列车加油工,在那里结识了一些革命者。他因组织工人自学小组而被捕,被判入狱4年,后来又被充军发配到雅库特,过了10年的流放生活。
这一夜,罗马斯和高尔基谈了很久很久,高尔基第一次深深感觉到了如此真诚热烈的友情。自从自杀事件以后,他就变得非常自卑,觉得自己十分渺小,像是对人们犯了罪过,没有脸再活下去。而罗马斯仁慈而率直地把自己的生活向他敞开,令高尔基非常感动。他认为,在自己的生命中,这天是个非常值得纪念的日子!
星期日,小店一开门,做完弥撒的农民们陆续来聚会了。第一个登门的是马特维·巴里诺夫,这人全身脏兮兮的,蓬头垢面,两条长胳膊像猿猴一样垂着,眼睛却生得很俊气,跟女人似的,目光显得悠闲自得。
他打过招呼后,问了一句:“城里有什么消息?”然后就掀动嘴巴,说什么省长去朝拜沙皇,他还夸赞省长说:“这个官,真会来事儿。”
罗马斯心平气和地责怪他说:“我敢说,你说的没一句实话。”
第二个走进店的是一个穿着别人的破旧哥萨克式外衣的矮瘦老头。他一面说着,一面还脱帽向罗马斯致意:“您好!罗马斯!”
下面出场的是一个神情严肃、络腮胡子的苏斯罗夫和渔民伊佐尔特,以及罗马斯的房东、那个船家藩可夫。
不多时,小店里已经聚集了十多个人。罗马斯低头吸着烟听农民们聊天。
坐在台阶上的苏斯罗夫说:“罗马斯!老百姓根本没法活了。以前给地主老爷们做活儿,没有一点闲工夫,现在……”
伊佐尔特抢过话说:“你是说现在还不如以前,对吧?我看你最好送上一份请愿书,要求复辟农奴制得了!”
罗马斯看了他一眼,并没吱声,把烟斗在台阶栏杆上磕了磕。
农民们的争论渐渐平息了,大家都有些郁郁寡欢。高尔基的情绪也随之低沉,高尔基又怀念起那些健谈的大学生们和工人们。高尔基奇怪为什么罗马斯只是专注地听农民们闲谈,而自己故意放弃发言的机会。
晚上吃茶时,高尔基把自己的疑问提出来,并问罗马斯打算什么时候和农民们谈话。
罗马斯认真听了高尔基的提问,说:“谈什么?”他慢腾腾地装好烟斗,一边拍着烟,一边说:“你要知道,彼什科夫,如果我在这种场合和他们谈,准是又要被流放到亚库特……”
他点燃烟,屋内随即陷入了一片烟雾的笼罩之中。他开始分析农民的处境和他们的心态:“农民胆小怕事,他们谁都怕,怕自己,怕邻里,最怕外地人。俄国农奴制废才废除27年。凡是40岁以上的农民一降生就是奴隶身份,他们铭记着奴隶生活,但对自由却一无所知。现在你简略地对他说,自由就是按自己的心思活着,可是他们会说,地方官老爷时时刻刻在干预我们的生活,我们怎么能按自个儿的心愿生活呢?沙皇把他们从地主手中解脱出来,自然他们的唯一主人就是沙皇。”
“自由是什么东西。沙皇会颁布圣旨解释的。老百姓们信仰沙皇,他们打心眼里认为沙皇是全国土地和财富的占有者。他们甚至认为沙皇既然可以把他们从地主那儿解放出来,就可以从商人手中夺回商店和轮船。”
“他们骨子里是拥戴沙皇的,他们否定所有地方长官,唯独肯定沙皇。我们要做的就是唤醒老百姓,用知识驱赶他们的愚昧,让他们认识到必顺从沙皇手中夺取政权,告诉他们选举长官应该从民众中产生,这长官包括县警察局长、省长和沙皇。”
高尔基打断了他的话,叹了一口气说:“啊!这太漫长了。”
罗马斯很严肃地说:“难道你认为革命会一下子就能成功吗?”
高尔基陷入了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