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糟糕的时代,就是没有诗的时代,就是感性被窒息、被扼杀的时代。人会越来越冷漠、越来越脆弱——这种冷漠和脆弱都缺乏人性,而充满了可怕的动物性。
在这世上,光做“人”是不够的,最好还要做一个诗人,最起码做个骨子里有诗意的人,那样你与世界的对话就丰富而且充满意义了。
|诗| 由“言”和“寺”组成,言是心灵独语,寺庙是道场,那么“诗”就是道场里的长啸,是内心能量的外化,是修行者孤独的情感表达。
中国文学,最初是四言,然后是五言、七律,再往后是词,是曲子,是散文,是小说……越来越散漫,越来越曲折,越来越虚妄,越来越啰唆……心,也就越来越……涣散。
|诗人| 是最原始的系统性思想者,他用词句组成意识的盛宴,颠覆或强化你对世间的无穷感受。
《诗经·黍离》:“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诗经·采薇》:“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诗经·蒹葭》:“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这些都是愁苦灵魂的抒发。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思无邪。这三个字了不得,大境界啊。
|思无邪| 第一,就是“正思维”。人在做一件事情的时候,出发点要正。第二,真性情。真性情是什么?敢爱、敢恨、上古天真。
人内心深处的某种情感一定是超越语言的。快乐可以用舞蹈来表现,但是痛苦是表达不出来的,令人窒息。“微我无酒,以敖以游”:不是我没有酒来解我的忧愁,是困在我内心的忧愁太深了,即使喝醉酒也不能让我达到那种自由的状态。
|自由| 这两个字很有趣。自,指鼻子,指那种无觉知的畅快呼吸,呼吸如果被觉知,便是病态,只有无觉知状态下的呼吸才是正常的,无阻碍的。由,本意是拉便便。可见“自由”二字就是中医所谓“肺与大肠相表里”,就是上下通畅带给人的身心愉悦。
而不自由,就是生命被憋,被瘀阻,被遏制,并由此产生痛苦。
《诗经》:一切诗意的、高雅的、蒙太奇式的圆满。
中国应该有最唯美的电影,因为中国有《诗经》。
可惜,导演们都不看《诗经》。
不同的时代,人们靠诗来释放自我。
气势狂放莫如帝王:
刘邦:“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即便是流氓也得有大苍凉。)
曹操:“周公吐哺,天下归心。”(即便是奸雄也得有大慈悲。)
朱元璋阉猪对联:“双手劈开生死路,一刀割断是非根。”(即便是土匪也得有大决断。)
项羽的“虞兮虞兮奈若何”,就未免太妇人气了。
中国最伟大的诗(词)人是李白、李煜、李清照、苏东坡、辛弃疾……他们把一切绝望写尽,又从中引发生命的顽强。
“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赵翼)
“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王国维)
看文学,实际上看的是文学境界,文学的境界从哪儿来?从作者的生活境遇和心境里来。唐以前的文章和诗词,都是以贵族的姿态出场的,文学到了宋词这儿,就以平民的姿态出现了。
网友问:古人诗词为什么总说“西楼”,少说“东楼”呢?
曲曰:李清照有“雁字回时,月满西楼”,李煜有“无言独上西楼”,李商隐“画楼西畔桂堂东”,为啥他们都爱说上西楼,而不说东楼、南楼,或北楼呢?因为“西”字本是群鸟立于巢上之象,西方主收敛,有肃杀之气,苍茫、悲凉、哀伤;东方主生发,雀跃积极,与诗人情志不符。无清肃、悲凉、沉淀,无以感言。
而李后主的“一江春水向东流”,却是愁肠百结,是沉郁没落到极点后的生发,是心已死,而恍惚之中一点生意的朦胧返光……
唯有痛苦令人沉思,因为在痛苦中,人要内求、外求、上求、下求,以求突破,所以,人只有在败落的痛苦中才能升华出深刻的东西来。而幸福,让人只想留住、留住,不要变化……人会因为软弱的执着和对命运的畏惧,而害怕改变,放弃追求。
世界会越来越乱、越来越热闹的,但必须坚守的一点就是——俺就是一字不识,也要堂堂正正做一个人。
(2016年,我在喜马拉雅音频分享平台上讲了《诗经》一百首后,又想讲讲《唐诗》和《宋词》,写着写着,又去忙《黄帝内经》了,所以此处附上已写就的,以飨大家。)
中国文化里最不可大意的,就是春夏秋冬。春夏秋冬是什么?诗意地讲,是天意;理性地讲,是天道。少年是春、青春是夏、中年是秋、老年是冬,所以,春夏秋冬就是生命的样子,有了这四个阶段的不同,生命就丰富了一些。实际上呢,中国古人把春又分为三个阶段:初春、仲春、暮春;夏也有三个阶段:夏初、仲夏、夏末。于是,加上秋和冬的各三段,我们的生命便有了十二个不同的阶段,有了更多的丰富。那么我们在每一个阶段会怎样地绽放呢?如果我们的少年多了寒雪、多了风雪,那人生何其不幸、何其悲苦?!因此,对自然的觉知,并非只是一种诗意,更多的是要引发我们对自身命运以及宇宙命运的觉知和赞美,一旦我们自己的气血之流与自然之流合了拍,能够与天地共舞,我们会多么幸福!
初春最喜是惊觉。
早春二月,阳气尚微,向阳处,有树零星花开,但香亦弱,可醒眼,不足以醒鼻嗅,亦少蝶蜂飞舞。此时可悦目不能赏心。如赏孤女,羡其清秀,怜其淡雅,畏其脆弱,哀其孤贫。
可是就这一点零星,若被人无意间瞥见,却可能让人的心如沉寂了一冬的冻土松动,有一二小虫苏醒,蓦然间,也唤醒了懵懂的人生……
就好比王昌龄的那首《闺怨》。
闺中少妇不知愁,
春日凝妆上翠楼。
忽见陌头杨柳色,
悔教夫婿觅封侯。
此少妇,当为新妇,刚刚开始陌生的人生,所以只知打扮“不知愁”。愁,是一种相对深刻的情感,是明白与享受了深深的情爱之后的感受,倘若只是与男人的初识和初会,还未能全然敞开胸襟,就未必能积淀下浓浓的爱意。想必这新妇与丈夫初会后便匆匆离别,所以全然还是少女心,只知独享自己的美丽,未必能绽放成熟女性的风骚。
在初春的早上,这女子化好妆容,登上翠楼,想看看外面的世界,她毕竟阅人少,阅世亦少,坐久了,便觉出无聊,这时,一个“忽”字跳出来,新妇游离恍惚的眼光定格在陌头杨柳,那杨柳的嫩、细、柔、绵,与她内心的嫩、细、柔、绵相撞了,碰溅出一点寂寞低处的悔意——她突然惊觉,原来她是如此孤独,这孤独,让她的美丽顿失了颜色,功名利禄是那么的黑暗和强大,不仅夺走了她的爱人,也夺走了她的未来……于是,她从“不知愁”到“悔”,从轻盈到沉默,一个女人,就此成熟了。
中国的诗人真了不起,王昌龄,一个边塞诗人,一个骑在马上的战士,居然把女人的情愫写得如此转折。到底是西北高楼上的少女打动了他,还是陌头杨柳的摇曳打动了他呢?反正,他不好意思写自己的“悔”,不好意思质疑自己高尚的志向,所以,他写了女人的“悔”。青春和美貌,就这么被辜负了,也辜负了天意。而世间最不可辜负的,就是天意。天意就是当下,就是这湛湛春光、群芳争艳、风和水软、鸟鸣林间……
男人的一生都纠结在志向抱负与享受人生的矛盾当中。是跨马横刀、杀人万千、取万世功名呢,还是沉溺在温柔乡里,左拥姬、右抱娃,享尽浮华更好呢?
这一切,终归无解。辜负了君王又辜负了卿,更辜负了自己。这,就是中国男人一生的纠结吧。
无意间发现了唐寅的一首言志诗,这是个游离于世外的艺术家,所以他反倒没有“王昌龄”们的纠结,他率真而直接地表述了自己的特立独行,只有无悔的人生,才是对得起自己的人生!他通过下面这首诗,倒给我们指了条明路——要想无悔,就要先知道自己不要什么。
不炼金丹不坐禅,
不为商贾不耕田。
闲来写就青山卖,
不使人间造孽钱。
关于唐寅,我们更熟悉他另一个名号——唐伯虎,翻译过来就是唐大老虎。我们知道他画得一手好画,烂漫地点过秋香,但很少有人知道他写过这么一首好诗。
五个“不”字,以一种决然的态度宣告了自己的志向。
不炼金丹不坐禅——炼金丹是求不死,艺术家通常有对死亡的迷恋,拼命折腾自己以“求死”,因为“死亡”在他们的意识里是个大话题,是个终极大话题,正是在“死亡”的威胁下,他们的笔下才会幻化出至美至炫的事物。樱花,不就是在最绚烂的情形下,以飘落、以死亡,来完成对自己生命的救赎,让人们为它们的“刹那”,既哀叹,又倾慕……
“坐禅”是求“觉悟”,但艺术家更迷恋无意识的眩晕和顿悟,他们的精神总处在巅峰和低谷这两极,他们无法稳坐在人性的中间。他们并不稀罕“枯坐”带给他们的于生命意义不大的醒悟,他们要么在终极大门的这边欢呼人类精神的光明与璀璨,要么在大门那边的黑暗里沉醉和缄默无言……
不为商贾不耕田——“商贾”,是世间经济,恃才傲物与恃钱傲物是艺术家与商贾的根本区别。呵呵,艺术家讲究的脱俗,首先是摒弃“孔方兄”,他们至少不会亲手去碰那腌臜之物(所以艺术家要有经纪人或赞助商)。
“耕田”,艺术家是徜徉在山水之间的灵物,他们用眼、用心,描摹世间之美,假若真是耕田,于艺术家也是行为艺术,焉能靠耕田果腹?!
那他们靠什么呢?靠“闲”,一个“闲”字,托出了艺术家的命运和底蕴,世界是由闲人创造的,唯有“闲”,才能感知世界、发现世界、创造世界……永远低着头辛苦劳作的人,是没有天空和万千星辰的,闲来写就青山卖,不使人间造孽钱——总之,要想活得自在,就得有大本事,蓝天白云皆为我所用,青山绿水更是我灵性的源泉!
能够跟世间一切看似重要的东西说“不”的人,世上寥寥无几,一个敢死的人,一个能真“闲”的人,除唐伯虎,还有谁呢!
人生最怕首鼠两端,最终坠入一事无成。相较于唐寅超然世外的决绝,能深深地入世,也能决绝的,便也是英雄,比如下面这首王安石的《浪淘沙令》。
伊吕两衰翁,历遍穷通。
一为钓叟一耕佣。
若使当时身不遇,老了英雄。
汤武偶相逢,风虎云龙。
兴亡只在笑谈中。
直至如今千载后,谁与争功!
这首词翻译过来就是:
伊尹与吕尚,两个老衰翁,
一个曾是渔翁,一个曾是耕田的佣工。
吃了万般苦,
假若不遇商汤和周武,
哪个老了,敢称英雄?!
云从龙,风从虎,
我若有幸逢汤武,
兴亡只在笑谈中。
直至如今千载后,
谁敢与我争其功!
伊吕,指伊尹与吕尚。伊尹名挚,尹是后来所任的官职。他是伊水旁的弃婴,后在有莘(今河南开封)农耕。商汤娶有莘氏之女,伊尹作为陪嫁的奴隶来到商汤身边。后来,汤王擢用他灭了夏。伊尹成为商的开国功臣。吕尚姓姜,名尚,字子牙,世称姜子牙。他晚年在渭水河滨垂钓,遇周文王受到重用,辅武王灭商,封侯在齐地。
“衰翁”,衰老之人,指伊尹与吕尚二人都是大器晚成,很老了才被重用。
正因为王安石有如此信念与抱负,虽命运多舛,但终能在政坛大展身手,成一世功名!
男人这一生,活得真累。
由王昌龄的“悔”,到唐伯虎的“狂”,再到王安石的“执”,我个人最喜欢的还是苏东坡玲珑透彻、禅意十足、醉生梦死的《满庭芳》。
蜗角虚名,蝇头微利,
算来着甚干忙。
事皆前定,谁弱又谁强。
且趁闲身未老,
须放我,些子疏狂。
百年里,浑教是醉,三万六千场。
思量,能几许?
忧愁风雨,一半相妨。
又何须抵死,说短论长。
幸对清风皓月,
苔茵展、云幕高张。
江南好,千钟美酒,一曲满庭芳。
翻译过来就是:虚名如蜗牛的犄角,利益不过是苍蝇那点肉,算来算去忙个什么?万事皆前定,谁强谁弱哪堪说?!且趁闲身还未老,让我略展些疏狂,百年三万六千天,让我醉——三万六千场。(这是要天天醉的意思啊!)
思来想去,能几何?欢喜忧愁如风似雨,各占一半又何妨。又何须拼死,说喜短、论愁长?有幸对此清风皓月,绿荫千展、白云高卷,江南如此好,更何况,还有千钟美酒,一曲《满庭芳》……
无悔、无狂、无执,参透一切,人生便是欢喜忧愁各半的春梦一场……
哎呀呀,我承认我扯远了,我把初春的惊觉带入了名利的虚无与清风明月的真诚中,但诗歌的灵性很容易把我们带进生命的散漫和意识流当中。你权当我昨夜醉了,但我没本事像东坡那样醉三万六千场,所以此时从醉中醒来,继续在初春的惊觉中徜徉。
同样是初春的惊觉,王昌龄的《闺怨》把少女变成了少妇,而韩愈的《春雪》却把一个男人变成了孩子。
新年都未有芳华,
二月初惊见草芽。
白雪却嫌春色晚,
故穿庭树作飞花。
春天,诗人大多写芳华,但韩愈此诗却写了一场不期而遇的春雪。北方新年的料峭,让盼春的人有些焦灼,韩愈此诗的第一句“新年都未有芳华”,就是这焦灼、无奈和期盼,所以才有“二月初惊见草芽”的惊喜。墙隅的一点绿色在阳光下闪烁,让诗人的心蓦然欢喜,但更大的欢喜还在后头,一场飞雪不期而至,大雪,把北京变成了北平;大雪,把江南变成了天堂。深冬的雪,是孤独者的冷峻;而春雪,则是孩子般喜悦的飞花……黑黢黢的枝杈上白雪堆积,晶莹剔透,比任何花朵都夺人心魄,面对大地的素颜和静美,每个人都仿佛回到了童年……
从来都是,雪花飘舞,世界便是童话。圣洁与单纯,让每一个人都拥有了一个新世界、新心灵,哪怕只有一瞬间,那一刻的返老还童都无比珍贵甜美……
如果说春雪是童话,那么春雨,便是人间。且看杜甫的《春夜喜雨》。
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
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
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
当春雪成为春雨,我们便回到了人间。人间,就是分分秒秒,就是从夜到晓,而不是一瞬间。此诗通体精妙、纯熟老辣。“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雨,分好坏吗?分啊。知时节、懂人意、滋润人心的雨才是“好雨”,不知时节、毁物暴堤的雨就不好。一个“好”字,让人心悦神怡。其实,春天的一切都是“好”,为什么呢?因为春天是生发时节,《黄帝内经》曰“春三月,生而勿杀,予而勿夺,赏而勿罚”——真真好句。春天将三重善意给予了生命:生发、给予、奖赏,这三重善意就是“好”。
生发之际的土地,绵软;生发之际的雨,要有春之细绵、柔和,如此才有土地如新生儿般的吸吮,才有滋润草根嫩芽的泥泞。所以第二句更见妙笔——“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风,是柔柔的春风,一丝丝寒中带着一丝丝暖;雨,是细细的雨,悄无声息地在夜的黑暗中飘……唯有神之精微,才能体悟这初春风雨的轻巧与曼妙。
老杜是写雨的高手,写夏雨,“雷声忽送千峰雨,花气浑如百合香”(《即事》),雷声疾迅,雨后花气更浓;写江上风雨,“风气春灯乱,江鸣夜雨悬”(《船下夑州郭宿》),气势猛乱。每每可见老杜之气质雄厚!
第三句:“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此句对仗极工整,且以画法为诗法,野径之上,暗云翻卷;江船独钓,一灯独明。视角由近而远,由面而点,写景皆是写情,有苍天之宏阔,亦有小灯之温情。
第四句:“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这雨下了一夜呵,在拂晓前停了。每一个从睡梦中醒来的人,都从湿润的花瓣上,从层层叠叠绵延不尽环绕锦官城的花树上看到了昨夜的春雨,也嗅到了早春的芳香……
真美,这让我想起了那一年,四月,去日本看樱花,密密匝匝,花团锦簇,在细雨中飘……
然后,还有王安石的《春夜》。
金炉香尽漏声残,
剪剪轻风阵阵寒。
春色恼人眠不得,
月移花影上栏杆。
宋代,是生活艺术化的鼎盛时期,人们喜欢华服、焚香、喝茶等,整得日常生活跟画儿似的。这不,老王在深夜里焚香、听漏,其实这是老王失了眠,失眠就失眠吧,他愣说是春色恼人,害得他一遍遍到院落里感受“剪剪轻风”,夜深时再去,自然“阵阵寒”了。
早春之时,人易失眠,为什么呢?春天为肝之生发之机,气冲得快,但血升得慢,脑髓精不足,则白日虚恍、犯困,夜又不能寐,但大多数人后半夜就睡安稳了,唯独老王心怀天下,故“漏声残”时,还不得眠。儒家嘛,都入世太深,忧国忧民,大多有失眠症,比如东坡也有“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呵呵。陪伴他们的通常就是月亮、花影、栏杆、朱阁、绮户等,而绝少有“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钿头银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白居易《琵琶行》)里的那种奢侈放荡的生活。在他们的诗里,很少有女人或红楼,他们谨慎而自律地活着,偶尔写点思念妻子的诗,并且情深意长。
相比之下,李商隐的春夜则丰富暧昧得多。
李商隐的春应该都是仲春吧,因为仲春最容易展现爱情。浓烈,但不见得有结果。
仲春,阳气最青春,最夭夭。花亦繁亦盛,香亦浓亦饧,惹蜂采之,人亦跃动惊喜,既赏心,又悦目。此花方尽,那花又来,人可一路追寻,如赏众女,各有佳处,无限窈窕,香软异常。常欲摘采,或插之于青瓶,或之于两鬓,狂嗅其香,狂掠其容,此枝枯萎,尚有其他,追春踏春,令人不知厌倦。
昨夜星辰昨夜风,
画楼西畔桂堂东。
身无彩凤双飞翼,
心有灵犀一点通。
隔座送钩春酒暖,
分曹射覆蜡灯红。
嗟余听鼓应官去,
走马兰台类转蓬。
这真是春风沉醉的夜晚啊。“李商隐”们不是失眠,而是刻意不睡,舍不得睡。因不得志而宁愿流连酒宴,又因白天总在回忆,故“昨夜星辰昨夜风”,这是回忆啊,“画楼西畔桂堂东”,还有比夜晚的星辰、微风、河畔、画楼更撩人心意的吗?沉迷于这样的夜晚,谁白天有精神工作呢?谁贪恋那名利的成功呢?这春夜实在是太美好了,温暖、潮湿,筵席对坐的女人风情万种,眼波如盈盈春水,脸颊上有一抹神秘的酒红,不必说话,一瞥一颦,就足以撩心动肺。“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多么美妙啊,一切都没有发生,一切又已经发生,一场酒席游戏中只可感应而又尽在不言中的爱情,只会比真实发生的爱情更让人浮想联翩、反复回味……中国有个成语特别棒:惊鸿一瞥,写眼神的力量,这一瞥,让整个寰宇在短暂的窒息后,又开始了黏稠的、眩晕般的扭动。
“隔座送钩春酒暖”,春酒应该是清冽的,但眼神给春酒升了温度。“分曹射覆蜡灯红”,蜡灯的红,本应该是昏暗的,但源自心灵的爱情呼吸,却让烛火有了神秘的跳跃和光亮……
本来一切好像都成熟了:有了心灵相通,有了眼神的你来我往,甚至有了指尖的轻触,但这时要去上班的鼓声响了,天也麻麻地透出月牙白,于是在一声无奈的叹息中,一场爱情戛然而止了,生命也顿时变得苍白——“嗟余听鼓应官去”,这是感叹美好的一切都被要上班去的鼓声打断了,从夜宴中离开的诗人,仿佛精血已然耗尽,生命好比无根的蓬草,又开始了世俗无聊的生活。“走马兰台类转蓬”——走,古代是“跑”,在此处写出了自己对夜宴那份情愫的不舍,也写出了点卯上班去的无奈,走马,就是快马加鞭,在一切快速扬起的尘埃中,人物化成“转蓬”——旋转的、无根的蓬草,生命的意义也开始黯淡。
总之,心有灵犀的爱情,是美的;走马兰台的仕途,是苦的。夜晚,拼命地熬;白天,必然是一种失神的飘摇。有谁知道,到底什么是真正的生活?总之,在诗意的、伤感的李商隐笔下,白天,永远苍白无力,永远赶不上夜晚的那份沉醉与丰富。
这个李商隐还喜欢两个意象——春蚕和夏蝉。春蚕似他苦熬而又永远不肯打开的心,夏蝉则是他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命运。
先看“春蚕”。
相见时难别亦难,
东风无力百花残。
春蚕到死丝方尽,
蜡炬成灰泪始干。
晓镜但愁云鬓改,
夜吟应觉月光寒。
蓬莱此去无多路,
青鸟殷勤为探看。
据说能考证出来的李商隐的爱情有三次,一次是个道姑,一次是沦入风尘的小姑娘,还有一个就是妻子,而不经意发生的暧昧可能有很多。一个敏感而多情的人,怎会没有故事?更何况,女人真是值得爱呢,每个女人都有她独特的一面,而浪漫的诗人始终会为这独特的一面流连。
第一句“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写尽了每一对不能遂愿的恋人的无奈和苦涩。“相见时难别亦难”,两个“难”字写得苦,爱情的美都走在思念的路途上了,总是相拥的时刻就是离别,这让人情何以堪!“东风无力百花残”,这哪里是写东风的无力啊,这是在写诗人的心,就像无力的东风和残破的花朵,扶不起,又浓得化不开。
春蚕,一个生命被紧紧裹挟的意象,打不开,又耗尽了生命。蜡烛,一个在深夜里流泪的意象,一个在明亮处黯淡无光又挣扎的形象。生命到底有无意义呢?也许,走到尽头,我们才能明白些许吧……春蚕到死、蜡炬成灰——其中有一种决绝,又有一种誓言,贾宝玉对黛玉的情爱就好比“春蚕到死丝方尽”,而林黛玉对宝玉的情愫就像“蜡炬成灰泪始干”,原来,最纯粹的爱情,一定以性命相抵!
“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女人每日晓镜都怕自己容颜老去,男人每日夜吟都怕江郎才尽。灵魂的匹配在爱情中最为珍贵,女人美丽的容貌和温柔的性情是诗人的缪斯,男人非凡的才情是女人的恋恋笔记啊。
“蓬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去仙境的路原无觅处,唯有青鸟可以常去看顾。人间,靠鸿雁传书;仙境,有青鸟探问。青鸟,犹如诗人的灵,往东海飞;而哲人,却骑着青牛一路向西去了……
我们,怎么办,向东还是向西,还是无问西东?
再看“夏蝉”。
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
五更疏欲断,一树碧无情。
薄宦梗犹泛,故园芜已平。
烦君最相警,我亦举家清。
此诗,闻蝉之声而兴,以蝉之高洁自警,喟叹身世之沦落飘零。蘅塘退士评曰:“无求于世,不平则鸣;鸣则萧然,止则寂然。上四句借蝉喻己,以下直抒己意。”
“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一个“高”字,把自己悬在了空中,知道了高处的好,就再也落不了地。但精神的清高必定有世俗的匮乏。蝉鸣的徒劳在于缺少呼应。
“五更疏欲断,一树碧无情”——五更时分蝉鸣渐渐归于寂静,一树青翠与茂盛遮蔽了蝉的存在,就是无情。
“薄宦梗犹泛,故园芜已平”——小小的官职让我如小树杈那样四处漂泊,而家乡故园已然荒草丛生。
“烦君最相警,我亦举家清”——时时以你(蝉)作为人生的警醒,我和你一样,生命都是那么高傲清明。
蝉,本是夏天的动物,但若没有春风的鼓荡,任何生命都无从飞扬。“風”字里有虫啊,那就是生命的精虫。
所以我们回到春风。
春风如贵客,一到便繁华。
来扫千山雪,归留万国花。
关于风,《黄帝内经》有《九宫八风篇》,说:“风从东方来,名曰婴儿风”,“风从东南方来,名曰弱风”,这就是春风的比喻:像婴儿那么柔软、细腻,在似有似无中,化了天地万物。
“春风如贵客,一到便繁华”——春风因何而贵?因为它吹化了冬日生命的凝聚,风马牛不相及,但风千树而相及,风,从来都是媒人,让雄蕊、雌蕊接了吻,于是便有了繁华……
然后便是暮春,阳气趋熟,花叶俱荣,有香有味,蝶飞蜂狂。人之感知亦开始迷惘混乱,亦喜亦怅,知时不我待,春花得暮春之雨,始有摧折,其收拾不起,又挽留不得,使人赏心变忧心,悦目变迷离。既有劫掠之心,又有不忍之意,既是知己,又是狠心弃我而去之无情之人……无可奈何之际,人由花逝而怜己,由花老而恨己老,无限感慨,理想就此终结,于此时,花落地,而人坠红尘。从此不恋荼蘼事,一心只念炊烟直。
可落花也是花哦。
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
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
春风停息,百花落尽,花朵化作了香尘,天色已晚,就任凭头发凌乱吧。风物依旧是原样,但人已无踪相随。
春色将阑,莺声渐老,
红英落尽青梅小。
画堂人静雨蒙蒙,
屏山半掩余香袅。
密约沉沉,离情杳杳,
菱花尘满慵将照。
倚楼无语欲销魂,
长空黯淡连芳草。
读这首词让人想笑,寇准,一个宰相,一个成熟的老男人,居然也有如此绵密细腻的心。
通篇都是“有心无力”的写照,暮春给人的绝望是真实的,它没了初春的“萌”和“软”,也没了仲春的“明”和“艳”,它的颜色是深深的黯淡,黄莺的叫声都不再清脆,而显出苍熟。花儿都落尽了,但枝上的青梅却还小,由成熟的树叶簇拥着。人呢?却踟蹰着,不知怎样从暮春走向夏天……这时,窗外细雨濛濛,屋内余香袅袅,别忘了这是画堂哦,画什么呢?春天将逝,色彩从绚烂归于单一,生命从活跃归于平静,密约与离情都已经沉沉杳杳,无从捡拾,夜灯独挑,心灰意冷……
人生总有这种日暮兼人心荒凉的时刻,总有想说什么,却因为深知说出已全无意义而选择沉默的时刻,内心汹涌,却倚楼无语,长空渐渐沉入昏暗,芳草也随之黯淡。
以老杜的一首结束这个春天吧。
二月已破三月来,
渐老逢春能几回。
莫思身外无穷事,
且尽生前有限杯。
平生最爱老杜的那句:“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此二句之沉雄重阔,洗却千年尘埃。但老杜的这首“渐老逢春”,同样苍凉。
老来逢春是件尴尬事:少年的春天是应景,全无用心;老年的春天是伤情,欲说还休。三月、四月如此迷人,苍老却是这绚烂春天的精魂,又黑又亮,稳稳地戳着喜春又伤春的心窝。老年人尽是身外无穷事,怎能不想?可想归想,能做的又有几何?生前美酒已有限,嘴无味,心已硬,春风拂皱面,人生恨无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