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明治时期,在反对自然主义文学的作家中,森鸥外是一个显赫的存在。森鸥外主要从两个方面对抗自然主义,一是理论层面,森鸥外通过翻译并解读左拉的自然主义文学思想,对左拉的思想提出了怀疑甚至否定;二是文学实践活动方面,森鸥外通过逐步推进的方式对抗自然主义文学,同时从灵与肉的关系入手,质疑自然主义文学中过于集中刻画肉欲的现象。但同时,森鸥外又从拥护文艺自由创作角度,不遗余力地为自然主义文学发声。
[关键词] 森鸥外;自然主义文学;对抗;拥护
作为近代日本文学流派之一,自然主义文学在反封建伦理和封建道德、追求真实等方面具有鲜明的进步意义;自然主义文学的出现预示着明治文学达到了一个顶峰(王健宜、吴艳、刘伟 2010:109)。但在同一时期,面对着沸沸扬扬的自然主义文学思潮,也有一些作家提出了不同见解,坚持走自己的文学之路,森鸥外便在其中。具体而言,明治时期虽然存在对抗自然主义文学的动向,但作家们和评论家们多为各自作战,并没有形成明显的反自然主义阵营。深入挖掘森鸥外的文艺思想和具体作品,探究森鸥外与当时如火如荼发展的日本自然主义流派之间的葛藤,不仅可以窥见不同文学主张者之间的碰撞与交流,亦能捕捉同一社会和时代背景下对于文学家产生的不同影响。
“文学自然主义”指的是一种文学思潮,十九世纪50年代在法国酝酿,60年代在左拉的率领下正式以“文学运动”的方式展开,并在世纪末迅速逸出法国国界向整个世界文坛蔓延开去,直到二十世纪初叶在现代主义文学运动的冲击下逐渐衰落(曾繁亭 2008:25)。按照左拉等人的定义,自然主义文学是“撷取你观察到的真实事实,按逻辑顺序加以分类,以直觉填满空缺,使人的材料具有生活气息,最终获得奇异效果”(朱雯 1992:243)的产物。
1888年,尾崎咢堂首次将法国自然主义文学的旗手左拉译介至日本;1889年,森鸥外在《小说论》一文中,客观介绍了左拉的观察方法和试验方法,为日本自然主义文学的产生奠定了理论基础。1906年,岛村抱月的文论《被囚禁的文艺》和岛崎藤村的小说《破戒》问世,标志着自然主义在日本正式形成一种文学思潮。日本自然主义文学理论有三点:“平面描写”“迫近自然”和强调人的本能属性,即文学创作不用追求太多的目标,也不一定非要解决问题,只需按照自然的状况进行如实的描写即可。
虽然自然主义文学的产生有深刻的社会土壤,也符合文学发展的一般规律,但从流行之日起,依然招致了种种反自然主义的文学思潮。自然主义内部、自然主义与反自然主义之间展开的多次论战,无间断地持续了长达四五年之久。争论的范围广泛,焦点每次也都不同,先后出现围绕“主观”“理想”“自然主义的概念和立足点”的争论,仅在1907年就发生了三次规模较大的论争。1908年,后藤宇外发表《自然主义比较论》,自然主义文学最重要的理论家之一的岛村抱月立即进行回击,发表了《自然主义的价值》,论战双方阵营逐步扩大,最终酿成了第四次论争。双方围绕自然主义的文学史意义、宗旨和内容、哲学上和文学上的自然主义区别等各方面展开了深入的交流与争论。在这次论战中,“自然主义论者受到四面八方射去的非难攻击的箭,陷入了狼狈苦战、破绽纵横的穷境”(後藤宙外 1953:135)。需要指出的是,通过这些论争,论战双方不仅深入探讨了文学上的技术问题、表现问题,而且将文学作为多学科的合成体来综合考量,从而扩大了思想的维度和深度,对日本近代文学理论的提升在客观上起到了促进的作用。
自然主义文学全盛之际,反对自然主义的文学思潮也在不断酝酿,如唯美主义。除了以整体姿态来对抗自然主义的流派之外,亦有一些文学家各自提出与自然主义文学不尽相同的主张。森鸥外与自然主义的论争始于理论层面。1884年6月至1888年8月,森鸥外在留德期间,除了学习医学专业知识,还阅读了大量西方文艺文献,对盛行在欧洲的自然主义思潮有了初步了解。1888年,森鸥外回到日本后,开始了战斗式的启蒙活动。其中,厘清日本近代文艺理论是森鸥外启蒙式文艺活动的重中之重。同年,尾崎咢堂在文学评论《法国的小说》中,首次对法国自然主义文学的旗手左拉做了一般性的介绍。内田鲁庵、长谷川天溪著文推崇左拉,宣扬其摒弃道德和宗教的偏见,科学地研究人生的意义。1889年1月,森鸥外在《读卖新闻》上发表文学评论《小说论》,首次谈到左拉,1896年12月,这篇评论收录于森鸥外的评论集《月草》,改题为《出自医学的小说论》。
《实验小说论》(1880年)是左拉的重要理论著作之一,他声称自己的自然主义理论深受法国生理学家克洛德·贝纳尔《实验医学研究导论》的影响。左拉确信,借助于自然科学的实验方法,文学同样可以成为一门科学。在左拉看来,所谓自然主义小说,或称“实验小说”,就是“小说家借助观察而对人进行的一种真正的实验”(柳鸣九 1988:471)。在《出自医学的小说论》中,森鸥外客观介绍了左拉上述文学理论来源,点出“实验小说”的实质。但就总体而言,森鸥外对左拉的观点持批判态度,他认为左拉在代表作《卢贡·马卡尔》中使用的叙事方法“让人感觉不是化学实验室的实验日记,就是解剖室的周报”,并以嘲讽的语气分析世人对此种小说乐此不疲的原因,恐怕在于“在镜子前面搔首弄姿、赤裸裸的淫女娜娜的鲜活肌肤不同于解剖台上的冷肉”。针对左拉提倡的“实验小说论”,森鸥外指出小说作者不能满足于得到事实,反对作家“局限于事实的篱垣中”,强调发挥“天生的奇想”和“幻生的妙思”(王向远 2012:384)。
1889年,森鸥外在《栅草纸》上发表了《读现今诸家的小说论》,森鸥外介绍和对比了东西方不同文学流派的观点,其中再次点到左拉,并试图修正自然主义过于激进的倾向:
观察人物心理原本是为了便于创作而采取的手段,并不是创作的最终目的。对人物心理进行观察,并要使作品具有艺术品位,就必须对于这种观察稍微加以限制,通过想象加以美化,将观察结果中的污垢加以净化,乘创作之兴 凭借想象加以构思 。请看一下法国近代文学大家埃米尔·左拉的自然派的文学吧,每当通过心理分析取得成果,他都不用审美的标准对之加以衡量,而是把这称作“etudes”(研究)。这种自然派文学的弊端,是让那些学习自然派文学的人,以至于说到水,必然描写为浊流,提到情,必然描写成淫欲和残忍,这不是很过分吗?(王向远 2012:366)
从上文可以看出,森鸥外秉承了自己在《小说论》中的观点,认为文学创作要凭借“想象”而立,而不是简单地沉迷于收集“事实”,当“研究”的行为走上一种极端,便可能陷入偏激的境地,会造成毫无美感的文学作品。
日本自然主义文学经历了前期的发展后,自明治30年代末至40年代在文坛上大行其道,一时间造成非自然主义即非文学之势。对此,森鸥外表现出了深深的疑惑。1908年3月17日,他给好友上田敏的信中提道:“本地已然形成一种偏颇局面,除了国木田(独步)、田山(花袋)之外无他人的批评,甚至连漱石的声音都听不到。如果出现阿纳托尔·法朗士 的作品风格之作,定会以陈腐之作而受到排斥。”(長谷川泉 1991:200)为了改变这一态势,1909年,森鸥外和从《明星》脱离的木下杢太郎、吉野勇、石川啄木等同人一起创办了文学杂志《昴星》;1910年永井荷风创刊《三田文学》,这两本刊物不仅是森鸥外中期作品发表的主要平台,也是反自然主义文学同人的主要活动阵地。
森鸥外首先从理论层面对自然主义文学的主张保持了怀疑乃至否定的态度,在具体的文学实践活动中,也力图和自然主义文学划出界限,逐步形成自己独有的文学风格。
1909年3月,短篇小说《半日》的问世标志着森鸥外中期创作阶段的开启;5月,短篇小说《追傩》发表在《东亚之光》上,这是森鸥外首次利用文学作品向自然主义小说宣战。小说的笔调凝练、文风闲适,但作者意图却一目了然,主要讲述身为官吏的“我”在夜间的思考,以及自己的文学观与他人的不同之处。关于自然主义文学,小说中的“我”发表了看法:“总听人说‘要用什么什么手法将什么什么素材’写成小说。此间流行的‘封闭式的’‘开放式的’之类的词语。说到底,这种‘要用什么什么手法把什么什么素材‘写成小说’之谈,难道不是严重封闭的思想吗?我用我夜晚的思考做出决断:小说无论用什么手法写什么素材都是可以的。”(森鷗外 2012:140)这里提到的“封闭式的”的创作手法,指的是日本自然主义旗手之一的岛村抱月的文学批评——《被囚禁的文艺》(1906年)。森鸥外显然并不认同世间流行的文学手法,而通过“我”的思考,主张文学创作不用拘泥于某一固定手法,最好用“知性”进行创作。如果说“封闭式的”表达方式还比较隐晦,在小说的末尾,森鸥外直言不讳地道出对自然主义文学的看法:“概观如今的自然派小说,作者的思想总无法摆脱女性的牵绕。我认为这是风华正茂的缘故。我已是年近半百之人,性欲生活已不占生活大部。此非矫饰,矫饰何用之有?”(森鷗外 2012:144)一言以蔽之,虽然自然主义是文学创作手法的一次创新和探索,但如果集中到“性欲描写”上,是非常不可取的。另外,文中的自然主义作家的“风华正茂”和自己的“年过半百”形成鲜明对比,辛辣之意溢于言表。总而言之,森鸥外通过《追傩》传递的关于自然主义文学的看法可以归纳为两点:首先,文学创作不应按照一种或者当下流行的方式来进行;其次,他对自然主义文学过于集中的性欲描写的不满已表露无遗。
1910年1月,森鸥外在《昴星》上发表短篇小说《杯子》。在这部小说中,森鸥外对自然主义的态度更加鲜明。某个夏天的清晨,七个年龄相仿、打扮也基本相同的姑娘来到山涧溪水旁边,拿出清一色的、大大的银色杯子喝水,最为引人注目的是杯子上都刻有“自然”二字。此时,来了第八位姑娘,金黄色的头发、蓝色的眼睛、身穿镶着黑边的灰西服,或许是生在东方的西方人,又或者是混血儿。外形上与众不同,对比更强烈的是这位姑娘拿出来的杯子,颜色“如同火坑里流出的熔岩冷却后的色调”。终于有姑娘忍不住开口问道:“你也喝水?”“你的杯子好怪,让我瞧瞧。”(森鷗外 2012:9)后来这个女孩默默地将杯子递给她们,七位姑娘展开了激烈的讨论。有人认为这种杯子根本不是瓷器,有人怀疑它能否用来喝水,有人甚至恶意地评论是不是“从火葬场的灰堆里扒拉出来的”(森鷗外 2012:10),当然也有人略含同情地想把自己的杯子让给她。对此,第八个姑娘明确表示自己的杯子虽然不大,但想用自己的杯子喝水。在这篇小说中,七个拿着“自然”杯子的姑娘指的是自然主义文学的七位代表人物,分别是石川啄木、田山花袋、岛崎藤村、长谷川天溪、岛村抱月、岩野泡鸣、正宗白鸟和小栗风叶(森鷗外 2012:12)。在此,森鸥外通过比喻的方式进一步明确了对自然主义文学的态度,同时也表明了他不愿放弃自己的创作立场和态度。
在小说《奇妙的镜子》(1912)中,森鸥外更是表现出与自然主义阵营正面对决的态度。主人公“我”是一个“衙门”里的上班族,一日早晨,听着隔壁房间夫人盘点用项时,“灵魂离开躯体溜到了外面”(森鷗外 2013:274),先是在自己躯体旁边游荡,而后被“磁石”吸走四处飘荡,最后“轻盈地钻进一座石造豪宅”(森鷗外 2013:277)。“我”穿过其中的很多房间,最后灵魂突然被大厅中一面镜子吸了进去。大厅很宽敞,分上下两层。“我”环顾四周,身体却动弹不得,仰面即看到上层有一位王者架势的人坐镇,定睛一看,“原来是老熟人 田山花袋 君”,之后又看到很多熟悉的面孔:岛崎藤村、岛村抱月、德田秋声还有正宗白鸟。在这座大厅里,“熟人们”对“我”进行了一场审判,台下还有众人的窃窃私语,其间充满对“我”及“我”的作品的恶意评论或揣测。总结起来,自然主义文学者对“我”的作品评价不外乎正反两面:“‘玩世不恭’是肯定的评价,无情是否定的评价。一面是积极的断言,一面是消极的断言。”(森鷗外 2013:283)之所以说这部小说是两者的正面对决,是因为森鸥外首次在文中对自然主义文学家们直呼其名,而且通过这篇小说想要透露出真实想法,即他十分清楚自然主义文学家们对自己文学作品的评价,同时,也暗含了自己不愿被旁人点评,只想走文学之路的态度。
从译介左拉的小说理论起,森鸥外对自然主义的文学主张就有不同看法,他并不同意自然主义赤裸裸地展现现实的做法,因为过于现实不仅会削弱文学中的想象性,而且过分强调还会陷入刻画情欲的怪圈。在上述的三部小说中,森鸥外不断道出他要从事一条与盛行的自然主义文学不同的道路的想法,这不仅是他提醒读者和世间,也是在强化自我意识的一种手段。渲染人的动物性和肉欲的本性,是日本自然主义文学的一个重要思想特征(叶渭渠1997:382),如高山樗牛最先强调人生的目的是“至乐”,幸福就是“本能的满足”,认为“人生的至乐毕竟是存在于性欲的满足”,而“美的生活则存在于满足人性本能的要求,生活本身就自有其绝对的价值”(高山樗牛 1965:174)。永井荷风则主张文学应该表现出人类动物性的一面,“想毫无顾忌地描写由于祖先遗传和环境带来的黑暗的情欲、殴斗和暴行”(永井荷風1965:158)。但这正是森鸥外非常抵触的一点,基于此,他不仅在译介左拉的过程中特意点到,而且面对愈来愈盛的自然主义风潮,也同样表现出了不理解。
如何正确理解情欲在文学中的作用,如何正确看待恋爱与情欲之间的关系,森鸥外进行了思考,并先后通过小说《情欲生活》和《青年》来呈现。1909年7月1日,《情欲生活》发表在《昴星》;24日,森鸥外前往文部省,从冈田次官手中接过文学博士的证书;28日,内务大臣平田东助发令禁止发行,这篇小说也成为森鸥外创作史上唯一一部被禁的小说,理由是有伤风化。这部小说讲述了主人公金井湛6岁至21岁有关情欲的思想活动和经历,从小说题目和内容看,似乎有切合自然主义文学的嫌疑,故而一些评论家认为森鸥外也被卷进了自然主义的潮流。例如正宗白鸟就指出:“鸥外不可思议地认为,自称自然派的作家们,似乎清一色地专写色情狂内容的作品,他们宣称‘这就是人生’。但就连这样的鸥外,竟也突发奇想,想写一下自己的情欲生活史,于是创作了别具特色的一篇作品《情欲生活》……他一边蔑视自然派的作品,一边生发了‘我也写一篇自然派作品’的创作欲。”(刘立善 2003:147)
事实上,细读《情欲生活》后便会发现,这部小说实际上是处于森鸥外反击自然主义文学第一作《追傩》延长线上的作品。小说在开篇便点出金井湛的身份,他是一名大学哲学老师,却爱好文学。在大量阅读文学作品的过程中,金井湛产生了创作的想法。这时,夏目金之助的《我是猫》问世,并大受好评,金井湛一时也感到技痒,但最终觉得单纯模仿他人并无多大趣味,所以罢手。继续阅读世间流行的作品时,金井湛不免注意到了当下最流行的自然主义文学。但随着阅读的深入,金井湛产生了深深的疑惑:“每次读自然派小说,看到作品中的人物行止坐卧之间动辄就会伴有性欲描写,而且评论界还把这看作是人生的真实反映,金井君就会想:人生果真就是如此吗?同时,他还想到,会不会是自己偏离了正常人的心理状态,天生异常,属于所谓的性冷淡呢?他的这种想法,在读左拉的小说的时候也会产生。”(森鷗外2013:351)可以说,金井湛这番感想不仅仅是他内心的不解,更多的是对自然主义文学过度描写情欲的批评。
小说虽然详细描写了金井湛从小到大的情欲见闻,但从始至终却坚持将爱情与肉欲分开的态度。14岁的金井湛看到好友埴生和漂亮的艺伎在路上牵手散步,忍不住想到看过的人情本,“我脑海中浮现的美好想象,不用说当然是恋爱的萌芽,但那与情欲本身却怎么也联系不起来,可能这种时候说情欲还不合适,这种恋爱的萌芽和男女之事总觉得是两回事”(森鷗外 2013:278)。金井湛在成年后也坚持了这一观点,在挑选结婚对象时,认为同时兼备爱情和情欲的婚姻才是幸福的,面对家人一次又一次安排的相亲,他虽然有些困惑,但依然内心坚定:“不知道其他人是如何下定决心的,在我看来,单纯因为动物的本能而没有爱情,我一点儿也没有走入这种婚姻的欲望。”(森鷗外 2013:325)森鸥外在小说结尾处,为了避免世人将这部作品同自然主义作品混淆,采取了两种方式。首先,金井湛特意将小说题目用大写的拉丁文«VITA SEXUALIS»表示,因为直接用汉字表达容易引起世人的误会,另外,虽然金井湛写出自己的情欲史是为了教会即将高中毕业的长子如何正确看待情欲问题,但写完后发现“与恋爱不相关的性欲,绝不会伴有情热,那种无情热的作品,怎能适于当自传?归根结底,这是金井君不得不觉悟到的问题”(森鷗外 2013:350),所以断然将这部已完成的小说束之高阁。其次,为了突出小说的本意,同时与小说开头部分涉及自然主义的部分相呼应,金井湛在一番思索后,得出结论:“世人都将情欲的猛虎放养,常常会骑在虎背上跌入灭亡的深谷。而自己是将情欲的猛虎驯养、制服。”(森鷗外 2013:351)森鸥外并不否认性欲对人生具有重要价值,但他清醒地认识到,性欲如虎,应将之控制于合理的活动范围内,当抑则抑,当纵则纵,抑纵得当,方显出猛虎之美。在文艺领域,若是性欲不与情感(爱)交汇,仅是过甚推行泛性欲主义,那就很少有什么美可言了(刘立善 2003:149)。就根本而言,森鸥外通过金井湛之口否定了“性欲即人生”,也否定了一些自然主义文学者宣扬的过度刻画肉欲的观点。
在其后问世的《青年》中,森鸥外通过主人公小泉纯一的经历,进一步论证爱情与肉欲的界限,反驳自然主义文学者的观点。1910年3月至1911年8月,中篇小说《青年》分十八次连载在《昴星》上。这部小说与夏目漱石的《三四郎》类似,讲述了从地方来到东京的青年的故事,作品中明确流露与自然主义文学相关的共有三处。首先,小泉纯一对自然主义文学的态度前后发生了转变。小泉纯一带着老家中学教师田中亮的推荐信,拜访了自己景仰已久的自然主义文学代表作家大石路花,路花的原型是正宗白鸟,这一点在日本文学评论界已成定论。小泉纯一在故乡一直念念不忘的就是来到大都市做个弄潮儿,为了在“都市洪流中”更好地生存下去,努力向流行的自然主义文学阵营靠拢,在未来的作品中描绘人世间百态,这也是符合人性本能的一种选择。然而,小泉纯一在和大石先生见面三次后,决意远离自然主义,原因在于其对自然主义“无理想无解决”的文学立场以及偏重客观和官能描写的创作态度不感兴趣。其次,针对自然主义文学着重描写情欲的特点,森鸥外在《青年》中深入讨论恋爱与情欲的关系,主要通过小泉纯一与坂井夫人之间的关系呈现出来。小说第十一章中写道,小泉纯一在有乐座剧场观剧时与美丽的坂井玲子夫人结识,并为之心神摇曳。坂井夫人在席间得知小泉纯一是法文小说的爱好者,便邀请他去根岸的家中小坐。在本能的驱使下,小泉纯一去了根岸,并初次尝到情爱的滋味。但事后,小泉纯一惊奇地发现:不仅原有的“力度感、昂扬的心态”消失得无影无踪,“没有一点积极奋发的感觉”,还似乎陷入了“颓废的沼泽”和“梦一样的苍白”(高慧勤 2005:182),所以他认为自己与坂井夫人之间的关系绝不是恋爱。之后的一日晚间,纯一拿起一本《拉辛文集》,但读之感到心烦气躁便放弃,随后又拿起一本收有法国作家于斯曼的小说集,其中一部作品的主人公是一位小说家,文中的重点在于主人公和来客之间的对话,谈论的话题是有关自然主义的得失。来客离开后,主人公陷入沉思:“人之为人就在于有灵有肉,二者相互融为一体,或者说混为一体。我要表现的正是这两方面,描写二者之间的反应、纠葛、调和。一言以蔽之,我想要做的,就是沿着左拉开辟的道路前行。同时,在其上另建一条平行的空中走廊,一条背面的、隐蔽的路。一言以蔽之,建立一种神秘的自然主义。”(高慧勤 2005:185)于斯曼是法国小说家,其文学活动分为两个时期,前期是自然主义的拥护者,后期则是现代派的先锋。《青年》中论及的小说是于斯曼的后期作品《在那儿》(1891),主人公杜达尔发觉文学上的自然主义走进了一个堵死了的隧道,他认为只有转向神秘才有出路。这里所谓的“神秘的自然主义”,即森鸥外所期望的理想式的“自然主义”,换言之,只有达到“灵”与“肉”的调和,自然主义才能获得新生。
无论是创作理念,还是创作实践,森鸥外都力争与自然主义文学划出清晰的界限。与此同时,森鸥外也做出了拥护自然主义的姿态,这主要与“大逆事件”之后的社会动向有关。面对政府越来越严苛的政策,日本的社会主义者和无政府主义者做出了比较极端的举动。1910年5月,日本政府在搜查社会主义者的过程中,发现幸德秋水等人谋杀天皇的线索,以此为开端,1910年11月至1911年1月,对二十六名被告进行审判,最终包括幸德秋水在内的十二名被告被宣布死刑,史称“大逆事件”。从幸德秋水被捕的当年9月开始,日本政府采取了异常严厉的言论控制,日本文坛和思想界由此进入了寒冬时代。除了社会主义、无政府主义相关的言论遭到封杀,自然主义文学也因内容有伤风化而难逃厄运。为此,森鸥外连续创作小说《束棒》和《沉默之塔》,为自由创作文艺发声,这其中也包含自然主义文学。
“大逆事件”后政府的言论管制大体可以分为三类:一是严格审查并禁止报刊刊登有关社会主义和无政府主义的文章;二是文部省加强对教育的管制,重点依然是防止上述两种主义的书籍流入校园;三是对文艺杂志的迫害,其中比较典型的是《杜鹃》和《新思潮》,理由是它们宣扬新女性的新思想。1910年8月,森鸥外发表思想小说《束棒》。这是一篇对话体小说,出场人物分别是官僚、记者和文学家。小说内容分为前后两大部分,先是官僚和记者的对话,主旨是官僚解释言论管控的原则和部门,后是官僚与文人之间的交流。后半部分的内容占据小说篇幅的三分之二,两者的交锋主要存在于三个方面:一是关于取缔和禁止的当局态度问题,文学家认为不能一刀切,简单粗暴;二是禁止的标准,文学家认为应该更加明晰标准;三是现状问题,文学家认为法治社会应依法行事,不要用简单的行政命令来创伤整个文艺界,其中也包括自然主义文学。束棒(fasces)之意为罗马帝国行使权威的制杖,在展示三人间对话之后,小说结尾出现了一个手持束棒的人,大声提醒两人的争论并无多大意义,人类要学会学问和艺术。
《沉默之塔》是森鸥外假借帕西族(Parsi)的境遇影射日本国内情况的小说。小说开始写道,马车拉着帕西族人的尸体进入海边的一座灰色高塔——“沉默之塔”,帕西族少壮派之所以遭到政府的残酷镇压,是因为说了真话。在少壮派看来,因为自然主义文学没有创新之处,且过度描写情欲生活,因而遭到政府压制,这种压迫一旦蔓延,结果将不可收拾。所以,少壮派中的无政府主义者决定先下手为强,发起革命,却遭到失败,政府在后续“治理”社会的过程中,将宣扬社会主义、无政府主义、自然主义的书籍一律禁售甚至焚毁,并称之为“危险的洋书”。在《沉默之塔》中,森鸥外描述道:“危险的洋书以自然主义为媒介,危险的洋书以社会主义为媒介。扰乱安宁秩序的思想,是由危险的洋书传来;败坏风俗的思想,也是由危险的洋书传来。”(森鷗外 2012:412)小说中还列出了所谓“危险的洋书”清单和被禁的理由:因宣传社会主义,圣西门和马克思的书被禁;因宣传无政府主义,托尔斯泰、巴枯宁和克鲁泡特金的书被禁;因藐视社会秩序,高尔基的书被禁;因宣扬个人主义,阿尔志跋绥夫和易卜生的书被禁;因宣扬无理想,莫泊桑的书被禁;因过度描写情欲细节,邓南遮的书被禁;因描写人性丑恶和不伦,王尔德和魏德金德的书被禁。可以看出,《沉默之塔》列出的作家和书目众多,其中不乏世界知名作家和名著,而它们被禁的理由被森鸥外一一呈现出后,显得异常讽刺。在《沉默之塔》的结尾,森鸥外通过“我”道出内心的真实想法——“艺术的价值在于打破因袭”,所以政府应鼓励自由创作,这些敢于“走新路”的人不应被“反动的人盯着,甚至加以迫害”(森鷗外 2012:415)。
综上所述,面对盛极一时的自然主义文学,森鸥外选择了一条与自然主义者截然不同的文学道路。理论上的反驳、创作实践中的对抗,无一不呈现出森鸥外文学的反自然主义色彩。与此同时,森鸥外看到了“大逆事件”后文艺界因言论管控带来的窒息和黑暗状态,出于尊重文艺的思想,他先后在两部小说中为自然主义文学发声。总体而言,森鸥外能够较为辩证地看待自然主义文学,对抗和拥护的理由都十分充分和明了,但值得一提的是,对抗依然是森鸥外对待自然主义文学的主要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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姓名:刘青梅
性别:女
单位:信息工程大学洛阳校区
研究方向:日本近代文学
电子邮箱:baityann2002@126.com
Abstract: Mori Ogai is a preeminent figure among writers opposing to naturalism literature in the Meiji Era.His opposition to naturalism can be seen from two aspects:theoretically,he raised doubts over and even negated Emile Zola's thoughts through translating and interpreting his naturalistic works; practically,he opposed naturalism literature progressively and,starting with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body and soul,questioned the excessive sensual descriptions in naturalistic writings.However,Mori Ogai also spared no efforts to speak for naturalism literature in support of freedom of literary creation.
Keywords: Mori Ogai;naturalism literature;opposition;suppor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