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葛亮于蜀汉建兴五年至七年接连发动了三次北伐战争,前两次都铩羽而归,第三次则拿下了魏国的武都、阴平二郡。虽说在总体上蜀汉的北伐难以对曹魏构成什么实质性的威胁,但至少在声势上始终压过曹魏一头。
对此,魏国的文官们可能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可军方却一直感觉很窝囊。
到了蜀汉建兴八年(公元230年),即曹魏太和四年,魏国军方的一位大佬实在忍不住了,决定反守为攻,狠狠报复一下蜀汉。
这位大佬,就是时任魏国大司马兼首席顾命大臣的曹真。
是年七月,曹真以“汉人数入寇”、边境不宁为由,向魏明帝曹叡上疏,提出了一个作战计划。他建议,由他亲率主力,从斜谷道进军,并派几路大将从其他方向出兵,同时对汉中发起大规模进攻。曹真踌躇满志,认为此次出兵必能“大克”蜀军、夺取汉中。
曹叡之前听从了近臣孙资的建言,确立了只守不攻的对蜀战略,但短短三年便遭到了蜀国的三次进攻,还丢掉了两个郡的地盘,血气方刚的年轻天子不免也有些愤怒。所以,曹真一说要出兵汉中,曹叡立马就同意了。
随后,曹叡下诏,命时任大将军的司马懿率部溯汉水西上,由西城(治今陕西安康市)方向发动进攻,与曹真在汉中会师;另外,曹叡又派遣了张郃等多名大将,分别由东线的子午道(古代从关中到汉中的南北通道)和西线的建威(今甘肃西和县)出兵,一共兵分四路进围汉中。
曹叡登基时,曹丕给他指派了三位辅政大臣,分别是曹真、陈群和司马懿。现在,曹叡一下就把其中的两位重臣派了出去,显然是要下血本跟蜀汉一决雌雄了。
时任司空的陈群见状,深感不安,赶紧劝谏曹叡,说:“当初,太祖(曹操)自阳平关进攻张鲁,曾携带大量军粮,可关城还没打下来,粮食已感不足。而今,我们既没有周密的准备,斜谷道的地形又非常凶险,无论进退都很困难,且后勤补给也极易遭到敌军的截击抢掠。若要防卫补给线,又必须分兵据守险要,如此战斗力必会减弱,故臣以为,此事不可不深思熟虑啊!”
曹叡一听,顿觉自己的决定有些草率了,连忙收回成命,命各路大军停止行动。
此时,驻兵长安的曹真早已摩拳擦掌,部队也已经整装待发了,现在突然被叫停,自然很不甘心,遂再度上疏,提出了一个更加激进的计划,打算从子午道进兵汉中。
我们前文说过,在长安与汉中之间的几条山路中,子午道是最为险峻难行的,远比斜谷道更为凶险,不过好处也是显而易见的——首先是路程较近,其次是一旦大军冒险通过,便可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正因如此,几年前蜀汉第一次北伐,魏延才会提出这个大胆的战略。
现在,曹真把进军路线从斜谷道改为子午道,一来是要向曹叡表明自己出战的决心,二来也有跟反对开战的陈群叫板的意味——你说斜谷道凶险,那我就走更凶险的子午道给你瞧瞧!
一看曹真非但不听劝,反而变本加厉,陈群也很恼火,于是再度反对,说曹真这个计划比之前更不靠谱,且眼下国库并不充裕,朝廷负担不起庞大的军费开支。
陈群抛出这个说辞,显然颇有些针锋相对的意味。因为曹真和司马懿都在前线,后勤保障工作自然是由陈群负责,他要是不肯配合,在军饷和粮草方面卡脖子,看你曹真空着肚子还怎么打仗。
曹叡这下犯难了。
这两个顾命大臣,一文一武,各执一词,谁都不肯让步,那这仗到底是打还是不打?
曹叡左右为难,最后实在没辙,索性把陈群的奏章直接寄到了曹真手上,然后也不表态,算是把皮球给踢回去了。
见到陈群的奏章后,曹真越发火大,皇帝居然还不表态,这意味着什么呢?
你可以理解为皇帝不想打,否则怎么会把反对开战的奏章寄给你呢?你也可以理解为皇帝是默许你打,否则为何不下一道诏书禁止出兵呢?
二者似乎都说得通。该怎么做,你自己看着办吧。
曹真当然选择了后一种理解,遂将陈群的奏章扔在一旁,立刻率领大军由子午道出征了。
得知曹魏大举出兵,诸葛亮马上进行了防御部署:将大批军队集结在城固(今陕西城固县)、赤阪(今陕西洋县)一线,严阵以待;同时命李严率两万精锐驰援汉中。
眼看一场大战即将打响,可曹真万万没料到,从他进入子午道的那天起,老天就开始下雨,而且一连下了一个多月!
子午道本来就险峻异常,连日大雨又导致很多栈道塌陷,曹真及其部众不得不开山凿路,简直苦不堪言,行军速度自然变得极为缓慢,走了三十多天,才刚刚走了一半。
这下子,那些反对开战的朝臣就有话说了。
太尉华歆率先上疏,说治国者当以内政为先,征伐为后,若魏国老百姓能够安居乐业,衣食无忧,蜀、吴两国迟早会败亡。
曹叡对这种消极无为的说辞显然有些反感,便批示道:“敌人凭借山川之险,连我祖父和父亲两代人付出那么多辛劳,都没能将其平定,朕岂敢认为自己一定能消灭他们?只是诸位大将认为,如果不打,敌人不可能自己灭亡,所以才要出兵,看有没有可乘之机。倘若时机不成熟,那该班师就班师,朕不会固执己见。”
从曹叡这番话来看,他之前不表态,应该还是默许曹真出兵的成分居多。
所以,不到万不得已,他和曹真一样,绝不会轻言退兵。
见皇帝不为所动,朝臣们当然不肯善罢甘休。第二个上疏的,是时任少府的杨阜。这个杨阜,就是当初在冀城争夺战中力挽狂澜、击败马超的那位义士。由于长年戍守边陲,拥有丰富的作战经验,所以他的上疏就不像华歆那么空洞迂阔,而是从军事角度剖析了应该班师的理由。
杨阜说:“我军刚一出发,便遭遇连日大雨,将士被隔绝在崇山峻岭中已有多日,粮食运输异常辛苦,军费日渐增加。一旦粮秣中断,此次作战计划就完全落空了。《左传》有云:‘见可而进,知难而退,军之善政也。’若徒然令大军困于山中,前进无所收获,撤退又下不了决心,那就不是王者之师该有的样子了。”
对于这种相对专业的意见,曹叡就不得不重视了。紧接着,散骑常侍王肃也上疏力劝班师,理由与杨阜差不多,说曹真大军走了一个多月才走到子午谷中间,且将士们要自己开山凿路,战斗力势必大为削弱,而蜀军则以逸待劳,这仗根本没法打,还是赶紧撤兵为宜。
至此,曹叡终于意识到,再坚持下去已毫无意义,遂于当年九月正式下诏,命令曹真、司马懿、张郃等各路大军全部班师,各回原驻地。
老天爷在子午谷降下的这场连日大雨,不仅浇灭了曹真南征蜀汉的希望,而且还把他淋出病来了。班师没多久,曹真就病倒了,曹叡不得不命司马懿赶赴长安,接替了他的职务。
曹魏太和五年(公元231年,蜀汉建兴九年)三月,曹真病卒。
得知曹真死了,诸葛亮立刻抓住战机,发动了第四次北伐,亲率大军北上,再度进围祁山(今甘肃礼县东北)。
由于蜀道险峻难行,后勤运输极为困难,需要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所以蜀军每次北伐都会面临粮草不继的严重问题。为此,“长于巧思”的诸葛亮发明了历史上著名的运输工具——木牛流马,在此次北伐中把“木牛”派了上去,且于三年后的第五次北伐中投入了“流马”,后世通常将这两种工具并称。
那么,所谓的木牛流马到底是什么东西呢?
据说,这两种运输工具设计巧妙,可以极大地节省人力,提高粮食运输的效率,“载一岁粮,日行二十里,而人不大劳”(《三国志·诸葛亮传》注引《诸葛亮集》)。只可惜,它们的设计原理和具体样貌为何,至今仍然是一个谜。
虽说当年诸葛亮曾把木牛流马的制作方法记在了竹简上,且附有说明图,但后来竹简脱落,附图遗失,又几经传抄,讹误颇多,后人很难理解,于是这个三国时代的“黑科技”便从此失传了。
时至今日,我们虽然可以从《三国志》裴松之注引的《诸葛亮集》中找到木牛流马的制作方法,上面还详细记载了很多具体的尺寸,但其正确性却无从考证。此外,民间也有一些人声称复原了木牛流马,并做出了样品,但它们到底能在多大程度上符合木牛流马的原貌,同样没有任何判断标准。
诸葛亮率大军进围祁山堡,下一个目标就是东北面的上邽(治今甘肃天水市)。此时镇守上邽的是魏将郭淮、费曜和戴陵,麾下仅有精兵四千,显然难以抵挡蜀汉大军。司马懿闻报,立刻与大将张郃等人率主力从长安出发,驰援上邽。
大军行至雍县(治今陕西凤翔县)、郿县(治今陕西眉县)一带时,张郃提议,应该拨出一部分兵力驻守这两座城池。
此处是长安门户,张郃显然是担心诸葛亮派遣偏师发动奇袭,威胁长安,所以有此提议。
可在司马懿看来,诸葛亮用兵,守正有余,出奇不足,因此没必要担心他会派出偏师,更不必主动分散自己的兵力。他对张郃说:“倘若我们的前线部队(上邽守军)足以抵挡敌人,那我们当然可以分兵据守,以保万全;可是,如果前线部队实力不足,那我们就应该集中兵力,正面迎敌。”
为此,司马懿还举了秦末的一个战例来说明分散兵力的危害性:当年楚汉相争时,项羽帐下猛将英布叛楚投汉,楚军出兵阻击,却将兵力一分为三,以一军进攻,两军作后援,结果一军被英布击溃,其他两军就跟着瓦解了。
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其实不论集中兵力还是分散兵力,都没有绝对的对错,关键取决于战场的形势,而且要看对手是谁。
司马懿显然很了解诸葛亮的性格和用兵方略,更深知蜀军外线作战绝不能持久,所以他只需集中兵力正面迎敌,然后稳扎稳打就够了。
得知司马懿大军东来,诸葛亮决定围点打援,遂留下部分兵力继续围攻祁山堡,然后率主力北上,奔袭上邽,准备在此拦截司马懿,并伺机决战。
直到蜀军逼近上邽,司马懿大军仍未抵达。郭淮等人担心被蜀军围困,只好留戴陵守城,由郭淮和费曜出兵迎击。但他们兵力太少,根本不是蜀军主力的对手,一战即溃,只能缩回城中固守。
当时正值小麦成熟的季节,诸葛亮顺势把上邽附近的小麦收割了大半。
直到蜀军割完麦子,继续进兵,才在上邽东面遭遇了司马懿的主力。蜀军是长途奔袭、客场作战,诸葛亮自然希望速战速决;而司马懿看穿了这一点,所以偏偏不跟他交手,一遇到蜀军便迅速收缩,然后据险而守,就等诸葛亮出招。
表面上看,诸葛亮有三个选择——进攻、对峙、撤退;可实际上,诸葛亮只有一个选择——撤退。
首先,魏军占据了险要地形,蜀军若主动进攻,必然伤亡惨重,所以诸葛亮肯定会排除这个选项。其次,魏军在他们自家地盘上,后勤补给源源不断,跟你对峙个一年半载毫无压力,可蜀军就不行了,虽然动用了黑科技“木牛”,运输能力大幅提升,但终究是千里转运,补给能力有限,所以诸葛亮也不敢跟司马懿长期对峙。
没办法,诸葛亮只能下令后撤。
结果,蜀军一撤,司马懿立马下令拔营,然后一路尾随,追着蜀军来到了祁山堡东北的卤城(今甘肃礼县盐官镇)。
此时,形势对蜀军是非常不利的。因为祁山堡与卤城近在咫尺,且到目前为止还在魏国守将贾嗣、魏平手中,未被蜀军攻下,而司马懿大军又从东北方向追踪而至,这就意味着蜀军已然陷入两面受敌之境。
身经百战的张郃认为时机到了,连忙向司马懿进言,说:“蜀军远道来袭,试图与我军决战,却不可得,故已认定我军的策略就是避而不战,且打算用持久战对付他们,而我军正好可以利用这一点,出其不意,主动出击。眼下,祁山堡的贾、魏二将知道我方大军已至,军心自然稳固,是故末将建议,可派出一支奇兵绕到敌后,与贾、魏二将一起从敌人背后发起攻击,我军主力则从正面进攻。如果这么好的机会我们仍不敢出兵,恐怕会损害我军的威望,且诸葛亮孤军深入、粮草不足,必会伺机逃遁,到时候这个大好战机就白白错失了。”
当时,张郃的这个建议不光是他一个人的想法,还代表了大多数魏军将士的心声。然而,老成持重的司马懿明知如此,却还是拒绝出战,仍旧命大军到附近的山上扎营,然后按兵不动。
这种消极被动的“乌龟战术”,很快就在魏军大营中激起了强烈反弹,不仅众将纷纷要求出兵,就连祁山堡内的贾栩、魏平也屡屡派人来大营请战。
司马懿感受到了空前的压力,却仍不为所动。
贾栩和魏平遂大发牢骚,甚至不惜以下犯上,说出了这样的话:“公畏蜀如虎,奈天下笑何!”(《资治通鉴·魏纪四》)
你司马懿畏惧蜀军就像害怕猛虎,就不怕天下人耻笑?!
身为曹魏的辅政大臣、大将军,而且是手持“黄钺”、拥有先斩后奏之权的三军主帅,却被两名普通将领骂得这么难听,换成别人肯定早就发飙了。可一贯善于隐忍的司马懿却忍了下来,不仅没动用生杀之权,甚至连回嘴骂一句都没有。
当然,司马懿之所以保持沉默,也不全是出于忍辱负重,还有很重要的一点,就是他很清楚——眼下不光这两个家伙在骂他,其他将士背地里恐怕骂得更加难听。
最后,面对全军上下这种排山倒海般的压力,司马懿终于还是妥协了。
当年五月十日,司马懿采纳了张郃的计划,命他率部绕到了蜀军的西南面,自己率主力从正面推进,以前后夹击的钳形攻势对蜀军发起了进攻。
诸葛亮等的就是这一刻!
虽然蜀军目前处于不利境地,但只有跟魏军进行决战,才能达成北伐的战略目的,若司马懿始终不出战,那诸葛亮的此次北伐注定又将是劳师无功。因此,能与魏军决一死战,是诸葛亮求之不得的。
得知魏军倾巢而出,诸葛亮坐镇中军,从容进行了部署:命王平率“无当飞军”在南面防御张郃,命魏延、高翔、吴班率主力迎战正面的司马懿大军。
值得一提的是,王平麾下的这支“无当飞军”,就是诸葛亮当年平定南中后,从当地蛮夷部落中招募的一支精锐。这是一举两得的妙招,既釜底抽薪地耗尽了当地蛮夷的兵源,防止他们再次叛乱,又充实了蜀军兵力,极大提高了蜀军的战斗力。
无当飞军分为五部,皆身披铁甲,能翻山越岭,善使弓弩和毒箭,擅长野战,尤其精于防守战,是蜀汉后期的主力部队之一,在诸葛亮时代及后来的姜维时代,为蜀国的多次北伐立下了汗马功劳。
王平因在第一次北伐中临危不乱的优异表现,逐渐得到诸葛亮重用,被任命为这支精锐部队的首任司令官。
在这次卤城之战中,王平和无当飞军都没有令诸葛亮失望——虽然张郃是久经沙场的猛将,麾下部众也是魏军中的精锐,但王平所部仍然顽强地挡住了魏军的进攻,为正面的主力决战提供了坚实的后盾。
而在正面战场上,早就憋着一股劲的蜀军将士爆发出极强的战斗力,在魏延的率领和指挥下,大破司马懿的魏军主力,斩获魏军“甲首三千”,彻底粉碎了司马懿的钳形攻势,取得了自首次北伐以来最辉煌的一次胜利。
有必要强调的是,“甲首三千”并不是只斩杀了三千魏军。因为“甲首”有两个意思:一是指披甲之士的首级;二是指伍长、什长之类的低级军官。而在三国时代,即便曹魏国力强大,军队装备优良,也不是所有士兵都有条件身披铁甲;换言之,未曾披甲的魏军士兵被杀,是没有计入这“甲首三千”中的。而若是取后一种含义,则相当于魏军有三千名低级军官被斩杀,那他们手下的士兵大概率也是难逃一死了。
所以,不管取以上哪种含义,“甲首三千”都意味着蜀军所斩杀的魏军总数应该在万人以上,这对魏军显然造成了比较大的打击。
司马懿被将士们胁迫,违背本意、硬着头皮打了这一仗,结果就遭遇了他军事生涯中第一次惨重的失败。
此时的司马懿,内心的阴影面积肯定是相当大的。也许就是吸取了这次教训,所以三年之后,他才会在五丈原与诸葛亮对峙了一百多天,说什么也不愿出战。
卤城之战,可以说是诸葛亮前后五次北伐中打得最漂亮的一仗。
从结果来看,诸葛亮之前从上邽后撤,未尝不是在诱敌深入;而选择在卤城与魏军决战,表面上似乎腹背受敌,却也未尝不是一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大胆战术——若非陷入不利境地,蜀军将士恐怕也不会爆发出斩获“甲首三千”的超强战斗力。
此外,相较于第一次北伐时重用马谡的严重失误,诸葛亮这回把王平和无当飞军放在了防御张郃的南面战场,不仅是一次知人善任的正确决策,更是一次高明的指挥。
从这个意义上说,诸葛亮的军事才干和指挥能力,显然在实践中逐步获得了提升。若是天假以年,想必他会让老对手司马懿吃上更多苦头,也一定会发动更多次北伐,并取得更多实质性的战果。
只可惜,历史无法假设——诸葛亮并没有像司马懿活得那么久。
所以,诸葛亮的北伐,注定只能在历史上留下一抹浓厚的悲壮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