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古称幽州,唐代诗人陈子昂的一曲《登幽州台歌》唱尽了多少天下有志之士屈沉下潦的悲愤心情:“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这样包含开阔视野的诗篇也只有在北京这样的地方产生。公元1115年,女真人在北方大漠之地崛起,十年之后俘获辽主天祚帝,两年后攻克北宋的汴梁城(今河南开封),彻底打破了多少年来汉人一统天下的天朝上国梦。据说,后来成为一代之主的完颜亮(1122~1161年)在攻下汴梁之后却被这座城市征服了。当时的汴梁真可以说是人间的奇迹,很难想象在道法森严、规行矩步的宋代文化中可以丛生出这样一个感性的、欢乐的、五彩缤纷的都市来。从大漠边陲而来的完颜亮在面对这座城市时,一下子被它扑面而来的文明光芒征服了,柔软的心在经受了如此漫长的人生磨砺之后甦醒了。因此,当完颜亮在公元1153年将都城迁到燕京,兴建中都时,便完全仿制了汴梁城的城市格局面貌。从历史的角度而看,这是一个皇帝与一个都城的故事,但从人性的角度体察,毋宁说这是一个普通人实现自己内心文明之梦的传说。金中都盛极一时,但好景不长,公元1121年,强悍的成吉思汗军队兵逼中都城下,恰在此时,中都城中发生了一场神秘大火。大火连烧五日,将这座城市基本上烧为白地,只留下残破的城垣,一个朝代也随着这一把大火奏响了谢幕的乐曲。
金中都的城中水系是由城市西部的西湖(今莲花池)自西北至东南穿城而过构成,但真正对于未来北京的发展构成决定性影响的,则是在城外北部的白莲潭(即今什刹海)。白莲潭水域的形成,得益于古永定河河道在历史上自北向南的不断摆动。自两汉至唐代古永定河河道的向南“行走”留下了这一片大水的“足迹”,也从此成就了北京城几百年的水的传说。在金代,金代统治者虽然来自大漠,但颇能营水之利,知道利用这一片水域做文章。当时金中都的地理位置虽然军事优势显著,但又距天下物产最为丰饶的富庶之地有相当的距离,江南自不必说,就是不太远的山东的出产要运达中都,也很费周折。因此,金世宗(完颜雍)在大定四年(1164年)在一次视察后以极其严厉的措辞催促有司,“宜悉力使漕渠通也”。于是在1165年便以白莲潭为中心开凿成了漕河。又在1171年,仅用50天时间就开凿成了金口河,此河经中都北城壕与漕河之南段相接,过白莲潭,取漕河之北段,东至通州,入潞水,从潞水可直通山东、河北,岁粟可由此直入京都。
设想是这样设想的,但实际情况却相当糟糕。“及渠成,以地势高峻,水性浑浊,峻则奔流漩洄,啮岸善崩;浊则泥淖淤塞,积滓成浅,不能胜舟”(《金史·河渠志》)。基本上算是失败了,以至于金世宗情急之下这样说:“分卢沟为漕渠,竟未见功,若果能行,南路诸货皆至京师,而价贱矣。”(《金史·河渠志》)话虽然说得有点与天子之尊的身份不太相配,但话粗理不粗。的确,中国地理大势偏于东南,江南,包括整个东南沿海地区,自古以来就是财物阜盛之区,物产丰富,财力颇饶,而北方地区虽然自古以来为政治、军事重镇,但在经济上则相对落后。因此如果真的有一天有一条沟通南北通途出现的话,那么北方之重权威治则得南方之财力滋养,自是无坚不摧,金世宗在这一点上是看得相当准的。事实上,金世宗之后,自元至清的每一个统治者都将这一点看得很清楚。
而且,如果我们的理解不是太穿凿附会的话,金世宗以货物的“价贱”论南北通航之利,从其措辞上还能够看出在政治谋划之外的个体意欲,那就是在内心深处对于山温水软、草长莺飞的江南感性文化的向往。当年海陵王完颜亮定都燕京之时,就满怀着对于汴梁繁华景象的怀念建造了心目中的元大都,因此完全可以认为金世宗如此急迫的要求开辟南北漕运,其实包含着希望早一日能使南方感性文化直航京都的文化诉求。
《四库全书·金史》书影
因此,正如磁石相吸的情形一样,南北区分之界限越分明,则其沟通的必要也越迫切,并且这种迫切的愿望必然要全力实现自己,因为一根红线已然系起了南北两端。
不信请看,在金世宗开辟漕运失败之后,金泰和五年(1205年),金章宗(完颜璟)又一次开始开凿南北漕运,这一次的规模很大,“敕尚书省发山东、河北、河东、中都、北京军夫六千改凿之,犯屯田户地者,官对给之,民田则多酬其价”(《金史·河渠志》)。这次改凿彻底抛弃了原先以浑河水(即卢沟河)为主体的规模,而主要以白莲潭的清水为水源。这条河道的具体走向是:“向南沿旧日大明壕(有河漕之名)至今闹市口街北口转东,再曲折至察院胡同口,南折入今民族宫南,至受水河胡同西口,然后注入金中都光泰门处的北城濠。通过这条水道,可以将运抵白莲潭的漕粮转运至中都城内。白莲潭就成为供水、调节水库和泊船的区域,使每年所担负的几十万乃至上百万石的漕运任务得以完成。”(《什刹海》)这条河道在当时被称为“闸河”。
卢沟桥
正是清水胜浑水,白莲潭的盈盈清波取代了浑河水的黑水,承载起自中国南方北上的航船,将中国南方的物产、文化输送到了京都,实现了南北之间的首次交流。在今天,我们已无法设想当初第一艘漕船经过艰难跋涉,从通州上溯至京都,泊于白莲潭中时所引起的轰动了;当然,也许并没有我们设想的轰动,因为在那个时代的人们还没有像今天的我们这样容易为一种新奇的景象所激动。
但不管如何,这一条役夫六千人开凿出的闸河河道在此时已经显露出了它的生机。然而,这只是开始,更加精彩的传奇是在进入元代之后——在元代,正是从这条小小的河道中孕育出了举世闻名的京杭大运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