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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星长城

“你知道的,你可能会死在下面。”沃伦说。

内维尔·克拉韦恩看着他哥的那只好眼——塔尔西斯高地战役里没被联合体 毁掉的那只说:“是啊,我知道。但如果再来一场战争,我们可能都会死。如果有望换来和平,那我宁愿赴险。”

沃伦缓慢又耐心地摇了摇头。“无论说多少次,你似乎就是不明白,是吗?只要他们还在那里,还在下面,任何形式的和平都不可能存在。这正是你不了解的,内维尔。唯一的长期之策就是……”他声音渐低。

“继续啊,”克拉韦恩挑衅道,“说出来啊,种族灭绝嘛。”

沃伦本打算回答,但远远的那边,飞船停靠的对接隧道处传来一阵喧闹。克拉韦恩看向门外,那里围着一大群媒体,有个人轻盈地穿过人群,同时以最简洁的答案应付着提问。那是桑德拉·乌伊,民主派 人士,他火星之旅的同伴。

“如果只把他们看作敌对阵营,而非真正意义上的种族,那就算不上种族灭绝。”看着乌伊走过来,在她耳力不及的地方,沃伦悄声说。

“然后怎么样?”

“我不知道。谨言慎行?”

乌伊过来了。她举止僵硬乏味,脸上挂着安静顺从的表情。她的飞船历经三周时间,自木星轨道全速航行至此,现在才刚刚抵达。就在那段时间里,眼前的危机获得和平解决的可能性变得越来越小。

“欢迎来到火卫二。”沃伦说。

“两位先生。”她对着两人说,“我希望情况能得到改善。我们直奔主题吧,沃伦,你觉得找到解决办法要多久?”

“不会太久,如果加莉安娜延续她这六个月以来的作风,下一次突围会在……”沃伦瞥了一眼袖口嵌着的显示器的读数,“三天左右。如果那时候,她确实又尝试从火星发射飞船,那么除了升级战争,就别无选择且势在必行了。”

他们都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他们将对联合体的营地发动军事攻击。

“你已经忍她的试探忍到现在了,”乌伊说,“每次你都能成功摧毁她的飞船,且里面的人也无一漏网。既然他们成功突围的概率并未增加,现在又为什么要选择还击呢?”

“很简单,每次加莉安娜违反条约,我们都会给她发送一道警告文书,并且语气越来越强硬。上一次的警告,就是最后通牒。”

“如果你发动攻击,那你也会违反条约。”

沃伦的微笑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得意。“那可未必,桑德拉。你可能对条约细则不够熟悉,但我们发现,完全可以在不违反任何条款的情况下,对加莉安娜的巢穴发动进攻。我认为,相关的专业术语叫‘警察行动’ 。”

乌伊听后,一时语塞。这也难怪。联盟 与联合体之间的条约是由乌伊所在的中立阵营民主派协助起草的。除了计算机生成的某些晦涩难懂的数学证明,这个条约是现存文件里篇幅最长的了,尽管目前也只有机器从头到尾读过,却被认为是最无懈可击的文件。而且,只有机器才有机会找到沃伦现在炫耀的那种漏洞。

“不,”她说,“沃伦说的一定存在一些不合理之处。”

“恐怕他是对的,”克拉韦恩说,“我看过自然语言写成的摘要,采取‘警察行动’毫无疑问是合乎条约的。但没必要这样。我敢肯定,我能说服加莉安娜,让她不再尝试逃跑。”

“但如果我们失败了呢?”乌伊看向沃伦,“内维尔和我还是会在火星上待三天。”

“别待这么久,这是我的忠告。”

乌伊满脸厌恶地转过身,走进冰冷的绿色飞船里。克拉韦恩和他哥哥单独待了片刻。沃伦用假肢上的镀铬金属护手指着瞎眼上的皮罩,仿佛在提醒克拉韦恩,战争让他失去了什么,以至于到现在他对敌人也毫无怜悯之心。

“我们根本不可能成功,对吗?”克拉韦恩说,“我们只是下去那里,然后你就可以说,你是在试过所有的谈判方式之后才派出军队的。但实际上,你就是想要再发动一场该死的战争。”

“别这么失败主义论调。”沃伦悲伤地摇了摇头,哥哥对于弟弟的缺点总是很失望。“你不应该这样。”

“我才不是失败主义者。”克拉韦恩说。

“是的,你当然不是。尽力做到最好吧,弟弟。”

沃伦将手伸向弟弟,克拉韦恩犹豫着,再次看了一眼兄长的那只好眼。然后,他对上了一个审讯的眼神:黯淡又冰冷,仿佛冬至时分的太阳,布满了憎恶。沃伦鄙视克拉韦恩的和平主义论调。克拉韦恩相信,任何形式的和平,甚至是危险时期双方那些由于互不信任而产生的小磕小绊,都比战争好。这一分歧彻底割裂了他们之间残留的最后一丝兄弟情。而且现在,当沃伦提醒克拉韦恩他们是兄弟时,也不再努力掩饰语气中的厌恶了。

“你对我的判断是错误的。”克拉韦恩嘟囔了一声,然后静静握住沃伦的手晃了晃。

“老实说,我并不这样认为。”

在气闸门关闭前,克拉韦恩穿了过去。乌伊已经绑好了安全带,她目光无神,仿佛在凝视无垠的虚空。克拉韦恩猜测,她正在通过内置设备上传条约的副本,并在视域上滚动翻看,尝试找到漏洞。她很可能还发起了搜索,在全球范围内寻找与“警察行动”相关的参考资料。

飞船识别克拉韦恩之后,按照他的预设偏好迅速切换了内饰。现在,飞船的绿色加深,变成了更接近绿松石的色泽,读数和控件的展示布局也都以极简化的方式呈现,只显示最关键的任务系统。尽管相对克拉韦恩在和平时期乘坐过的其他飞船来说,这艘飞船是体形最小的,但与他在战时乘坐的运输机相比,它算得上大了。那些运输机简直狭窄到要将乘客紧紧困在座位上,就像中世纪时期持矛比武前骑士所穿的盔甲。

“不用担心条约,”克拉韦恩说,“我保证沃伦不会有利用漏洞的机会。”

乌伊从恍惚中清醒过来,生气地说:“内维尔,最好能如你所说。没有人希望我们失败,不管是我还是你哥!”她现在换成了魁北克法语,克拉韦恩调整了思维器,以便能跟上她。“如果我的人民发现这里存在隐秘的漏洞,那麻烦就大了。”

“高地战之后,联合体让沃伦有充分的理由恨他们,”克拉韦恩说,“而且他是个战略专家,又不是野外专家。在停战之后,我在蠕虫方面的知识比战时更有用,因此我有事可做。但沃伦的技能,在战后实在是没有太大的用武之地。”

“这难道是他将我们推向另一场战争的理由吗?”乌伊的表述方式给人一种好像她在上次的交流过程中,并未保持中立的观感。但克拉韦恩知道她是对的。如果联盟和联合体之间的敌对关系再次爆发,民主派是无法像十五年前那样置身事外的。所有人都在猜测他们将支持哪一方。

“不会再有战争了。”

“如果你无法劝服加莉安娜呢?还是你打算利用你的人际关系?”

“我之前只不过是她的囚犯,仅此而已。”克拉韦恩接过控制器——乌伊觉得驾驶飞船很无聊——发动飞船驶离火卫二。他们沿着火卫二赤道带的自转轨道切线向下驶去,立刻就以自由落体的速度航行。克拉韦恩用指尖在舱壁上勾勒出一个舷窗的形状,这个形状瞬间就透明了。

有一瞬间他在玻璃上看到了自己的倒影,比他想象中应有的模样要沧桑一些,须发灰白与其说让他看起来像个年老的威权人物,不如说不过就是年纪大了而已,那模样俨然是一个被近况所累而深感疲倦的人。稍微放松之后,他调暗了机舱内部的光线,以便能看到火卫二以惊人的速度离他们而去。火卫二是两颗火星卫星中距离火星较远的那颗,上面缀满武器,这样望去就像一个毛发偾张的深色硬块,由一条嵌满窗户的明亮的流动光带环绕着。过去九年里,火卫二就是他的全世界,而现在,只要伸出手,它就成了他的掌中之物。

“你可不只是她的囚犯,”乌伊说,“没有人从联合体回来之后仍能存有理智,她甚至从未想过用机器来控制你。”

“对,她是没有,但也只是因为时机眷顾而已。”现在他已将乌伊视作利益共同体了。“当时,我已是她手中唯一的囚犯了。而她又正处于节节败退的局势之下,就算再征一轮兵也无济于事。停战条例正在磋商中,她知道,将我毫发无伤地释放有助于博得好感。当然,还有其他原因。但对我们而言,联合体应该不具备类似怜悯的原始能力,他们都是冷酷无情的‘蜘蛛’。加莉安娜的行为对我们的想法无异于一记重击,分裂了高层指挥部的联盟。如果她没释放我,那么指挥部早就发动核攻击,让她灰飞烟灭了。”

“所以,此事与私交全无关系了?”

“是的,”克拉韦恩说,“与私交毫无关系。”

乌伊点点头,但是否真的相信,就不得而知了。这种技巧已被女人们运用得臻至完美,克拉韦恩心想。

当然,他完全尊重乌伊。数十年前,最早一批进入火星“欧罗巴 海洋”的人类当中就有她。现在,那批人正计划在冰层之下建造宏伟壮观的城市群,她又是其中的先锋。民主派设想的社会是扁平化结构下的无阶级社会,但像乌伊这样才华横溢的人,会通过自身努力一步步崭露头角,实现阶级晋升。她曾促使联合体与克拉韦恩所在的联盟达成和平,这也是她现在来此的原因,加莉安娜只会在有中立观察者陪同的情况下,同意克拉韦恩的任务申请,而乌伊正是最合适的人选。尊重很容易做到,信任却难得多。这就需要克拉韦恩忽略一个事实,即这位民主派女性脑中满是内置监控,其身份与布下那些东西的敌人也相差不多。

降落火星的过程真可谓充满艰险。

卫星拦截网络的自动追踪系统向他们发出了一到两次质询。在确认飞船的外交性质并放行之前,网络上方的火星同步轨道之上盘旋着黑色武器群。它们会在一定时间内锁定飞船,并将电磁轨道炮充能,时刻蓄势待发。这个卫星拦截网络非常有效。由于克拉韦恩参与了其中的大半设计,所以他对此并不惊讶。十五年来,没有飞船进出过火星大气层,也没有任何地面交通工具能从这个卫星拦截网络中逃脱。

“她在那里。”长城从地平线上升起时,克拉韦恩说。

“为什么你管‘它’叫‘她’?”乌伊问,“我从未想过将其拟人化,而且它还是我设计的。再说……就算它曾生机勃勃,现在也已经死气沉沉了。”

她是对的,但长城仍然令人敬畏。从轨道上看,它是火星表层上的黯淡圆环,宽约两千公里。它就像环礁一样,形成了自己的内部气候系统。碟状的天空呈现出比外部更深的蓝色,上面缀有乳白色的云朵,又在分界线处戛然而止。

曾有数百个社区栖身于长城内部温暖、密集、富氧的大气中。长城是乌伊诸多项目中最大胆也最切实可见的一个。自然规律是无法规避的,通过诸如彗星撞击,或融化极地冰冠这样的传统方案改变火星的地形,花费的时间总得以千年为单位。因此,长城并没有立刻改变整个大气层,而是将效应集中在一个相对较小的区域,一个仅约一千公里的范围内。因为缺乏足够深的环形山,所以长城完全由人工建造。它被建成了一个巨大、环形、由气体构成的建筑,以每年二十公里的速度向外缓慢扩张。火星重力很小,特定表层的大气压力比同等条件下地球上的大气压力要小,因此长城要建得很高。此外,墙体厚达数百米,其色泽暗如冰川,主根基深植火星地壳的岩石层,以便采集长城持续增长过程中所需的矿石。然而,虽然长城有二十万米高,但它本身只是一种仅几微米宽的薄膜结构,轻盈透光、薄甚蝉翼。除了偶尔的光学效应使其犹如被冰封住的极光一样悬在星空之中时,长城在其余时候完全不可见。生态工程师们在轨道实验室中对人类基因库加以调整,再投放至长城内的宜居区域。其内的植物群和动物群便会向长城外一波又一波地蓬勃扩张。

但现在长城已经死气沉沉了。

在战时,长城被某种病毒武器击中,其具有复制性能的子系统遭到严重破坏,自此停止了扩张。而现在,连长城内部的生态系统都在衰竭,大气层冷却,氧气泄漏到太空中,大气压力不可避免地下降,趋近标准大气压力的七千分之一。

他想知道乌伊是怎么想的,她是否会在某种意义上将其看作自己被谋杀的孩子。

“我很抱歉我们必须摧毁它。”克拉韦恩说。他原本想表达出这类行为实属战争常态的意思,但最后脱口而出的话听起来像是在做无望的辩解。

“你不需要抱歉,”乌伊说,“它只是个机械装置而已。坦白说,它能坚持这么久已经很让我惊讶了。它肯定还残存着一些修复自我损伤的能力。你知道的,我们民主派的宗旨就是让后代延续。”

没错,而这也是让克拉韦恩所在阵营感到担忧的地方。有人说,民主派在外太阳系中的霸权地位受到了挑战,甚至有人试图在木星周围建立联盟的据点。

飞船掠过长城顶部,穿过其内稠厚的大气层时,船体都被拉成了箭头的形状。长城内部,地面呈干旱枯败的样貌,到处散落着荒废的棚屋、破损的穹顶、徒留外壳的交通工具,以及被击落的飞船。地面还有一些根系较浅的植被,主要是暗红色的苔原植物,如羊胡子草、虎耳草、北极罂粟以及地衣等。克拉韦恩通过不同的红外特征来辨识每个物种,但由于这里的鸟类族群灭亡,许多植物都在消逝。地上有巨大的银色刈痕,其间满是冰块。所剩无几的广阔湖泊仍残留着地下深埋的热电堆供给的温度,而其他地方几乎都已恢复成了贫瘠的永冻层。克拉韦恩心想,如果不是战争摧毁了一切,这里原本可以成为一个天堂般的地方。但是,如果战争再次爆发,包括地球和火星在内的整个系统,都只会重演这里发生的灾难。

“你还没看到巢穴吗?”乌伊说。

“再等一下。”克拉韦恩调出了涵盖整个巢穴的平视式展示图。“就是这里了,热能信号很明显,方圆数公里之内别无他物,也无人居住。”

“是的,现在我看到了。”

联合体的巢穴位于距长城边缘三分之一的地方,距离阿尔西亚山麓不远。整个巢穴直径仅一公里,周围环绕着一条堤坝,堤坝一边堆着高高的风化层尘土。长城内部的区域足够广阔,拥有一个相当可观的天气系统,火星纬度跨度足以形成显著的科里奥利效应,经度跨度也足以支持昼夜交替,以产生热能流动。

他现在能将巢穴看得更清楚了,一些细节也从薄雾中慢慢显露出来。

巢穴的外部设计对克拉韦恩来说太熟悉了。停战后,他在的阵营一直从火卫二这个绝佳的观测点俯瞰并研究它。当然,公转轨道距火星较近的火卫一本应是更佳的选择,但其供给不足。不过也许火卫一的问题,对克拉韦恩和加莉安娜的谈判能起到一些作用。他知道,她就在巢穴中的某个地方,在二十个大小不一的穹顶之下。穹顶之间或通过加压隧道连接,或像肥皂泡那样边缘相叠。在火星地表之下,巢穴向下延伸了数百层,甚至更深。

“你觉得里面有多少人?”乌伊说。

“大约九百人吧,”克拉韦恩说,“这只是根据我被囚禁在这里时的情况猜测的,但当时的那些人中有上百人已经在突围中死去了。至于其余的,我不得不说,大半都只是猜测而已。”

“我们的估计相差不大,这里总共不超过一千人,整个系统内或许还有另外三到四个小型巢穴。我知道,你的阵营以为我们的情报会更详尽,但事实并非如此。”

“事实上,我相信你。”飞船的船体以他们为中心弯折变形,转换成了适合低空飞行的状态,展开了一对形如蝠翼的宽阔机翼。

“我只是希望你们能掌握一些线索,解释一下为什么加莉安娜总是将宝贵的生命浪费在突围这件事情上。”

乌伊耸了耸肩。“也许在她看来,生命并不像你认为的那样珍贵。”

“你真这样想吗?”

“克拉韦恩,即便是从民主派的立场来看,我依然认为我们无法猜测一个真正的蜂巢思维社会的想法。”

这时,从控制台传来了一阵吱吱声,是加莉安娜发来的讯号。克拉韦恩打开接收器,转到专为联盟与联合体沟通所设置的外交频道。

“是内维尔·克拉韦恩吗?”加莉安娜说。

“是的。”他控制语气,尽可能让自己听起来很冷静。“桑德拉·乌伊和我一起来的,我们已准备好按照你们的指示着陆。”

“好的,”加莉安娜说,“请根据无线电指示,将飞船驶向西边的长城边缘,请务必小心。”

“感谢。这样谨慎是有什么特别用意吗?”

“速战速决,内维尔。”

他们在巢穴边缘停靠,并逐渐降低高度,直至距遭受过风雨剥蚀的火星地表仅数十米之处。混凝土筑造的堤坝上开了一个宽阔的矩形门洞,一个被黄色灯光映成暖色调的停机库从里面显露出来。

“那里一定是加莉安娜发射飞船的地方,”克拉韦恩悄声说,“我们一直认为,长城边缘靠西的地方肯定存在某个出入口,但我们之前一直没能真的看到它。”

“但这仍然不能解释她为什么这样做。”乌伊说。

控制台再次传来吱吱声。尽管已经很近了,但信号仍然很糟糕。“拉高飞船,”加莉安娜说,“你们靠得太低,开得又太慢。你们要保持一定的海拔高度,不然会有虫子缠住你们。”

“你是说这里有虫子?”克拉韦恩说。

“我以为你是对付虫子的专家,内维尔。”

他将飞船拔高,但依然稍迟了一瞬。在他们前面,有个东西以闪电般的速度自地面盘旋上升,其盔甲覆盖的钝头上长有金刚石材质的巨颚。克拉韦恩立刻辨认出这是乌洛波洛斯蠕虫。大批这样的蠕虫,分布在整个系统的一百多个避难所内,到处滋扰。与火卫一上分布的蠕虫相比,这种蠕虫虽在智能上略低一些,在危险性上却不遑多让。

“该死。”乌伊说,她那民主派的冷静外表瞬间破功。

“骂得好。”克拉韦恩回应道。

这只乌洛波洛斯蠕虫贴着飞船底部游过,之后便产生了一阵连续不断的颠簸,那是它用颚将机腹撕开了。克拉韦恩感觉飞船突然向下栽去,伴随着令人恶心的感觉。飞船脱离了飞行状态,呈抛物线状向下急冲。冷色调的极简绿松石内饰流畅地切换至紧急模式,受损读数与武器状态选项争相跃入视线范围。他们的座位膨胀起来,将他们包裹在里面。

“抓紧,”他说,“我们要掉下去了。”

乌伊再次恢复冷静,说:“你认为我们有可能及时抵达巢穴入口吗?”

“绝无可能。”尽管如此,克拉韦恩仍竭力控制飞船,但效果并不理想。飞船正在急速逼近地面。“真希望刚刚加莉安娜能早一点提醒我们……”

“我觉得她以为我们已经知道了。”

飞船撞上了地面。碰撞结果比克拉韦恩预计得更严重一些,但飞船没有散架,而且膨胀起来的座位也缓解了一些冲力,让情况没有那么糟糕。飞船滑行了数米,然后大头朝下撞在了沙丘上。克拉韦恩透过窗户看到白色的蠕虫向他们冲过来,分节的机械身体在空中拉出起伏的波浪。

“我觉得我们完了。”乌伊说。

“那可未必,”克拉韦恩说,“你肯定不想看到这个,但是……”他咬紧牙关,调出飞船的隐藏武器。天花板上垂下来一只瞄准镜,他将眼睛靠上去,十字准心锁定蠕虫,就像以前那样。

“该死的,”乌伊说,“这次任务禁止携带武器!”

“尽管投诉我吧。”

克拉韦恩开火了,飞船受后坐力影响轻微晃动。透过侧窗,他们看到白色的蠕虫被炸成了短粗的节段,四散的零件还在尘土中扭动着。

“干得好。”乌伊勉强夸赞了一句。“死了吗?”

“暂时的,”克拉韦恩说,“这些节段要几个小时才能重新融合成一只可以行动的蠕虫。”

“很好。”乌伊从座位上起身。“但相信我,你会收到正式投诉。”

“难道你更希望让蠕虫吃了我们?”

“我只是讨厌撒谎,克拉韦恩。”

他再次尝试接通无线电。“加莉安娜,我们刚刚掉下来了,但都安然无恙。”

“谢天谢地。”旧的语言习惯很难消失,就算是联合体里的人也是一样。“但你们不能待在那里。那片区域里还有很多蠕虫。将飞船调至陆行模式,开到巢穴这边来,办得到吗?”

“只有二百米,”乌伊说,“应该不成问题。”

二百米倒是没错,但那是危险又崎岖不平的二百米,一路上都是湿软的洼地,足以藏匿一大堆蠕虫。而且他们还得攀上堤坝,才能到达巢穴入口,那里比地面要高出十到十五米。

“希望不成问题吧。”克拉韦恩说。

他松开安全带站起身。头一次真切感受到火星的重力,让他有点头晕。他已经完全适应了火卫二轨道上的重力,那里的重力与地球上的一致,是为了让自地球而来的战略专家们感到舒适而专门设计的。他走到急救箱那里,找了个面罩给自己,又找了一个给乌伊,面罩轻巧地覆在他的脸上。他们插上氧气罐,走到飞船的舱口。舱门打开的时候,通道处张开了一层闪闪发光的薄膜,这是民主派发明的最新技术。克拉韦恩穿过薄膜,包裹着他的部分发出啵的一声,好似吮吸什么东西时发出的湿漉漉的声音。当他接触到地面时,鞋底周围的薄膜变硬了,身体周围也开始显出轮廓,勾勒出肋骨和关节弯曲的形状,虽然是透明的。

乌伊走在他身后,也依样画葫芦,套上了一件属于自己的中码透明轮廓装。

他们大步流星,离开坠毁的飞船,向着堤坝走去。如果附近有蠕虫的话,他们的震动模式会提前锁定它们。蠕虫现在可能对飞船更感兴趣,但他们并不能寄全部希望于此。克拉韦恩对蠕虫的行为知之甚深,了解它们常规的活动目的,但这些专业知识并不能让他活下来。在火卫一的时候,他差点死在这些蠕虫的口中。

因为戴面具的缘故,克拉韦恩感觉脸上湿漉漉的。即便到了现在,从技术层面来说,长城脚下的空气也是可以呼吸的。但是,眼下速度才是关键,冒这个险没有意义。他步履蹒跚,踏着火星地表的土壤向前穿行,但似乎并未离堤坝更近一些。甚至比起从坠毁处看,堤坝好像更大了些,距离也更远了些。

“又有一条蠕虫。”乌伊说。

白色蚊香状的物体猛地从沙地蹿出,向西边前进。这条蠕虫朝着他们的方向呈之字形前进,身体起伏摆动,带着捕食者的冷静,就像知道自己有足够的时间抓住猎物。在火卫一的地下隧道群里,人们根本无法预知一条蠕虫的接近。在那里,它们自潜伏处突袭,迅如巨蟒。

“跑!”克拉韦恩喊道。

在堤坝的高处,入口那里出现了一团黑乎乎的影子。沿着堤坝一侧,一条绳梯垂下。克拉韦恩朝堤坝脚下奋力奔跑,他没再浪费精力放轻脚步。他知道,蠕虫已经锁定了他。

他向后望去。

蠕虫在坠毁的飞船那里停顿了一下,然后用它那金刚石材质的巨颚撞向飞船,刺穿了它。蠕虫连带飞船一起直立起身,就好像身上套了个花环。接着它抖了下身体,飞船就像腐烂的残骸般支离破碎。然后,蠕虫便将注意力重新转到克拉韦恩和乌伊身上,像响尾蛇一样,把自己三十米长的身体从沙子里拽出来,像滚动的线圈一样向他们旋过来。

克拉韦恩抵达了绳梯的底部。

以前在1:1的重力条件下,他可以只用手臂就攀上梯子,但现在他感觉脚下的梯子仿佛有了生命一般。他开始向上爬,并意识到自己的实际上升速度比他爬得要快些,是联合体人在高处向上拉拽绳梯。

他又回头看了一眼,却刚好看到乌伊跌倒了。

“桑德拉!不!”

她总算爬起来了,但为时已晚。当看到蠕虫冲到她身边时,克拉韦恩已经无能为力,只能移开目光,祈祷她能死得快些。如果做什么都于事无补,那么至少快些结束,她能少一些痛苦。

然后克拉韦恩开始思考自己能否活下去。“拉快一点!”他大喊,但面具把他的声音堵回了喉咙里。他忘记在防护服上安装无线电通信器了。

蠕虫在堤坝脚下扑打撞击着,然后直立起身体,在克拉韦恩脚下张开大嘴。他看到它咽喉里的牙齿像挖隧机钻孔头那样一圈一圈向内排列,而嘴巴就像金刚石环圈的孔口。然后一道刺眼的亮光刺进了虫皮,克拉韦恩抬头,看到一队联合体人跪在入口前面,将枪口朝下。蠕虫在一阵强烈的机械刺激下扭动着身体。他看到沙地另一边,又有一条蠕虫正扭动身体朝这边来了。他推测有十来条蠕虫都冲巢穴来了。难怪联合体人很少尝试采用地面交通工具沿沙地方向逃离。

联合体人继续拖拽绳梯,现在克拉韦恩离安全地带又近了十米。那只蠕虫被武器击中的位置,外皮被掀开了,露出了神经机械的驱动装置。它被激怒了,晃动着身体撞击堤坝,鹅卵石大小的碎屑四处散落。在被向上拽的过程中,克拉韦恩甚至能感受到堤坝被撞击时发出的震动。

蠕虫又撞了一下,堤坝比之前震动得更加厉害了。让克拉韦恩害怕的是,他眼睁睁看着其中一个联合体人失足从堤坝上摔了下来。时间仿佛静止了,掉下去的那个人直冲他而来。克拉韦恩不假思索地贴向墙体,将四肢紧扣在绳梯上,然后一把抓住了掉落者的手臂。即便火星重力很小,联合体人的体格也很纤细,但这样的冲击也几乎让他俩都掉进蠕虫的口中。克拉韦恩感觉自己的骨头都错位了,软骨也撕裂了,但他还是努力抓住了联合体人和绳梯。

那人毫不费力地呼吸着堤坝脚下的空气。他只穿了一套腰部系带的灰色真丝睡衣,脸颊凹陷、秃头,再加上一副典型的火星体格,整个人看起来惨白干瘪。而且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他手里的枪竟然没掉下去。

“放开我吧。”他说。

即便受了伤,下面的那只蠕虫还在一点点往上爬。“不。”克拉韦恩紧咬着牙关,薄薄的面具都变形了。他从牙缝里蹦出来这个字,并继续说:“我不会放手。”

“你别无选择。”那人的声音十分平静。“时间不够了,他们无法赶在我们丧命前将我们俩都拉上去,克拉韦恩。”

克拉韦恩看向那人的脸,试图猜测他的年纪。或许三十多岁吧,也可能根本没有三十岁,因为苍白的面容会让他看起来比实际上更沧桑些。克拉韦恩的年纪显然要比他大一倍多,而且之前也一直过着比他更富裕的生活,并在之前的三四次事故中幸免于难。

“我才是应该去死的那个人,你不是。”

“不,”那人说,“如果你死了,他们便会设法把你的死亡归咎于我们,并以此作为宣战的借口。”说完,他平静地举起枪指着自己的头,扣下了扳机。

克拉韦恩震惊地意识到那人已经救不回来了。他松开了手,那人的尸体顺着堤坝跌落,掉进了蠕虫口中,也就是刚刚桑德拉·乌伊葬身的地方。

之后,克拉韦恩木然地任由自己被拉到安全地带。

***

当停机库的装甲门关上后,联合体人用酶性喷雾剂对着克拉韦恩的膜衣一顿猛喷。几秒之后,膜衣就溶化了,克拉韦恩在一摊黏液里微微喘息着。两个联合体人走过去扶他,让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并耐心地等待他在面具后喘口气。透过疲惫的眼睛,他看到停机库里堆满了组装到一半的飞船,流线型的骨架是根据鲨鱼的体形设计的,以便使其能快速冲出大气层。

“桑德拉·乌伊死了。”克拉韦恩取下面具说。

联合体人都看到了,但在这种情况下,不将刚发生的事情再阐述一下似乎显得不够人道。

“我知道,”加莉安娜说,“但至少你还活着。”

他想起了那个掉进蠕虫口中的联合体人。“我很抱歉你的……”但随即他又停了下来,因为以他对联合体人的了解,他一时间还找不到合适的说法来表达歉意。

“在你试图救他的同时,你也将自己置于危险之中了。”

“他本可以不死。”

加莉安娜点头,她神情清明。“是的,在其他类似的情况下,他是可以不死,但如果他不死,你就有很大可能会死。你也听到他说的了。你的死亡最终会被说成是我们蓄意为之,并借机对联合体开战。如果我们谋杀外交官的消息传出去,那么连民主派也会背弃我们。”

在面具后面深吸一口气后,克拉韦恩望向加莉安娜的脸。他曾通过低带宽的视频连线与她通话,但只有在面对面的情况下她的形象才更加鲜明。十五年来,岁月似乎对加莉安娜格外宽容。十五年间的表情习惯本应在她脸上留下更深的皱纹,但联合体人是出了名的喜怒不形于色。而且在这段时间里,加莉安娜长时间把自己关在巢穴里,极少见阳光。火星的重力比火卫二要小,对骨骼结构的生长更为友好。这一切使得她仍然是他记忆中的样子,与他当年被囚在这里时一样,整个人散发出一种冷冽的美。可能岁月给她留下的唯一痕迹,便是肉眼可见的银发了。在他被囚期间,那些还都是青丝。

“你为什么不提前提醒我们蠕虫的事情?”

“提醒你们?”她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一丝类似疑惑的表情,但也转瞬即逝了。“我们以为,你们早已对蠕虫侵扰之事全然知晓。数年来,那些蠕虫虽一直呈休眠状态等待时机苏醒,但它们一直在那里。直到发现你们的飞船盘旋的位置过低时,我才意识到……”

“意识到我们可能对此并不知情?”

蠕虫是区域封锁设备,能自动搜索矿脉。它们是战争的遗留产物,至今仍活跃于太阳系的许多区域。以一维的方式来看,这些机器是智能化的。但没有人公开承认自己是它们的投放者,而且通常情况下,想要说服这些虫子,战争已经结束了,是时候该悄无声息地退伍了,也根本不可能。

“在火卫一的事情后,”加莉安娜说,“我还以为你已经了解了有关蠕虫的全部信息。”

他讨厌想起火卫一上的事情,那些痛苦仍然深深地埋于他的心底。但若不是在那里受了伤,也许他永远不会被送到火卫二疗伤,也就永远不会被招进他哥哥的情报部门,研究联合体的相关事项。正是由于曾浸淫在与敌人相关的信息中,所以到了和平时期,他才能在另一场大战的前夕当上谈判官,现在应该叫外交官了。追根究底,世间一切皆是因果循环。而现在,他又将自己的关注点转向了火卫一,因为他觉得这其中或许有破局之法,而且也许这是最后的缔造和平的机会了。但现在就与加莉安娜谈这些,未免为时过早。在发生了这么多事之后,他甚至不确定这项任务还能继续下去。

“我们现在安全了,对吗?”

“是的,我们可以修复堤坝的损伤。不过大多数时候,我们都不会在意那些损伤。”

“你应该提醒我们。对了,我得跟哥哥通个话。”

“沃伦?当然可以。这事简单。”

他们走出停机库,将飞船半成品抛诸脑后。克拉韦恩知道,在巢穴深处的某个地方,藏着制造这些飞船部件的工厂,联合体用的材料包括从火星上挖掘的矿石和从巢穴的组织上挑选出来的碎片。联合体设法每六周左右发射一艘飞船,并如此持续了约半年左右。这期间所有发射出去的飞船都被击落了,没有一艘能成功逃离火星的大气层。他迟早要问问加莉安娜,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坚持这种挑衅性质的愚蠢行为。

但现在还不是时候。按照沃伦的估计,距离加莉安娜下一次挑衅式的发射,只有三天时间了。

除了停机库,巢穴中其他地方的空气都更加稠密,也更加温暖,这也说明他可以摘下面具了。加莉安娜带着他走过一条不太长的金属走廊,沿着两侧的灰色墙壁,一直走到尽头,进了一间配有控制台的圆形房间。他认出了这个房间,他还在火卫二与加莉安娜通话时,这个房间就曾出现在屏幕里。加莉安娜给他介绍了通话系统的使用方法,然后在他与火卫二成功建立连接后走出了房间。

很快,沃伦的面孔就出现在了屏幕上,但分辨率很低,满是像素点,如同印象派肖像画一般。根据联合体的权限设置,当他们向系统其他区域的人发送信息时,只能控制在每秒千字节以内。现在,带宽已被这个视频连接占用了大半。

“我想你已经听说了。”克拉韦恩说。

沃伦脸色灰白,点了点头。“当然,我们在轨道上的视野很好,足以看到乌伊没能幸免于难——可怜的乌伊。虽然我们相信你活了下来,但能得到确认是件好事。”

“你希望我放弃这次任务吗?”

沃伦犹豫了,他犹豫的时间远超过时滞 能造成的延迟。“不,我仔细想过了。当然,高层指挥部也与我持一致意见。乌伊的死是一场悲剧,这毋庸置疑。但她只是一个中立派的观察员。如果加莉安娜同意你留下,那我建议你照办。”

“但你依然觉得我只有三天时间来完成这项任务吗?”

“这取决于加莉安娜,不是吗?你目前掌握的情况多吗?”

“你在开玩笑吧,我到现在为止就看到了一些准备发射的飞船,仅此而已。火卫一提案我也还没机会提,发生了乌伊的事情之后,时机就变得不太理想了。”

“是的,要是我们早知道蠕虫侵扰的事情就好了。”

克拉韦恩倾身,靠近了屏幕一些。“是啊,该死的,为什么我们不知道呢?加莉安娜以为我们知道,而我也没因此责怪她。十五年来,我们一直在监视这个巢穴。这么长的时间里,我们理应能够发现蠕虫的存在吧?”

“这个问题你已经想过了,不是吗?”

“什么意思?”

“意思是,也许蠕虫并不是一直在那里。”

克拉韦恩知道这次谈话并无隐私可言,但他又不愿意放弃线索,他说:“你觉得是联合体人把它们放在那里埋伏我们的?”

“我的意思是,我们不应忽视任何一种可能,无论那种可能会造成多么令人不快的结果。”

“加莉安娜不会做这样的事情。”

“是的,我不会。”加莉安娜走了进来。“而且我很失望,你们居然在讨论这种可能。”

克拉韦恩切断了与火卫二的通信连接。“偷听可不是君子行径,你知道的。”

“那你希望我怎么做?”

“给予我一些信任。还是说,这要求也太高了?”

“自你还是我的囚犯时起,我就从未信任过你,”加莉安娜说,“那段时间的相处使我们之间的关系极其简单,因为我们的角色都被定义好了。”

“那现在呢?如果你全然不相信我,那你为什么要同意我的访问请求呢?很多其他专家都能代替我过来,你甚至可以拒绝我的任何形式的通话。”

“是乌伊的人给我们施压,让我们同意你的访问申请,”加莉安娜说,“就像他们向你们施压,拖延你们发动战争一样。”

“就只是这样吗?”

她略微犹豫了一瞬,说:“还有就是,我……认识你。”

“认识我?这就是你对长达一年的囚禁我的时光的总结吗?我们曾经那么多次将彼此之间的分歧搁置一旁,不谈战争,只聊其他,又算什么呢?是你让我在那段时间里保持清醒,加莉安娜,我永远都不会忘记。这也是我冒着生命危险来到这里,说服你不要再继续那些挑衅行为的原因。”

“但现在的情况完全不同了。”

“当然!”他极力控制自己不要大嚷出来。“当然不同了。但这不重要,我们仍然可以在这种信任的基础上,找到解决此次危机的办法。”

“但你们是真的想要解决问题吗?”

克拉韦恩没有马上回答,而是谨慎地思考了一下可能的真相。“我也不确定,但是我同样不确定你们的真实想法,不然你们也不会一直心存侥幸,不断挑衅了。”他的内心突然涌起一阵骚动,让他还没来得及好好计划一下就冲动地问了出来(他本可以有上百万种更好的提问方式)。“你为什么要一直挑衅,加莉安娜?为什么你明知那些飞船一旦离开巢穴就会被击落,还要坚持继续发射它们?”

她直直地盯着他的眼睛。“因为我们能做到。因为我们迟早能成功。”

克拉韦恩点了点头。她的话正是他担心的事情。

***

加莉安娜领着克拉韦恩穿过更多灰色的走廊,又往下走了好几层,去往巢穴的更深处。光线顺着墙壁上内嵌的蛇形斑条倾泻而入,弯弯曲曲仿若动脉一般。这种蛇形斑条可能是装饰用的,但克拉韦恩觉得它更像根据生物学算法自然长成的。曾经有说法称,联合体尝试赋予他们周围的一切东西生命,并以一切形式展示其人性。但这一说法并无实据。

“你冒的风险太大了。”克拉韦恩说。

“但现状让人忍无可忍。我非常希望能避免再次开战,如果避无可避,我们希望至少能有机会打破这些枷锁。”

“那你首先要保证自己能够在战争中幸免于难……”

“我们也想避免这种结果。但无论如何,我们都不会萌生恐惧。你之前也看到了,堤坝那边的那个年轻人接受了自己的命运。因为他知道,你死要比他自己死给我们造成的伤害更大。所以他调整了心态,并坦然接受了自己的命运。”

“很好。这样的话,我明白了。”

加莉安娜停了下来。他们站在其中一条蛇形斑条点亮的走廊里,旁边并无他人。从停机库出来后,克拉韦恩就没再见过其他联合体人了。“就如你愿意为他人牺牲自己的一条胳膊一样,我们并非认为个体生命毫无价值,但现在,我们都是分子,隶属于更宏大的某些……”

“你是说‘超悟’?”

这是联合体的一个术语,形容他们的神经共享状态,通过他们颅内成群的机器来调节。民主派人通过植入装置 不断促进真正民主的实现,而联合体人则运用这种技术来共享感官数据、记忆,甚至意识思维本身。这就是导致战争爆发的原因。2190年时,一半的人类都通过神经植入物,连入了这个系统范围的数据网络。后来,联合体的实验超过了某个阈值,将一种转化病毒释放到了数据网络中。之后,植入体开始转化,联合体的思维模板影响了数百万人的思维,而被感染者则瞬间变成了敌人。地球和其他系统内的行星一直以来都比较保守,更偏向于通过传统媒介访问网络。

一看到火星和小行星带的社区都成为联合体实验的牺牲品,联盟势力就匆忙调集资源,避免这种病毒扩散到自己的领土上。民主派却在其诸多领地失守之前,设法于这些气体巨行星周围建起了防火墙。民主派选择了中立,而联盟则试图遏制(也有人称其为“清除”)联合体接管的区域。三年内,几场人类历史上最血腥的战争接连爆发。最后,联合体被迫散落到了系统的各个角落。但是,他们一直对自己的传播受到遏制感到不解。毕竟,已被转化的人无一后悔。不仅如此,联合体百般无奈之下释放的几个囚犯,甚至在恢复到未被感染前的状态之后,仍想方设法返回联合体的据点。他们中有些人甚至宁愿自尽,也不肯放弃“超悟”。“超悟”对他们而言就像信徒的天堂一般,他们愿意用自己全部的清醒时间去追随它。

“‘超悟’模糊了我们的自我意识,”加莉安娜说,“当一个人选择死亡时,牺牲对他来说并不是绝对的。因为他明白,他身上具备的很多东西已经在其他人身上保存下来了。”

“但他只是一个人。那么在为逃离火星大气层而进行的数次尝试中,你放弃的那几百条人命又该怎么算呢?我们知道具体的数量,因为所有尸体我们都清点过了。”

“克隆体总是可以替换的。”

克拉韦恩希望自己能把厌恶之情掩饰得足够好。在他的阵营中,克隆本身就是一种不能诉之于口的暴行,会引发恐怖的联想。但对加莉安娜来说,这只是她武器库中的一种技术而已。“但你并没有克隆任何人,不是吗?你的人在减少。我们原以为这个巢穴里有九百人,但我们高估了,不是吗?”

“你还没见到多少人呢。”加莉安娜说。

“是没有,但这个地方散发着一种荒凉的气息,这一点你根本藏不住,加莉安娜。我敢打赌,在这里,你们的人不超过一百个。”

“你错了,”加莉安娜说,“我们的确掌握了克隆技术,但几乎从未用过。什么才是重点?无论你们的宣传员是怎么说的,我们都不渴求基因上的统一。追求最佳只会导致局部的最小值。我们尊重自己的不足,并坚持不懈地追寻可持续的不平衡状态。”

“那好。”他现在最不需要的就是听联合体人花言巧语的自我辩白。“那大家都去哪儿了?”

很快他的疑问就有了答案,虽然并不能一下子解答清楚,但聊胜于无。现在他们已经到了巢穴最深处,在迷宫般的走廊的尽头,加莉安娜把他带到了培育室。

这里与他预期得完全不同,不但与他在火卫二那个天然的观测点上所幻想的一切不符,也与他基于对巢穴迄今为止的观察所做出的预期相悖。在火卫二上,他原以为联合体的培育室是一个医疗效率低下的地方,所有闪闪发光的机器里都装着婴儿,外面插着电源,如同一个生产力惊人的婴儿制造工厂。到巢穴后,他的想法因为联合体凋零的人数而发生了改变。他认为就算有培育室,也明显不会是一个产能很高的地方。所以,孩子应该会少一些,但仍应有沐浴在蛇形光线下的一堆笨重的灰色机器。

但培育室并不是那样。

加莉安娜展示给他的巨大房间几乎可以算是极其明亮且令人愉悦的,里面充满了孩子们幻想中的美好形状和颜色。墙壁和天花板投射出全息天空,上面是无垠的蓝色和翻滚的白云,一派天堂的景象。起伏的地面上铺满人造草坪,形成了山丘和草地。这里有一簇簇的鲜花和盆景森林,还有机器动物(奇妙的鸟和兔子等),只是都太过拟人化,以至于无法吸引克拉韦恩这样的成年人了。它们就像儿童读物里的动物一样,都有着大大的眼睛和幸福的表情。草坪上还散落着很多玩具。

这里还有孩子们,大约有四十到五十个。据克拉韦恩估计,孩子们的年龄从几个月到六七岁不等。一些孩子在兔子堆中爬行,其他大一些的孩子聚在树桩旁,树桩的切面上快速闪动着图像,光线映射在他们的脸庞上。他们或彼此交谈,或咯咯发笑,或哼唱儿歌。他数了下,有六个成年联合体人跪在孩子们中间。孩子们的衣服颜色是一种让人看着头疼的亮色,且颜色和图案各不相同。成年联合体人跪伏在孩子们之间,如乌鸦一般。但是,孩子们看起来很自在,都在认真地听他们说话。

“跟你想的不太一样,对吧。”

“是……完全不一样。”对她撒谎似乎毫无意义。“我们以为,你们会像自己经历过的那样,让机器养育你们的孩子。”

“一开始,我们的确是那样做的。”加莉安娜微妙地转换了话题,“你知道为什么黑猩猩不如人类聪明吗?”

克拉韦恩对话题的转变感到一点惊讶。“我不知道,或许是因为它们的大脑小一些?”

“黑猩猩的大脑的确比人类的大脑小一些。海豚的大脑很大,却不见它们比狗聪明多少。”加莉安娜走到一个无人的树桩旁,弯下腰,在树桩的切面上画了张哺乳动物的脑部草图,然后用手指在相应的部分勾画了一番,她的动作迅速得让人无法看清。“大脑的发育过程比总容量更加关键。新生黑猩猩和成年黑猩猩的脑容量仅有约20%的差距。当黑猩猩可以接收来自子宫外的数据时,其大脑便已经没有多少可塑性了。与此类似,海豚自出生便录入了成年海豚的所有已基本固定的行为模式;与此不同,人类的大脑会在出生后的数年中通过学习不断成长。我们反推了这一观点:如果出生后的成长历程中所接收到的数据对于智力发育如此重要,那么也许我们可以通过干预大脑发育的最初阶段,进一步提高我们的智力。”

“在子宫里?”

“是的。”她用树桩画展示了人类胚胎的发育过程,自细胞分裂开始,到原始脊神经微弱的褶皱处开始形成最微小的新生思维。成群结队的亚细胞机械蜂拥而至,侵入新生的神经系统。然后胚胎迅速发育,直至克拉韦恩看到即将出生的人类胎儿。

“发生了什么?”

“那是一个重大失误,”加莉安娜说,“我们不但没有促进神经系统的正常发育,还严重损害了它。最终我们只得到几个症状不同的学者症候群 患儿。”

克拉韦恩环顾四周。“所以之后你便让这些孩子在正常的成长环境下长大?”

“差不多吧。当然了,他们的成长环境中没有家庭结构。但在人类和灵长类动物的社会中,比起家庭,同龄群体在儿童成长过程中发挥的作用要更重要一些。截至目前,我们还没发现任何病理异常体。”

克拉韦恩看到,一个联合体人领着一个较大的孩子走出了这间绿草如茵的房子,去到了一扇悬在空中的门前。当走到门口时,孩子犹豫了,他向后挣脱,那个联合体人却温和地坚持着。孩子回头看了一会儿,然后跟着那人走进门内。

“那个孩子要去哪里?”

“去发育的下一个阶段。”

克拉韦恩很好奇,在一个孩子升级之后,他能看到培育室的可能性有多大。据他判断概率极小,除非有速成方案能加速这个过程。当他还在思考这个问题时,加莉安娜带他进入了培育室的另一个房间。这个房间比前一个小一些、暗一些,不过除了他刚刚见识过的铺满绿草的房间,这个房间还是比巢穴的其他地方华丽多了。这个房间的墙壁上嵌满了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显示器,演示着各种动态图像,并有相关文字快速滚过。他看到一群斑马挨挨挤挤地穿过一颗中子星的核心,另一个地方还有一只章鱼在向一个二十世纪的暴君脸上喷墨。其他显示器的屏幕像是用日本纸做成的,满屏的数据从地板上升起。孩子们(最大的也不超过十八岁)三五成群地坐在显示器旁柔软的黑色伞菌顶上,辩论着什么。

房间四周放着一些闲置的乐器,全息键盘、空气吉他等。一些孩子的眼睛上蒙着灰色的布带,他们将手指伸进一些抽象结构的缝隙里,摸索着数学宇宙中龙族出没的水域。克拉韦恩可以在平板显示器上看见他们在操作什么,那是些即便在二维空间里都会让他头痛的形状。

“他们快要长成了,”克拉韦恩说,“但他们的脑中还未植入机械,估计也快了吧。打算什么时候植入?”

“很快,非常快。”

“你在加快他们的发育过程,是吗?你在尝试让尽可能多的孩子发育成联合体人,你有什么计划吗?”

“有些事……已经这样了,仅此而已。你到这里的时机可以算好,也可以算不好,具体怎样要看你自己怎么看。”在克拉韦恩细问加莉安娜这是什么意思之前,她又说:“克拉韦恩,我想带你见个人。”

“谁?”

“一个对我们非常宝贵的人。”

加莉安娜带着他穿过几扇培育室的门,到达了一个很小的圆形房间。这个房间的墙壁和天花板布满灰色的纹理,这里比前面几个房间要安静些。一个女孩盘腿坐在房间中间的地板上。克拉韦恩估计,这个女孩的年龄大约有十岁,或许稍大一点。但她没有对克拉韦恩的出现做出任何正常成人该有的反应,甚至也没有任何属于普通孩子的反应。在他们进门时,她只是继续专注于手头的事情,就像没看到他们一样。克拉韦恩搞不懂她在做什么。她向前伸出双手,以一种缓慢而精确的姿势移动着双手,好像在弹奏全息键盘,或者在操纵木偶戏。她时不时扭转身体,面向另一个方向,然后继续手里的动作。

“她叫菲尔卡。”加莉安娜说。

“你好,菲尔卡……”他等了一会儿,但小女孩并没有理会他。“我觉得她不太对劲。”

“她是一个学者症候群患儿。菲尔卡与她颅内的机械一同成长,她是我们意识到自己的失败前出生的最后一个孩子。”

菲尔卡身上的某种东西令克拉韦恩感到不安,也许是她专注做事的方式:她全神贯注于某样自认为极重要的活动,却没有任何明确的目标。

“她似乎没有注意到我们。”

“她的缺陷很严重,”加莉安娜说,“她对其他人类不感兴趣。她有面孔失认症,无法辨别人脸。对她而言,我们都差不多。你能想象出比这更奇怪的事吗?”

他试着想象了一下,发现确实想不到。在菲尔卡看来,生活一定是件可怕的事情,就好像周围都是一模一样的克隆体,她根本无法理解他们的内心世界。难怪她对自己的游戏那样全神贯注了。

“为什么她对你们很宝贵?”克拉韦恩问,虽然他也不是很想知道答案。

“是她让我们能继续活着。”加莉安娜说。

***

当然了,克拉韦恩问了加莉安娜,她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但加莉安娜只是告诉他,他现在还没做好接受真相的准备,还没到告诉他的时候。

“那我要怎么做,才算到时候了?”

“需要一个简单的步骤。”

是的,克拉韦恩对那个步骤知之甚详。在他大脑合适的位置上植入几个机器,真相就有了。克拉韦恩谢绝了她,并尽可能礼貌地掩饰着自己对此的厌恶。幸运的是,加莉安娜并没有坚持,因为该开会了,那个他在到火星前就约定好要开的会议。

他看着巢穴中的一小部分联合体人陆续进入会议室。加莉安娜仅因为首先在这里建立了实验室,并开展了最初的那些实验,就成了他们的领袖,后来又因自身资历而获得了一些尊重。显而易见,她是这次会议代表联合体的发言人。每个联合体人都有自己的专业领域,且基本不与其他联合体人共享。这与联盟政府透露的消息截然不同,联盟政府说他们是一群受蜂巢思维控制的同源克隆体。如果非要说这个巢穴有什么地方与蜂巢相似,那就是这里的每一个联合体人都有明确的分工,且彼此独立。自然,任何一个联合体人所掌握的技能,都不能是对巢穴至关重要的特有技能。因为过度专业化会很危险。但这并不是说,每个联合体人的技能都属于巢穴。

这个会议室的建造时间大概可以追溯至巢穴还只是一个研究基地的时期,甚至可以更早,比如二十一世纪初,这里还是采矿基地的时候。主桌旁站了一小群沉默寡言的联合体人,对他们来说,这个会议室太大了。主桌旁有战术解析显示器,屏幕上显示着火星禁区上方集结的武装力量,以及地面武装力量部署的可能降落轨迹。

“这是内维尔·克拉韦恩。”加莉安娜向其他与会人员介绍了克拉韦恩。现场所有人都已入座。“我很抱歉桑德拉·乌伊没能和我们一起坐在这里。大家都为她的牺牲感到悲痛,但或许通过这次可怕的事件,我们能产生一些共同看法。内维尔,在来这里之前你就说过,针对这次危机你有个提案,也许能和平解决问题。”

“听到这话我真高兴。”一人低声说道。

克拉韦恩的喉咙有些干涩。在外交中,这是一种陷阱。“我的提案是关于火卫一的……”

“请继续。”

“我在那里受过伤,”他说,“而且伤得很重。我们曾尝试清除入侵的蠕虫,但失败了。我因此失去了一些好朋友。这本是我和蠕虫之间的个人恩怨。但我愿意接受任何人的援手,来结果它们。”

在说话之前,加莉安娜飞快地瞥了一眼她的族人。“联合进攻?”

“应该会成功。”

“是的……”加莉安娜似乎有些不知所措,但也只有一瞬。“我想,这可能是走出僵局的一种方式。我们这边的清除尝试也失败了,而且在受到封锁的情况下,我们也没办法继续尝试。”她似乎有些怅然。“但最终谁会从火卫一的行动中真正受益呢?我们最后还是会被隔离在这里。”

克拉韦恩向前倾了倾身子。“合作可能会使联盟的封锁令降级。但我们先不要想这些,先想想目前蠕虫对我们造成的威胁吧。”

“威胁?”

克拉韦恩点点头。“你可能还没注意到。”他俯身向前,将手肘搭在桌子上。“但我们一直在关注火卫一的蠕虫。它们已经开始影响卫星的运行轨道了。虽然目前的形势并不明显,但它们的这一转变绝非无意为之。”

加莉安娜的目光游移了片刻,像是在权衡自己的选择。她说:“其中缘由,你不知道,但我们知道。”

她这是在表示感谢?

他之前就觉得,蠕虫的活动肯定逃不过加莉安娜的监视。“从整个系统来看,我们也在其他的蠕虫侵扰事件中见过一些奇怪的行为,一些类似文明萌发的情况。但之前从未出现过目的性这么强的情况。我猜测这种侵扰事件一定来自某一批我们从未想到过的子程序。关于蠕虫到底想做什么,你们怎么看?”

加莉安娜再一次出现了短暂的迟疑,就好像在与其他联合体人讨论正确的答复方式。然后她朝着一名坐在她对面的男性联合体人点了点头。克拉韦恩猜测,这个动作完全是为了方便他这个外族人。对面的男性联合体人留着黑色鬈发,他同加莉安娜一样,皮肤光滑,面无表情,体型对称。

“这是罗蒙特,”加莉安娜说,“他是我们监测火卫一的情报专家。”

罗蒙特礼貌性地点了点头。“我来回答你的问题。关于蠕虫的此类行为,虽然我们目前仍缺乏切实的理论支持,但有一件事是可以确定的,它们正在升高卫星轨道的远心点。”克拉韦恩知道,卫星轨道的远心点相当于绕地轨道运行物体在火星轨道上的远地点,即其椭圆轨道上的最高点。罗蒙特继续往下说,他的嗓音异常冷静,说话的语调就像父母在给孩子读书一般。“火卫一的自然轨道实际上是在卫星引力作用下的洛希极限 之内的。火卫一在火星上掀起了一个潮汐,但由于摩擦力作用,潮汐的速度并不能完全跟上火卫一,所以导致火卫一以一个世纪缩进两米的速度呈螺旋状慢慢靠近火星。再过几千万年,火卫一上剩余的一切都会坠落到火星上。”

“你觉得蠕虫升高轨道是为了避免未来的大灾难?”

“我不知道,”罗蒙特说,“我想,轨道的改变也可能不是刻意的,而是蠕虫在进行一些意义不大的活动时产生的副作用。”

“我同意,”克拉韦恩说,“但威胁依然存在。如果蠕虫可以提高卫星的远心点,那么即便那只是偶然现象,我们依然可以推测,它们也有降低其近心点的方法。这样一来,它们便可以将火卫一扔到你的巢穴正上方。难道这些还不足以让你心生恐惧,并考虑与联盟合作吗?”

加莉安娜双手指尖相对,置于脸前,这是她还是人类的时候精神高度集中时的习惯性动作,即便成为联合体人这么久了,这一习惯性动作依然没有被完全抹杀。克拉韦恩几乎能感觉到思维的网络在房间里若隐若现,坐在桌旁的每个联合体人之间与巢穴的某处交织着朦胧闪现的认知丝线。

“合作共赢,这就是你的提案吗?”

“总比开战好多了,”克拉韦恩说,“不是吗?”

加莉安娜正要说些什么,脸上却突然露出一丝不安的神情。克拉韦恩还看到,几乎同一时间,其他人脸上也露出了相同的神情。但直觉告诉他,这与他的提案无关。

桌子周围半数的显示器自动切换到了另一个频道。显示器上出现了一张与克拉韦恩极其相似的脸,只是出现在显示器上的人盲了一只眼睛。那人是他哥哥。显示器上的沃伦几乎被联盟的官方徽章和十二个系统级的媒体集团围得水泄不通。

沃伦正在进行演讲。

“……表达我的震惊,”沃伦说,“或者说,就此事而言,我的愤怒不仅是因为他们谋杀了我团队中一位极具价值且经验丰富的成员,还因为他们谋杀了我的弟弟。”

克拉韦恩顿感心底发凉,问:“这是什么?”

“火卫二传过来的实时转播,”加莉安娜用气音悄声说,“这个视频正在全网转播,连跨冥王星的栖息地都能看到。”

“他们的做法是令人不齿的背信弃义,”沃伦说,“这完全是一场有预谋的针对和平使者的冷血谋杀。”然后沃伦的脸从屏幕上消失了,画面切到了一个视频短片上,那是一段从火卫二或者某个卫星上拍摄的视频短片。视频中,克拉韦恩的飞船躺在堤坝旁的尘土中。他看着蠕虫毁掉了飞船。然后镜头放大,焦点转到了“他”和乌伊身上,他们俩正在逃往巢穴的入口。之后,蠕虫吞掉了乌伊。但在这段视频中,并没有绳梯垂下来救“他”。相反,克拉韦恩看到武器级的战车镰从巢穴中伸出,将“他”击倒在地。“他”受了重伤,挣扎着想要起身,向“他”的敌人再爬近几步,但蠕虫追上了“他”。

克拉韦恩看着“他”被蠕虫吃掉。

沃伦的脸再次出现在屏幕上。“巢穴附近的蠕虫是联合体布下的陷阱,我弟弟的死肯定是他们筹谋已久的结果,可能提前数日甚至提前数周就计划好了。”他面色冷峻,颇具军人之风。“联合体的这种行为只会导致一种结果,他们自己肯定也很明白。数月来他们连番挑衅,试图激怒我们发起战争。”他停顿了一下,冲着镜头外的观众点了点头。“现在,他们得逞了。事实上,我们的反击已经开始了。”

“天啊,不。”克拉韦恩说。但证据已在眼前。他从桌子周围的所有显示器上看到,全联盟的运输机都已经更新了轨道,掉头直冲火星而来。

“我想,这是开战了。”加莉安娜说。

***

联合体人冲向巢穴的顶部,在穹顶和堤坝边缘占据防御位置。他们大部分人还带着与蠕虫战斗时曾使用的枪,少部分人正在往三脚架上安装自动机关炮。除此之外,还有一两个人正在竭力将大型防御武器放到合适的位置——其中大部分武器都是上次战争剩下来的。十五年前,联合体利用这些可怕的大型防御武器,避免了灭顶之灾。但那些用于飞船间战斗的军备武器,对近身战来说,破坏性未免太大了。现在,武器部署的位置过于接近核心地带。克拉韦恩知道,这是一场接近原始形态的战斗。对沃伦准备完善的进攻来说,联合体人的这些部署基本上没有多大意义。这些部署也许可以减缓对方的进攻速度,但也仅此而已了。

加莉安娜给了克拉韦恩一个呼吸面具和一套轻型变色盔甲,然后硬塞给他一把小手枪。持枪让他感到很陌生,就像这是一件他永远都不想再拿起的东西。而现在,克拉韦恩拿着它的唯一理由竟然是用来抵抗他哥哥的部队,抵抗他自己的族人。

他能这样做吗?

很明显沃伦背叛了他,沃伦确实知道巢穴附近有蠕虫。这意味着沃伦不仅擅长蔑视他人,还擅长背叛与谋杀。这是他头一次真正对沃伦生了恨意。沃伦肯定想让蠕虫完全毁掉飞船,顺便杀了他和乌伊。当看到他安全逃上堤坝时,沃伦肯定气得要死。而当他发回信号并谈及这场灾难时,沃伦肯定更加怒不可遏。但沃伦的终极计划并未受到影响。巢穴与火卫二之间的外交连接非常安全,就连民主派也没办法马上接入。因此,沃伦可以轻而易举地将他从火星表面发出的通话讯号悄无声息地掩盖掉。篡改过的间谍影像也可以让他看起来像是从未到过堤坝,就像是被联合体背弃一样。虽然只要时间允许,民主派就会揭穿这一骗局;但是一旦沃伦的计划成功了,他们就会在揭穿真相之前,被迫卷入战局。克拉韦恩心想,这就是沃伦想要的一切。

克拉韦恩觉得,他们其实在很多方面都十分相似,他们都曾经历过战争。但就像个变幻无常的负心汉一样,克拉韦恩厌倦了战争带给自己的辉煌。他甚至没有像沃伦那样受过严重的伤,不过,也许这才是重点。正因如此,沃伦才需要另一场战争,为他失去的东西复仇。

克拉韦恩同情沃伦,但也鄙夷他。

克拉韦恩摸索着枪上的保险。他已经仔细研究过这把枪了,这把枪跟他在战时用的那些枪没什么区别。枪上的显示器读数表明弹药电池已经充满。

他抬头望了望天空。

敌人的攻击冲破了轨道,顺着长城落下,五百个火球尖啸着飞向巢穴。大多数飞船都中了弹,留下盔甲烧熔的焦痕。剩下的几艘飞船被炸开了,只不过费了些劲。克拉韦恩知道其中的原理,数年来,他一直在模拟战争,那些模拟出的战争场景给他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

大型防御武器还在运作,炮口向上扫视,在等离子体掠过头顶时锁定其轨迹,同时向下摆动,以寻找头顶的武器向地面射击时产生的微小火花,然后计算出激光脉冲的折射路径,最后向着天空发射致命一击。那些不幸的飞船爆发出刺眼的白光,并落下无数黯淡的火花。十几艘,又十几艘,在大型防御武器再也找不到目标前,估计有五十艘飞船被击落了。但这还远远不够。克拉韦恩的模拟战争表明,在联盟进行下一轮攻击前,联合体至少还要抵御住四百次这样的攻击。

加莉安娜再怎么负隅顽抗,也无力回天了。

这一直是个悖论。加莉安娜也能进行同样的模拟战争。而且她肯定一直都知道,她的挑衅会激怒某个她永远无望打败的东西,某个总是想要毁掉她的东西。

成功抵御联合体的攻击而降落在地表的联盟军开始往外冲,他们从四面八方快速向前蠕动,形成了一道道长长的队列。这些运输机上的联盟军在地表上承受了一倍的重力,但这并不是他们无法承受的。因为有半数联盟军的心血管系统都被唯一受联盟允许的植入物质增强了。

这一波的头一批运输机以超音速袭来。遍及各地的蠕虫拼命伸展身体向天空探去,但大多数速度太慢,根本抓不住运输机。联合体人调整了机关炮的位置,尽最大的努力抵御攻击。克拉韦恩抓紧了手中的枪,他还没开过火。他想尽可能节省弹药,只去攻击肯定能击中的目标。

这一批运输机在空中急转弯,以自杀的方式头朝下垂直朝巢穴冲过去,然后干净利落地分崩离析,甩出穿着盔甲、正在下落的飞行员。在撞击地面的前一刻,所有飞行员都喷出一大团似蓝莓般的减震黑气球,并在气球泄气前自其上快速弹跳而起,最后只余飞行员站在地面上。这时,飞行员——或许称其为步兵更合适一些——手中会拿着一个由电脑生成的包含巢穴的全部隐秘角落与缝隙的地图。敌人的位置会从上方的监测飞船上实时传送到地图上。

在被最近的联盟军锁定前,克拉韦恩滑到了穹顶的曲线后方。对战正式开始了。他不得不把战场交给联合体人,他们正在像魔鬼一样战斗着。虽然他们和联盟军一样配合良好,但他们的武器和盔甲都很简陋。他们身上盔甲的变色效果只对单个敌人,或者同向移动的大量敌人有效。当克拉韦恩被联盟军围住时,他的盔甲开始疯狂变色,试图将他融入所有背景中,让他如一个陷入镜子房的变色龙一样。

现在,头顶的天空看起来很奇怪,呈现出了一种暗紫色。这种暗紫色在整个巢穴的上空像雾一般蔓延。他猜测,这是加莉安娜部署的某种化学烟幕,即一种红外线和某种在光学上呈现不透明效果的物质的组合体。这种物质能够堵塞探测装置,也许还能附着在敌人的变色盔甲上。沃伦在模拟战争中从未预料到过这种东西。加莉安娜借此略胜一筹。

一名联盟军从烟雾中走出来,将黝黑的枪口对准克拉韦恩。他的盔甲上满是鲜艳的紫色斑点,隐蔽性能已全然失效。那名联盟军开枪了,但克拉韦恩的盔甲挡住了子弹。克拉韦恩还击了,他打倒了自己的同族。他想,他刚刚做的事情严格来说不能算是叛族。他只不过是在自卫而已。

对方受伤了,但还没死。克拉韦恩穿过暗紫色的烟雾,在他身边跪下,他尽力不去看对方的伤口。

“你能听到我说话吗?”克拉韦恩说。对方没有作声,但克拉韦恩觉得自己透过面罩,看到他的嘴动了动。他还只是个孩子,按他的年龄来推算,上次战争时他还没出生。“有些事你必须知道,”克拉韦恩继续说,“你认出我是谁了吗?”克拉韦恩不确定戴着面具的自己是否容易辨认。然后,他有些心软。他其实可以告诉这个人,自己就是内维尔·克拉韦恩,但告诉这个人又能怎么样呢?这个人几分钟之内就会死掉,也或许更快。就算这个人知道自己参与的战争是基于一场谎言而开始的,他并非为正义而献身,也无济于事了。这个世界可以少一点残酷的真相。

“算了。”克拉韦恩转身,离开了他的牺牲品。

然后,克拉韦恩朝巢穴深处进发,想看看在他被命运带走之前,他还能带走什么。

***

但命运并没有带走他。

“你一直很幸运。”加莉安娜俯身看着他。他们又到了巢穴深处的某个地方。这里看起来像是一个医疗站。他躺在床上,那件变色盔甲被脱掉了,但里面的衣服还很整齐。这个房间整体风格是灰色调,呈水壶形,被一个圆形的阳台包围着。

“发生了什么?”

“你头部受了伤,但性命无忧。”

他试探着提问:“沃伦的袭击如何了?”

“我们挡住了三波,当然,也有伤亡。”

阳台周围有大约三十个灰色沙发,微微凹入布满灰色医疗设备的拱门。沙发上坐满了人。这屋子里聚集的联合体人,比他到目前为止见过的任何一个地方聚集的联合体人都多。他们中的一些人看起来快死了。

克拉韦恩抬起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脑袋。他的头皮上有些干涸的血迹,头发纠缠在一起,还有些许麻木感,不过比预计的情况好很多。他感觉一切正常,没有记忆衰退或失语的症状。当他试图从床上下来时,身体也如愿地站了起来,只是还有些眩晕感而已。

“沃伦不会就此罢休,加莉安娜。”

“我知道。”她停了一下,说,“我们都知道接下来还会有更多轮攻击。”

克拉韦恩走到阳台内侧的栏杆处,向外望去。他本来期待能看到什么东西,比如令人费解的手术设备之类的。但房间中央只有一个空置且边缘光滑的灰色大坑。克拉韦恩不禁打了个哆嗦。这里比他去过的巢穴的其他地方都要冷。空气中还弥漫着一股强烈的药品气味,让他想起了火卫二上的康复病房。更让克拉韦恩震惊的是,他突然意识到,这些伤者或死者,并不比他几个小时前看到的那些孩子年长多少。也许他们中的一些就是那些孩子,在他看过之后就从培育室里被征召入伍,并配给新的植入物来反抗袭击。

“你打算怎么办?你知道的,你赢不了。在这几波攻击中,沃伦只损失了他可调用的军力的一丁点。但你似乎已经损失了巢穴中的大半人手。”

“要更糟。”加莉安娜说。

“什么意思?”

“虽然你还没完全做好心理准备,但我可以马上给你看。”

克拉韦恩感觉更冷了,从未有过地冷。“你什么意思,什么叫还没完全准备好?”

加莉安娜深深地望了他一眼。“你头部的伤很严重,克拉韦恩。伤口看上去很小,但内部有出血。要不是我们出手相救,你早就死了。”在他还没来得及提出疑问时,她就回答了。“我们在你的脑袋里注射了一小组药物。它们能很容易地治愈伤口。但从长期来看,你有必要让它们持续生长。”

“你把机器植入我的脑袋了?”

“你无须如此惊恐。它们已经在生长了,而且已经完成扩散并与你之前的神经元相连。总共只需几立方毫米的神经胶质,它们便能遍布你的整个大脑。”

克拉韦恩不知道她是不是在虚张声势。“我没什么感觉。”

“你不会有感觉,至少一两分钟内不会有。”说完她指着房间中央空空如也的大坑继续道,“你站在这里,朝里面仔细看。”

“那里什么都没有。”

话音刚落,克拉韦恩就意识到自己错了——大坑里有东西。他眨了眨眼睛,看了眼别处,当他重新看向大坑时,他以为是幻觉的东西——一种乳白色、幽灵般的东西——还在那里,而且更清晰、更明亮了。那是一个三维结构,像蛋白质折叠 一样复杂,交错在一起的闭环、连接分岔、节点与隧道,乱七八糟地潜在一个幽灵般红色的矩阵中。

突然,他意识到了这是什么,这是一张深深嵌在火星内部的巢穴的地图。正如联盟所怀疑的那样,这个基地比其起初的结构更深,远比所有人想象中的更广阔、更深入地下。克拉韦恩努力将他看到的一切记在脑子里,这种收集情报的本能反应,比他可能再也回不到火卫二的认知来得更加强烈。

“你脑中的药物已经渗入了你的视觉皮层,”加莉安娜说,“这是‘超悟’的第一步。现在你可以看到一个机器生成的图像,这个图像大部分是按照巢穴来编码的。”

“告诉我,这不是有预谋的,加莉安娜。告诉我,你并不是一开始就打算将机器装入我脑子里。”

“这不是有预谋的,我本没有这个打算。但是我也没打算因为你的恐惧症而放弃救你的命。”

图像变得越来越复杂了。隧道中出现了光点,其中的一些在网络里缓慢移动着。

“这些是什么?”

“是联合体人的位置,”加莉安娜说,“跟你预计的数量差得多吗?”

克拉韦恩判断,整个图像里只有不超过七十个光点。他寻找着能指明他所在房间位置的那一小簇光点。就在那里,那里有二十多个光点,其中一个要暗许多。当然了,那个就是他。巢穴顶层只有几个人,可能是受到攻击的缘故,半数的隧道都塌陷了,也可能是加莉安娜故意把入口封了起来。

“大家都在哪里?孩子们在哪里?”

“如今大多数孩子都走了。”她停了一下。“你猜得没错,我们的确把他们赶去进行‘超悟’了,克拉韦恩。”

“为什么?”

“因为这是离开这里的唯一办法。”

图像再次发生了变化。现在,每一个光点都通过闪闪发光的细线与其他光点连在了一起。图像的拓扑结构不断变化,就像万花筒里的图案一样。偶尔,它会转变成一个变化莫测的曼荼罗 对称图形,并融入不断闪现的混沌之中,但这一现象发生的速度极快,克拉韦恩对此也不是十分确定。他研究了一下加莉安娜的光点,发现即便是与他讲话期间,她的思维也一直与巢穴中的其他人连接着。

现在,图像中间出现了一个非常明亮的东西,就像一颗小恒星,相比之下,原先闪烁的光点暗淡得几乎要看不见了。“网络现在是抽象的,”加莉安娜说,“那个明亮的东西代表了它的总体,即‘超悟’的统一,你看。”

他看过去。一抹明亮的光正将一束光线射向代表着他的那个独立光点,那光美丽迷人,与他想象得一模一样。光线在地图上延伸,离他越来越近。

“你思维中的新结构正在接近成熟,”加莉安娜说,“当光线接触到你的时候,你会感到与其他人相融合。准备好吧,内维尔。”

她说这些没什么意义。当光线逐寸靠近,吞没克拉韦恩的光点时,他握住栏杆的手已经出汗了。

“我会因此恨你的。”克拉韦恩说。

“为什么不呢?选择憎恨总是更容易些。”

“因为……”因为已经没什么用了。克拉韦恩过去的生活结束了。他向加莉安娜伸出手,他需要些支撑,以抵住即将撞击他的东西。加莉安娜握紧他的手。下一个瞬间,他就了解“超悟”的真谛了。这种体验很震撼,不是因为疼痛或害怕,而是因为这种体验他从未经历过,且让人印象深刻。对他而言,几微秒之前,他绝对不会以现在的思维方式去思考事情。

之后,当克拉韦恩试图描述这种感觉的时候,他发现所有言辞都是那么苍白无力。这并不奇怪,进化塑造了语言来传达许多概念,却对单一或大量的拓扑结构图像 无能为力。但是,即便他不能传达这种体验的核心意义,也可以用隐喻来稍微描述一下,这种感觉就像是站在海边,被比自己更高的海浪吞没。他找了一会儿海面,试着不让海水淹没自己的肺。但根本没有所谓海面,将他吞噬的东西向四面八方无限伸展,他只能屈从。然而,随着时间流逝,那种陌生而可怕的感觉,变成了一种他可以适应的东西,连最细微的部分也变得舒适起来。即使在那个瞬间,他隐约瞥见的也只是加莉安娜生命中时刻经历的东西的一道残影。

“很好,”加莉安娜说,“暂时就这样吧。”

“超悟”的充实感退去,就像神祇视角在消逝。最后,克拉韦恩只剩下纯粹的感官知觉,不再与其他人直接相连。他的思维瞬间恢复到了正常状态。

“你还好吧,内维尔?”

“还好……”他嘴唇干涩。“还好,我觉得还好。”

“看看你的周围。”

他照做了。

房间完全变了。房间里的所有人也都变了。

克拉韦恩还有些头晕,他走到比较亮的地方。之前的灰墙上显出了迷人的图案,就像是一片黑暗的森林突然变得绚丽多彩起来。信息悬在空中,图标、图表和数字聚集在躺满联合体伤员的沙发旁,就像精美绝伦的霓虹灯雕塑消融在夜幕里那样,慢慢融入整个空间。他走过去时,它们便像机敏的鱼群那样躲开了,好像在嘲弄他一般。有时候,它们好像在唱歌,或者用一种有点熟悉又有点陌生的气息搔刮他的鼻根。

“你现在可以感知事物了,”加莉安娜说,“但这些对你来说都意义不大。你需要数年的学习,或者更深层的神经系统,才能构建认知层。这些东西我们几乎都能够下意识地读出来。”

加莉安娜的穿着也发生了变化。克拉韦恩依然能看到她那套灰色衣服的模糊轮廓,但其外有数缕光线起起伏伏,从边缘散开,形成布尔逻辑检索 的链条。那些信息如翩翩起舞的天使般在她发间穿梭。他可以模糊地看到,思维网络将她与其他联合体人连接在一起。

她美得不似人类。

“你说过,事情比我原本看到的更糟糕,”克拉韦恩说,“现在可以给我看看真实的情况了吗?”

***

她又带他去看了趟菲尔卡,在路上,他看到了废弃的培育室,那里现在只剩下一些机械动物了。菲尔卡是唯一一个还在培育室里的孩子。

克拉韦恩在上次见过菲尔卡之后,就对她印象深刻,但其中缘由他很难说清楚。她的行为中包含着某种不为人知的目的性,她心无旁骛地专注于手头的事情,仿佛这里所有生物的命运都藏在她游戏的结局之中。菲尔卡周围的一切与他上次来时一模一样。这个房间仍然十分简朴,让人感到压抑。菲尔卡看起来也和之前一模一样。从各个方面来看,就仿佛自他们上次见面到现在只过了一瞬而已,就好像刚刚发生的战争以及沃伦对巢穴的攻击只是某个令人不安的梦境,是虚构出来的玩意儿,那些战争对这里来说只是个小插曲而已。菲尔卡什么也不需要担心,只需要专心完成手头的任务。

这任务令克拉韦恩心生敬畏。

上一次,他只看到菲尔卡在自己面前做奇怪的动作。这一次,他颅内的机器让他看清了那些动作相应的目的。在菲尔卡周围,像路障一样围绕着她的,是长城的影像。

她在对影像做着些什么。

克拉韦恩知道那并不是一个按比例缩小的影像。就直径而言,长城看起来要更高一些。其外观也并不是几乎隐形的薄膜,而是一种类似蚀刻玻璃的东西。蚀刻的地方以线条和连接点构成,从上往下尺寸逐渐缩小,直到细节微小到他双眼无法分辨的地步。影像的颜色在变换调整,而菲尔卡正以令人恐惧的效率应付着这些变化。就好像颜色变化是在示警长城的某些部位出了问题,而菲尔卡可以通过触摸来传达某种触觉代码,并以此将这些部位重新蚀刻,阻断和压制问题扩散。

“我不明白,”克拉韦恩说,“我以为我们毁掉了长城,并完全摧毁了它的系统。”

“并没有,”加莉安娜说,“你们只是给它造成了一些损伤,阻止它成长,损害了它正确管理自身的修复系统,但你们从未将它杀死。”

克拉韦恩想起,桑德拉·乌伊曾这样猜测过。她曾思考过长城存活如此之久的原因。

加莉安娜将剩下的事实都告诉了他,包括十五年前他们是如何设法修建了从长城到巢穴的控制通道的——是靠那些深埋在蠕虫区域之下的光缆。“我们用还在这些哑终端 上运行的软件来稳定长城的降级 ,”她说,“但菲尔卡出生后,我们发现她处理这项任务的效率堪比电脑,在某些方面甚至比电脑还要优秀。事实上,她似乎也在借此成长。就好像她在长城身上找到了……”加莉安娜声音减低,“其实我想说,一个朋友。”

“那为什么不这样说呢?”

“因为长城只是台机器。也就是说,如果菲尔卡认为自己与长城之间存在亲密的关系,那她会怎么样呢?”

“她会成为一个孤独的人,仅此而已。”克拉韦恩注视着这个女孩的动作。

“她似乎比以前速度更快了。是吗?”

“我告诉过你,情况比之前更糟了。她必须比之前更快,才能维持长城不分崩离析。”

“沃伦肯定攻击过长城,”克拉韦恩说,“在我们为另一场战争制订的应急计划中,我们一直在考虑推倒长城的可能性。只是我从没想过会这么快。”然后他看着菲尔卡。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觉得菲尔卡的动作似乎不仅比他上次来时要快了些,甚至比他这次刚进门时都更快了。“你觉得她还能坚持多久?”

“不会太久了,”加莉安娜说,“事实上,我认为她已经有些体力不支了。”

的确如此。他又仔细观察了一下长城的影像,发现上面的边缘已并非它应有的那样光滑了。从上往下,出现了许多细小而粗糙的啃噬痕迹。菲尔卡的动作越来越频繁地指向结构中这些裂开的缝隙,她引导着破碎的结构,将能量与原材料转移到这些关键的损毁点。克拉韦恩知道,菲尔卡所做的这些远距离操控相当优秀。长城上有一个类似淋巴管的管道输送结构,里面蠕动着大小不一的管道,从直径数米到亚微观大小,其内部流动着数种微型修理机器。菲尔卡为这些微型修理机器安排目的地,用手势在损毁点与长城壁垒下的工厂之间建立起管道,以便工厂制造出修复损毁点所需的东西。加莉安娜说,菲尔卡在过去的十多年里,一直负责维护长城,使它不至崩塌,但她处理的大多数损毁点都是因自然朽化和意外损坏造成的。但这次是人为攻击造成的,与之前截然不同。这是一场她赢不了的战斗。

菲尔卡的速度更快了,但没之前那么流畅了。虽然菲尔卡还是面无表情,但克拉韦恩从她快速转动的眼睛可以看出来她有些慌了。也不奇怪,这个结构中最深的裂口现在已经贯穿了长城的四分之一,且宽度也已到了难以修复的地步。长城顺着这些裂口撕开。数千立方米的大气顺着裂口呼啸而去。一开始,压力下降的速度不会很快,因为圆柱体最顶层的大气只比火星大气稍微稠密一点。但这也只是一开始……

“我们必须往更深处去,”克拉韦恩说,“如果长城倒塌时我们还在火星地表附近,就彻底没机会去任何地方了。到时这里便会像经历了一场历史上最严重的龙卷风一样。”

“你哥哥会怎么做?他会用核武器攻击我们吗?”

“我觉得不会。他会更想得到那些被你隐藏起来的技术。他会等着尘暴消失,然后尽可能派出最多的联盟军,可能比你见过的一百倍还要多,去搜索整个巢穴。你无力抵抗,加莉安娜。如果幸运的话,你可能会作为一名囚犯活下去,并且活很久。”

“不会有人被俘。”加莉安娜说。

“你打算拼死抵抗?”

“不,大规模自杀也不是我们的计划,而且也没这个必要。你哥哥到达这里的时候,巢穴里不会有任何人留下。”

克拉韦恩想起了蠕虫占据着这片区域的事实,并思考穿过它们盘踞的地方,到达安全地点的可能性有多小。“在蠕虫的地盘下有秘密通道,对吗?我希望你能认真回答我。”

“我十分认真,”加莉安娜说,“没错,确实有秘密通道。现在,其他孩子已经穿过秘密通道到达安全地点了,但它并不在蠕虫的地盘下方。”

“那是在哪里?”

“在某个更远一些的地方。”

***

当他们再次经过医疗站时,里面空空荡荡的,徒留几个长颈机器人在耐心等待可能会出现的伤员。他们将菲尔卡留在后面修复长城,为了减缓长城崩溃的速度,她的双手快速飞舞,在空中划出虚影。克拉韦恩想让她也一起走,但加莉安娜告诉他,这不过是在浪费时间,因为将她与长城分开只会加快她的死亡。

“你不明白,”加莉安娜说,“你在她的事上太感情用事了,维持长城的生命是她的世界中最重要的事情,比爱情、痛苦和死亡更重要,比你或者我能够想到的任何人类需求都重要。”

“那么,如果长城的生命走到了尽头,她会怎样呢?”

“她的生命也会终结。”加莉安娜说。

最后克拉韦恩不情不愿地离她而去,嘴里泛着羞愧带来的苦涩。理智上来说这样做才是对的:如果没有菲尔卡,长城会崩塌得更快,那么有很大可能他们所有人都会死去,而不只是那个受折磨的女孩。他们要深入巢穴到什么程度才能安全逃离,而不被呼啸而去的大气吸走呢?巢穴里有什么地方是安全的吗?

他们现在沿着下行的路线经过的地方,与克拉韦恩之前见过的那些地方一样冰冷灰暗。这些墙中并没有埋藏内视生成器,所以无法对加莉安娜放在他颅内的机器提供视觉信息支持,甚至连她自己的光环也不见了。他们只见过几个联合体人,所有人似乎都在沿着同一个方向迁徙,深入巢穴地基之下。对克拉韦恩来说,这是未知的区域。

加莉安娜要带他去哪里?

“如果你早就知道这条逃生路线,那你为什么要等这么久才让孩子们顺着这条路逃生呢?”

“我说过了,我们不能让他们过快地进入‘超悟’状态。‘超悟’的年纪越大,效果越好,”加莉安娜说,“尽管现在……”

“现在没办法再等下去了,是吗?”

最后他们到了一个房间,这里与顶层的停机库一样,大得能激起回声。这个房间很暗,只有零星几处光点。但在阴影里,克拉韦恩发现了废弃的挖掘设备、运输工具,以及尚未激活的机器人。空气里充斥着臭氧的味道。还有一些其他东西在这里。

“这里是你制造飞船的工厂吗?”克拉韦恩问。

“是的,我们在这里制造部分零件,”加莉安娜说,“但那些只是副产品。”

“什么的副产品?”

“当然是隧道。”加莉安娜引进了更多光点。这个房间距他们更远的那一端,也就是他们正走向的那一端,有一堆圆柱体,它们有着尖利的尾端,像一枚枚巨大的子弹。它们被依次摆放在铁轨上,头尾相连。第一枚“子弹”的尖头与墙壁上的一个黑色孔洞恰好相对。克拉韦恩正要说什么,周围突然响起一阵巨大的嗡嗡声,第一枚“子弹”猛然撞向那个孔洞。其他“子弹”——现在只剩三枚了——都缓缓向前滚进,然后停了下来。联合体人在等着上去。

克拉韦恩记得加莉安娜说过,不会有人留下。

“我现在看到的是什么?”

“逃出巢穴的路,”加莉安娜说,“也是逃离火星的路,我觉得你已经猜到一些了。”

“根本没有能逃出火星的路,”克拉韦恩说,“卫星拦截网络阻止了这一事情发生。你的飞船不是已经领教过了吗?”

“那些飞船只是转移注意力的策略罢了,”加莉安娜说,“是为了让联盟的人以为我们还在致力于尝试逃脱。实际上,我们早已暗度陈仓,完全掌握了真正的逃脱路线。”

“这可真是相当漂亮的绝地反击。”

“并不完全是。我之前跟你说我们不克隆人,在这一点上我撒谎了。我们确实克隆人,但我们只会克隆出已经脑死亡的尸体。那些飞船在发射前,都被塞满了尸体。”

离开火卫二之后,克拉韦恩头一次露出了微笑,他被加莉安娜奇特的歪点子逗乐了。

“当然了,那些飞船还有一个用处,”她说,“它们会激怒你们,让你们针对巢穴发起直接攻击。”

“所以,一直都是你们有意为之?”

“是的,我们需要吸引你们的注意力,让联盟军朝更靠近巢穴的低轨道集中。当然了,我们希望你们的攻击能再迟一些……但是,我们的计划可左右不了沃伦的阴谋。”

“所以,你们一直在筹谋这些东西。”

“是的。”又一枚“子弹”猛然撞向墙壁,废气从发动机中噼啪作响地喷出,自它流线型的尾端散发开来。现在只剩两枚“子弹”了。“我们可以晚点再聊,现在时间不多了。”加莉安娜在他的视域中投下一幕影像,影像中,长城有一半都布满了巨大的裂口。“它正在坍塌。”

“那菲尔卡呢?”

“她还在努力挽回颓势。”

克拉韦恩望着联合体人一个个乘上前方的“子弹”,试着想象他们即将到达的地方,是他当囚犯的时候待过的庇护所吗,还是某个他完全不曾去过的地方,就像死神的住所那样?他还有勇气去找寻答案吗?也许有吧。毕竟,现在他已一无所有,他肯定没办法再回家了。但如果他下定决心要跟随加莉安娜“出埃及” ,那他也就不可能不为抛下菲尔卡而感到羞愧了。

所以,答案显而易见。“我要回去救菲尔卡。如果你等不了我,就别等了。但别阻止我。”

加莉安娜看着他,缓缓摇了摇头。“她不会为此感激你,克拉韦恩。”

“也许她现在的确不会。”他说。

***

克拉韦恩有种跑回着了火的大楼的感觉。考虑到加莉安娜说的关于那个女孩的缺陷,从任何常理的角度来看,她都只不过是一个机器人,这意味着他现在要做的事很可能是毫无意义的自取灭亡。但让他对那个女孩置之不理,他过不了自己那一关,他会觉得自己连被称为人的资格都没有了。当加莉安娜说“那个女孩对我们很宝贵”时,他完全误解了她的意思。他本以为她想表达的是某种宝贵的情谊,但加莉安娜只是在表达那个女孩是某个重要的组件。现在,巢穴要被抛弃了,这个组件也就没什么用了。是这件事让加莉安娜看起来像机器一样冷酷无情吗,还是她一直都这么现实呢?在拐错了一两次弯之后,他找到了培育室,随后找到了菲尔卡的房间。加莉安娜植入他脑中的机器再次在空中投射出影像。菲尔卡坐在摇摇晃晃的长城影像内。现在,巨大的裂口已经蔓延到了火星地表,如同冰山一样巨大的长城破裂坍塌。那些破碎的长城墙体散落在整个风化层上,如同大片碎裂的玻璃。

她知道,她要败了。这并不是一场游戏中比较难以跨越的关卡,有些东西她永远都无法战胜,而她现在的表情恰恰说明,她明显已经认识到了这一点。她的手臂还在疯狂地舞动,她的脸却因愤怒、恐惧和暴躁涨得通红。

菲尔卡似乎第一次注意到了他。

她的外壳被什么东西击碎了,克拉韦恩心想。这些年来头一次出现了超出她控制能力的东西,这摧毁了她为自己创造的优雅的几何宇宙。她也许无法从那些曾来看过她的人当中分辨出他的面容,但她显然意识到了什么。她意识到成年人的世界比她自己的世界更大,而且她只能从成年人的世界里获得救赎。

然后菲尔卡做了一些让他震惊到失语的事情。她专注地看着他的眼睛,向他伸出了一只手。

但克拉韦恩无能为力,他帮不到她。

***

之后,感觉过了好几个小时,但实际上也许只过了几十分钟,克拉韦恩发现自己又能正常呼吸了。他们现在已经逃离了火星,加莉安娜、菲尔卡还有他,搭上了最后一枚“子弹”。

而且,他们都还活着。

“子弹”的真空隧道深入火星内部,在地壳下呈一道浅浅的弧线,然后在数千公里之外再次上扬。弧线尽头距长城很远,那里的空气比其他地方都要稀薄。对联合体人来说,这样的真空隧道挖起来并不是太难。在具有板块构造地形的星球上,这样的工程本来是不可行的。但是在岩石层之下,火星的地质并不活跃。他们甚至无须担心尾矿问题,只要将挖掘出来的东西压缩、熔合之后,用来衬砌隧道,再借助一些压电效应 ,使其能够在强大的压力下保持刚性即可。在真空隧道中,“子弹”以三倍速连续加速十分钟。他们的座椅向后倾斜,将他们的身体包裹起来,并通过给腿部加压保持头部的血液循环。尽管如此他们也无力进行思考,更别说动一下了。但克拉韦恩知道,比起最早期的太空探索者要忍受的从地球到这里遽然减小的压力,这已经好多了。在战争期间,他也遭受过类似的酷刑。

他们乘坐的“子弹”以每秒十公里的速度再次抵达了火星地表,然后钻出一个隐藏式的活板门,逃离了火星。有那么一会儿,他们感觉几乎无法呼吸。但就在克拉韦恩注意到减速的瞬间,情况便好转了。而火星的地平线也确实正在迅速地远离他们。

仅用了三十秒,他们就进入了真正的太空。

“卫星拦截网的传感器追踪不到我们,”加莉安娜说,“你将最好的间谍卫星直接放在巢穴上方,这是一个错误,克拉韦恩。尽管我们确实竭尽全力地借发射飞船来扰乱你们的判断。但现在,我们已经远远超出了你们传感器的追踪范围。”

克拉韦恩点了点头。“一旦我们远离火星地表,卫星拦截网就对我们无可奈何了。之后,我们看起来就像一艘尝试抵达太空深处的普通飞船一样。卫星拦截网可能会多花些时间来锁定我们,但它最终还是会抓住我们。”

“确实如此,”加莉安娜说,“如果我们的确打算去太空深处的话。”

菲尔卡在克拉韦恩旁边来回晃悠。因为紧张,她已经进入了某种刻板行为模式。与长城分离将她存在的全部意义彻底摧毁了。现在,她正如自由落体般坠入茫然与虚无。克拉韦恩心想,也许她会一直这样坠落下去。那样的话,他只是将她向既定的命运推了一把。那不是很残酷吗?也许他是在自欺欺人,但随着时间流逝,想用加莉安娜的机器消除十年前造成的伤害,真的可能实现吗?当然,他们可以试一下。不过这取决于他们具体去往的方向。最开始,克拉韦恩猜测他们要去的地方是联合体在系统中的另一个巢穴,尽管联合体的其他巢穴也不太可能在这次穿越完成后仍然幸存。以每秒十公里的速度,完成这次穿越可能要历经数年时间……

“你要带我们去哪里?”克拉韦恩问。

加莉安娜通过神经系统发了些指令,让“子弹”变成了透明的样子。

“那里。”她说。

遥远的前方依稀有什么东西出现了。加莉安娜放大了前视图,让目标物变得更加清晰一些。

它黑暗而畸形,就像没有设防的火卫二。

“火卫一,”克拉韦恩惊讶道,“我们要去火卫一。”

“是的。”加莉安娜说。

“但是蠕虫——”

“已经不存在了。”罗蒙特不久之前才跟他解释过火卫一的情况,加莉安娜此刻也以同样的导师般的循循善诱对他解释:“你们驱逐蠕虫的尝试失败了,就以为我们之后的尝试也失败了。但是,那只是我们想让你们以为的。”

克拉韦恩震惊得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你们一直在火卫一上布有兵力?”

“没错,自上次停战以来一直都有。他们在那里也很忙。”

火卫一变了。它的外衣被一层层剥去,露出藏在内部的设备,它们闪闪发光,蓄势待发。克拉韦恩从未见过那样的东西,但他一眼就能看出那是什么。他看到的东西非常奇妙,在整个人类史上都前所未有。

他看到了一艘星际飞船。

“我们马上就要走了,”加莉安娜说,“联盟当然想拦住我们。但现在,联盟军都集中在火星表面,所以他们是不会成功的。我们之后会离开火卫一和火星,并向其他巢穴发送信息。如果其他巢穴中的联合体人能够突围,并与我们会合,我们就把他们也带上。我们将会离开这个系统。”

“你们要去哪里?”

“难道不应该是我们要去哪里吗?毕竟,你要和我们一起走。”她顿了一下。“有许多候选系统,最终选择哪个取决于联盟军的攻击路线。”

“那民主派呢?”

“他们不会阻拦我们。”她这话说得斩钉截铁,这意味着什么?民主派是不是已经知道这艘星际飞船的事了?也许吧。毕竟长期以来,一直有传闻称,民主派和联合体的关系比他们对外公开的还要亲密。

克拉韦恩想起了一些事。“那蠕虫改变轨道的传闻呢?”

“那是我们干的,”加莉安娜说,“这也是我们无法控制的。每次发射那些飞船,火卫一就会略微偏离原轨道。虽然我们只发射了一千艘飞船,影响小之又小,但我们确实改变了火卫一的速度。虽然速度只改变了每秒十分之一毫米都不到,但也隐藏不了。”说完,她停顿了一会儿,用某种类似忧惧的眼神看着克拉韦恩。“我们将会在二百秒内抵达。你想活下去吗?”

“什么意思?”

“你想一下。火星上的真空隧道有一公里长,足以让我们将减速过程延长到十分钟,减了三倍重力。但很明显,火卫一上可没那么大空间。所以,我们会更突然地减速。”

克拉韦恩感觉颈后的汗毛都刺痛了。“突然到什么程度?”

“在五分之一秒内完成减速。”她放低了声音,“幅度大约是五百倍重力。”

“那样的话,我无法活下来。”

“是啊,你活不下来。不管怎样,现在都是不行的。但你颅内被我植入了机器,如果你同意的话,这些机器可以在你脑内重建结构网络。我们会用泡沫填充机舱。之后,我们会暂时死去,但在火卫一上,没有什么是他们修复不了的。”

“不只是结构网络吧?到那时,我就会跟你们一样了吧?”

“是的,你会成为一个联合体人。”加莉安娜嘴角微微勾起。“但这个程序是可逆的,只是至今没有人选择回转而已。”

“事到如今你还说你是无意为之?”

“我的确不是有意为之,但我不指望你能信我。不过这确实值得我有意为之……内维尔,你是个好人。‘超悟’可能会用到你。也许在我的潜意识里……我潜意识里……”

“眼下这种局面就是你一直希望的吧?”

加莉安娜笑了。

克拉韦恩看着火卫一。尽管加莉安娜没再将其放大,但是它看起来更加清晰了。他们很快就要到了。他本希望能有更多时间考虑,但现在,他显然没有多少时间了。然后他看着菲尔卡,想知道自己和菲尔卡到底谁会先踏上陌生的旅程,是菲尔卡先在没有了心爱的长城的宇宙中探索人生的意义,还是他先踏上“超悟”之旅?这两段旅程肯定都不容易。但也许,他们两人一起努力,会找到帮助彼此的办法。这也是现在他所希望的。

克拉韦恩点了点头表示同意,允许机器重塑他的大脑。

他已经准备好背叛自己的阵营了。 kWrrLlTWoRI+g8UvJRn1Xjtg72CAa0yyYuCf7RgmDImjqhdcnjdf5pzTUnAcUv1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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