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完了最后一门功课,二班的同学没用我指挥,便自觉地朝楼门口走去。男孩子们在前,一个个嘻嘻哈哈没心没肺的样子;女孩子们相比之下就文静又有心思了,尽管脚步迈得很快,但无论是路过楼道里的窗户还是在门口,都会停留一下,在玻璃上面照照自己,然后整整衣服或是头发。摄影师已经在楼门口就位了,他是我的一位好朋友,已经连续三年为我们拍合影了。今天要拍的是毕业照。时间过得真快,只一晃,我带的这个班就要毕业了。看着纷纷走出楼门的孩子们,我不禁心里有股酸酸的、依依难舍的感觉。
“哎,曲老师,不对呀!”正当我想在这股感觉里多沉溺一会儿的时候,摄影师的一声喊,把所有的情绪都给轰赶跑了。转眼望去,他正用很疑惑的眼神看着我。
“少一个!”他说。
“不少。一个也不少。”我说。
“少!肯定少!那个轮椅——”
他说的轮椅,是一个坐在轮椅上的孩子,叫杨凯凯。以往拍照,同学们都会把他推到第一排正中间位置上。
“他人呢?”
我是不是应该来个自我介绍?
不,还是说杨凯凯吧。你们现在已经知道了,那是个坐轮椅的孩子。他还有个绰号,叫“数学大脖子”,简称“脖子”。我第一次听到匡少斌这样叫杨凯凯的时候,把他叫出教室,打算狠批一顿,之后再警告他不许随便给同学取外号,尤其是杨凯凯。匡少斌却很委屈地说,这个绰号不是贬低大凯,而是夸赞。他说“脖子”是“博士”的意思。我以为他在胡诌,就问“脖子”怎么会是“博士”。他说,赖大恒是南方人,发不出卷舌音,所以就把“博士”说成了“脖子”。匡少斌说完,我一时语塞了,表扬也不是批评也不是,于是就在他的肩膀上拍了一巴掌,匡少斌随即把嘴咧了一下。
我忙道歉,问:“拍重了吧?”
匡少斌说:“没事,您教体育的嘛!”
对,我是个体育老师。也正因为这个原因,杨凯凯才会到我的班里来。
一年前,新学期刚开始,校长老白让人把我喊到他的办公室,说:“曲宏伟,经校委会决定,给你们班增加一名特殊的学生。”说着,就从桌子上拿起个档案袋来递给了我。
我从里面把几页纸抽出来,便看见了杨凯凯的信息。那是一个非常帅气的男孩,椭圆形的脸,尖下颌,大大的眼睛,高高的鼻梁。“帅哥!”我说,“最喜欢的课是数学和科技。”
老白示意我往下看。
我这才看到最关键的信息——两年前,杨凯凯患上了一种怪病,之后逐渐地丧失了行走能力。
我是学体育的,知道这种病一定跟肌肉有关。我们日常的一举一动,都要靠肌肉的收缩活动来完成的。换句话说,运动系统的主要组成部分,就是肌肉和骨骼。这种怪病,一定就是体内的肌肉纤维逐渐变细、消失,最终导致肌肉体积变小。
我问老白:“它,诱因是什么?”
老白摇头说:“查不出来。”又说:“也很难治。这孩子的爸爸常年在国外做生意。前年,他把孩子送去了M国。”
“嗯,都说M国的医疗条件世界一流。”我说。
老白却摇头,说:“在那边治疗了将近两年,也没效果。”
我说:“那可真是怪病!”
老白说:“一个是孩子想家,思念祖国,强烈要求回国上学。一个是他爸爸在《科学》杂志上看到了中国中医科学院一位孟教授关于治疗此种疾病的论文,所以决定回国,边用中医给孩子治疗,边让孩子上学。孩子的爸爸妈妈考察了附近的几所学校,最后相中了咱们学校。宏伟,杨凯凯我就交给你了。初中三年,你要把他照顾好!”
那一刻,也就是曲老师把我的档案从档案袋里抽出来的时候,我感觉身子抖了一下。严格地说,应该是上半身抖了一下,因为我的下半身已经几乎没有知觉了。
妈妈先后去过好几所学校考察了,在对教学、校园环境、学习氛围等诸多方面综合考量后,最终选中了京源学校。妈妈把我的资料递送上去之后,我就一直在紧张焦急中等待着。
“学校会接纳我吗?”
“同学们愿意和我这得怪病的病人接触吗?”
后来,我的身子又抖了一下,比上次抖动得还要厉害,以至于我非把牙齿咬紧才能控制得住——曲老师来家访了。他像一座大山一样出现在了我的面前。他先朝我微笑了一下,叫了我一声“凯凯”,之后单腿跪在了地上,把一双温暖的大手伸给了我。啊,他的手可真有劲儿,把我的手攥得又疼又舒服!
后来我才知道,白校长是破例收了我这个户口不在学区,且身患怪病的学生;后来我才知道,我的到来给学校添了许多麻烦。首先,为了照顾我在学校的学习和生活,学校对教学楼进行了改造:在楼门口修了无障碍通道,以便轮椅通行;在楼道里加装了扶手和护栏,以便我课间活动。学校还在卫生间里安装了坐便器;特别腾出了一间教室作为我的休息室,甚至还为我量身制作了一张能调节高矮的课桌。后来我才知道的还有:曲老师和同学们为了把我的座位安排在什么地方这个事,曾经大费周章地做了多次试验,最终确定,把我安排在教室正中间最靠近讲台的地方。那里听讲或是得到老师的照顾最方便。另外,在给我安排同桌时,也是费尽了心思。曲老师召开了班委会,专门做了讨论。因为我的手不灵便,曲老师说那个同桌一定要会照顾人,要随时帮我从书包里找出需要的东西,不仅如此,还需要帮我翻书,乃至记笔记。因此,曲老师曾担心过没有这样的人选,是啊,谁会义务地去照顾一个残疾人呢?曲老师想,如果大家都不乐意的话,那么我的同桌就由男生班委轮流担当。可没想到同学们知道了这件事情之后,竟然争先恐后地要来做我的同桌。大家都愿意来照顾我,一个平时有些调皮,叫匡少斌的同学甚至三次找到曲老师,非要完成这项任务。曲老师问他为什么,他说:“杨凯凯每天坐着轮椅艰难地来学校上学,可敬可佩,我要坐在他旁边,让他‘镇’着我!”
就要去新学校上学了。我翻来覆去一夜也没睡好。心里面充满了忐忑。
轮椅,让我总是自信不起来。
在M国,我是见惯了蔑视和冷漠的眼神的。
可没想到,第二天,曲老师特意来家里接我了。他从妈妈手里接过了轮椅,和我聊着天,一路朝学校走去。
不过,当来到学校门口时,我的心,不由自主地又狂跳了起来。我不自觉地就用那只不灵便的右手拉住了轮椅的刹车手柄。
轮椅停了。
曲老师和妈妈似乎是知道我的心思,也默默地站住了脚。
我怯怯地注视着学校的大门,注视着大门身后高大的教学楼,注视着校园里的老师和同学们。
操场!
教室!
同学!
那是我既熟悉又有些陌生的地方。
我紧张的神经绷得更紧了。我的身子开始抖。
预备铃声响了。曲老师看着我,用眼神鼓励我走进去,可我还是死死地攥着刹车的手柄。
第二遍预备铃声响了。曲老师又看一下我,继续鼓励我,我还是不动。也不是不动,我曾把刹车松开了一下,让轮椅朝学校前进了一小段距离,可铃声落下去后,我又把轮椅刹住了。
妈妈便有些焦急。她说:“凯凯,走吧,要迟到了。咱们不能第一天上学就迟到。”见我不动,她又说:“孩子,你回国,不就是为了能走进学校,坐在咱们自己的教室里念书的吗?”
可我心里还是有些障碍。有一股恐慌在折磨着我。
曲老师说:“大凯,别怕!你看——”
就在这时候,忽然从校门里面冲出来了好多同学,跑在最前面的是个人高马大的家伙,曲老师介绍说:“他叫匡少斌,你的同桌,他身后紧跟着的是潘玲玲。”
匡少斌跑过来,看看我,之后立即友好地从我怀里把书包接了过去,说:“杨凯凯,听曲老师说,你喜欢阅读,看的书特别多,今后你就参加我们的‘小喇叭’广播组吧,怎么样?”他的话音一落,就有同学围上来拉住了我的手。
可潘玲玲不干了,她把这些同学朝后推:“去去去,杨凯凯的真正爱好是数学,参加我们数学社团最合适!”
潘玲玲的话音刚落,她的组员就冲上来说:“到我们社团来!广播组以匡少斌、赖大恒为首,都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
“谁四肢发达头脑简单了?”
“你们,你们!”
“杨凯凯是我们‘小广播’的!”
“杨凯凯是我们‘数学’的!”
“杨凯凯,你表态,喜欢哪个?”
在同学们的簇拥下,我不知不觉地松开了刹车的手柄,进了校门。我的左手被匡少斌攥得紧紧的,右手被潘玲玲攥得紧紧的。一开始,我很被动,只让他俩攥着,之后才想起来去攥他俩。
这样,我们三个人的手就相互握在了一起。
一股热流,就那样开始一点点地从心底朝上涌,从心底涌到了全身,再从全身涌回到了心里。最后热流凝结成了泪水,从我的眼睛里淌了出来。
我不想让同学们看到自己的眼泪,赶紧仰起头来。
透过泪水,我看到了一抹如洗的天空,湛蓝湛蓝的。大朵大朵的白云下,一面鲜艳的五星红旗。
啊,祖国的天空真美!
以上是杨凯凯的日记。他的日记除了给家长看,外人只让我一个人看。他说:“老师,您看了千万别跟外人说,也千万别笑话我。”
从他的日记里,我看出了他在国外期间内心的痛苦,和对回国上学的渴望,特别是对中医治疗的渴望。同时,从字迹上,我也看出了不小的变化。那就是,他的字越写越扭曲了,有的字甚至都涂成了墨疙瘩。这说明,他手上的肌肉也开始萎缩了。病魔正在朝他的上半身袭来。
我不懂得中医,但是老白说过的《科学》杂志我是知道的。那是一本科学杂志,孟教授能在上面发表中医论文,公布他的研究成果,不仅说明了用中医的方法治疗是能给“怪病”患者带来光明和希望的,同时也证明了中医的实力。因此,从杨凯凯来到我的班里伊始,我就开始期盼孟教授团队“以毒攻毒”让治疗出现奇迹。另外,征得了家长的同意,在杨凯凯做治疗的时候,我也拜见了孟教授。我说过了,我是学体育的,熟知骨骼和肌肉——我一直在心里构思着一个‘宏伟’计划。而让我万万没想到的是,孟教授居然对此颔首做了肯定。
从没想过同学们放学后会来我家。匡少斌、赖大恒、潘玲玲他们都来了。他们是来给我补课的。因为用孟教授“以毒攻毒”的方法治疗之后,我的身体反应极大。所以,每次从医院治疗回来,我都要在家休息半天。而每当这个时候,同学们都会来看我。
在班里,匡少斌似乎和潘玲玲永远是对头,他们俩只要一碰面就会针锋相对,可是在我家,他们却配合得相当好。潘玲玲给我补习数学,匡少斌就帮我翻书,帮我在书上勾画,在我手攥笔攥累了的时候,还帮我记笔记。他甘心做起了她的助手。
那次我去广播站参加广播组的活动也是这样。
匡少斌一直就想让我去参加他们的活动,他说:“以你的声音条件和学识,开一个专题,保证一播就上‘粉儿’!”
其实,自从我来到学校之后,就一直对广播组充满了向往,尤其是那些广播设备,在我心中一直充满了神秘的色彩。只不过广播站在四楼,以我坐轮椅的条件,只能是望“楼”兴叹。没想到粗心大意的匡少斌却读懂了我的心思,一拍胸脯,他说了句很江湖的话:“兄弟,有黑大个儿在此,区区四楼,何惧之有!”那天午饭后,在妈妈的保护下,匡少斌和赖大恒一左一右抬起了轮椅,把我送进了广播站。这期间,潘玲玲一直在前面引路,一会儿指挥匡少斌高一点,一会儿指挥赖大恒矮一些,进了广播站,又和匡少斌、赖大恒一起帮我确定广播的选题。得知我对美食有浓厚的兴趣后,潘玲玲便坐到了电脑前,帮我查阅资料。
匡少斌见状,调侃道:“怎么,潘大组长,喜欢上我们广播组了吧?是不是想前来投靠?嗯,觐见礼就免了,叫声大哥就行。”
潘玲玲一撇嘴,回敬道:“臭美吧你!我是在帮助我们家的人,跟你没半毛钱的关系!”
虽是这么说,潘玲玲却心甘情愿地做起了匡少斌的助手,帮我查阅资料、写稿子,之后“请示”匡少斌可不可以播出。
那天,补习完了所有的功课,我接到了曲老师的信息,他说让我好好准备一下,期末的时候,代表学校去参加一个数学比赛。
看了微信,我赶忙问潘玲玲:“这怎么可以?你是数学社团的组长,成绩比我好,应该你代表学校去才对。”
后来,经过赖大恒说明我才知道,原来潘玲玲把名额让给了我。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这是同学们在鼓励我,就像他们称我“大凯”一样,希望能见到我的坚强,希望能见到我的强大,继而希望我能战胜病魔。
那天中午,我无意中从校园的广播中听到了杨凯凯的声音。
“大家好,我是《美食列车》的主持人,今天由我来为大家主持这一期的节目。”
我非常吃惊。杨凯凯上了四楼,进了广播站,他怎么做到的?没磕着碰着吧?
我快速朝广播站跑去。待看到他端坐在播音台前的身子时,我才把心放了下来。
我悄悄地站在杨凯凯他们几个人身后,听完了杨凯凯的《美食列车》广播节目。
广播组的午间播音结束后,帮着匡少斌和赖大恒把杨凯凯抬到楼下,我又在匡少斌的肩上拍了一巴掌。
匡少斌一咧嘴,之后小心地问:“老师,我,我没做错什么吧?”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就又拍了他一巴掌。
自从有了那次广播的经历后,杨凯凯就正式加入了广播组。
从此,我们每天都能听到他的《美食列车》节目。
杨凯凯很投入,无论是准备稿件还是播音。
可我们并没想到过他所付出的艰辛。
后来,我看见了他早上上学来带着的黑眼圈儿。当听他妈妈说,为了准备广播稿他几乎每天都要忙到深夜时,我被感动了,我们班的同学们被感动了。于是宣传委员与我商量,要专门安排两名同学帮助他写广播稿。他每天把想法说出来,由这两名同学帮他查找资料,然后再一起讨论,完成广播稿。
匡少斌主动请缨:“既然是这样,还是我来。”
潘玲玲却眼睛一斜,说:“不用!大凯是我们的人!况且我给他查找过资料,轻车熟路!”
匡少斌只好说:“那好吧,他广播时手不方便,我还是继续给他拿着稿子和话筒吧!”
愉快的时光总是过得很快。
转眼就到了数学比赛的日期。
比赛的那天,我早早地起了床,吃完早饭就催促妈妈赶紧送我去考场。因为我家距离考场比较远,况且天公不作美,雨一直下个不停。
绵绵的秋雨,真的成为我们的最大障碍。路滑、交通拥堵,再加上害怕我感冒,妈妈给我穿得多,又套上了一件肥大的雨衣,因此,推轮椅的妈妈一路行进得十分艰难。眼看时间一分一秒地伴随着噼噼啪啪的雨滴滑了过去,考试时间在即,我心里无比焦急。
我忙喊:“妈妈快点!”
可我没听到回应,只听到了妈妈呼呼的喘息声。
“快些妈妈,再快些!要迟到了!”我又喊。
于是,妈妈再用力。
我能感觉出来,焦急中的妈妈浑身上下已经湿透了。她的头发紧贴在了脸上。说不清是汗水还是雨水,一股一股地从头顶上流下来,顺着眉毛、眼睛、鼻子,一直流进了嘴里。
猛然,我听见身后发出了扑通一声响!
我的脖子没有力量,我回不了头,但我能感觉出来,是妈妈滑倒了。我赶紧呼喊:“妈妈,妈妈,您怎么了?”
我的喊声惊动了不远处正在指挥交通的交警叔叔。他迅即朝我们跑了过来。他把妈妈从地上扶起来,问明了情况,赶紧招手让另一名交警叔叔把警车开了过来。
尽管有交警叔叔帮忙,但当警车开到考试地点的时候,考场的大门已经紧紧地闭上了。我的心一下子就凉了。“完蛋了!给学校丢脸了!”我灰心丧气地想。可没想到,就在我感到绝望的时候,考场的大门却忽然打开了。一位老师朝我走了过来,问:“考生杨凯凯吗?”
原来,学校早已把我的身体情况和考场做了通报,而考场也早已为我做好了相应的准备。
我被老师带进了一个单独的房间。写字台上,为我准备了验算纸和签字笔,还有水和纸巾。房间里的空调吹着暖风——连这样的细节老师们都考虑到了,孟教授中医团队要求我在治疗期间禁忌寒凉!
把试卷铺好之后,老师和蔼地对我说:“大凯,别急,你一定可以,加油!”
校长老白曾经说过:“要让一盏盏灯点亮孩子们的内心世界。”
去参加数学比赛,并没有想让杨凯凯拿什么成绩。那只是老白说的“一盏盏灯”中的一盏。可没想到,他考了93分,拿到了比赛的第二名。知道了这一好消息,全班沸腾了,全体同学起立,鼓掌祝贺!匡少斌和赖大恒还敲起了桌子。
曲老师宣布我数学比赛的成绩时,体育委员来梓翔正带着全班做“宏志操”。这是班里每天上、下午两次的“规定动作”。
“宏志操”是曲老师专门研究发明的一种健身操。他是学体育的,熟知人身上的206块骨骼和三大类肌肉——平滑肌、心肌和骨骼肌。他说:“既然我是学体育的,就要把咱们班带成有体育特色的班。三年下来,我要让同学们各个都身强力壮!”话虽是这样说,可我明白,曲老师的这套“宏志操”是专门为我做康复设计的,在他跟我一起去拜见孟教授,请孟教授指点的时候,我就明白了。只是曲老师为了照顾我的自尊心,也为了增强我锻炼的动力,才发动全班陪我一起练的。
正练到小腿三头肌的时候,曲老师推门走了进来,从他兴奋的脸上,我立即看出了他有好消息要传达。果然,他连喊了两声“同学们”,之后就把“93分”和“取得了第二名的好成绩”几乎是喊着告诉了大家。
全班立即欢腾了起来!
“数学大脖子!”
“脖子!脖子!”
一片呼喊和掌声。
喊声透过窗户传递到了楼道,又穿透墙壁传到了旁边的一班和三班,之后整个年级的同学就都欢腾了起来,在我们教室的外面喊起了:“博士!博士!”
那一刻,我的身子倏地抖了一下!
我是说,我的下半身,我的双腿倏地抖了一下!
天呐,这是久违了的感觉!
随着身体的抖动,迅即有一股暖流穿过了大腿的缝匠肌、髂腰肌、股四头肌、股二头肌和半腱肌、半膜肌传递到了小腿的腓肠肌、腓骨长、短肌……
并且,我的大脚趾,居然有了麻酥的感觉。
像是被电击了一下!
学校一年一度的“雷锋班”评比开始了。
我们班全票当选。
校长老白在颁奖时就如何用雷锋精神影响同学们做了发言。他说:“谈到雷锋精神,不仅让我们想到了初三二班的团结、友爱、互助,同时也让我们想到了杨凯凯同学,他对于获得知识的那份坚持,不正是雷锋的‘钉子精神’吗?”
作为“学雷锋标兵”和学生代表,匡少斌也上台做了发言。他在PPT上给同学们展示了一篇“航海日志”:
当初,是我请求曲老师安排我做杨凯凯的同桌,让他来“镇”着我的。
果然,这一年以来,他每天都在鼓舞着我——看到他每天都坚持来上学,风雨无阻,看到他拿笔都困难,但学习那么刻苦,成绩那么优异,我还有什么理由不努力学习呢?所以,杨凯凯,大凯,数学大博士,他是我心中的“小雷锋”,他是我心中的榜样!
很快就来到了期末。
考试之前,我决定带同学们去天安门看升旗。这将是我们班最后一次集体活动。
正如曲老师所说,这是班里最后一次集体活动,况且还是一次那样有意义的集体活动,所以,我太想参加了!不过,看看我的双腿,我立即心灰意冷了。通过中医的治疗和练“宏志操”,尽管我的病情有了好转,双腿有了知觉,也有了些力气,但我仍然离不开轮椅。
我曾经把这个愿望跟妈妈说了,希望妈妈能帮我实现。但妈妈摇摇头说:“这次活动不同于以往上社团的活动,也不同于在学校参加歌咏比赛和诗歌朗诵会,同学们抬也能把你抬过去。这次活动是在校外,要乘车,要赶很远的路,而且,咱们的轮椅也上不了普通的大巴车。凯凯,即便是咱们自己开车,你知道要把你从轮椅上抱下来,再抱上车、抱下车,要费多大的劲儿?没有你们班同学的帮忙,妈妈根本就做不到!”
尽管十分遗憾,但我觉得妈妈说得对。轮椅上不了大巴车。抱着我上、下汽车,不是件小事情,会耽误很长时间,而我也再不能给同学们添麻烦,给班里添累赘了。
但是,去看升旗,去听那庄严的国歌,去感受那庄严神圣的一刻,也是我心驰神往的呀!
我不甘心呀!
所以,那天一整天我都开心不起来。尤其是听着同学们叽叽喳喳像小鸟一样非常开心地谈论着有关升国旗奏国歌的事情的时候,我的心里就更不是滋味了。
于是,我就用双手,照准那两条不争气的腿,使劲儿地捶了几下!
匡少斌看到了杨凯凯的那个动作,他还看到了杨凯凯当时眼睛里闪烁着的泪光。他赶紧跑到了我的办公室,把这件事情报告给了我。
“老师,大凯怎么办?”匡少斌眼巴巴地看着我问。
我没说话,用牙齿咬着下嘴唇,把手拍在了他的肩膀上。
接下来,是一连串让我感动的事。
我们班的班委召开了紧急会议,专门商讨了带杨凯凯去看升国旗的事。“一个都不能少”是会议的主题。
后来,班委会形成了决议:全班同学每人想一个办法,集思广益,解决杨凯凯随大家一同去天安门观看升旗仪式的问题。
最后,匡少斌的主意得到了采纳。天安门广场的侧面有宾馆,让大凯提前住进去,凌晨我们去接他,把他推进广场,这样,既不会影响大凯休息,又不会耽误一分钟的时间。而送他去宾馆,可以租一辆面包车!
这个点子一出,同学们立即欢腾了起来。潘玲玲和赖大恒最先跑过去拥抱了匡少斌。之后同学们都跑过去拍他的脑袋。要不是他身高马大,那一刻,就被同学们抬起来,抛到空中去了。
不过,这小子倒是很谦虚,他说:“这个点子是逼出来的。我要是不赶紧想出一个好办法来,曲老师的大巴掌就又拍在我肩膀上了!”
凌晨有点凉。
在等待着国旗护卫队出现的时间里,曲老师带领着同学们开始做“宏志操”。随着他“一二三四、二二三四”的节拍,我从脚趾开始,按摩、活动身上的每一块肌肉。我感觉到了热量,它像春雨浸润土地那样,一点点地自下而上在我的身体里浸漫着。
天渐渐地亮了。
匡少斌看了下表,四点五十分了。
还有七分钟!
还有七分钟!
曲老师把一根手指竖在嘴唇上,让大家原地坐好,等待他的命令。
又过去了两分钟!
又过去了两分钟!
同学们两眼紧盯着天安门,紧盯着金水桥。
一切还是静悄悄的。
可谁也不敢眨下眼睛,生怕漏下一丁点细节。
忽然,在金水桥白色的栏杆上,有一个影子一跳一跳地冒了出来,之后,渐渐地清晰了,是军帽,是迈着整齐划一步伐的国旗护卫队。
紧接着,我听到了咔咔的声音。
那声音清脆而富有节奏;那声音简洁而富有力量。
近了,更近了!
再听。
那声音变得无比铿锵、震撼!
咔咔——在那清脆的声音伴奏下,国旗护卫队的叔叔们走下了金水桥,走过了长安街;咔咔——在那铿锵的声音伴奏下,国旗护卫队的叔叔们来到了天安门广场上。
五星红旗!
五星红旗!
忽然,托在国旗护卫队叔叔手里的一抹红色跳入了我的眼帘。
国旗!
我看到国旗了!
“全体——起立!”这时,曲老师用体育老师特有的喊声,发出了短促而又威严的命令。
只听身边唰的一声响。
同学们倏地一下就从地上蹿了起来。
红旗!五星红旗!距离我更近了。鲜艳的红色,更加清晰。
国旗护卫队叔叔咔咔的脚步声震撼了我;曲老师那声“全体——起立”激荡着我的心;鲜艳的五星红旗召唤着我。
早已潜伏在体内的那股热量迅即蒸腾了起来!
“大凯!博士,你——”是匡少斌先朝我瞪起了惊奇和惊喜混在一起的眼睛。紧接着,同学们呼啦一下将我团团围住。“你,站起来了!”
我这才发现,自己已经离开了轮椅,站在了天安门的广场上。
我很奇怪。我很怀疑。
这是我吗?是那个叫杨凯凯的同学吗?
我使劲儿拍了拍自己的双腿。
国歌声响起来了。
远处,五星红旗冉冉升起。
她的每一下摆动,都像在朝我招手。
我试探着朝她迈出了一步,又一步……
摄影师从目镜里找到了杨凯凯。但有些不确信,就把镜头拉近了看特写。当他确认,这就是曾经坐在轮椅上的那个大凯时,不禁连连感叹。感叹着中医的神奇,他调整好焦距,咔一下子就按下了快门。
与此同时,我发现了一大问题,忙喊:“咱们‘雷锋班’的大旗呢,怎么没拿来?”
这时我身后传来了一片哄笑。原来,那面大旗就拿在我的手里。
那张毕业照注定有些滑稽。我手握大旗,咧着大嘴,一副很狰狞的样子。我说再照一张,可同学们呼啦就跑了。连杨凯凯都跑得很快。他们说就要这张。
他们终于找到了报复我的机会。
这就是杨凯凯的故事。这就是我和我们班的故事。
不过,故事还没完。
等到毕业典礼那天,校长老白来到了我们班。他给每个同学都准备了一件礼物。
校长老白把第一个礼物颁发给了杨凯凯。
你们猜猜是什么?
——是一面能摆在写字桌上的国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