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西兰以东500英里的查塔姆群岛上本有一群莫里奥里人(Moriori)。这群莫里奥里人过了好几个世纪与世隔绝的岁月。1835年12月,恬静平和的生活突然变色,飘来阵阵腥风血雨。这个悲剧的开始是在前一个月:11月19日,500个毛利人带着枪支、棍棒、斧头乘船而来。12月5日,又有400个毛利人来到。这些毛利人成群结队走过一个个莫里奥里部落,告诉当地人:“乖乖束手就擒,当我们的奴隶吧!若有不从,格杀勿论!”莫里奥里人的人数是毛利人的两倍,若团结抵御还有可能取胜。然而,生性爱好和平的莫里奥里人开会决定不再反击,打算以和平、友谊和共享自然资源作为和解的条件。
莫里奥里人还没来得及提议和解,毛利人就大开杀戒,不出数日,就杀了好几百个莫里奥里人,烹其肉,饮其血,活口则收编为奴隶,随兴所至,爱杀就杀。不到几年,莫里奥里人几乎被杀光了。劫后余生者心有余悸地说:“毛利人把我们当牲畜宰割。我们吓得逃到树丛中,躲在地洞里,但还是一一被揪出来杀掉,男女老少,无一幸免。”毛利人为自己的行为辩解道:“这些人就是我们的财产……根据我们的习俗,就该统统抓起来,没有例外。逃走的,抓一个杀一个;没逃的,我们想杀就杀。这就是本族的习俗。”
我们可以想见莫里奥里人和毛利人发生冲突的下场。莫里奥里人是一个孤立的狩猎—采集小群体,技术与武器极其原始,对于战事一无所知,更别提强有力的领导和组织了。打从新西兰北岛而来的毛利人向来居住在人口稠密的农业社会中,骁勇善战,技术和武器先进得多,而且在强势领导人的智慧下行事。双方实力悬殊,莫里奥里人自然招架不住,没有第二种可能。
然而,莫里奥里人的悲剧并非现代的专利,从远古就开始上演了:强者凭恃着优势的武器、工具征服手无寸铁的弱者。更让人心痛的是,毛利人与莫里奥里人的冲突还是一场骨肉相残的真实故事。他们本来同出一源,不到1 000年以前,还是难分你我的波利尼西亚人。现代毛利人是公元1000年前后在新西兰定居的波利尼西亚农民的后裔。那之后不久,这些毛利人中有一群人跑到查塔姆群岛开创自己的天地,是为莫里奥里人。在此后几百年的时间里,两个族群分别往不同的方向演化:北岛的毛利人发展出了更为复杂的技术和政治组织,而莫里奥里人的技术和政治组织都比较简单。莫里奥里人回归以前的狩猎—采集生活,而北岛的毛利人则发展出了密集农作。
这种背道而驰的发展决定了后来两群人冲突的结局。如果我们能理解这两种岛屿社会发展差异的原因,或许就有了一个能帮助我们理解各大洲发展差异这个更宏大问题的模型。
莫里奥里人和毛利人的历史构成了一个为时不长的小型自然实验,我们可借此了解环境对人类社会的影响。本书打算研究环境如何影响了极大范围内的人类社会,也就是过去1.3万年来世界各地的社会,在读整本书之前,要是能先看些规模小一点的测试,知道这样的效应的确能起作用,读者应该会比较心安。如果你是在实验室研究老鼠的科学家,就可以把在一地繁殖的老鼠分成若干组,放到不同环境的笼子里,等它们繁衍几代后再回来查看结果。当然,这种具有目的性的实验无法在人类社会中实行,科学家不得不去寻找“自然实验”,也就是人类历史上出现过的类似情况。
人类定居波利尼西亚的过程中,就有这么一个自然实验。这些散布在新几内亚和美拉尼西亚以东的太平洋岛屿有好几千个,面积、偏远程度、地势高低、气候、生产力、地理和生物资源都不同(图2.1)。在人类历史的大部分时间里,这些岛屿因舟船无法到达而无人居住。大约在公元前1200年,有一群人从新几内亚以北的俾斯麦群岛出航,最后发现了几个岛屿。这些人除了航海,还会耕作和捕鱼。在接下来的几个世纪,他们的子孙几乎踏上了每一个可供人居住的岛屿。定居过程基本完成于公元500年,余下的几个岛屿在公元1000年后也有人上岸定居。
图2.1 波利尼西亚诸岛
注:括号中的区域不属于波利尼西亚。
就这样,在比较短的时间里,这个环境极为多样的群岛上布满了住民。他们都来自同一个族群,源于同一个祖先,接受同一种文化的熏陶,语言、技术、作物和家畜也大同小异。因此,波利尼西亚的历史可以视为一种帮助我们研究人类适应过程的自然实验,而其他地区的人类定居,往往由一拨又一拨彼此无关的拓殖者分批完成,会造成很多影响我们研究的复杂状况。
波利尼西亚的历史算是一个中型实验,莫里奥里人的命运则是其中的小型实验。我们可追本溯源,研究查塔姆群岛和新西兰两地环境对人类社会的影响。毛利人的祖先来到查塔姆群岛之初还是农人,但他们带来的热带作物无法在寒冷的查塔姆群岛生长,不得不回到狩猎—采集的生活形态。这些狩猎—采集者无法生产多余的作物,更谈不上重新分配或储藏以供养不事生产的专家,如手艺专家、军队、官僚和首领。他们的猎物有海豹、海鸟、虾、蟹、螺、贝、鱼等,可用手或棍棒等简单工具捕获。此外,查塔姆群岛相当小,而且偏远,可以维持总数约2 000的狩猎—采集者的生计。在别无选择的情况下,莫里奥里人只好继续留在查塔姆群岛,大家共存共荣,不轻易刀戈相向。为了防止人口过多引发冲突,他们会阉割一些男婴。这些做法成就了一个和平的小型群体,技术和武器都很简单,也没什么领导和组织。
相形之下,新西兰北部(比较暖和)的岛屿(当时也是波利尼西亚最大的岛群)非常适合波利尼西亚的农业。留在新西兰的毛利人因而人口激增,突破了10万大关。在地狭人稠的情况下,他们与邻近地区的族群常发生激烈争战。由于栽种的作物数量可观,可以囤积,他们可以养活一批工具制造专家、首领和兼差的士兵。为了需要,他们设计出各种工具,应用于农作、战争甚至艺术。他们还盖了一座座礼堂和为数不少的堡垒。
就这样,同出一源的莫里奥里人和毛利人渐行渐远,到最后完全不知道彼此的存在,也许500年后才又碰头。这么一天终于来到,澳大利亚的猎海豹船在前往新西兰的路上发现了查塔姆群岛,也把这个信息带给新西兰的毛利人:“那儿海产丰富,湖里的鳗鱼比比皆是,陆地则是卡拉卡莓(karaka berry)之乡。居民不少,不知打斗,且手无寸铁。”这个消息马上使得900名毛利人蠢蠢欲动,组队航向查塔姆群岛。结局清楚显示出环境如何在短时间内对经济、技术、政治组织和战斗技术造成了影响。
前面说过,毛利人和莫里奥里人的冲突相当于一个中型实验中的小型实验。就环境对人类社会的影响而言,波利尼西亚群岛能告诉我们什么?不同岛屿上的社会之间,哪些差异是需要解释的?
新西兰和查塔姆群岛的环境不同,放眼整个波利尼西亚,各岛屿的环境条件更为多样。就整个波利尼西亚住民的生存模式而言,既有(最简单的)查塔姆群岛上的狩猎—采集部落,也有刀耕火种的农人,还有一些人口极为稠密的地区可用集约的方式生产食物。波利尼西亚农人也致力于各种家禽家畜的豢养,如狗、猪和鸡。他们组织工程队,建造大规模的灌溉系统以利农事,并用大池塘做水产养殖。大抵而言,波利尼西亚社会的经济基础是多少可以自给自足的家庭,有些群岛还有余力支持工具制造专家。在社会组织方面,波利尼西亚的社会从人人平等的村落到阶级严明的社会一应俱全,后者有首领和平民等阶级,讲求门当户对。就政治组织而言,简单如独立的部落、村落,复杂如由几个群岛组成的帝国雏形,这种原始帝国已有开疆拓土的常备军。最后,就波利尼西亚的物质文化而言,有些地方只生产出个人用具,有些地方则有能力建造壮观的石头建筑。对于这些差异,我们要如何解释?
波利尼西亚的环境变量至少有6种:岛屿气候、地质类型、海洋资源、面积、地形破碎化程度、隔绝程度。我们先逐一探讨这些因素,再考虑它们对波利尼西亚社会的具体影响。
波利尼西亚的气候多样,大部分岛屿在赤道附近,岛上是温暖的热带或亚热带气候,新西兰大部分地区是温带气候,查塔姆群岛和新西兰南岛的南端是寒冷的副极地气候。夏威夷大岛虽在北回归线之内,但其上有高山峻岭,因此得以出现高山自然生境,偶尔也有降雪。各地的雨量也不同,有的雨量达到世界之最(如新西兰的峡湾地带和夏威夷考爱岛的阿拉凯沼泽),也有的雨量仅为前者的十分之一,干旱到难以发展农业。
岛屿的地质类型包括珊瑚环礁、高耸的石灰岩岛、火山岛、大陆岛,以及以上几种的组合。这里有无数个仅能露出海平面的低平珊瑚礁,如土阿莫土群岛。其他早期形成的珊瑚礁,如亨德森岛和伦内尔岛,则是远高出海平面的石灰岩岛。珊瑚礁无论地势高低都不利于人类定居,因为它们完全由石灰岩构成,土壤也只有薄薄的一层,而且无法持续获得淡水。如果珊瑚礁是一个极端,另一个极端的代表就是波利尼西亚的最大岛新西兰。新西兰是冈瓦纳古大陆的一部分,年代久远,地质形态多样,矿藏丰富,有铁、煤、金、玉等供商业利用。而波利尼西亚的其他大型岛屿多为高出海面的火山岛,从不是大陆的一部分,只有一些岛上有高高突起的石灰岩地形。这些海洋火山岛虽不像新西兰那般地质条件多样,但(从波利尼西亚人的观点来看)已比珊瑚礁要好很多,毕竟岛上有许多种火山岩,有些还非常适合制作石器。
火山岛之间也有所不同。地势较高者,多风多雨,土壤层较厚,也有终年不竭的溪流。就波利尼西亚群岛而言,山势最为挺拔者有社会群岛、萨摩亚群岛、马克萨斯群岛,以及特别突出的夏威夷群岛。地势比较低的岛屿如汤加群岛和复活节岛,由于火山灰堆积,也有肥沃的土壤(复活节岛的土壤略逊一些),但没有夏威夷群岛那么多的溪流。
至于海洋资源,大多数波利尼西亚岛屿周围是浅海和暗礁,许多还有潟湖,鱼类和甲壳类都相当丰富。然而,复活节岛、皮特凯恩岛、马克萨斯群岛等岩岸陡峭,又缺少珊瑚礁,因此海产稀少。
面积则是另一个明显的变量,这里有面积仅100英亩 、与世隔绝的小岛阿努塔,那是有人定居的最小的波利尼西亚岛屿,也有103 000平方英里 的迷你大陆新西兰。以马克萨斯群岛为代表的一些岛屿,可供人居住的地区被山脉分割为一个个陡壁河谷,而以汤加群岛和复活节岛为代表的岛屿则起伏不大,旅行和通信都很方便。
最后一个环境变量是隔绝的程度。复活节岛和查塔姆群岛都很小,而且相当偏远,因此第一批拓殖者到来后,社会发展一直与世隔绝。新西兰、夏威夷群岛和马克萨斯群岛也地处偏远,但至少后两者在第一批拓殖者定居后和其他群岛还有接触,而且这三个群岛内的许多岛屿间相距不远,常有互动。其他在波利尼西亚的岛屿多少都和其他岛屿有往来。特别值得一提的是,汤加群岛和斐济、萨摩亚、瓦利斯这几个群岛相距不远,群岛之间常有船只来往,为汤加人最终征服斐济创造了条件。
略观波利尼西亚多样的环境后,我们接着探讨环境因素如何影响社会。就先从比较实际的生计层面来看吧,毕竟生计对其他方面也有影响。
波利尼西亚人维持生计主要靠以下几种方式的不同组合:渔获,采集野生植物、贝类、甲壳动物,捕捉陆栖鸟和在繁殖季节的海鸟,以及食物生产。大多数的波利尼西亚岛屿原本有无法飞翔的大鸟,它们在没有掠食者威胁的情况下演化已久,最负盛名的如新西兰的恐鸟和夏威夷雁。这些大鸟对于早先的拓殖者可以说是重要的食物来源,尤其是在新西兰南岛。由于没有逃生本领,这些鸟中的大部分很快灭绝了。正常繁殖季节的海鸟在人类的捕捉下,数量也急遽下降,但仍是某些岛上主要的食物来源。就大多数的岛屿而言,海洋资源相当重要,然而复活节岛、皮特凯恩岛和马克萨斯群岛则较依赖岛民自己生产的食物。
波利尼西亚先民带着三种家养动物(猪、鸡和狗),在波利尼西亚也没有驯化其他动物。很多岛屿仍保有这三种动物,但隔绝程度较高的则缺个一两种,可能是牲畜无法熬过漫长的独木舟之旅,也可能是带去的牲畜在小岛上死光后,很难再从岛外带牲畜来补充。例如,隔绝程度比较高的新西兰最后只剩下了狗,复活节岛和蒂蔻皮亚岛只剩下了鸡。复活节岛周围没有珊瑚礁,也没有海产丰富的浅滩,岛上的陆栖鸟又很快灭绝,岛民只好改建鸡舍,集约饲养家禽。
然而,这几种家养动物并不能成为主要的食物来源。波利尼西亚人的食物生产主要靠农业,但他们的作物都是在波利尼西亚之外被驯化后随拓殖者而来的热带作物,在亚南极地区无法种植。查塔姆群岛和新西兰南岛最严寒的南部的居民不得不放弃几千年来祖先传下来的农耕,回归狩猎—采集。
波利尼西亚其他岛屿的人是从事农业的,主要种植旱地作物(如芋头、山药和甘薯)、灌溉作物(主要是芋头)和木本作物(如面包果、香蕉和椰子)。这几类作物的产量和居民对其依赖的程度因地而异。人口最为稀疏的当属亨德森岛、伦内尔岛和其他珊瑚环礁,因为岛上土壤贫瘠、淡水有限。温带的新西兰人口也不多,主要是那里的气候不适合一些波利尼西亚作物的生长。这几个和其他一些岛屿上的波利尼西亚人多半实行轮垦和刀耕火种的非集约农业。
还有一些岛屿虽然土壤肥沃,但地势不高,没有终年不竭的溪流,遑论灌溉系统。这些岛屿的住民因而发展出集约旱作,以密集劳力来开垦梯田、利用覆盖层、实行作物轮耕、尽可能缩短休耕期、维护种植园。旱作农业在复活节岛、小岛阿努塔、地势低平的汤加群岛产量可观,这些岛屿上的波利尼西亚人将大部分土地用于种植作物。
波利尼西亚产量最高的农作物是灌溉地上栽培的芋头。人口较多的热带岛屿中,汤加群岛是无法种植芋头的,因为岛上地势低平而缺乏河流。灌溉农业最盛的地方是夏威夷群岛最西端的考爱岛、瓦胡岛和莫洛凯岛,这些岛屿面积够大、雨量够多,不但有大的常流河,也有多到可以从事建筑工程的人口。夏威夷徭役建造了精密的灌溉系统,每英亩芋田最多能产出24吨芋头,产量居波利尼西亚作物之冠,因此也可养活许多猪。此外,夏威夷群岛在波利尼西亚独树一帜,投入大量劳力用于水产养殖,他们建造了大型的鱼塘,养虱目鱼(milkfish)和梭鱼(mullet)。
以上种种和环境相关的因素使波利尼西亚各地发展出不同的生存方式,也造成了巨大的人口密度(每平方英里可耕地上的人口)差异。人口密度低的地方包括狩猎—采集者居住的查塔姆群岛部落(每平方英里只有5人)和新西兰南岛,以及新西兰余下的农业地带(每平方英里28人)。相形之下,许多实行集约农业的岛屿,人口密度可超过每平方英里120人。汤加群岛、萨摩亚群岛和社会群岛的人口密度可达每平方英里210~250人,夏威夷群岛则约为300人。
人口总数就是人口密度(每平方英里多少人)和面积(几平方英里)相乘的结果。需要考虑的面积并非某个岛屿的实际面积,而是一个政治单元的面积,可能大于或小于一个岛屿的面积。几个邻近的岛屿有可能组成一个政治单元,而一个地势崎岖的大岛上也可能分出许多彼此独立的政治单元。因此,政治单元的大小不仅和岛屿面积有关,也受岛屿地形的破碎化程度和隔绝程度的影响。
对隔绝程度较高的小岛而言,若没有阻隔内部通信的重大障碍,整个岛就是一个政治单元,阿努塔岛和其上的160个居民就是一例。许多大一些的岛上从未达成政治统一,可能是因为人口分散为多个狩猎—采集游群,每个游群只有十几人(如查塔姆群岛和新西兰南岛的南部),也可能是因为从事农业的人口分散得很开,彼此距离很远(如新西兰的余下部分),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务农者虽然人口稠密,但地形崎岖,无法联合成统一的政治单元。例如,马克萨斯群岛上,陡壁山谷中的居民与附近山谷的居民往来主要靠海路,每个山谷都是一个由几千个居民组成的独立政治实体,群岛中的几个比较大的岛都是分割成许多个政治单元的。
而汤加群岛、萨摩亚群岛、社会群岛和夏威夷群岛的地形有助于岛内的政治统一,由此产生的政治单元,每个至少包含1万人(夏威夷群岛中较大的岛屿上也有超过3万人的政治单元)。不管是汤加群岛中各岛间的距离,还是汤加群岛与附近群岛间的距离,都不足以成为阻碍,一个容纳4万人的多岛帝国才得以建立。综上,波利尼西亚政治单元容纳的人数,少则几十人,多则4万人。
在波利尼西亚,政治单元的人口数量和人口密度交互作用,影响到技术、经济、社会和政治组织。一般而言,政治单元越大,人口密度越高,技术和组织就越繁复,其中原因我们将在后文中详细探讨。简而言之,人口密度高的地方只有一部分人务农,但皆从事密集劳作,以产出足够的剩余食物来供养不事生产的人,如首领、官僚、神职人员和士兵。最大的政治单元可以募集非常多的劳力来建造灌溉系统和鱼塘,使食物生产更高效。这种发展现象在汤加群岛、萨摩亚群岛和社会群岛尤其明显,以波利尼西亚的标准来看,这几个群岛皆肥沃富饶、人口稠密,而且有一定的规模。最能体现这种趋势的是夏威夷群岛,波利尼西亚最大的几个热带岛屿都属于夏威夷群岛,人口密度高加上岛屿面积大,意味着有大量劳力可供首领使唤。
人口密度与政治单元大小的差异对波利尼西亚各地的社会有何影响?经济生活仍非常简单的岛屿要么人口密度低(如查塔姆群岛上的狩猎—采集社群),要么人口数量少(小环礁上的社群),要么二者皆是。在这种社会,家家户户自给自足,经济上几乎不需要专业分工。经济专业化是在面积较大、人口密度较高的岛屿发展出来的,尤以萨摩亚群岛、社会群岛、汤加群岛和夏威夷群岛的经济专业化最为发达。特别是汤加群岛和夏威夷群岛,岛上已出现世袭的手艺专家,尽管并非全职,如独木舟师傅、航海家、石匠、捕鱼人和刺青师傅。
此外,人口密度与政治单元的大小也同社会的复杂程度有关。同样,在查塔姆群岛和环礁区域有最原始而平等的社会,虽然遵循最初的波利尼西亚传统保有了首领,但首领的穿着打扮和一般住民几无二致,住一般茅舍,也得亲自下田或狩猎,以挣得自己的食物。在人口密度高、政治单元大的岛上,社会阶级更为分明,首领的权力也更大,这一点在汤加群岛和社会群岛最为显著。
社会复杂程度最高的当属夏威夷群岛,光首领家族就分了8个层级。首领家族的成员不但不与平民通婚,也只和同一阶层的人缔结婚约,有些甚至和兄弟姊妹(包括同父异母或同母异父者)结为夫妻。到了首领面前,平民必须行拜倒之礼。首领家族的成员、所有的官僚和一部分手艺专家可以不事生产。
政治组织也有这种倾向。在查塔姆群岛和环礁区域,首领可掌控的资源不多,决策通常是众人讨论的结果,土地属于整个社群而非首领个人。比较大且人口密集的政治单元,首领握有的实权较多。在政治组织最为复杂的汤加群岛和夏威夷群岛,世袭首领的地位和世界其他地区的国王相当,而且土地皆由其掌握,不属于平民所有。首领利用官僚代自己向平民征收粮食,并强制征召平民进行建筑工程施工,工程项目因岛而异:在夏威夷群岛是灌溉系统、鱼塘,在马克萨斯群岛则为舞蹈和祭典中心,在汤加群岛是首领的陵墓,此外还有夏威夷群岛、社会群岛和复活节岛上的庙宇。
18世纪欧洲人来到汤加的时候,汤加已是由多个群岛组成的帝国。汤加群岛在地理上结构紧密,包含几个地形完整的大岛,因此每个岛屿都在一个首领的统御之下;汤加最大岛汤加塔布岛的世袭首领统一了整个汤加群岛,还征服了最远达500英里外的岛屿。汤加和斐济、萨摩亚保持远距离贸易关系,他们先是在斐济建立汤加聚落,接着开始劫掠、并吞。这个原始海洋帝国向外扩张,主要是靠可乘150人的大独木舟组成的海军。
夏威夷像汤加一样,成了包含多个人口稠密岛屿的政治实体,但夏威夷远离其他岛屿,因此这个政治体里只有夏威夷这一个群岛。欧洲人在1778年“发现”夏威夷时,各个岛屿都已政治一统,有几个岛甚至整合为一。最大的4个岛[夏威夷大岛(狭义的夏威夷)、毛伊岛、瓦胡岛和考爱岛]都是独立的,掌控或争相掌控附近的小岛,如拉奈岛、莫洛凯岛、卡胡拉威岛和尼豪岛等。欧洲人来到后,大岛的国王卡米哈米哈一世(Kamehameha I)随即向欧洲人购买枪支和船,巩固最大的几个岛屿的联合,同时向外征服毛伊岛和瓦胡岛。卡米哈米哈国王还准备进军最后一个独立岛屿——考爱岛,后来他接受考爱岛首领提出的谈判条件,完成了夏威夷群岛的统一。
我们要讨论的最后一种波利尼西亚社会间的差异主要和工具等物质文化有关。原材料的多寡显然会影响到物质文化的发展。亨德森岛就是一个极端之例,这个高于海平面的珊瑚礁上只有石灰岩,别无其他岩石,岛上居民只能用蛤壳来做扁斧。另一个极端之例是新西兰这个迷你大陆上的毛利人,他们有丰富的原材料可用,运用玉石尤为远近驰名。在这两个极端之间的则是波利尼西亚的火山岛,岛上虽缺乏花岗岩、燧石和其他大陆岩石,但至少还有火山岩可供人琢磨成扁斧,以进行整地与耕种。
至于工具的种类,查塔姆群岛岛民需要的不外乎用以击毙海豹、鸟类和龙虾的棍棒。其他岛屿的居民则有形形色色的工具如鱼钩、扁斧,也有饰物。像查塔姆群岛那样的珊瑚礁,岛民的物品皆自制自用,形状较小且简单,岛上的建筑都是粗陋的茅舍。人口稠密的较大岛屿有从事手艺的专家,他们能制作些珍奇的装饰品给首领,如夏威夷首领身上的羽毛披肩,那可是用几万根鸟羽缝制出来的。
波利尼西亚最大型的制品要数几个岛屿上的巨大石头建筑:颇负盛名的有复活节岛上的雕像、汤加首领的陵墓、马克萨斯的祭典舞台,以及夏威夷和社会群岛上的神庙。这些波利尼西亚建筑的发展方向显然和埃及、美索不达米亚、墨西哥、秘鲁等地的金字塔相同,然规模却不若那些地方。这只是反映一个事实:埃及法老征召到的人丁要比波利尼西亚的首领多出甚多。尽管如此,复活节岛的岛民还是有能耐竖立起重达30吨的雕像——对赤手空拳的7 000岛民而言,这种成就真是非同小可。
可见,波利尼西亚诸岛的经济专业化、社会复杂程度、政治组织和物质产品皆大异其趣。这种种差异和人口多寡、密度都有关,也和岛屿面积大小、地形完整程度、隔绝程度有关,也关系到维持生计、发展食物生产能力的机会。波利尼西亚各个社会的这些差别是在相对短的时间内产生出来的,牵涉到的地域也不大,这些社会同出一源,但因环境不同而发展各异。前述波利尼西亚社会文化差异的几种类别,也适用于世界其他地区的文化差异。
当然,全球各地的差异要比波利尼西亚内部的大得多。现代各大洲固然有像波利尼西亚人那样依赖石器的族群,但南美洲已有社会精于贵重金属的利用,而欧亚大陆和非洲更有人开始铸铁。波利尼西亚没能出现类似的发展,因为除新西兰外的波利尼西亚岛屿都缺乏矿产。早在波利尼西亚有人定居前,欧亚大陆就有名副其实的帝国了。南美洲与中美洲后来也出现了帝国,而那时波利尼西亚只有两个原始帝国,其中之一的夏威夷还是在欧洲人到来后才建立起来的。欧亚大陆和中美洲发展出了本地的文字系统,波利尼西亚却只在复活节岛一地有神秘的文字,然而这可能还是岛民和欧洲人接触后的事。
和世界范围内人类社会的多样性相比,波利尼西亚的多样性只是一个截面。这并不奇怪,毕竟在地理多样性方面,波利尼西亚也只是一个截面。此外,人类很晚才定居波利尼西亚,即使是最古老的波利尼西亚社会也只发展了3 200年左右,实在难望其他大洲项背,哪怕是起步最晚的美洲,至少也有1.3万年的历史。若是多给汤加或夏威夷几千年,它们或许可以成为有文字系统用于治理、为控制太平洋而彼此争夺的真正的帝国,而新西兰毛利人或许也能用上铜器和铁器,而不是只能使用玉石等材料。
就体现人类社会因环境而出现的差异而言,波利尼西亚还是不失为可靠的例子。由于波利尼西亚的示范,我们知道这个戏码还有可能再次上演。但是,各大陆是否也出现了同样的情况?若果真如此,造成大陆差异的环境差别为何,后果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