购买
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畅读海量书库
扫码下载掌阅APP

第3章
卡哈马卡的冲突

现代史上最大规模的人口变迁发生在新大陆,亦即欧洲人和美洲土著(印第安人)的消长:欧洲人大举在美洲殖民,美洲土著在其征服之下,数目大为减少,大部分的族群甚至完全消失。正如第1章所述,在新大陆这个殖民地打前锋者是公元前11000年或更早经由阿拉斯加、白令海峡和西伯利亚来到的先民。复杂的农业社会慢慢在美洲形成,一路向南发展,完全独立于旧大陆发展出的复杂社会。最初的亚洲拓殖者到达美洲后,新旧两个世界间唯一有充分证据证明的接触,是白令海峡两边狩猎—采集者的往来,此外,可能也有人借由太平洋的水路来到新大陆,把南美洲的甘薯带到波利尼西亚。

早期到达新大陆的欧洲人,只有公元986—1500年一小群占据格陵兰的诺尔斯人(Norse),但诺尔斯人的来到并没有对美洲土著社会造成什么冲击。新旧大陆因一定目的发生冲突,则是爆发于1492年哥伦布“发现”加勒比群岛的事件,那时这些岛屿上人口稠密,一眼望去都是美洲土著。

在此后欧洲人和美洲土著的交往中,1532年11月16日发生的事件极具戏剧性。那天,在秘鲁高原上的卡哈马卡,印加帝国皇帝阿塔瓦尔帕和西班牙征服者的首领皮萨罗相遇了,这是他俩第一次会面。阿塔瓦尔帕是至高无上的君主,所统御的帝国不但在新大陆中版图最大,也是最先进的。皮萨罗则代表神圣罗马帝国皇帝查理五世(Charles V,即西班牙国王卡洛斯一世),亦即欧洲第一强国的帝王。皮萨罗率领的是由168个西班牙人组成的涣散的军队,他们人生地不熟,而且离他们最近的西班牙队伍在巴拿马以北1 000英里之外,万一遇上紧急情况,根本不可能及时得到援军。阿塔瓦尔帕则好整以暇地坐拥这个臣民数百万的帝国,有支8万人的军队,最近才出兵击败其他印第安部落。然而,几分钟之内,阿塔瓦尔帕就成了皮萨罗的阶下囚,身陷囹圄长达8个月。后来皮萨罗答应以赎金作为释放的条件,这可是史上最大的一笔赎金——必须在长22英尺、宽17英尺、高8英尺的房间内堆满黄金。心狠手辣的皮萨罗在黄金得手后,随即将阿塔瓦尔帕处决。

阿塔瓦尔帕的被俘对欧洲人征服印加帝国有决定性的影响。虽然拥有优势武器的西班牙终将获胜,但这个俘虏事件犹如催化剂,使得整个过程易如反掌。阿塔瓦尔帕在印加帝国被尊为太阳之神,有着无上的权威,纵使被俘,也能从狱中发号施令,而臣民莫敢不从。在他成为阶下囚那几个月,皮萨罗派遣探险队肆无忌惮地在印加帝国各处探勘,同时等待来自巴拿马的援军。阿塔瓦尔帕一命呜呼后,西班牙人随即和印加帝国开战,此时的西班牙军队已势如破竹,不复早先的涣散。

阿塔瓦尔帕的被俘是现代历史上最大冲突中的决定性时刻,因此令人玩味不已。但这一事件之所以能引起更广泛的关注,是因为使得皮萨罗虏获阿塔瓦尔帕的种种因素,也在现代世界中许多殖民者和土著的冲突中起了作用。可以说,阿塔瓦尔帕被俘为我们了解世界史打开了一扇窗。

* * *

那天在卡哈马卡发生的事件众所周知,因为许多西班牙亲历者留下了记录。为了一睹这个重大的历史事件,就让我们看看皮萨罗6名随从的记录,包括他的兄弟埃尔南多(Hernando)和佩德罗(Pedro)的见证:

我们是神圣罗马帝国皇帝暨西班牙国王麾下的武士。沉稳坚毅,战技纯熟,吃苦耐劳是本分。我们漂洋过海,历尽艰险,我武惟扬,完成征服大业。我们的故事令信徒喜乐、异端丧胆。因此,为了荣耀上帝,宣扬今上圣德,谨将我们的经历写下,敬呈陛下,愿陛下臣民都能分享我们的成就。我们征服的土地面积、异教徒数量超越古今。上帝的国度规模从未如此之盛。感谢上帝指引,荣耀全归上帝。凡此种种也都是为了荣耀陛下。若非陛下的力量与德荫,就没有这样的结果。辉煌的战果、疆土的开拓、满载而归的金银珠宝,这些都是国王陛下的功业,我们也与有荣焉。忠心事主者因之更加喜乐,离经叛道者则闻之丧胆,全人类都因此而景仰陛下。

从古到今,不知有多少征战是以寡击众、以穷抗富,漂洋过海,到异乡蛮邦去征服未知,然而有多少能和西班牙的战果争辉?我们这些西班牙臣民,只有二三百之谱,有时甚至不到一百,却征服前所未见的广大之地,比起所有的明君和叛贼统御的领土还大。此时此刻,我将写下我的所见所闻,且以精简为宗,避免芜蔓庞杂。

皮萨罗总督刑求卡哈马卡的印第安人,希望借此得到情报。印第安人招供说阿塔瓦尔帕正在卡哈马卡城等待总督的来到,于是总督命令我们前进。一入卡哈马卡,远远望去可见阿塔瓦尔帕的大军集结在山脚,军容极为壮观。营地看来就像座美丽的城市。帐篷四处林立,密密麻麻,这种前所未见的景象令我们心生畏惧和困惑。但若面露惧色,转身离去,岂不是让印第安人看穿了我们的怯懦,连抓来当向导的印第安人都有可能恍然大悟而轻取我们的性命。因此,我们不得不表现得趾高气扬,细心观察城镇与帐篷,再沿着河谷走下,进入卡哈马卡城。

我们商量对策,人人心中满怀恐惧。敌众我寡,且深入内地,根本无从得到援军。关于第二天的行动,我们和总督讨论再讨论。几乎没有一人能成眠。夜晚,印第安大军的营火因近山边,多不胜数,使人分不清是繁星还是营火。那天晚上,在皮萨罗的阵营中,无分贵贱,步兵或骑兵,人人全副武装,站岗守卫。英明的总督不断为手下打气。他的兄弟埃尔南多预估印第安士兵当有4万人之多。其实,这是个善意的谎言,他不想让我们丧气,所以没有说出有8万大军的实情。

第二天早上,阿塔瓦尔帕派使者来,总督对他说:“请转告贵国国王,随时欢迎他大驾光临,我将以礼待之,绝不会有伤害或侮辱的情事。会见一事越快越好。”

总督的手下在卡哈马卡埋伏,骑兵共分两路,一路由他的弟兄埃尔南多·皮萨罗领军,另一支队伍则交给埃尔南多·德·索托(Hernando de Soto)。步兵也分两支,总督自行领导一队,另一队则由他的弟兄胡安·皮萨罗(Juan Pizarro)负责。同时,他要佩德罗·德·坎迪亚(Pedro de Candia)和两三名步兵带着号角和一点枪炮,到广场上的一个小堡垒驻守。计划如下:在所有印第安人和阿塔瓦尔帕步入广场时,总督会给坎迪亚那几个人使个眼色,他们开始射击,号角响起,在广场四周埋伏的骑兵冲上前来。

午时,阿塔瓦尔帕一行人浩浩荡荡前来之时,整个平原全是印第安人,他们走走停停,好让后面的人跟上来。下午,又有多支队伍鱼贯进入。前面的队伍离我们军营很近,还有更多的印第安军队陆续赶到。在阿塔瓦尔帕之前有2 000名清理路面的印第安人,后面则是战士,在其后分成两队前进。

最前面一支印第安队伍身着不同颜色的衣服,呈棋盘花纹。他们一面前进,一面捡起地上稻草,并清扫路面。其后跟着三支队伍,衣服颜色也不相同,又歌又舞的,后面一群人则携带武器、大型金属盘和金银打造的皇冠。那些大型金银器皿在阳光之下,极为耀眼。阿塔瓦尔帕的身影就在其中。他坐在精工雕刻的轿子上,两端的木材都镶有银饰。80个身穿亮丽蓝色衣装的领主充当轿夫,把阿塔瓦尔帕坐的轿子扛在肩膀上。阿塔瓦尔帕当然是锦衣丽服,头戴金冠,颈上则是一圈翠玉。他高踞在轿上凳子的华丽鞍形坐垫上。轿子不但有鹦鹉彩羽,还镶金镀银。

在阿塔瓦尔帕后面还有两抬轿子和两张吊床,其上都是德高望重的首领,接着还有几支印第安队伍,头上不是金冠就是银冕。这些印第安人高歌步入广场,很快广场就满布重兵。躲在天井里的西班牙弟兄这会儿可是胆战心惊地在准备行动,许多人甚至吓得尿了一裤子而不自知。阿塔瓦尔帕到了场中,仍高踞在轿子上,他的军队继续鱼贯入内。

皮萨罗总督于是派遣巴尔韦德修士(Friar Vicente de Valverde)去和阿塔瓦尔帕说话,希望他以西班牙国王和上帝之名告知阿塔瓦尔帕,要他臣服耶稣基督和国王陛下。巴尔韦德修士一手持十字架,一手拿着《圣经》穿过重重包围的印第安士兵,来到阿塔瓦尔帕的跟前,开口道:“我是上帝派来的教士,把上帝的训示教给基督徒,也希望把这一切传给您。我将教的都在这本书上。因此,我希望代表上帝和基督徒,请求您做他们的朋友。这是上帝的旨意,也是为了您的福祉。”

阿塔瓦尔帕把书要了去,想看看究竟,修士把合起的书递给他,他却不知如何打开,于是修士伸手过去帮忙。阿塔瓦尔帕却勃然大怒,给他手臂一拳,不希望他帮这个忙。接着,他自己翻阅,觉得上面的字母和纸张平凡无奇,把书丢出五六步之遥,整张脸红通通的。

修士回到皮萨罗身边,大叫:“出来吧!兄弟们,起身对抗这些拒绝上帝的狐群狗党吧!这个暴君居然把《圣经》丢在地上!你们看到了没有?对这种狗辈还需要什么礼节?进攻吧!你们若上前把他拿下,我就赦免你们的罪。”

总督给坎迪亚一个暗号,他就开火了。同时,号角响起,携枪带械的西班牙步兵和骑兵从各个藏身之处飞奔而来,冲到没有武装的印第安人中,大叫:“杀!”我们还在马匹上放了响器来惊吓印第安人。枪声砰砰、号角哒哒加上马匹上的响器,把那些印第安人吓得魂不守舍,抱头鼠窜。英勇的西班牙人上前擒拿,之后将他们碎尸万段。印第安人见状吓得争相脱逃,跑得慢的活活被人踩在脚下,由于手无寸铁,根本不足以与基督徒对抗。骑兵就在其后追赶,见一个杀一个。步兵也拿出剑来将他们一一送上黄泉。

总督拔出刀剑和西班牙士兵穿过印第安人墙,英勇无比地冲到阿塔瓦尔帕的轿子前面。他猛然抓住阿塔瓦尔帕的左臂,大叫“杀”,但无法从那高高的宝座把他拉下。那些抬轿的印第安人可以说杀不胜杀,死了一批,又来一批。最后,有七八名西班牙骑兵在轿子一侧冲撞,使之倾倒,阿塔瓦尔帕这才束手就擒,成为总督的俘虏。那些抬轿和护卫的臣民无一人离弃他——全部在他身边气绝倒地。

广场上的印第安人惊惶失措,枪支和马匹都是他们不曾见过的怪物,这会儿吓得如同见到凶神恶煞,死命推倒广场旁边的围墙,企图逃到外面的平原。我们的骑兵也从围墙缺口飞跃出去,大叫:“追捕那些穿得花花绿绿的!不要留活口!一概射杀!”剩下来的印第安人则是阿塔瓦尔帕从1英里外征召来准备作战的,但是大家都一动也不动,没有人敢拿起弓箭对着西班牙人。城外的印第安人见到有人从城里尖叫飞奔而出,大部分也吓得拔腿就跑。这真是触目惊心的一幕——在这方圆15~20英里谷地全都是忙着逃命的印第安人。到了夜幕低垂之时,骑兵仍继续追杀,最后我们听到集合的号角。

要不是天色已黑,印第安人的4万大军恐怕就此全军覆没,无一幸免。不过,已经尸横遍野,死者有六七千,更多的是断手残腿的。阿塔瓦尔帕承认说,他的手下被我们杀了7 000,包括另一个在轿子上的高官,也就是他的宠臣——钦查(Chincha)的领主。帮阿塔瓦尔帕抬轿的都是权贵和官员,全数阵亡,其他坐轿和躺在吊床里的首领也都上了西天,卡哈马卡的领主也阵亡了。死者可以说不计其数。阿塔瓦尔帕的随从都是大领主。掌控数万大军的一国之君竟在刹那成为俘虏,实在匪夷所思。这实在不是我们这一小撮人所能成就的功业,而是上帝的神迹。

西班牙人强行把阿塔瓦尔帕从轿子中拖下来,还扯下他的袍子。总督命令部下把衣服还给他。阿塔瓦尔帕整装之后,总督命令他坐在一旁,使狂怒而激动的他稍稍和缓下来。毕竟,从高高在上的一国之君突然成为阶下囚的命运,不是凡人所能接受的。总督对他说:“不要认为这是一种侮辱。我和我手下这群基督徒虽然寥寥可数,但我们征服过比你们更强大的王国,也虏获过比你更伟大的君主。我们都是西班牙国王的臣民,他则是统御全世界的君主。我们就是在他的命令下前来进攻的,且本着对上帝的信仰。因此,这一切都是天意。你们该弃绝野蛮、邪恶的生活,接受上帝的洗礼。这也就是我们以寡敌众的原因。若你们能体会过去种种的错误,就能明白今日我们征服你们,全是为了你们的福祉。上帝就是打算挫挫你们的锐气,让你们学会如何尊敬基督徒。”

* * *

关于这千古难得一见的交会,其因果链条为何?我们先探讨一下当时几个事件。为何卡哈马卡相会时,是皮萨罗擒拿阿塔瓦尔帕,杀戮他的臣属?人多势众的阿塔瓦尔帕为何反倒制服不了皮萨罗麾下的这支乌合之众?毕竟,皮萨罗手下只有62名骑兵、106名步兵,而阿塔瓦尔帕麾下却有8万大军。且让我们追溯到这一切的原点:当初阿塔瓦尔帕是在什么因缘下来到卡哈马卡的?为何皮萨罗会来此地擒掳他,而非阿塔瓦尔帕远征至西班牙,拿下卡洛斯一世?也许身为后人的我们是在放马后炮,不过我们不禁要问,阿塔瓦尔帕怎么会走入这么明显的陷阱而不自知?在这场遭遇中起作用的因素,是否也在旧大陆和新大陆的相遇中、在其他族群之间的互动中起到更为广泛的作用?

皮萨罗得以俘虏阿塔瓦尔帕的原因何在?皮萨罗的武力优势在于西班牙人的枪炮、刀剑和马匹。而阿塔瓦尔帕的军队作战时没有骑乘任何动物,武器也只有石头、铜器、木棒、狼牙棒、斧头,加上弹弓和其他拼凑起来的武器。这种悬殊决定了美洲土著等族群与欧洲人交锋时的命运。

这么多世纪以来,能抵御欧洲人入侵的美洲土著,只有那些终于知道利用马匹和枪炮的部落。对一般美国白人而言,“印第安人”这个名词,总令人联想到在大草原上策马奔驰、挥舞着来复枪的印第安人,比如苏族(Sioux)战士,他们于1876年在著名的小巨角河战役中歼灭了乔治·卡斯特(George Custer)将军指挥的联邦军。我们很容易忘记马匹和来复枪不是美洲土著本来就拥有的,而是欧洲人引进的,印第安部族知道这些东西的威力之后,他们的社会也起了改变。在骑术精进、枪法准确之后,他们便能击退入侵的白人,北美的大草原印第安人(Plains Indians)、智利南部的阿劳干印第安人(Araucanian Indians)和阿根廷的潘帕斯草原印第安人(Pampas Indians)就是很好的例子。比起一般的美洲土著,他们比较抵挡得住白人的入侵,除非双方实力悬殊,如19世纪70—80年代白人政府的大规模军事侵略。

今天,我们很难想象当初的西班牙人凭借武器装备战胜美洲土著时,双方人数何等悬殊。以卡哈马卡之役来说,就这么168名西班牙人竟可力克500倍以上的美洲印第安人,杀死了数千名土著,却未折损一兵一卒。皮萨罗战胜印加人,埃尔南多·科尔特斯(Hernando Cortés)征服阿兹特克人,早先其他欧洲人对抗美洲土著,以寡敌众的故事不断上演,几十个欧洲骑兵杀死几千印第安人轻而易举。阿塔瓦尔帕死后,皮萨罗从卡哈马卡前往印加帝国首都库斯科,沿途又经历了4场类似的战役,分别发生在豪哈、比卡舒曼、比卡诺塔和库斯科。参与这几场战役的西班牙骑兵分别是80人、30人、110人和40人,却击败了成千上万的印第安人。

西班牙人的大胜不能轻易归因于其他美洲土著之助,或武器、马匹等新奇之物对敌人的威吓作用,也不是因为(常有人提到的)印加人误把西班牙人当作神明维拉科恰(Viracocha)再世。皮萨罗和科尔特斯打了几场胜仗后,的确吸引了些土著盟友。这些美洲土著了解大势已去,西班牙人即使孤立无援也势如破竹,若强行抵御,自己恐怕将和先前的印第安人一样,死无葬身之地,因此选择和未来的胜利者站在同一阵线。马匹、武器、枪炮,种种印第安人前所未见的东西确实震慑到了卡哈马卡的印加人,但在卡哈马卡惨败,印加人见识过武器和马匹后,即抵死不从,进行抵抗。在西班牙人首次尝到胜利后不到6年的时间里,印加人甚至发动了两次有计划的大规模反叛,人人视死如归。然而,武力悬殊,印加人还是抵抗徒劳。

到了18世纪,枪炮已经取代刀剑,成为欧洲人征服美洲土著与其他族群的利器。例如,1808年,枪法很准的英国海员查理·萨维奇(Charlie Savage)带着滑膛枪来到斐济,单枪匹马就足以让整个斐济俯首称臣。此人热爱探险,曾划着独木舟到斐济一个名叫卡沙孚(Kasavu)的村落,远从篱笆外向村内没有防御能力的村民射击。血流成河,死者众多,幸存的村民躲在堆成小山的尸首后面才逃过一劫。靠枪支击溃没有枪支的土著,这样的例子还有许许多多。

在西班牙人征服印加人的过程中,枪支的作用并不大。那时,他们所用的枪叫火绳枪(harquebus),子弹不好装,也很难发射,而且皮萨罗也只有十来支枪,然而颇有虚张声势之效,那些印第安人看到他们拿起枪来,就心生害怕。比起枪支,刀剑、长矛等坚韧锐利的武器要来得重要,是为他们杀戮印第安人的利器。相较之下,印第安人的棍棒虽然能击打西班牙的士兵和马匹,但难以致命,每每总被其金属甲胄和钢铁头盔挡了回去。

从目击者的叙述看,马匹显然给予西班牙人绝大的优势。印第安哨兵还来不及通知后面的军队,西班牙骑兵的蹄声已经近了,他们把步行的印第安人踩在脚下,一一送上西天。马匹的威力、机灵和速度,使西班牙骑兵得以居高临下,战场上的印第安步兵则相形见绌,不知所措。马匹的威力,远不限于在初见马匹的战士心中引起的恐惧。不经一事,不长一智,1536年印加人起义时,已经知道怎么对付那些骑兵了,他们在狭路埋伏,再行攻击、歼灭。但到了辽阔的战场,步兵就绝不是骑兵的对手。在阿塔瓦尔帕之后成为印加皇帝的曼科(Manco),其麾下最骁勇善战的是尤潘基(Quizo Yupanqui)。1536年,尤潘基率军在利马发动突袭攻打西班牙人,然而对方只派出两支西班牙骑兵就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尤潘基和手下的将领都被杀,全军覆没。另一支26名骑兵组成的队伍则在库斯科击败了曼科亲率的精锐。

对战争的转型颇有影响力的马匹开始变成家畜,是在公元前4000年黑海北面的大草原。有了马匹,人类便可日行千里、发动突袭,在敌人得以形成更强大的队伍前即逃之夭夭。在20世纪初之前的6 000年中,马匹一直在军事上发挥作用,卡哈马卡一役就体现了马匹的这种作用,这种现象各大洲都有。直到第一次世界大战,骑兵才失去了军事优势。若我们考虑到西班牙人的种种优势,除了马匹,还有钢铁武器、甲胄等,要对付那些手无寸铁的步兵实在是轻而易举。因此,他们的所向披靡,以寡击众,并不足为奇。

阿塔瓦尔帕又是在何种机缘下来到亡命之城卡哈马卡的呢?阿塔瓦尔帕和其大军之所以在卡哈马卡,是因他们是内战获胜的一方,然而印加帝国也因此陷入分裂,伤痕累累。机敏的皮萨罗察觉到这一点,认为机不可失,决定行动。而内战的远因则是天花。西班牙殖民者登陆巴拿马和哥伦比亚后,让南美洲的印第安部落染上了这种传染病。公元1526年左右,天花蹂躏印加帝国,皇帝瓦伊纳·卡帕克(Huayna Capac)和他指定的继承人尼南·库尤奇(Ninan Cuyuchi)以及多数大臣都为之丧命,种下日后阿塔瓦尔帕与同父异母的兄弟瓦斯卡尔(Huascar)相争之因。若不是天花,西班牙人面对的将是一个团结的帝国。

阿塔瓦尔帕在卡哈马卡出现这个事件,正可凸显世界史的一个重要因素:较有免疫力的入侵族群把传染病带给其他没有免疫力的族群。天花、麻疹、流感、斑疹伤寒、腺鼠疫等已在欧洲蔓延的传染病,反倒成了欧洲人征服世界各地族群的助力。例如,西班牙殖民者于1520年首度入侵阿兹特克失利,却意外引发天花的流行,在蒙提祖马二世(Montezuma II)之后称帝没多久的奎特拉瓦克(Cuitláhuac)因之一命呜呼。疾病在美洲部落传播的速度比欧洲人的脚步更快,前哥伦布时代约95%的美洲土著因之丧生。人口最多且最有组织的美洲土著社会——密西西比酋邦在1492年和17世纪第一个10年末之间因传染病而消亡,而那时欧洲人还没能来到密西西比河落脚。欧洲人摧毁南非桑人(San people),1713年暴发的天花是最重要的一步。英国人于1788年开始在悉尼殖民,令大量澳大利亚土著丧生的传染病随之而来。传染病在1806年横扫斐济的事件则有详尽的文献记载,带来传染病的是几名在“阿尔戈号”(Argo)触礁后挣扎上岸的欧洲船员。其他太平洋上的岛屿,如汤加、夏威夷等,也无法自外于这样的历史。

然而,传染病在历史上的角色并不只是为欧洲人的扩张开路。疟疾、黄热病等在热带非洲、印度、东南亚和新几内亚的流行病,曾是欧洲殖民者在这些热带地区遇到的最大障碍。

皮萨罗为什么会出现在卡哈马卡?为什么不是阿塔瓦尔帕出兵征服西班牙?皮萨罗来到卡哈马卡,靠的是欧洲的海事技术,有了这种技术,他才能乘船从西班牙横渡大西洋到达巴拿马,又驶进秘鲁。阿塔瓦尔帕则没有这样的技术可用,因此不可能离开南美洲向海外扩张。

皮萨罗能现身卡哈马卡,除了依靠船只,也有赖于中央集权的政治组织,有这种组织,西班牙才有财力、技术、人员来打造和装备船只。印加帝国虽有类似的组织,但反倒对帝国本身造成伤害,皮萨罗俘虏了阿塔瓦尔帕,也就掌握了印加帝国的指挥系统。由于印加帝国的官僚体系已和其神格化的绝对君主合而为一,阿塔瓦尔帕一死,整个体系随之瓦解。欧洲向外扩张,海事技术和政治组织同样关键,其他族群向外扩张也是如此。

将西班牙人带到秘鲁的一个相关因素是文字。西班牙有,印加帝国则无。比起口传,文字能把信息传递得更远、更准确、更详尽。在哥伦布远航及科尔特斯征服墨西哥的信息的刺激下,西班牙人源源不断地涌入新大陆。信件和手册不但详述动机,还写下了实用的航海指南。皮萨罗的征战首见于同伴克里斯托瓦尔·德·梅纳(Cristóbal de Mena)1534年4月在塞维利亚印行出版的书,离阿塔瓦尔帕被杀不过9个月。这本书马上变成畅销书,译成多种欧洲语言,更让许多西班牙人心生向往,前往秘鲁为皮萨罗助阵。

为何阿塔瓦尔帕会落入陷阱?我们不禁讶然,阿塔瓦尔帕居然这么轻易中计。西班牙人恐怕也为自己的侥幸暗自窃喜。要解释这个问题,文字是至关重要的一环。

最直接的解释是,阿塔瓦尔帕对西班牙人及其兵力和意图几乎一无所知。唯一的消息来源,是花了两天时间随同皮萨罗队伍从海岸走到内陆的使者。阿塔瓦尔帕全听信他的片面之词:一群没有战斗力的乌合之众,只消200个印第安勇士就可摆平。可想而知,阿塔瓦尔帕因此毫无戒心。

在新大陆,只有现代墨西哥和邻近地区一些群体中的一小部分精英有读写能力,那些地区都在印加帝国以北遥远之处。虽然早在1510年,印加帝国以北600英里处的巴拿马就有了西班牙殖民者的踪迹,但要等到1527年皮萨罗在秘鲁海岸登陆,印加帝国与西班牙人接触的序幕才揭开。在那之前,阿塔瓦尔帕完全不知西班牙人已长驱直入至中美洲最强大且人口稠密的印第安社群。

更令我们感到惊讶的是阿塔瓦尔帕的天真。他以为只要付了赎金,皮萨罗就会信守承诺释放他,焉知这些西班牙人的矛头已对准了永远的征服,而非只是单单一笔赎金。

失策误判造成的惨剧并非只发生在阿塔瓦尔帕身上。阿塔瓦尔帕被俘后,他麾下的总司令恰古奇马(Chalcuchima)又中了弗兰西斯卡·皮萨罗的兄弟埃尔南多的计,率领大军奔入西班牙人的掌心。恰古奇马的失算使印加帝国抵御的功力尽失,和阿塔瓦尔帕的被俘同为局势急转直下的关键事件。更离谱的是,阿兹特克皇帝蒙提祖马还把科尔特斯当作神明再世,欢迎他和那一小队士兵光临阿兹特克的首都特诺奇蒂特兰。结果,蒙提祖马本人遭到囚禁,首都和整个帝国都成为科尔特斯的囊中物。

以现实的眼光来看,阿塔瓦尔帕、恰古奇马、蒙提祖马,以及无数的美洲土著首领之所以为欧洲人所欺,主要是因为新大陆没有人到过旧大陆,因此无从得知西班牙人的底细。即便如此,我们还是不禁为阿塔瓦尔帕扼腕,要是他起了一点疑心就好了,要是他统治的社会对人类行为有更多的了解就好了。然而,皮萨罗刚到卡哈马卡时,对印加帝国也很陌生,其仅有的知识是在1527—1531年从当地臣民的口供中得到的。皮萨罗虽然也是大字不识,但来自文明的国度。西班牙人已从书本中得知远在欧洲之外诸多同时代文明的情况,也知道数千年的欧洲史。皮萨罗奇袭阿塔瓦尔帕的巧计简直是科尔特斯的翻版。

总之,文字使西班牙人得以继承关于人类行为和历史的丰富知识。相形之下,阿塔瓦尔帕不但对西班牙人一无所知,没有应对海外入侵者的经验,也未曾经由听闻或阅读而起戒心。这种经验的鸿沟让皮萨罗大胆设下了诱惑阿塔瓦尔帕的圈套。

* * *

皮萨罗俘虏阿塔瓦尔帕的事件体现了一组因素,这些正是使欧洲人得以殖民新大陆,而不是反被美洲土著殖民的近因。皮萨罗成功的直接原因包括基于枪炮、钢铁武器和马匹的军事技术,来自欧亚大陆的传染病,欧洲的海事技术,中央集权的政治组织,以及文字。本书书名正是几个代表性近因的集合,现代欧洲人能征服其他大洲上的族群,这些因素都起了作用。我们将在后文中看到,早在有枪炮和钢铁之前,上述因素中的其他几个因素曾助力一些非欧洲族群向外扩张。

然而,我们还需要回答一些根本问题:为何这些起直接作用的优势大多在欧洲人这一边,而不在新大陆那一边?为什么发明枪炮、挥舞利剑、策马奔驰的不是印加人?为什么不是印加人把难以抵抗的恶疾带到欧洲?何以印加人不能打造出坚船利炮,拥有先进的政体和长达数千年的书写历史?以上种种,牵涉到的都是终极因,也是本书后两部分的主题。 KaqVPJt7DDG5OFcMY/9RrIQg/H3GqvlbCsIN10jXfnzw6uzXMpic4oucamsqdbDf

点击中间区域
呼出菜单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