囊中羞涩却一脑子美好愿望的高尔基,来到了伏尔加河上的另一座城市喀山,住在了尼古拉·叶甫诺夫的家里。
喀山是俄罗斯东部当时的一个文化中心,这里有教育机关、博物院,还有一所皇家喀山大学。
喀山也是革命人物的聚集地,当时不少民粹派人士在那里活动。他们大多是受过教育的青年知识分子,主张用恐怖手段对付沙皇,他们认为这样就能达到革命的目的。自19世纪80年代起,民粹主义逐渐被马克思主义所代替。
高尔基一来到喀山,就意识到事情与他心里希望的以及他的朋友叶甫诺夫所保证的不一样。
他的朋友叶甫诺夫的母亲是个寡妇,靠微薄的养老金含辛茹苦地拉扯着两个大男孩。面对这家人的窘境,高尔基为自己成为一个多余的人而感到十分难堪。
高尔基来到叶甫诺夫家的一天早上,叶甫诺夫和他的弟弟还在睡着。高尔基到厨房帮助他的母亲洗菜。他的母亲小心翼翼地问高尔基:“彼什科夫先生,你来这干什么?”
高尔基毫不犹豫地回答:“读书上大学。”他把叶甫诺夫为自己设计的规划一股脑儿告诉了她。
她吃惊地、呆呆地望着高尔基,过了好半天才说了一句:“唉!这孩子,他自己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高尔基很理解这位母亲的艰辛,每当他从叶甫诺夫母亲的手中接过面包时,都感觉到好像是被一块石头重重地砸在心坎上。
高尔基天真地幻想自己会在一年之内读完“大学预科”,然后顺利进入大学,并且靠奖学金完成学业,不再拖累叶甫诺夫的家人。叶甫诺夫是一位热心真诚的人,他不只是在生活上给高尔基以关照,而且竭尽所能地在学业上帮助他,把自己在学校学到的所有知识都毫无保留地传授给他。
可是,高尔基很快就意识到,自己上大学的想法很难实现。因为他没有系统地学习过中学课程,基础知识相当薄弱,根本无法达到高等教育所要求的水准。
既然如此,长期住在叶甫诺夫的家里,靠贫困慷慨的朋友一家养活,他实在于心不忍。
于是,他决定次日一大早就出去干活,就是找不着活儿,也不能在叶甫诺夫家吃闲饭。
此后,高尔基每天都出去找工作。他经常在伏尔加河码头上做事,在那儿挣15个或20个戈比。要是碰上刮风下雨,他便在一所半毁了的大屋子的地下室里坐上一整天,听着外面倾盆大雨和狂风怒吼,闻着动物尸体的腐烂臭味儿。
在这一段时间里,高尔基结识了许多新的朋友,其中一个叫古利·普列特涅夫的青年。
古利·普列特涅夫相貌平平,皮肤略黑,头发黑黑的,很像日本人。令高尔基奇怪的是,他的脸上长的雀斑像火药一样均匀地涂抹在他的皮肤里。
和许多有天赋的俄罗斯人一样,普列特涅夫并不想发展自己的才能,而是喜欢躺在天才的桂冠里度日。
他有很好的艺术天赋,听力敏捷,会弹竖琴、拉手风琴,可惜他不去深究,仅仅满足于此。
他虽然相当穷,但总是对世界上的一切感到新鲜、惬意。他知道高尔基生活艰难,无依无靠,到处流浪,就让高尔基和自己住在一起。
他还建议高尔基先去参加乡村小学教师的资格考试,如果成功的话,先当个教师,这样可以有一笔固定的收入,还可以在工作之余进行学习,准备进一步深造。
听了他的建议,高尔基就到雷伯内利亚德大街上一幢破烂不堪的房子里住了下来,高尔基想:“这就是大学了。”
是的,这是一所特殊的大学,它被人们称为“玛鲁索夫加贫民窟”。
高尔基的朋友古利·普列特涅夫住在贫民窟走廊通向阁楼的楼梯下面,那儿放着一张床,走廊尽头的窗户旁有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这就是他的全部家当。他的工作是给一家印刷厂的报纸做夜班校对,每天可以挣到11戈比。
高尔基因为要参加教师资格的考试,就没有出去挣钱,所以他们只能买一点面包、茶和糖来充饥。高尔基在普列特涅夫的房间硬着头皮学习各种科目,学习呆板的语法。
不久,他明白了,现在学习这些知识还有些操之过急,就算是通过了考试,因为他年纪太小也未必能够当上老师。
于是,高尔基又出去找事做了。
普列特涅夫的房间只有一张单人床,他们两人就轮流着睡,高尔基晚上睡,普列特涅夫白天睡。
高尔基白天的时候就去外面找事做,天一黑就回来,要是运气好,他可以挣到一些钱买回一些面包、香肠或牛杂碎,来补充他们的伙食;如果没有挣到钱的话,他们就靠普列特涅夫的11戈比生活。但无论生活怎样艰难,他们的日子都过得很快活。
这座房子里住着的都是社会底层的小人物,其中有穷困的大学生、学裁缝的女孩和潦倒的文化人。这里还住着一个身患肺结核的数学家,他一天到晚神神道道的,声称可以从数学中证明上帝的存在。
在这里,高尔基还结识了一个叫巴什金的人。他上过师范院校,受过良好的教育,因为染上了肺病不得不住在这里。
巴什金长着一头棕色头发,脸上像演员一样,刮得光光的。他身材矮小,动作敏捷轻巧,仿佛一只猫。
巴什金读书很多,人也很聪明,他给高尔基推荐法国作家大仲马的《基督山恩仇记》时说:“这部书主题鲜明,感情丰富,又有理想又有真情。”
他对待高尔基像大哥哥一样,真心实意地为高尔基指点迷津。他讲话的艺术和语言的优美,令高尔基非常羡慕。他对高尔基说:“你为什么像女孩儿似的那么羞涩?是怕别人骂你不老实?老实,对女孩子来说的确是资本,但对你,则如同枷锁。公牛倒能安分守己,那是因为它整天只会吃草。”
还有一个叫做特鲁索夫的行踪隐秘的人也跟高尔基很要好。这个人相貌堂堂,衣着讲究,手指像音乐家那样纤细。他在处于城郊的船舶修造厂地区经营着一间小店铺,店铺外边儿挂着“钟表匠”的招牌,但那里实际上是一个销赃的场所。
尽管如此,特鲁索夫却经常警告高尔基说:“彼什科夫,你可别去跟偷窃这种事儿沾上边儿。在我看来,你不是这条路上的人,你是个重精神生活的人。”
高尔基不明白他说的重精神生活指的是什么,他便好奇地问:“那么,什么是‘重精神生活’呢?”
特鲁索夫得意地捋一下自己花白的胡须,一本正经地说:“那就是说,对什么东西只抱有好奇,而不是羡慕!”
他这个观点让高尔基很不服气,因为高尔基羡慕很多的人和事,比如巴什金、普列特涅夫和特鲁索夫等。
高尔基羡慕他们的生活经历比自己丰富,羡慕他们总是懂得比自己多。
就拿特鲁索夫来说,高尔基就羡慕他会讲许多西伯利亚、希瓦、布哈拉等地的故事,这些故事让高尔基热血澎湃。而当特鲁索夫一谈及高级僧侣的生活,他又是一副冷嘲热讽、尖酸刻薄的神态。
有一次,特鲁索夫向高尔基神秘地提到沙皇亚历山大三世,他说:“这位沙皇真是个能干的君主!”
高尔基读到的小说里常有一种人,他们在故事的开头是以一种坏人的姿态出现的,到结尾时却出人意料地变成了无私的英雄。他觉得,特鲁索夫就应该是属于这种人的。
高尔基还与一些品德高尚、关心政治的有志青年交朋友,他们介绍他认识了一个杂货铺老板安德烈·捷林柯夫。
捷林柯夫是一个患病的独臂人,他长高尔基十来岁,相貌温和,胡须灰白,眼睛里透出精明。他的杂货铺在一条荒凉小街的尽头,是一幢低矮的平房。他的铺子迎面是一个很大的房间,光线不算好,只靠一扇天窗射入微弱的光。和大房间相连的是厨房,从厨房过去,走过一段不长的走廊,是一间仓库。
这仓库是一间秘密图书室,收藏着许多禁书和珍贵版本的书。据说,这是喀山城最好的图书室。喀山许多大学的大学生和抱有进步思想的人们,常常来到这里借书,这儿也是他们的聚会点。高尔基很快和捷林柯夫成了朋友。
从这时起,科学家、思想家和革命家的著作,代替了高尔基过去读的那些小说和冒险故事。他开始学习亚当·斯密的理论,读俄国哲学家、文学批评家车尔尼雷夫斯基和马克思的著作。
在当时的俄国,马克思的《资本论》是少有的珍品,只有第一章的手抄本在民间流传。
每天晚上,许多大学生和中学生到杂货店来,其中也包括从西伯利亚流放回来、留在喀山工作的革命者和秘密学生组织的成员。他们在这里慷慨激昂地热烈争论,有时也在这里窃窃私语。他们希望改变现状,希望生活变得更美好,所以经常在一起阅读历史和政治经济学著作,分析沙皇统治下的黑暗现实,为祖国的前途担忧。
从这些人的谈话中,高尔基发现,他们常说出一些他想说而不敢说出的话。这使他非常高兴,但有时他又感到他们谈论的书和事物,自己大都读过,或亲身经历过,因而,他又觉得自己比他们更了解生活。
在这些人眼中,高尔基就像木匠手中的一块好木材,他们也很想把他制成一件不同凡响的成品。他们对高尔基十分严格,有时甚至使高尔基认为伤害了他的自尊心。有一次,高尔基在书店的橱窗里看到了一本叫《格言与箴言》的书,他读不懂这书名的含义,便在一次聚会时向一位神学院的大学生请教,并想从这位大学生那里借到这本书。
这个人长得很像黑种人,他长着卷发、厚嘴唇、白牙齿。他以自己是未来的大主教的身份,嘲讽地对高尔基说:“您瞧瞧,小老弟,你这不是瞎胡闹吗?这种书也是你能看得懂的吗?让你看什么就看什么,别乱伸爪子了。”
高尔基是个很倔犟的孩子,他把自己在码头上做工的钱,一点点地集攒起来,最终还是买了这本书。这是他第一次买的一本像回事儿的书,他十分珍惜这本书,认认真真地读了一遍又一遍。
还有一次,高尔基读《社会学入门》一书,他以为作者一是过分夸大了游牧民族对人们文化生活的影响;二是忽略了富于创造才能的流浪人和猎人的功绩。
高尔基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一个从事语言学研究的大学生。这是一个在街上走路都要读书的大学生,他常常因为把书放在脸上而和别人相撞。
听了高尔基的想法,这位大学生那张充满女性美的脸上顿时庄重严肃了起来,他跟高尔基讲起了“批评权力”问题,唠唠叨叨足足一个小时。
他对高尔基说:“你先得信仰一种真理,才可以去批评,才有批评的权力。那么,你又信仰什么呢?”
经常来小杂货铺聚会的还有一个在雅库特省被流放过10年的革命家,大家都叫他“霍霍尔”。他是一个很独特的人。他有宽阔的胸膛,密实的络缌胡,鞑靼式光头,身着一件哥萨克短大衣,扣子扣到嘴巴下。他总是寡言少语,爱坐在聚会的角落里,一声不响地抽自己的烟。
这个人令高尔基很好奇,同时对他又很敬畏。
从这个阶段起,高尔基的思想发生了重大的变化,革命的理论像春雨一般滋润着他的心田。那些描写农村生活的朴素的现实主义文学作品,给了他新的启示。他觉得只有对人类充满了最强烈的爱,才会激发出追求生活的力量。从这以后,高尔基再不是只考虑自己,而是开始为他人着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