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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鹰座裂隙之外

我把苏西拉出休眠舱时,格丽塔和我在一起。

“为什么是她?”格丽塔问。

“因为我想先让她出来。”我猜测她说这话是出于妒忌。我没怪她,毕竟苏西不仅很美,还很聪明。在阿善堤工业中没有比她更好的语法运行师了。

“发生了什么?”苏西一边站稳身体,一边问道,“我们回家了吗?”

我让她说一下她记忆中的最后一件事。

“海关,”苏西说,“还有天使方舟的那些天线。”

“那之后呢?还有什么?符文,你还记得自己执行过符文吗?”

“不记得了。”她说,她注意到我有些话里有话,觉得我可能没说实话,或者没告诉她所有她应该知道的东西。“托姆,我再问你一次,我们回家了吗?”

“是的,”我说,“我们回来了。”

苏西回头望着星空,她的休眠舱上喷着亮蓝紫色与黄色的图案。这是她在卡瑞兰定制的。不过这违反了规定——油漆涂料可能会堵塞通风口的过滤器。但苏西不在乎。她告诉我,虽然这花了她一周的薪水,但能在公司统一的灰色飞船结构中有一点体现个性的东西,还是值得的。

“真有趣,我感觉我在那玩意儿里躺了有几个月了。”

我耸耸肩,说:“有时候感觉上就是这样。”

“那么,没什么问题了?”

“完全没有。”

苏西看着格丽塔,问:“那么你是谁?”

格丽塔什么也没说,只是满怀期待地看着我。我开始发抖,我发觉自己无法解决这个问题,至少现在还不行。

“结束吧。”我对格丽塔说。

格丽塔向苏西走去,苏西想做出反应,但她的速度不够快。格丽塔从口袋里掏出了什么东西,然后用那东西碰了一下苏西的前臂。苏西像一个木偶一样倒下了。我们将她放回休眠舱,接好线路,然后合上盖子。

“她不会记得的,”格丽塔说,“这段对话只能给她留下短期记忆。”

“我不确定自己能做到。”我说。

格丽塔用另一只手碰触着我。“没人说过这会很容易。”

“我只是想让她慢慢接受现实,而不是将真相一下子倒给她。”

“我知道,”格丽塔说,“你是个好人,托姆。”然后她吻了我。

***

我也记得天使方舟。那是错误开始的地方,只是那时我们还不知道。

海关发现我们的货运单有差错,我们因此错过了第一次的起飞时段。货运单没错,但海关花了好一会儿才发现自己的错误。那个时候,我们不得不在地面多待八个小时,等进港管制部门处理完一批大容量的运货飞船。

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了苏西和雷。苏西倒是很快便接受了,可能她也曾遇到过这类事情。我建议她利用这段时间,在码头上搜索一些热门的语法补丁,一些可能会让我们节省一到两天的返程时间的东西。

“公司授权了吗?”她问。

“我才懒得管。”我说。

“雷呢?”苏西问,“我干活时,他坐在这里喝茶吗?”

我笑了。他们个性不合,是对欢喜冤家。“不会的,雷也会干些有用的事。他会去检查一下q平面。”

“那些平面没有问题。”雷说。

我摘下阿善堤工业的旧兜帽,抓了抓我的秃顶,转身看着雷。

“对啊,所以你用不了多久就能检查完,不是吗?”

“无所谓,不说啦,我去就是。”

这就是我喜欢雷的地方,他总是知道什么时候应该闭嘴不争论。他收拾工具,出去检查平面。我看着他攀上悬臂梯,工具就挂在他的腰带上。苏西也戴上面罩,穿上黑色的长外套,随后消失在码头的薄雾中。直到她的背影在我的视线中完全消失,我还能听到远方传来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

我也离开了蓝鹅号,跟苏西相背而行。头顶上,体积庞大的运货飞船一艘接一艘进入码头。你在看到它们之前,早早就能听到它们发出的声音。码头上方昏黄色的云雾中,哀伤如鲸吟的声音响彻一片。它们出现时,你会看到黑色的船体被语法模式的块状挤压结构划过,悬臂和q平面缩回船体准备降落,而起落架则像爪子一样紧紧抓住它们。运货飞船在分配井上方停下,并在推力中尖啸着降下来。对接船坞紧紧抓牢它们,那样子就像抓握着的手指骨架一样。货物装卸恐龙从固定的围栏中缓慢走出,它们中有一些是自动装卸的,还有一些仍由训练师操控。在发动机熄火时,仅余一片惊人的寂静,直至下一艘飞船开始穿过云层。

我一直都喜欢看飞船进进出出,即便我的飞船正因它们而被迫留在地面上。我看不懂语法,但我知道这些飞船都是一路从大裂隙过来的。而天鹰座裂隙远比任何人去过的地方都更远。以中等的隧道速度,从那里去当地的泡泡中心,飞船需要行驶一年。

我一生中只去过一次那么远的地方,我像正经游客那样,看了眼天鹰座附近的风景。但这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

当飞船着陆的阵仗大致平息时,我躲进酒吧,找到了一个收阿善堤信用点的光圈管理局摊位。我坐在座位上,录制一条发给卡特琳娜的三十秒信息。我告诉她我正在回去的路上,但会在天使方舟耽搁几个小时。这种延迟可能会影响我们的返程通路,具体情况还要取决于管理局那边的繁忙程度。根据过往经验,滞留地面八小时的延迟最多会拖长成两天。因此我告诉她我会回去,但延后几天也不必担心。

外面,一只梁龙无精打采地路过,双腿间绑着一只货运集装箱。

我告诉卡特琳娜我爱她,并且已经等不及要回家见她。

我走回蓝鹅号的时候,想着信息会跑得比我快。它会以光速在系统中传输,然后复制到下一艘即将离港的飞船的内存缓冲区里。也有可能那艘飞船并不直接去巴兰基亚或者那附近,那么,光圈管理局就必须执行飞船之间的信息传递,以便将信息发送到目的地。这样一来,我甚至可以在信息抵达前到达巴兰基亚。但在我数年来经历的所有延误事故中,这种事只发生过一次,而且那次的系统运行正常。

头顶上,一艘白色的客运飞船插在货运飞船中间。我揭开面罩,想要看得更清楚,结果却被臭氧、燃料和恐龙粪的味道熏了一跟头。这就是标准的天使方舟没错了,它与泡泡系统的其他地方都不相同,绝不会被误认。虽然泡泡系统包括四百多个行星,且每个行星上最多有十二个地面港口,但没有一个闻起来跟这里一样糟糕。

“托姆?”

我循声望去。是雷,他正站在码头旁。

“你检查完那些平面了?”我问。

雷摇了摇头。“我正要跟你说这件事。出现了少许偏差,所以,我本想既然我们要在这里坐等八个小时,那我倒不如进行一次全面的重新校准。”

我点点头。“这主意不错。有什么问题吗?”

“问题就是,有光圈打开了。塔台说,我们可以在三十分钟内起飞。”

我耸耸肩。“那我们就起飞。”

“可是我还没完成校准。实际上,情况比我开始校准前还要糟糕。现在起飞可不是什么好主意。”

“你知道塔台的工作方式,”我说,“如果错过两个光圈,我们可能就得在地上多待好几天了。”

“没人比我更想回家了。”雷说。

“那就起飞吧。”

“如果贸然起航,飞船在隧道里就会很颠簸,这一路可不会顺利。”

我耸耸肩。“谁在乎呢?我们会一直处于休眠状态。”

“好吧,这个问题确实没什么实际意义。但是苏西不回来,我们可不能走。”

这时,我听到一阵高跟鞋敲打地面的声音朝着我们的方向过来了。苏西从雾里走出来,将自己的面具拽到一边。

“符文黄牛真无聊,”她说,“他们卖的所有东西,我都见过上百万次了。该死的!”

“没关系,”我说,“反正我们都要走了。”

雷咒骂了一句,但我假装没听到。

***

我总是最后一个躺进休眠舱。在我确定我们被放行前,我从不躺下。这让我有机会再全面检查一次。无论是多么优秀的船员,也无法确保每一次都万无一失。

蓝鹅号在AA信标附近停了下来,那是拉升点的标志。我们前面还有几艘飞船在排队,还有此地常见的AA服务船队。透过观察窗,我看到较大的飞船一艘接一艘地起飞。它们以最大动力加快速度,然后向着太空中某个似乎平平无奇的地方疾飞。它们伸开臂架,船体光滑的线条在路径语法的神秘外星符文映衬下显得粗糙而丑陋。到达二十倍重力后,船体消失,就好像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拖走了。九十秒后,它们便变成了上千公里之外的一道淡绿色闪光。

我在泡泡里转来转去。我们的导航语法里有伸缩符文。这个脚本的每个符文都由数百万个六角形的薄片矩阵组成,薄片位于发动机之上,因此可以缩进或伸出船体。

要是问光圈管理局的话,他们会说,现在的语法已经被完全破译了。确实如此,但仍有所限制。经过两个世纪的研究,人类机器现在能够以较低的失败率对语法进行构造和解析了。针对指定的目的地,人类机器还可以组装出一串通常会被光圈机器接受的符文。此外,他们可以保证,光圈机器提供的路径之一便是所需路径。

简单来说,你一般都能到达自己要去的地方。

就像进行简单的点对点迁徙。在那种情况下,使用人类机器并不会有什么真正的缺点。但面对较长的路途时,比如你要在光圈据点间迁徙六到七次,人类机器就会失去优势。因为它们找到的解决方案,往往不是最优解。这时便需要语法运行师介入了。像苏西这样的语法运行师对语法方案有着直观的了解,他们做梦都在使用符文。当看到结构很差的脚本时,他们会感觉牙疼——这对他们来说是一种冒犯。

拥有一名优秀的语法运行师可以为一条路径节省好几天时间。对像阿善堤工业这样的公司来说,其差别是非常大的。

我可以判断薄片出了什么问题,但我不是一名语法运行师。我必须信任苏西,相信她已经完成了自己的工作。我别无选择。

但我知道,苏西不会把事情搞砸的。

我转过身,回头看着另一条路。现在我们已经就位,q平面也已经部署完毕。它们像抓钩臂一样,从距离船体三百多米远的臂架上探出来。我检查了一下,它们全都锁定在完全展开的位置上了,状态指示灯也都绿了。臂架是雷的领域。在我命令他关上飞船准备升空时,他正在检查滑板形状的q平面与q物质是否对齐 。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它们没有对齐,但是,就算它们没有对齐,也不会让我们回家的旅程比平时多颠簸几分。就像我跟雷说的,谁在乎呢?蓝鹅号可能会遭遇一丁点隧道湍流,但飞船在建造时就已考虑到了抵御湍流的问题。

我又看了眼拉升点,我们前面只有三艘飞船了。

我回到休眠舱检查了一下,苏西和雷都没问题了。雷的休眠舱是和苏西的同时定制的。上面满是被苏西称为BVM 的图像:圣母马利亚。BVM总是穿着太空服,抱着一个穿着太空服的小号耶稣。他们的头盔被喷上了金色的光晕。这个艺术品看起来非常粗制滥造,我觉得雷投资于此的金钱一定没有苏西多。

很快我就把衣服脱光,钻进了自己那个什么都没喷过的休眠舱,然后合上了舱盖。缓冲凝胶开始注入,过了大约二十秒,我便开始感觉困倦了。交通管制部门给我们开绿灯放行的时候,我就快要睡着了。

这件事我已经做了有一千遍了,所以既不恐惧也不担忧,只是有一丝遗憾。

我从未见过光圈,只有极少人见过。

见过的人说,那是由深色球粒状小行星组成的环形的行星团,直径两公里左右。整个行星团的中心已经被挖空了,内部环形所面对的正是构成光圈本身的q物质的物理结构。他们说,光圈一直在闪烁和移动,就像一个非常复杂的时钟,里面有着嘀嗒作响的内部构造。然而光圈管理局的监控系统并没有检测到任何位移。

这是外星人的科技。我们不知道其工作原理,甚至不知道是谁制造的。也许,事后来看,还是看不到比较好。

做个梦然后醒来,知道自己已经到了别处,这就够了。

***

“尝试不同的方式,”格丽塔说,“这次告诉她真相。也许她的接受能力比你想象得要高。”

“我没办法告诉她真相。”

格丽塔将一边身子靠在墙上,臀部贴墙,一只手放在口袋里。“那就半真半假地说些什么。”

我们把苏西的休眠舱放平,再次将她拖了出来。

“我们这是在哪里?”她问,然后转向格丽塔,“你是谁?”

我猜想,苏西对上次的对话还有些印象,有些东西挣脱了苏西的短期记忆范围。

“格丽塔是这里的工作人员。”我说。

“这里是哪里?”

我想起了格丽塔曾说过的那个名字。我说:“王良四区域的一个空间站点。”

“这不是我们计划要去的地方,托姆。”

我点点头。“我知道,出故障了,路径错误。”

苏西边听边摇头。“不可能,我的语法没有问题……”

“我知道,这不是你的错。”我帮她穿上船衣,她还在发抖,在休眠舱里待了这么久,她的肌肉稍微一动就会有反应。“你的语法很好。”

“那么这是怎么回事?”

“是系统的错误,不是你的问题。”

“王良四区域……”苏西说,“那我们会比原计划迟上十天,是吗?”

我试着回想格丽塔当初对我说的话。我本应该对这些了如指掌,但苏西才是路径专家,我不是。“听起来差不多。”我说。

但苏西摇了摇头。“那我们就不是在王良四区域。”

我试着让自己听起来好像很惊讶。

“不是吗?”

“我在休眠舱里的时间可远不止几天,托姆。我知道的,我身体里的每一根骨头都能感觉到这一点。所以,我们究竟在哪里?”

我转向格丽塔。我无法相信,这一切又发生了。

“结束吧。”我说。

格丽塔走向苏西。

***

你知道“我一睁眼就知道一切都不对劲了”这句老话吗?也许你已经在泡泡的上千个酒吧中听过上千次了,在这些酒吧中,船员们边喝着公司补贴的啤酒,边瞎侃吹牛。但问题是有时候事情就是这样的。以前,只要在休眠舱里待过一阵子,我就会觉得不舒服。但只有一次的糟糕程度与这次接近,那是一次在泡泡边缘的旅行。

我仔细思考着,但心知肚明自己在出舱前什么也做不了。花了半个小时将自己从连接处释放出来后,我感觉身体里的每一根肌肉纤维都像被撕碎了一样。不幸的是,这种不对劲的感觉在出舱后仍然没结束。蓝鹅号过于安静了。我们应该从光圈后的最后一个出口出发,通过设计好的路径到达目的地。但是,遥远又令人安心的聚变引擎的轰鸣声根本就没响起。这表示我们正处于自由滑行状态。

情况不妙。

我从休眠舱里浮出来,抓住把手,然后将自己翻了个面,去查看其他两只休眠舱。雷休眠舱上最大的那个BVM,从舱盖上回望着我,光辉熠熠。休眠舱显示所有的生物指征都处于绿色正常值。雷仍处于休眠状态,但身体无恙。苏西也是一样。某些自动系统判定我是唯一需要被唤醒的人。

我花了几分钟,挣扎着摸索到我经常在加速前用来查看飞船的观察窗。我将头塞进那个有些剐痕的玻璃半圆体中,环顾四周。

我们已经到了某个地方。蓝鹅号停在一个巨大、零重力的停泊港里。这个地方是一个细长的圆柱体,截面呈六边形。墙壁上是一片服务型机械:蹲式模块、弯弯曲曲的电缆、配有伸缩支架的空置靠港停泊位。无论往哪边看,我看到的其他飞船都是锁在支架上的,其中包括每个你能想到的样式和船级,每种可能适用于光圈迁徙的船体设计,目之所及皆是如此。服务灯投射出温暖的金色光芒,整个地方都沐浴在割炬闪烁的紫光中。

这是一个修理厂。

我刚开始思考,就看到有什么东西从墙壁上延伸出来。那是一个伸缩式的对接隧道,它直冲我们的飞船探过来。通过隧道侧面的窗户,我看到了飘浮的人影,他们双手交替着往上攀爬。

我叹了口气,向气闸走去。

***

我到达气闸口时,他们已经完成了第一阶段的攀登。这也没什么问题,我没有什么理由阻止外方人员登船,但这其实有点不礼貌。不过,也许他们以为我们都休眠了。

门滑开了。

“你醒了,”一个男人说,“蓝鹅号的托马斯·冈德鲁佩船长,是吗?”

“你说是就是吧。”我说。

“介意我们进来吗?”

他们有六七个人,在说这话的时候就已经进来了。他们都穿着陈旧的赭石色外装,上面的公司符印多得数不清。我的脸涨得通红,我实在不喜欢他们擅自闯入。

“这是什么情况?”我问,“这是什么地方?”

“你觉得呢?”那人说。他满脸胡楂,一口牙齿又坏又黄,这让我印象深刻。这年头,想拥有一口坏牙可得费不少工夫。我上次见到这样的人,已经是数年前的事了。

“我真不希望你告诉我,我们还被困在天使方舟里。”我说。

“不,你们通过光圈了。”

“然后呢?”

“一团糟。路径错误,你们没从正确的光圈里出来。”

“哦,天哪!”我摘下了兜帽。“祸不单行。切入时出了点错误,是吗?”

“也许是,也许不是。事情具体是怎么发生的,谁知道呢?我们只知道你们本不该在这里。”

“对啊,所以‘这里’又是哪里?”

“苏姆拉基站,王良四区域。”

他说话的语气就好像这些都索然无味,他每天都要经历几次这样的例行公事一样。

也许他已对此失去了兴趣,但我没有。

我从未听说过苏姆拉基站,但我听说过王良四区域。王良四是一颗K型超巨星,就在本星系泡的边缘。它是整个泡泡导航区域的七十多个传输站之一。

我是不是已经提过了泡泡?

***

你知道银河系的样子,因为你已经在绘画和计算机模拟中看了上千次。银河系中心有一个明亮的凸起,从凸起处缓慢伸出弯曲的螺旋臂,每条螺旋臂都由数千亿颗星星组成,从最暗淡且正在缓慢燃烧的白矮星,到接近超新星爆发且最炙热的超巨星。

现在,我们把视角放大到银河系的其中一条螺旋臂上。那是太阳,橙黄色,位于距银河系中心约三分之二处。小行星带和尘埃将太阳包裹其中,离其他星系有数万光年距离。不过,太阳本身也是在一个尘埃包裹的四百光年宽的泡泡里,泡泡的密度大约是平均值的二十分之一。

那个就是本星系泡,就好像上帝在尘埃中为我们吹出了一个中空的泡泡。

只不过,当然了,那不是上帝干的,而是大约一百万年前的超新星。

往更远处看,还有更多泡泡。它们的气泡壁彼此交融,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泡沫状结构,横亘数万光年,甚至有些连接处由于密度太大、尘埃太厚,几乎完全看不透,比如像金牛座和蛇夫座星云,或者天鹰座裂隙本身。

天鹰座裂隙位于本星系泡之内,是我们在银河系里去过的最远的地方。这可不是耐力和勇气的问题,只是根本没有路能让我们再往远处走了,至少在光圈链接的光速网络上已无路可走。已有的路径都走到了尽头,包括蓝鹅号行程中大多数的已有路径在内,都没办法带你离开本星系泡。

这对我们来说,倒没什么关系。在离地球一百光年的范围内,还是有很多商业活动可以从事的。但王良四恰好位于泡泡的外缘,那里的尘埃密度已升至正常的银河系水平,距离我们的母星地球有二百二十八光年。

再重复一次,情况不妙。

“我知道,这让你很震惊,”另一个人说,“但也没有你想象得那么糟。”

***

我看向刚才说话的女人。她中等身材,有一张酷似精灵的面孔,顶着铬白色的波波头,灰白的眼睛斜视着我。

那张脸熟悉得令人心痛。

“没有吗?”

“不算糟糕,托姆。”她微笑着。“毕竟,这让我们有机会能重温旧时光,不是吗?”

“格丽塔?”我难以置信地问。

她点点头。“是我。”

“天啊,真的是你,真的吗?”

“我不确定你能认出我,毕竟已经过了那么久了。”

“你认出我倒是没太费劲。”

“我不需要。你们飞船弹出来的那一刻,我们就连接上了你们的应答器,它重新恢复了运作,并回答了你们飞船的名字、飞船拥有者的名字、船员的名字、飞船内携带的物品,还有原本的目的地。我一听到是你,就挤进了接待团队。但是别担心,你的变化不大。”

“嗯,你也没怎么变。”我说。

这也不完全是真话。但老实说,谁愿意听到自己比上次见面老了十岁这样的话呢?就算他们看起来并没有那么糟糕也不行。我回想起她赤裸的模样,那些被我尘封了十年之久的记忆都涌了出来。让我羞耻的是,那些画面还是那样生动,就好像在维持着对婚姻的忠诚的这些年里,我下意识地偷偷把它们埋藏在了记忆深处。

格丽塔浅浅一笑,就好像知道我究竟在想些什么。

“你一直不擅长撒谎,托姆。”

“是啊,我估计还得练练。”

一阵令人尴尬的沉默。我们两人似乎都不知道该如何接话。在我们犹豫的时候,其他人也在我们周围飘浮着,一言不发。

“好吧,”我说,“谁又能想到我们最终会以这种方式重逢?”

格丽塔点点头,她伸出双手,向我表示歉意。

“我只是感到很抱歉,我俩没能在更好的情况下见面,”她说,“但如果这能使你感到安慰的话,我可以告诉你出现路径错误完全不是你们的错。我们检查了你们的语法,它正确无误。只是系统时不时会出现故障。”

“真有趣,为什么没人说过会有这些故障呢?”我说。

“情况本来可能更糟,托姆。我记得你以前经常跟我讲太空旅行的事。”

“是吗?你要列举的到底是我哪一句智慧之言呢?”

“如果你还能抱怨自己的处境的话,那你就无权抱怨。”

“天啊,我真这么说的吗?”

“是的。而且我敢打赌,你现在后悔了。但是你瞧,情况还没那么糟。你们只比计划迟了二十天。”格丽塔冲着那个一口坏牙的人点了点头。“科灵说你们只需要等上一天,把飞船修好,就能再次出发了。然后再过二十到二十五天,你们就能到达原本的目的地,但具体时长取决于你们选择的路径模式。总共不到六周而已,虽然这一次的奖金没有了——这确实是很大一笔钱——但至少你们状况都不错,飞船也只需要稍稍维修一下。所以为什么不吞下苦果,签了维修文件呢?”

“我不想在休眠舱中再耗上二十天,还有别的原因。”

“什么原因?”

我本打算告诉她关于卡特琳娜的事情,告诉她卡特琳娜是多么期待我回家。

但是我说:“我担心其他人,苏西和雷,他们的家人都在等他们回家,他们会很担心。”

“我明白,”格丽塔说,“苏西和雷,他们都还在休眠,是吗?他们是飞船还在升空时躺进休眠舱里的吗?”

“是啊。”我谨慎地说。

“那就让他们保持原样,直到你们再次出发吧。”格丽塔微笑着说,“这样就不用为他们的家人而忧心了,我觉得这样比较好。”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

“相信我,托姆。这不是我第一次处理这种情况了,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

我在苏姆拉基站另一个区的旅馆里住了一晚,那家旅馆是有回声的多层结构,嵌在空间站的岩石基层里。它可以容纳数百位客人,但目前似乎只有很少量的房间有客人入住。我睡得很香,起得也很早。中庭那里有一个戴着橡胶手套、身穿围兜的工人,正从一个小的装饰性池塘里将病鱼捞出来。看着他挑出金属橙色的病鱼,我闪过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我之前碰到过有关经营惨淡的旅馆或管理垂死鲤鱼的事情吗?

早餐前,我有些昏昏欲睡,就好像我没有睡好一样。我去找了科灵,了解了维修的最新进展。

“还要两三天。”他说。

“昨晚不是说只需一天吗?”

科灵耸了耸肩。“如果对服务有意见的话,就找别人来修吧。”

然后他将小指从嘴角伸进嘴里,开始抠牙。

“我很乐于见见其他真正热爱自己工作的人。”我说。

在我的情绪失控之前,我离开了科灵,去了站点的另一边。

格丽塔曾向我提议见个面,一起吃个早饭,说说往事。她在我之前到达了约定地点,坐在“室外”露台边的一张桌子旁,在红白相间的棚顶下,啜饮着橙汁。我们的头顶是一个宽数百米的穹顶,投射出晴朗无云的全息天空,透着仲夏时分那种带有珐琅质感的湛蓝。

“旅馆怎么样?”待我招呼侍者点完咖啡之后,她问。

“还不错。不过,似乎没有人乐于交谈。这是我的问题,还是那个地方一直充斥着那样的气氛?”

“是那个地方的问题,”格丽塔说,“每个来到这里的人都对这里感到不爽。他们或是被转移到这里,一肚子火;或是因为路径错误到了这里,所以对这里怨念十足。都有可能。”

“没人是高兴的吗?”

“只有那些知道自己马上就能离开的人会高兴。”

“包括你吗?”

“不,”她说,“我虽或多或少也算是被困在这里的,但我的心情还不错。我猜,我是个例外。”

侍者是用玻璃制成的人偶,这种类型的机器人在二十年前的银河系中心行星上非常流行。其中一名侍者在我面前放了牛角面包,然后将滚烫的黑咖啡倒进了我的杯子里。

“嗯,很高兴见到你。”我说。

“我也是,托姆。”格丽塔把杯中剩余的橙汁全都喝完了,然后把我的牛角面包送进自己的嘴里,问都没问我一声。“我听说你结婚了。”

“是啊。”

“是吗?不跟我说说她吗?”

我喝了口咖啡,说:“她叫卡特琳娜。”

“名字不错。”

“她在日本香川县的生物修复部门工作。”

“你们有孩子吗?”格丽塔问。

“还没有。这并非易事,我俩多数时间都不在家。”

“嗯。”她吃了一口牛角包。“但有一天你可能会考虑这个问题。”

“一切皆有可能。”我说。虽然她对我的私事如此感兴趣让我受宠若惊,但她的问题过于细致,以致让我感到不太舒服。没有迂回,也没有旁敲侧击,这样的直言不讳让我不安。不过,至少这样一来我也能问她这些事了。“那你呢?”

“没什么特别有意思的,我们上次见面之后过了一年左右我就结婚了。对方叫马塞尔。”

“马塞尔。”我重复道,就好像这个名字意义重大。“我为你感到高兴,我猜他也在这里吧?”

“不在。因为工作原因,我俩分居两地。虽然没离婚,但……”格丽塔停住了。

“这可不容易啊。”我说。

“如果有办法的话,那么我们早就找到了。但不管怎样,你不用为我们感到难过。我们都有自己的事要做。不能否认的是,与咱们之前的见面相比,这次我还是很开心的。”

“啊,那就好。”我说。

格丽塔俯身摸了摸我的手,她的指甲涂成了深黑色,泛着蓝色的光泽。

“瞧,我真是自以为是,冒昧地要求和你见面吃个早饭,但不见一面也不礼貌。但你想之后再见一面吗?傍晚时分在这里吃饭很不错,他们会把灯全都关掉,透过穹顶望去,景致真的很特别。”

我向上望去,看着那片无垠的全息天空。

“我觉得这是假的。”

“哦,没错,”她说,“但不要因此坏了心情。”

***

我在摄像头前落座,开始讲话。

“卡特琳娜,”我说,“你好。我希望你一切安好,希望公司已经有人跟你联系过了。就算他们没联系你,你肯定也会自己打听的。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跟你说的。但我保证,我现在平安无恙,并且就要启程回家了。我是在一个名叫苏姆拉基站的地方录制的这条信息,这里是位于王良四区边缘的一个修理站。这里没什么好看的,就是一个满是隧道和离心机的地方,它是在一颗漆黑的D型小行星上挖出来的,距离最近的恒星大约有半光年。它在这里的唯一原因就是附近刚好有个光圈。我也是这样过来的。不知道为什么,蓝鹅号在路网中转错了弯,也就是发生了他们所说的路径错误。蓝鹅号是当地时间昨天晚上到的这里,之后我就住进了旅馆。昨晚因为出舱之后太累了,而且搞不清具体方位,也不知道要在这里待多久,所以没给你发信息。就当时的情况来看,等到今天早上,等我对飞船的损伤情况有了一定了解之后再发信息貌似是更好的选择。今天早上我们得知飞船没有什么严重的问题,只是在输送过程中,有些边角的地方翘了起来。不过这也表示我们要在这里多待几天,科灵是这里的维修主管,他说最多三天。不过等我们回归正确的路径时,会比计划的时间晚四十天左右。”

说到这里,我停了下来,盯着不断递增的时间值没有说话。在坐到光圈管理局摊位的座位上之前,我一直尝试在脑子里组织出一个既有说服力又很精练的说法,一个既能准确表达我的意思,又兼具独白的分寸感和优雅腔调的说法。但刚一开口,我的大脑就变得一片空白,最后表现得不像个训练有素的演员,反倒像个三流小偷,试图在机敏的审讯者面前,编造一些漏洞百出的不在场证明。

我尴尬地笑了笑,继续说:“一想到这条信息要过那么久才能到你手里,我就很难过。但如果非要说现在还有一件能让人看到一线希望的事的话,那就是我也不会迟太久。等你收到这条信息时,我应该也已经出发,在回家的路上了,而且要不了几天就能到家。所以别浪费钱回信息了,因为等你收到信息的时候,我已经离开了苏姆拉基站。所以,你只要原地等待就可以,我保证我很快就会到家。”

那就先这样吧,好像除了“我想你”,也没什么好说的了。片刻之后,信息被发送了出去。我本想让这条信息听起来很有说服力,但重放录音时,我觉得它听起来更像是马后炮。

我也可以再录一次,但我很怀疑那么做了之后我真的能更开心些。所以,最后我只是将已录好的信息提交到待传输列表,并猜测要等多久它才能发出去。由于苏姆拉基站的商业活动似乎不是很频繁,所以或许我们的飞船会第一个出港。

我走出了光圈管理局的摊位。不知为什么,我感到很内疚,就好像我忽略了某个方面的信息。过了好一阵子,我才明白原因。我同卡特琳娜说了苏姆拉基站,甚至还说了科灵和蓝鹅号的损伤情况,但没提格丽塔。

***

这对苏西没用。

她太聪明了,太了解待在休眠舱里会造成的相关生理情况。我可以将世界上所有的保证都给她,但她依然知道自己已经在里面待得太久了,以及肯定是出现了什么重大失误。她知道我们说的延迟,已经不只是几周甚至几个月的事。她身体里的每根神经都在尖叫着告诉她这样的讯息。

“我做了个梦。”当昏昏欲睡的感觉消失后,她对我说。

“什么样的梦?”

“梦见我一直醒着,梦见你把我从休眠舱里拽出来,你和另外一个什么人。”

我尽力保持微笑。目前只有我一个人在这里,但格丽塔就在不远处,皮下注射器就在我的口袋里。

“我从休眠舱里出来之后,也一直在做噩梦。”我说。

“那感觉很真实。虽然你编造的故事总在变,但你一直在跟我说,我们在一个什么地方。你告诉我,虽然我们略微偏离了路径,但没什么好担心的。”

格丽塔保证过,在终止唤醒计划后,苏西就会什么都不记得了。但目前看起来她的短期记忆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样容易消失。

“你这么说可真有趣,”我说,“因为实际上,我们确实有点偏离路径了。”

她每呼吸一次后都会变得更加敏锐,苏西一直是我们之中最快适应出舱的人。

“告诉我有多远,托姆。”

“比我想象得要远。”

她握紧了拳头,我不知道这是一种挑衅,还是出舱后残余的神经肌肉反应。“有多远?超出泡泡了?”

“是的,超出泡泡了。”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细。

“告诉我,托姆,我们在裂隙之外吗?”

我听得出她的恐惧,也明白她的感受。路径出错是所有船员每次旅行都会担心的事情,严重的话甚至会定位到路网最边缘的地方。船员们会在离家很远的地方待上几年,而不是几个月。甚至,等他们能够返程时,几年时间也早已经过去了。

他们到家时,爱人会老上好几岁。

如果他们还在那里,还记得你,或者还想要记得你的话。如果他们还能认出你,或者还活着的话。

“天鹰座裂隙之外”甚至成了“谁也不希望发生的旅行意外”的代名词。因为这样的旅行会毁了你的余生,甚至会制造出那些你曾在整个泡泡中看到过的在公司酒吧的暗影下游荡的幽灵。我们正在使用的这种我们几乎无法理解的外星技术,不仅使相恋的爱侣被时间撕裂,还使得亲人和朋友意外分离。

“是的,”我说,“我们在裂隙之外。”

苏西尖叫起来,脸部扭曲得好像一个交织着愤怒与拒绝的面具。我握着皮下注射器的手一片冰凉,我在考虑要不要使用它。

***

科灵最新预估的维修时长是五六天。

这次我甚至没有争辩,只是耸了耸肩,然后走了出去。因为我不知道下次会是多久。

那天傍晚,我又与格丽塔约在了之前共进早餐的那张桌子处见面。早餐时的用餐区灯光明亮,但是现在只余桌灯和走道上嵌着的照明板发出的柔和的光了。远处,一个侍者在空桌间来回穿梭,用玻璃吉他弹奏着《阿斯图里亚斯的传奇》。今晚没有其他顾客用餐。

我没有等很久,格丽塔很快就到了。

“很抱歉我迟到了,托姆。”

当她走近桌子时,我转过身去看她,我喜欢她在站点里受到低重力影响后的走路姿势。昏暗的光线勾勒出她臀部与腰部的弧度。她缓缓落座,以共谋者的姿态向我靠过来。桌上的灯在她的脸上投下了红色的阴影和金色的亮点,让她看起来年轻了十岁。

“你没迟到,”我说,“不管怎样,我还有景致可欣赏。”

“这是一个进步,不是吗?”

“虽然这说明不了太多东西,”我微笑着说,“但是没错,确实是个进步。”

“我可以在这里坐一整夜,就这么看着这里的风景。而且事实上,我有时候的确是这样做的。我一个人,外加一瓶红酒。”

“我并不是在责备你。”

穹顶现在不再是完全的蓝色了,而是满天星辰。我在其他空间站或飞船上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景致,就像在天鹅绒一般的天空上,嵌入了闪亮的蓝白色星星。那上面有坚硬的金色宝石和柔软的红色颜料,就像用蜡笔涂抹的。隐约有流星滑过,就像无数的霓虹灯做的小鱼被定格在静止的动作中。大片红色和绿色的云层在背景上翻滚,冷冽的黑色细线遍布其上,像是脉络和光斑。赭色的尘埃构成了峭壁和隆起,由于三维细节丰富,整个景致看起来就像是色彩斑斓的油彩。光年宽窄的轮廓线条就像用铲子涂抹上去的一样。红色或粉色的星星如灯笼一般,透过尘埃灼烧着。所有高塔单独成界,整体形状似小蝌蚪一般,拖着灰尘形成的长尾。环顾四周,太阳系诞生时形成的似眼状结构随处可见。脉冲星像导航信标一样闪烁着,不一的节奏似乎为整个景致设定了庄重的节奏,就像一曲轻缓又致命的华尔兹。若从单一的视角来看,其细节过于丰富。但无论看向哪个方向,又都能看到更多东西,就好像穹顶察觉到了我的关注,并将我注视的那个点放大。不一会儿,我就感觉有些头晕目眩。尽管我在自己出洋相之前就尝试停下不看,但最后还是发现自己紧抓着桌子的侧面,像是在防止自己跌入这无垠的深空之中。

“是的,它会对人产生这种影响。”格丽塔说。

“很美。”我说。

“你是说美丽,还是恐怖?”

我意识到其实自己不能确定。“很壮观。”我只能如此说。

“当然了,因为这是假的。”格丽塔说。她又靠近了我一些,轻声说:“穹顶的玻璃是智能的,会夸大星星的亮度,让人眼得以分辨星星之间的差异。否则颜色也不会如此不真实了。如果排除某些特定频率已迁徙至可见波段,以及某些特定结构也已做过调整的因素,那么你刚看到的一切也可以说是相当准确的。”她列举了一些特征,供我参考。“那是金牛座暗云的边缘,昴宿星团微探出头。而那里是本星系泡的一道细丝,你看到那个开放的星团了吗?”

她等着我回话。“看到了。”我说。

“那是毕宿星团。在那里,你能看到参宿四和参宿五。”

“这真是令人印象深刻。”

“应该的,这些花费巨大。”她往后靠了一些,阴影再次落在她的脸上。“你还好吧,托姆?你看起来有些心不在焉。”

我叹了口气。

“我刚从你朋友科灵那里获知了另一个预估的维修时间,这足以让所有人的计划都受到影响了。”

“我很抱歉。”

“还有别的事,”我说,“自从我出舱后,有些事情一直困扰着我。”一个侍者走过来等我们点单。我让格丽塔帮我选了。

“你可以跟我说说,什么事都可以。”等侍者走后,她说。

“我不好开口。”

“是私事吗?关于卡特琳娜的?”她停顿了一下。“抱歉,我不该问的。”

“跟卡特琳娜无关。或者说,不完全是。”不过,虽然我是这么说的,但我知道,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件事是和卡特琳娜有关的,是关于我们要多久才能再见面的事。

“继续,托姆。”

“这听起来可能很傻。但是我想知道,是否所有人都对我直言不讳。不仅是科灵,还有你。从舱里出来的时候,我就感觉好像之前去过裂隙之外似的。更糟糕的是,我感觉我好像在舱里待了很久。”

“有时候是会让人产生这样的感觉的。”

“我能分得清现实与感觉,格丽塔。在这一点上请你相信我。”

“所以,你想说什么?”

问题就在于,我也并不确定。我隐隐感到不安,感觉自己在舱里待了很久是一回事,但站出来指责我的东道主在撒谎又是另一回事。更何况还是在她如此热情好客的情况下。

“有没有可能是你在骗我?”

“别这样,托姆。这算什么问题?”

我一说出来,也觉得自己很荒唐,而且很无礼。我真希望时间能倒流,让我能忽略自身顾虑,重新说一次。

“对不起,”我说,“是我唐突了。你就当我生物节律紊乱,或者因为别的什么吧。”

她隔着桌子伸出手,握住了我的手,就像早餐时那样。但这次她一直没松开。

“你是真的感觉不对劲,是吗?”

“科灵的把戏并没有起什么作用,这是肯定的。”侍者端来了我们的红酒,放在桌上,酒瓶在它精巧的玻璃手指上发出叮当声。它给我们倒了两杯酒,我拿起我那杯尝了尝。“也许,如果我可以同我的船员抱怨几句的话,就不会感觉这么糟了。我知道,你说过我们不该唤醒苏西和雷。但那时我们只需在此停留一天,现在却变成了一周。”

格丽塔耸耸肩。“如果你想唤醒他们,那么没人会拦着你。但现在就别再想他们了,不要破坏这样一个完美的夜晚。”

我抬头看了看星空。它非常醒目,像梵高笔下的夜空那样疯狂闪烁。

只要看着它,就让人觉得迷醉,并且心驰神往。

“又有什么东西能破坏它呢?”我问。

***

后来,我喝多了,和格丽塔发生了关系。我不确定酒精对她的影响有多大。如果她和马塞尔的关系如她说的一样糟糕,那么显然她失去的比我少。是的,这样一来就顺理成章了,不是吗?她的婚姻一团糟,所以是她勾引我,我只是一个无辜的受害者。我的确背叛了我的婚姻,但是不真就是我的错。我孤身一人,远离家乡,情感脆弱,而她乘虚而入,用一顿浪漫的晚餐动之以情,让我软化,是她早有预谋。

不过,这些都是自我辩白的胡话,不是吗?如果我自己的婚姻状况真如我所说的那么好,那为什么我在给卡特琳娜发信息的时候没有提及格丽塔?那时,我把这一疏漏解释为体贴妻子的善意之举。卡特琳娜不知道我和格丽塔曾是一对情侣。所以我为什么要在装作与格丽塔素不相识的情况下跟卡特琳娜提及格丽塔,让她担心呢?

但是,现在我明白了,我当时没有提到格丽塔,完全是出于另一个原因。因为在我的潜意识里,即便是在那个时候,我也已经觉得我们可能会发生关系了。

我给卡特琳娜发信息时,就已经在给自己打掩护了,我是为了确保自己回家之后不会有任何尴尬。就好像我不但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甚至还暗自渴望着。

唯一的问题是,格丽塔还有别的想法。

***

“托姆。”格丽塔推了推我,让我清醒。她赤裸着躺在我身边,枕着一只手臂,皱巴巴的床单裹在她的臀部。房里的灯光映在她身上,将她抽象成了乳蓝色的曲线和深紫色的影子。她用一根涂着深黑色指甲油的手指在我胸前画线,然后说:“有件事你需要知道。”

“什么?”我问。

“我说谎了。科灵也说谎了。我们都在撒谎。”

我太困了,她的话除了让我隐约有些不安,没起到任何作用。所以,我只能再问一遍:“什么?”

“你现在不在苏姆拉基站,也不在王良四区域。”

我开始清醒了。“你再说一遍。”

“路径错误的程度比你以为的要严重得多。你们已经远远超出了本星系泡的区域范围。”

我试图从内心中找出一些类似愤怒甚至怨恨的情绪,但我所能感受到的只有一阵类似坠落时的眩晕感。“有多远?”

“比你以为的还要远。”

如此,下一个问题就显而易见了。

“在裂隙外?”

“是的。”她嘴角挂着一抹几乎看不见的笑容,就好像这是一个哄我开心的游戏一样,而且她最终发现这一游戏的规则和目标都有着羞辱意味。“在天鹰座裂隙之外很远的地方。”

“我要知道实情,格丽塔。”

她从床上起身,伸手去拿袍子。“那就穿好衣服,我带你去看。”

***

我迷迷糊糊地跟着格丽塔。

她又带我去了穹顶。跟前一天晚上一样,那里一片漆黑,只有桌上点着灯作为指引。我猜,整个苏姆拉基站(或者这里的真实地名)的照明都是此处居民的突发奇想,并不一定是遵循什么可辨识的昼夜周期。尽管如此,当发现这里的变化如此随意时,我还是感到不安。虽然格丽塔有权在她想关灯的时候就关灯,但是难道就没有人反对吗?

但我没发现有人反对。因为附近就没有别人,只有一个侍者站在那里,一只手臂上搭着餐巾。

她安排我们在一张桌子旁坐下。“你想喝点什么吗,托姆?”

“不了,谢谢。出于某些原因,我没什么心情。”

她碰了碰我的手腕,说:“别恨我对你撒谎。我也是出于好意,我不能一次性把真相都告诉你。”

我迅速抽回了手。“可这难道不该由我自己来决定吗?所以,真相到底是什么?”

“情况不妙,托姆。”

“告诉我,我自己决定。”

我没看到她做了什么,但突然间穹顶又布满了星星,跟前一天晚上一样。视野突然倾斜,向外放大。星辰从四面八方流过,就好像白色的雨雪夹杂在一起。星云如鬼魅般从我们身边掠过,飘忽不定。移动的感觉如此强烈,以至于我发现自己一直抓着桌子,头晕目眩。

“放松,托姆。”格丽塔轻声说。

视野颠簸,转弯,聚焦。我们冲过了一道坚实的气墙。突然间,我有一种感觉,我们是在什么东西的外面,我们已经不再局限于以模糊的弧线和凝结的气体来定义的球体,这里的星际气体密度在急剧增加。

显而易见,我们到了本星系泡之外。

而且我们仍在后退。我看到泡泡在收缩,成了更大的虚空泡沫的一部分。我看到的不是单个恒星,而是大片的污迹和斑点,就好像数十万个太阳集合在一起。这就像观看森林的景色时,从近景拉到远景,空地仍然很清晰,但单棵的树会消失不见,变成不确定的物质。

我们的视野还在不断往后拉,然后放大速度变慢了,最终静止下来。我仍然能看到本星系泡,但那只是因为我一直关注着它。否则,我根本无法将其与周围数十个泡泡区分开来。

“这就是我们目前超出的距离吗?”我问。

格丽塔摇了摇头。“我给你看些东西。”

她又一次做了些我看不懂的事情。但是,我一直关注的那个泡泡突然被一缕缕红线填满,就像孩子的涂鸦。

“光圈连接。”我说。

她对我撒谎这个真相让我震惊,而真相可能包含的信息让我恐惧,我根本无法忽视自己那引以为豪的专业技能所识别出的东西。

格丽塔点了点头。“这些都是主要的商业航线,绘制了已知的大型殖民地和主要的贸易中心的连接点。现在,我会将所有绘制好的连接点都加进去,包括那些因为意外而发现的。”

这幅涂鸦没有发生巨大的变化,只多添了些更加夸张的环形和钩形,其中有一个超出了泡泡的外壁,触及了天鹰座裂隙靠近太阳的那端。另外还有一两个从不同的方向穿透了泡泡的外壁,但都没有到达裂隙。

“我们在哪里?”

“我们就在那些连接点的其中一端,你看不见它,是因为它直接指向你。”她微微一笑。“我需要确定我们所处的范围。本星系泡直径有多宽?托姆,四百光年,多还是少?”

我的耐心正在逐渐减少,但我仍然很好奇。

“差不多吧。”

“但据我所知,由于点对点之间的情况差异,会受到网络拓扑和语法优化因素的影响,所以光圈的行程时间并不确定,但平均速度不是比光速快一千倍左右吗?”

“差不多吧。”

“所以,从泡泡的一端出发去往天鹰座裂隙的话,可能要花……半年?是五六个月,还是一年?”

“你知道,格丽塔。我们都知道。”

“好吧,那考虑一下这个。”视野再次收缩,气泡逐渐缩小,一连串的叠加结构将其掩盖,然后两边的黑暗映入眼帘。之后是熟悉的银河系螺旋臂,在视线中若隐若现。

数千亿星辰挤在一起,就像大海上的泡沫一样,连成了线。

“就是这幅景象,”格丽塔说,“当然这是加强过的,为了让人类看清而提高了亮度并做了过滤,但如果你有一双具有量子效率的眼睛,而且这双眼睛刚好有一米宽,那么只要你走出这个站点,你就能看到这样的景象。”

“我不相信你。”

我想表达的意思是,我不想相信她。

“习惯一下吧!托姆,你已经超出泡泡很远了。这个站点的轨道是在大麦哲伦星云的一颗褐矮星上,这里距离你家有十五万光年。”

“不。”我的呻吟声更像是一种绝望且孩子气的拒绝。

“你不是觉得自己好像在舱里待了很久吗?你的感觉完全正确。对你来说具体的主观时间是多少呢?我也不知道。很可能是几年,也可能是十年。但客观上的时间,也就是你回家的时间,就明确多了。蓝鹅号花了一百五十年的时间才到达这里,即使你现在马上回头,等你到家时也已经过去三百年了,托姆。”

“卡特琳娜。”我开口念着她的名字,就像在念祈祷文。

“卡特琳娜死了,”格丽塔说,“她已经死了有一个世纪了。”

***

你会怎么适应这样的事情呢?答案是,你根本无法把全部希望寄托于适应它。因为并不是所有人都能适应。格丽塔告诉我,她见过所有可能的反应,最终只得出了一个结论,即每个人对这个消息的接受程度是无法预测的。她曾见过有人在听到这个消息后,只是耸了耸肩,就仿佛这只是生活投给他的令人不快的事情中的一个而已,并不比疾病、丧亲之痛或者其他任何挫折更糟糕。她也见过有人在离开后不到半小时就自杀了。

但是,据她所说,无论他们在这个过程中经历过多少犹豫和痛苦,大多数人还是与真相达成了某种程度的和解。

“相信我,托姆,”她说,“我现在了解你了。我知道你拥有足够的精神力量来渡过这个难关,我知道你可以活下去。”

“为什么你不直接告诉我,为什么不在我刚出舱时就告诉我?”

“因为那时我不确定你能够接受这一切。”

“所以你一直等到知道我有妻子之后。”

“不,”格丽塔说,“我是等到我们发生关系之后。因为只有到了这个时候,我才能确定卡特琳娜对你来说并没有那么重要。”

她说的没错,我也明白这一点。我只是不想处理这个问题,就像我不想处理此地此刻的境况一样。

我等着愤怒消退。

“你说我们不是第一批到这里的人?”我说。

“不是的,我猜测我搭乘的那一艘飞船才是。幸运的是,它的装备很好。在发生路径错误后,我们有足够的供给,可以在最近的岩石上建立一个自给自足的站点。我们知道自己没办法回去了,但至少我们可以在这里继续活下去。”

“然后呢?”

“起初的那几年光是维持生活就很费劲。但后来,又有一艘飞船从光圈飞出来。那艘飞船的情况和蓝鹅号很像,飞船受到了损坏,飘在空中。我们把它拖进来,让船员取暖,然后把这个消息告诉了他们。”

“他们是什么反应?”

“跟你设想得差不多。”格丽塔挤出了一个笑容。“有几个人疯了,还有一个人自杀了,但也有至少十几个人至今仍待在这里。说实话,另一艘飞船的加入对我们来说是好事。不仅因为他们有能供我们使用的物资,还因为我们也能在帮助他们的过程中受益,这能让我们可以不再一味地自怨自艾,能让我们意识到自己身处多远的地方,意识到这些新来的人需要多少帮助才能完成和我们一样的转变。那不是最后一艘飞船,自那之后,这样的过程我们又经历了八九次。”格丽塔看着我,头部微侧,用手托着。“托姆,我有个想法。”

“想法?”

她点点头。“我知道现在让你接受这一切很困难。而且在未来的一段时间里,你会一直感到很艰难。但这个时候如果你能尝试着去关心一下别人,可能会对你有所帮助,而且会更有利于你的转变。”

“比如谁呢?”我问。

“比如你的其他船员,”格丽塔说,“现在,你可以试着唤醒他们中的一个。”

***

我把苏西拉出休眠舱时,格丽塔和我在一起。

“为什么是她?”格丽塔问。

“因为我想先让她出来。”我猜测她说这话是出于妒忌。我没怪她,毕竟苏西不仅很美,还很聪明。在阿善堤工业中没有比她更好的语法运行师了。

“发生了什么?”苏西一边站稳身体,一边问道,“我们回家了吗?”

我让她说一下她记忆中的最后一件事。

“海关,”苏西说,“还有天使方舟的那些天线。”

“那之后呢?还有什么?符文,你还记得自己执行过符文吗?”

“不记得了。”她说,她注意到我有些话里有话,觉得我可能没说实话,或者没告诉她所有她应该知道的东西。“托姆,我再问你一次,我们回家了吗?”

一分钟后,我们把苏西放回了休眠舱。

第一次没有成功,也许下次可以再试试。

***

但这对苏西一直不管用。她比我聪明得多,也敏锐得多,她一向如此。只要一从舱里出来,她就知道我们的所在地已经比王良四区域要远得多了。她总是先一步听出我的谎言和借口。

“事情发生在我身上时可不是这样。”当我们又躺在一起时,我对格丽塔说。好几天过去了,苏西还在舱里。“她现在这些令人不安的疑虑,我当时也全都有。但当我看到你站在那里时,就什么都忘记了。”

格丽塔点点头。她的头发乱糟糟地散落在脸上和睡毯上,嘴唇间还留有一缕头发。

“看到一张亲切的面孔有用吗?”

“让我忘记了问题,这是肯定的。”

“你最终还是会走到我这一步,”她说,“因为不管怎样,从苏西的角度来看,你不也是个亲切的人吗?”

“也许吧,”我说,“但苏西一直在等我。而你是这个世界上我最不希望看到的人。”

格丽塔用指关节碰了碰我的侧脸,她光滑的皮肤蹭着我的胡楂。“你越来越适应了,不是吗?”

“我不知道。”我说。

“你是个坚强的人,托姆。我知道你能扛过来。”

“我还没扛过来呢。”我感觉自己就像在尼亚加拉大瀑布上走钢丝的人,而且已经走了一半。我能走到现在也已经是个奇迹了,但这并不意味着我能安全着陆,而且不被瀑布水打湿。

不过,格丽塔是对的。我还有希望。我并没有因为卡特琳娜的死,或者被迫分离,以及随便什么事而感到悲恸欲绝。我所感觉到的只是苦乐参半的遗憾。就像一个人对待破碎的传家宝,或者丢失了很久的宠物一样。我并不讨厌卡特琳娜,对永远见不到她这一点,我也很遗憾。但我会因为见不到很多东西而遗憾,也许在未来的日子里,情况会更糟。也许我只是在推迟自己崩溃的时间。

但我不这么想。

与此同时,我还在想办法唤醒苏西。她已经成了我必须要解决的难题。我本可以直接唤醒她,让她自行消化这个消息。但这似乎很残酷,也很不近人情。格丽塔以一种温柔的方式将这个消息透露给我,让我有时间适应新的环境,并迈出离开卡特琳娜的重要一步。当她最终说出这个消息的时候,虽然令我震惊,但不会击垮我。我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因此我虽惊讶但并不难过。跟格丽塔发生关系明显起到了很大作用。虽然我不能用同样的方式来安慰苏西,但我相信一定有办法能将苏西哄到几近接受现实的状态。

之后,我们又尝试了多种办法唤醒她。格丽塔说,在她所经历的事件变成长期记忆前,会有一个几分钟的窗口期。如果在这期间把她打晕,她短期储存的缓冲记忆就会在穿过海马体成为长期记忆前被抹去。在这个窗口期内,我们可以随意唤醒她很多次,尝试无尽的复活方案。

至少格丽塔是这么说的。

“我们不能一直这样做。”我说。

“为什么不能?”

“她会不会想起些什么?”

格丽塔耸耸肩。“也许会,但我怀疑她不会给那些记忆附加任何意义。你从休眠舱出来的时候,难道没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吗?”

“有时候会有吧。”我承认。

“那就别担心了,她会没事的,我保证。”

“也许我们还是应该让她一直保持清醒。”

“那太残忍了。”

“一直不停地唤醒她,再把她塞回去,像对待一个玩具娃娃一样对待她,这才残忍吧。”

格丽塔回答我时,声音中带着一丝哽咽。

“继续努力,托姆。我相信你最后会找到办法的。专注苏西的事情对你也有帮助。我一直相信这是可行的。”

我想要说些什么,但格丽塔用手指按住了我的嘴唇。

***

在苏西这件事情上,格丽塔的判断是对的。这个挑战帮助了我,让我忘记了自己的困境。我记得格丽塔说过,在蓝鹅号被拖进来之前,他们帮助过与他们处境相同的其他船员。显然,她已经学会了许多可以帮别人进行心理复健的技巧。我对这样被她操纵感到一丝不满。但同时我也不能否认,关心另一个人确实有助于自我调整。几天后,当我从苏西的问题上分神时,我发现有些事情变得不一样了。我并没有感觉自己离家很远。我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自己拥有了某种特权。我比历史上的任何人走得都远。而且我还活着,还有爱我的人,有同伴和社会关系网。我说的不只是格丽塔,而是所有流落到这里的不幸灵魂。

如果非要说出些具体的不同之处,那就是这里比我刚来的时候看起来人更多了。起初人烟稀少的走廊越来越繁忙,当我们在穹顶下(在银河下)吃饭时,我们并非唯一的客人了。我探究着他们在灯光照射下的面孔,为隐约的熟悉感而欣慰,猜测着他们有什么样的故事要讲:从哪里来,离开了谁,如何适应这里的生活。我有足够的时间去了解他们所有人。而且这个地方永远不会变得无聊,因为无论在任何时候,正如格丽塔暗示的那样,我们都可以期待有另一艘迷途的飞船从光圈中掉出来。这对船员来说是悲剧,对我们来说却是全新的挑战、新鲜的面孔和来自家乡的新消息。

总的来说,其实也不算太差。

然后我听到了咔嚓一声。

在酒店的大厅里,一个人正在清理鱼塘。不仅仅是这个动作熟悉,这个人我也很熟悉。

我以前见过他,在另一家旅馆的另一个满是病鲤鱼的池塘里。

然后我想起了科灵的一口坏牙,并接连想起了另一个人,一个我很久以前见过的人。只是他们根本就不是同一个人。但除了名字不同、背景不同,其他全都一样。当我看向其他用餐者,真正审视他们时,我根本无法绝对确定他们中的某个人是我之前没见过的。因为没有一张面孔让我觉得完全陌生。

然后就剩下格丽塔了。

在银河之下,我借着酒劲对她说:“这里的一切都不是真的,对吗?”

她无限感伤地看着我,摇了摇头。

“苏西呢?”我问她。

“苏西死了,雷也死了。他们死在自己的休眠舱里。”

“怎么会?为什么是他们,不是我?”

“类似油漆粒子的物质堵塞了进气口的过滤器。这种情况对短途旅行来说可能没什么影响,但在来这里的长途旅行中就足以杀死他们了。”

我想,我内心深处其实一直都在怀疑。这感觉与其说是震惊,不如说是残酷的失望。

“但苏西看起来很真实,”我说,“她怀疑自己在舱里待了多久的样子,以及她还记得我之前唤醒过她的样子都很真实。”

侍者靠近了我们的桌子,格丽塔挥手让它离开了。

“是我让她看起来很真实的。”

“你让她?”

“你不是真的醒了,托姆。你正在被灌入数据。整个空间站都是模拟出来的。”

我啜饮了一口酒。我原以为酒的味道会突然变得稀薄、有人造感,但它尝起来还是很不错。

“那我也死了?”

“没有,你还活着。你还在你的休眠舱里。我还没有让你完全清醒。”

“好吧,这次说实话吧,我能够接受。有多少是真的?空间站存在吗?我们真的像你说的,超出泡泡那么远吗?”

“是的,”她说,“空间站存在,就像我说的那样。只是它看起来……不太一样。但它的确在大麦哲伦星云中,绕着一颗褐矮星运行。”

“你能带我去看看空间站的现状吗?”

“可以。但我觉得你还没准备好。我觉得你会很难接受。”

我忍不住笑了。“就算我已经适应了这么多?”

“你才刚完成一半,托姆。”

“但你做到了。”

“我做到了,托姆。但对我来说是不同的。”格丽塔微笑着说,“对我来说,一切都是不同的。”

然后她让灯光再次改变。我们开始朝着银河系逼近,冲着螺旋臂撞过去,撞开了离群的恒星和气体云,但其他用餐者似乎都没有注意到这些。之后,本星系泡中熟悉的场景开始若隐若现起来。

画面静止了,本星系泡成了众多此类结构中的一个。

它再次被光圈网络的红色涂鸦充斥,但现在,这个网络不是唯一的了。它只是众多泛着红光的球体中的一个,那些球体彼此间隔着数万光年的距离。所有涂鸦之间都互不接触,但从它们的形状还有几乎相贴的方式,让人可以想象它们曾经是相通的。它们就像地球上漂移的大陆板块。

“它曾经横跨银河系,”格丽塔说,“后来发生了一些事情,一些灾难性的事情,到现在我仍然不知具体发生了什么。然后它们分裂成了许多广阔的小领域,其一般直径是几百光年。”

“是谁做的?”

“我不知道,也没人知道。他们很可能已经不在了。也许这就是它为什么会分裂,因为没人管了。”

“但我们找到了它,”我说,“靠近我们的那部分还能用。”

“所有断开的元素都还能用,”格丽塔说,“你无法从一个域穿到另一个域,但除此之外,光圈的运作原理与设计时一样。当然,除了偶尔会出现路径错误。”

“好吧,”我说,“如果无法从一个域穿到另一个域,那蓝鹅号怎么飞了这么远?我们走过的距离已经超过几百光年了。”

“你说的没错。不过,这样的远距离连接在设计上很可能与其他连接有所不同。看起来到麦哲伦星云的连接比其他连接更有弹性。当域与域之间的连接断开后,伸向银河系之外的连接仍然完好无损。”

“这样的话,就可以从一个域穿越到另一个域了,”我说,“但必须得先一路走到这里。”

“但问题在于,没有人想从这里继续走下去。没有人会特意来这里,托姆。”

“我还是不明白。有没有其他的域,跟我有什么关系?银河系的某些区域距离地球有数千光年,如果没有光圈,那我们根本没办法到达那里。但它们并不重要,而且没有人在那里生活。”

格丽塔迷人的笑容里透出一种洞察一切的意味。

“你为什么这么肯定?”

“如果有的话,那这里难道不应该有外星飞船从光圈中跳出来吗?你已经告诉我了,蓝鹅号不是第一个来这里的。但我们在本星系泡里所处的那个域,在人口数量上肯定比其他所有域上的要多几百倍。所以如果那里存在外星文化,而且他们都在偶然之间发现了自己的本地域的话,那为什么没有一个外星飞船像我们这样从光圈穿过来呢?”

又是那样的笑容,但这次却让我冷入骨髓。

“你凭什么认为他们没有呢,托姆?”

我伸出手握住她的手,就像她握住我的手一样。我没有用力,也不带恶意,只是想告诉她这次我要说的话是发自内心的。

她的手指紧紧圈住了我的手。

“让我看看,”我说,“我想看看真实的情况,不只是空间站,还有你。”

因为这时候,我已经意识到了,格丽塔不仅在苏西和雷的事情上骗了我,她还在蓝鹅号的事情上撒了谎。因为我们并不是最近才来的人类飞船。

我们是第一批。

“你想看吗?”她问。

“是的,全都想看。”

“你不会喜欢的。”

“我自己能判断。”

“好吧,托姆。但请你理解,我之前来过这里,这种事情我也做过无数次了。我关心所有迷失的灵魂。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你会接受不了发生在你身上的残酷真相。你会束手无策,甚至疯掉。除非我编造一个平淡的故事和一个快乐的结局。”

“为什么现在你又告诉我了呢?”

“因为你不需要亲眼看到。你现在可以停下,就停在这里,只对真相有个概念、有个印象,而不睁眼去看。”

“让我看吧。”我说。

格丽塔耸了耸肩。她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然后确认我也满了杯。

“这是你要求的。”她说。

我们依然拉着彼此的手,像一对亲密的恋人。然后一切就都变了。

只是一闪而过,一瞥而已。就像你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在将灯打开的那一瞬,看到了房间的形状和样式,还有房内东西之间的关系。而我看到了虫蛀样式的岩洞彼此相连,有东西在这些岩洞里移动着,像鼹鼠或白蚁一般,疯狂地忙进忙出。即便只从表面来看,这些东西也各不相同。它们有些通过多爪的肢体释放出推进波来移动,还有些在蠕动,光滑的甲壳在玻璃状岩石的隧道中摩擦。

这些东西在山洞里来回穿梭,它们之间躺着一些飞船的残骸,光怪陆离,难以形容。

而在遥远的某个靠近岩洞中心处的地方,有一个东西正在向它的同伴和助手传递信息。它在一个类似昆虫母室的房间里,用其鹿角般的前肢敲打着自己布满细纹的皮肤鼓膜,僵硬地表达着自己的意思。它已经在这里等了很久,它只想关心那些迷失的灵魂。

***

当他们将我从休眠舱里拽出来的时候,卡特琳娜和苏西都在这里。

这很糟糕,这是我最糟糕的苏醒经历之一。我感觉体内的每条静脉都充斥着细玻璃粉。有那么一阵子,很长一阵子,我甚至连呼吸都难以负荷,太难了,也太疼痛,我难以承受。

但这种感觉过去了,就像以往那样。

一会儿之后,我不仅可以呼吸了,还可以移动和说话了。

“我们在……”

“放松,先别管这个。”苏西朝着休眠舱俯身,开始拔我的电源。我不禁笑了起来。苏西很聪明,是阿善堤工业中最好的语法运行师。她也很美,就像受到天使的照料一般。

我猜测卡特琳娜是不是妒忌了。

“我们在哪里?”我又试着问了一遍,“我感觉自己像被永远困在了一件事上。出现什么问题了吗?”

“只是轻微的路径错误,”苏西说,“我们受了些伤,他们决定先唤醒我。但不要为此担心,至少我们还在一起。”

路径错误。你听说过的,但希望你永远也不会碰上这种错误。

“延迟了多久?”

“四十天。抱歉,托姆。我们这次的奖金估计泡汤了。”

我生气地捶了下休眠舱的侧面,卡特琳娜向我走来,拍了拍我的肩膀,示意我冷静。

“没关系,”她说,“你到家了,而且安然无恙,这才是重要的。”

我看着她,那一瞬间,我想起了另一个人,一个我遗忘多年的人。我几乎还能记起她的名字,然后这一瞬间就过去了。

我点了点头,说:“是的,我到家了,而且安然无恙。” eXahwHvTI2v7CbttjftqH93fZy6/2sizXmo0qZUfMCJFxQdVE5IU7uAiIeWyhPB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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