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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言

中西对比语境下的花园理念

作为一个中国传统园林的研究者和设计师,长期以来,我对花园并未给予足够的重视。前年,浙江农林大学的园艺专家夏宜平教授问我:花园一词最早在何时出现?我一时语塞,直至今年二月十七日,我才查阅了历时十三年编写的《中国园林年表初编》,发现最早的是春秋时庆忌在浙江杭州的琼花园,其次是北宋洛阳的天王院花园子。李格非的《洛阳名园记》专门记载了天王院花园子,“洛中花甚多种,而独名牡丹曰‘花’;凡园皆植牡丹,而独名此曰‘花园子’,盖无他池亭,独有牡丹数十万本。凡城中赖花以生者,毕家于此。至花时,张幕幄,列市肆,管弦其中。城中士女,绝烟火游之。过花时则复为丘墟,破垣遗灶相望矣。今牡丹岁益滋,而姚黄、魏花,一枝千钱,姚黄无卖者。”据我的博士生张瑶考证,这是一个名为安国院的寺院的花园。既然在洛阳,自是以牡丹为主,竟也不凿池构亭。

在北宋时,“花园子”仅仅是一个园林的名称而已,宋以后开始有了花匠的含义。《金史·卷五十七·志第三十八》“百官三”中载:“中都店宅务。管勾四员,正九品,各以二员分左右厢,掌官房地基,征收官钱、检料修造摧毁房舍。……又别设左厢平乐楼花园子一名,右厢馆子四人。”可见,“花园子”是房舍建造的职务之一,是从事花园业的花匠时称。

北宋末年,造园家朱勔成为宋徽宗的造园干将。他是艮岳花石材料运输部门的实际执行者,所以,后人就把他当成花园子的祖师爷了。明朝时,黄省曾的《吴风录》中说,朱勔以花石营艮岳,其后代“居虎丘之麓,尚以种艺垒山为业,游于王侯之门,俗呼为‘花园子’。”又,顾起元撰《客座赘语·花木》:“几案所供盆景,旧惟虎刺一二品而已。近来花园子自吴中运至,品目益多。”可见,“花园子”亦是对花匠的俗称。

清朝时“花园子”已演化为园林的俗称,这一点在小说中多有体现。曹雪芹《红楼梦》第53回中,贾蓉称“头一年省亲连盖花园子,你算算那一注共花了多少,就知道了。”石玉昆《续小五义》第52回中:“(智化、徐良)叔侄下了墙头,趴伏于地,往四下瞧看了一回,正是花园子景致:亭馆楼台,树木丛杂,太湖山石,抱月小桥,月牙河,四方亭,荼蘼架,好大的一个花园子。”姜振铭《永庆升平前传》第90回:“往正西是花园子,里面暖阁凉亭,游斋跨所,楼台花草,甚是幽雅。”从小说中可以看出,此时的花园子已经演变为各种造园要素齐全、精致优美的园林。其实,这时的花园子与园林已无多大差异,可能最大的差异就是花卉数量的多少了。

从洛阳园林的现状来看,皆是以牡丹为特色,是名副其实的花园,但是,把它与欧美的花园相比较,我们发现,二者还是有许多差异的。中国式的花园,只适合于行观和中尺度观赏,而欧美花园因为使用了大量的户外家具,使其观赏方式可行可望,可居可游,大有北宋宫廷画家郭熙《林泉高致》中所说的“四可”之意。西方的花园还有一个特征:可坐可卧。南朝宋山水画家宗炳说,自己老了,走不动了,只有在家里卧游了。而这个卧游与现在西方花园躺在躺椅上观赏之举有着惊人的相似。那么他们是不是学我们的呢?显然不是。因为宗炳的卧游是在室内,而西方的卧游是在室外。我推测这可能得益于西方户外家具的发展。

是不是中国人在过去就没有类似的家具呢?有。有资料说唐代就在三国胡床上设靠背,发展出一种没有四足的逍遥椅,躺在上面,可以前后摇动,后来发展为也可左右摇摆。逍遥椅又称躺椅,清薛福成《庸盦笔记·史料二·多忠勇公薨于盩厔》中提到:“巡抚刘公往视之,见其卧于躺椅,困惫殊甚。”《负曝闲谈》第六回里说:“江裴度又好气,又好笑,随手一屁股坐在躺椅上,两只眼睛直勾勾的对她瞧着。”李劼人《大波》第一部第三章:“田老兄五岳朝天地仰在一张躺椅上。”

花园可以说是小型的园林,是以花卉为主的园林。它的普及有两个条件,一是土地制度,二是文化艺术水平。公有制之下难以有私人土地,只有在私有制下,土地才允许被自主使用。而文化艺术水平指的是土地拥有者的艺术素质,一个没有艺术细胞的地主,很难有这方面的需求。

从英国花园的尺度来看,本书作者安德鲁·威尔森(Andrew Wilson)说五米见方,这个尺度,其实只有两棵街道行道树之间的距离,也与我国主体建筑当心间的柱距接近。在英国,这个尺度是国民的契约产权拥有的普遍尺度。对于土地拥有者来说,他们拥有的土地是十分亲切的,但如何才能把地主对土地的亲切转化为持久的热爱呢?那就是通过修建花园。这种由单纯地拥有土地转化为建设花园的过程,其实就是由经济实用转向审美鉴赏的过程。这种尺度的土地在中国的农村也普遍存在,只是它们被赋予了独特的乡土文化,中国人称之为耕读文化。普通大众的庭院以耕为主,种植水果、木材或蔬菜,兼具实用,通风、采光、排水,罕有花园盆栽。文化人士的庭院以读为主,设书房,置笔墨,题匾额,写楹联。题字的“意”与庭院的“境”相合,是中国园林的最高境界。典范如安徽民居、浙江民居、江苏民居和四川民居,皆有俗与文之别。绿化之上的美化是文化的表现,是脱离了低级趣味的高品位追求。目前,新兴的富翁们走入胡同,购买四合院,拆违改园,成为中国私家园林的新风尚。但是,在城市,土地公有制下不允许私园的出现,罕见的别墅开发也是在改革开放早期,以至于有些别墅区出现楼王的独立园林,风格多样。大众化的居住区,只有走首层送院子的路线,这种院子就与西方的花园尺度相近了。再低一个档次的就是阳台花园了。这两种形式是当前城市花园的主要形式。

因为紧贴住宅,故花园的使用频率很高。花园是住宅活动空间的延展,它的私密性是西方花园最为关切的问题。纵然只有五米,还是要对场地的每个点位进行现场考察,考察环境赋予的私密性和开敞性。因为私密性是家庭生活中安全、坦然、舒适的标志。邻里之间视线的通透是对私密性最大的挑战,发现已有的私密空间和创造新的私密空间,成为花园设计的重要工作。而这一点,与现代中国别墅的前后院设计相近,但是又与中国传统天井和庭院是截然不同的。中国的天井和庭院常成为家族多家、多人共同使用的公共空间。必须明确的是,中国花园的开敞性并非围合上的开敞,而是使用方式和交通流线上的公共性,带有一定的私密性,但与西方花园的私密性是不同的。

欧洲花园与中国园林的差异还在于大量陈设品的应用。中国园林几乎不陈设艺术品,而欧洲花园的户外陈设遍地都是——古典花园以雕塑为主题,配以陶器、石器、铁器等;在现代园中,更是把工业时代的工具、材料、废弃物或半成品当成了陈设,可谓一脉相承。近年,中国庭院的生活化,主要表现于户外家具的配饰上,秋千、躺椅、阳伞成为标配。

边界处理的生态性是欧洲花园与中式园林显著的差异。中国人一直把边界当成敌我分界,所谓的楚河汉界,一定是泾渭分明,而且高度超过常人的攀越能力的,比如苏州园林的围墙通常高达三米以上。令人惊奇的是,安德鲁把边界当成人与人、人与动物友好的界面,在设计时,会考量边界对邻居场地的影响,特别是在视线上的影响。既要运用框架结构面对邻居,同时还不忘把花园的魅力展示给对方。既要运用攀缘植物来掩盖边界,形成欣欣向荣的美感,也要在结构上留出生物通道,让野生动物自由往来。

对于设计手法,安德鲁先生提到借景、框景和障景。借景于园外,框景于园中,障景于门口,这是中国的惯用手法。计成《园冶》中明确说了“巧于因借,精在体宜”,“俗则屏之,嘉则收之”。李渔《闲情偶寄》中提出“无心画”和“尺幅窗”就是框景,瘦西湖吹台和拙政园梧竹幽居是经典之作。障景于院门,遮挡院外的疾风和窥视。由此看来,中英两国人还是达成了共识。

之所以把这本书翻译成中文,首先是希望读者从书中学习到英国人建造花园的方法以及他们的审美情趣,其次就是希望中国人能重拾对花园的兴趣,营造具有中国特色的花园。

西方尤盛举办花园博览会,英国每年举办的切尔西花展和汉普敦国际花园展就是最著名的两个盛会。2005年,我有幸代表中国参加汉普敦国际花园展。我设计的蝴蝶园是一个中式的庭院,但是,我们的理念与西方理念具有极大的不同。首先就是围合概念。中国园林是四合院的变型,院园合一,园中有院。围墙是围院围园的唯一手段,但是,在最后阶段,这一设计因为消防问题而被取消,六十米长的围墙最后只留下十米以示概念。而参展的西方花园,没有高墙围合的。其次,蝴蝶园方案最初设计的三个大、中、小组合院落,因在实际建造时无法在二十天内完工,并且与消防疏散措施相冲突,也被取消了。纵观中国近二十年兴起的园林博览会,展园都有设计围墙,由多个院落构成。从中西的对比上看,两国秉持不同的概念。西方热衷的花园并非中国人热衷的园林,中国人热衷的园林也非西方人热衷的花园。2019年的北京世界园艺博览会上,各种展园虽说以园艺为主,其实与其他的园林展览会也相差无几。唯一能让我感受到园艺成果的是绿雕,虽与中式盆景有关,但更接近西式修剪。

真正用来展示花园的博览会是“庭院与花园园艺展览会”,该展览会起步很晚,首届开展时间是2018年1月14日至15日,在上海浦东世博展览馆3号馆,由中国造园行业协会和《中国花卉报》社主办,参加的单位主要是各个园艺公司。第二届是2019年1月4日至6日,地点也在上海世博园展览馆,由中国造园行业协会和花园俱乐部主办。所谓的花园俱乐部就是由参展单位共同组成的园艺专业联盟。展会期间还举办了第二届中国庭院发展高峰论坛。第三届是2020年1月4日至6日,地点同是在上海浦东世博展览馆。这几届的庭院与花园园艺博览会,又被称为花园大会,特点是花,这是与西方花园的英文本义最接近的了。

难道中国古代就没有花园传统?我翻开历史,发现北宋时以洛阳为中心的花园就十分兴盛。开花时搭建临时性的帷幕为市,过花时便为废墟,具有典型的时令性和周期性。洛阳花市极为兴盛,钱惟演任西京留守(1031年左右)时,举办了首个牡丹花会——“万花会”。据张邦基的《墨庄漫录》记载:“西京牡丹闻于天下,花盛时,太守作万花会,宴集之所,以花作屏帐,至于梁栋柱拱,悉以竹筒贮水,簪花钉挂,举目皆花也。”官方活动促进了民间花市的火爆。欧阳修此时正任西京留守推官,他也极爱牡丹,作有《洛阳牡丹记》,其中就有关于“风俗记”的描述:“花开时,士庶竞为游遨,往往于古寺废宅有池台处为市,并张幄帟,笙歌之声相闻……至花落乃罢。”文彦博的《游花市示之珍慕容》中还描写了夜市景象:“列市千灯争闪烁,长廊万蕊斗鲜妍。交驰翠幰新罗绮,迎献芳樽细管弦。”

本书的翻译得益于毕业多年的田卉同学。田卉在读期间,学业优异,积极向上,显示了超凡的科研能力,成为工作室的负责人。非常巧合的是,她的毕业论文题目是《五大道洋房花园风格研究》,是天津市社会科学重点课题“天津五大道洋房花园保护开发与利用研究”的一部分,研究对象就是中国近代的花园。她率领五人小组,历时二年,全面测绘了五大道的二十三处洋房花园。她的毕业论文后来正式出版,这也显示了她本人在整个研究中的领头羊作用。旅居美国之后,她继续深造,深得中西方花园之旨,又在美国从事园林设计多年,具有丰富的工程经验。此书可以算作是她的硕士课题“洋房花园”的深入研究和梅开二度。翻译工作说是合作,其实基本上是她的付出。同时,也希望此书对中国的花园事业有所促进,有所帮助。

有感于中西花园的交流,作诗一首:

花园自古中国有,

北宋洛阳才定称。

十万牡丹花王院,

名园记里名爆棚。

自从鸦片战争后,

旧日红花泪五更。

借得安君转运手,

掀起花园大汉风。

天津大学风景园林系教授
刘庭风
2020年4月16日 qS22OwEWOBQsX2JiQfxMlfGa7wHpnH7iLU53pWyNlbbwtuHH20GaJHMz5vX3hIS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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