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驹过隙,刹那间的形象唤起了人们的美感!造型美,一般是从静观中得来,遇到美的形象,谁都想细细看,慢慢欣赏,恋恋不忍离去。学过一点西洋画的学生,面对着绘画的对象,总要求人家坐着别动,似乎一动美就溜掉了!舞蹈是动作之美,虽未必就是白驹过隙,但其“美”确实存在于运动之中。造型之美在静观,舞蹈之美在飞逝,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兼得乎?京剧动作很美,杰出的演员正表现得入神,观众张着嘴、屏住呼吸都陶醉在其艺术的浪涛里了。突然,锣鼓中断,一个亮相,演员完全静止了,绝对静止了,台下一片掌声,观众快意地、满足地惊叹这冰冻了的运动之美!表现舞蹈美的画家们也正是善于亮相的杰出演员!
法国印象派画家德加(1834—1917)的特色是表现运动中的舞蹈美的印象。与所有的印象派画家不同,德加完全不画风景,他专画人,主要画舞女和舞蹈人的生活。德加,他完全不是花花公子为消闲或玩弄而描绘女舞蹈家,他表现了这些优美舞蹈动作创造者们的艰辛与苦难,华美的衣裙只片时地掩饰了肉体的疲惫,乐池里的吹奏者们虽个个服装笔挺,那紧张的演奏和面部严肃表情的背后却隐藏着失业危险的恐惧心理!此外,德加还画被生活压得喘不过气来的熨衣服的妇女,画咖啡店中忧郁地对着酒杯发愁的下层公民……
德加具有极过硬的写实功力,他是带着雄厚的古典功底参与印象派行列的。他善于捕捉无论是静的或动的对象,而且把握性强。这不仅靠写生能力,还靠观察能力。扭曲中的腰肢、旋转着的股腿、打喷嚏的妇女,以及跨上奔马的骑士……能让你写生吗?但却被德加表达得淋漓尽致。因表现动作的题材多,故德加多用线,单线、复线、重叠着的线、粗粗细细交织着的线、断断续续意到笔不到的线,只要能缚住运动的特色与美感,手段是完全不必计较的。“高古游丝描”宜于表现柔和之美感吧,但柔和之美感不一定靠“高古游丝描”来表现。粗线亦可以表现柔和,折线(带棱角的线)同样可表现蜿蜒。西班牙舞中强烈的节奏感,我感到就有些像用顿挫的笔法,用折线表现了曲折之美而不失委婉之致。形式美的关键是形象整体的组织结构,“谨毛而失貌”,捕捉舞蹈美是紧张的追踪捕斗,谁顾得上细修边幅!所以德加不很喜欢油画,他更多地用粉笔画,因后者更便于快速追求他偏爱的运动美。他虽也善于用色,但主要还是求形,他的强烈鲜明的色彩是从属于形的,只不过是为了加强形的运动感,这点他与大部分印象派伙伴们不一样。
芭蕾舞在我们国内还不普及,但柔软体操表演已几乎是人人都争着欣赏的了,两者同样都是人体美,运动中的人体美。美术家表现这方面的美时,不同于摄影或电视,他们有时用“粗”来表现“细”,用“硬”来表现“软”,用“静”来表现“动”,这些矛盾着的方面的辩证处理是造型艺术的特殊手法和规律吧!所以罗丹和德加用雕塑来表现舞蹈,粗笨凝重的泥塑与铸铜偏偏能揭开运动形象的奥秘!不似不似?却似却似!
德加已是一百年前的德加,他用“静”给我们留下了当年的“动”的美,他早已获得了世界声誉。一百年来舞台速写已很普遍,人才辈出,我刚收到一本《文艺研究》,上面重新发表了“文化大革命”前叶浅予同志的舞台速写。这几幅速写,无论从生动、准确、概括、洗练、深刻和粗犷各方面比,都不亚于德加。有过之无不及啊!我们要学习前人和洋人,绝不能故步自封,但也不要妄自菲薄!人们的感觉总是愈来愈敏锐,愈来愈复杂,审美观的发展如后浪推前浪,永远推向新的远方!人们逐渐发现、认识了本来存在于生活中的抽象美的因素,如溶洞钟乳石,如大理石云纹,如落英缤纷,如树影摇曳……我们的祖先也早就在假山石、书法及舞蹈等形象艺术中有意无意发挥了抽象美。静止的造型艺术力图冲破孤立片面的形象美,想兼容不同时间和不同角度的美于同一整体结构之中,仿佛要令人在一件作品中感受到连续动作之美。这种新关系首先很容易发生在动与静、舞蹈美与造型美之间。二重唱,是声与声之间的互相衬托对比;双人舞,是动作与动作之间的交错组合美,这些艺术处理早已为群众所爱好,但超出时间和空间局限的美术作品还不易被理解和接受。我并不主张要追随西方的抽象派,但音乐、舞蹈和美术它们都离不开抽象之美吧!“移步换形”是我们前辈艺人的体会和创造,这种不同角度的美感变化何尝不可植入同一件造型作品之中!我们的美术绝不会永远被囚在摄影镜头里,有才华的舞台速写家纪念德加,研究德加,并必然将远远超过德加!
(198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