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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宰的羔羊》

1953年 罗尔德·达尔

妻子用冻羊腿杀死了丈夫,她处置“凶器”的方式是让警察吃了它。达尔考虑得足够周全,但兰比亚斯提出了疑问,一位全职家庭主妇是否会像小说中描述的那样烹制一条羊腿——不解冻,不放调料,也不腌制。这样做出的羊腿难道不会发硬、熟度不均?我不是烹饪(也不是犯罪)这一行的,可倘若你对这一细节有所怀疑,整个故事就开始垮塌了。尽管这仍有待商榷,但它还是入选了,因为我认识的一个女孩,她曾经很喜欢《詹姆斯与巨桃》。

——A.J.F.

从海恩尼斯 到艾丽丝岛的渡轮上,阿米莉娅·洛曼在给自己抹黄色的指甲油。等指甲油干透那会儿,她浏览着前任的笔记。“岛上书店,年销售额约三十五万美元,夏季度假人群的消费占比较大。”哈维·罗兹在笔记中写道,“营业面积为六百平方英尺。除老板外,书店没有全职员工,童书区很小。线上业务有待开拓。主要服务于所在社区。库存以文学类书籍为主,这对我们有利,只不过费克里的品位别具一格,妮可不在了,不太可能指望他把书卖出去。幸运的是,岛上独此一家书店。”阿米莉娅打了个哈欠——她还在消解轻微的宿醉——怀疑这样一家万般挑剔的小书店是否值得她如此长途跋涉。待指甲油干透,她不屈不挠的乐观天性显出效力:当然值得!她的专长就是跟这些吹毛求疵的小书店以及经营这些书店的怪人打交道。她的才能还包括一心多用,挑选适合晚餐的葡萄酒(以及协调技能、照顾喝多了的朋友),养室内植物,迷路,还有其他一些注定失败的行为。

下渡轮时,她的手机响了。她不认识那个号码——她的朋友们没谁再用手机打电话了。不过,她很高兴能转移一下注意力。有人认为好消息只能来自期待已久的电话,而打来电话的还得是熟人,她可不想成为这类人。打电话的原来是博伊德·弗拉纳根,她第三个网上约会失败的对象,大约六个月前,他曾带她去看马戏表演。

“我几个星期前给你发过消息,”他说,“你收到了吗?”

她告诉他,她最近换了工作,各种设备都乱了套。“而且,我一直在重新考虑网上约会这事,不知这是否真的适合我。”

博伊德似乎没听到最后那句。“你愿意再跟我约会一次吗?”他问道。

关于他们的约会:马戏表演的新奇劲儿让她暂且不去理会他们格格不入的事实。到晚餐结束时,他俩格格不入的事实再也藏不住了。在点开胃菜时他们未能达成一致,吃主菜时他承认自己不喜欢“老东西”——古董、房子、狗、人——也许从这时开始事实就显而易见了。然而,阿米莉娅并没有让自己妄下定论,直到吃甜点时,她问及对他的人生影响最深远的书籍,他的回答是《会计学原理》(第二部)。

她彬彬有礼地对他说,不,她不想再约会了。

她听得到博伊德的喘息声,躁动而紊乱。她担心他可能在哭。“你没事吧?”她问。

“少来这套。”

阿米莉娅知道自己该挂断电话,但她没有。她有点想知道是怎么回事。如果没点好玩的轶事可以跟朋友们八卦,这些糟糕的约会又意义何在呢?“对不起,你说什么?”

“你要留意到我没有马上就给你打电话,阿米莉娅,”他说,“我没打电话给你,是因为我遇到了一个更好的人。等到我跟那人没戏了,我才决定再给你一次机会。所以别认为你高人一等。我得承认,你笑得还算得体,可你的牙齿太大,你的屁股也是,而且就算你喝起酒来像二十五岁的样子,你也不再是二十五岁了。你就别在鸡蛋里挑骨头了。”他哭了起来,“抱歉,我真的很抱歉。”

“没关系,博伊德。”

“我哪里不好吗?马戏表演挺有趣的,对吧?我也没那么糟糕。”

“你很棒。马戏表演很有创意。”

“可你不喜欢我总得有个原因吧。跟我说实话。”

不喜欢他的原因有很多,她从中挑了一个:“你还记得当我说我在出版行业工作时,你说你不怎么读书吗?”

“你是个势利小人。”他盖棺定论。

“在某些事情上,我想我是的。好了,博伊德,我在工作。我得挂了。”阿米莉娅挂断电话。她对自己的相貌并不自负,当然也不会太在意博伊德·弗拉纳根的看法,毕竟他都算不上真正跟她交谈过。她不过是他最新遭遇的失意。她也有自己的失意。

她三十一岁了,觉得自己本该遇到中意的人了。

然而……

阿米莉娅乐观的一面相信,与其跟一个并不情投意合的人在一起,倒不如自己一个人过。(的确如此,对吧?)

她母亲总爱说,是小说害阿米莉娅找不到真正的男人。这评论辱没了阿米莉娅,言下之意是她只读那些有经典浪漫男主角的作品。她并不介意偶尔读一本有此类浪漫男主的小说,但她的阅读口味要远比这宽泛得多。此外,尽管她很喜欢书中人物亨伯特·亨伯特 ,但也心知肚明,自己一点也不想让他成为生活伴侣、男朋友,甚至泛泛之交都不情愿。她对霍尔顿·考菲尔德、罗彻斯特先生和达西 皆持同感。

那块挂在维多利亚风格紫色小屋前廊上的招牌已经褪色,阿米莉娅差点错过。

岛上书店

始于1999年

艾丽丝岛优质文学内容独家供应商

没有谁是一座孤岛,每本书都是一个世界

店内,一个十几岁的少女一边留意着收银台,一边在读艾丽丝·门罗 的最新作品集。“哦,那本书怎么样?”阿米莉娅问道。阿米莉娅很喜欢门罗,但除了休假外,她很少有时间读自家出版社书目之外的图书。

“是学校布置的。”那个女孩回答,仿佛这就解答了问题似的。

阿米莉娅介绍自己是奈特利出版社的销售代表,那女孩头都没从书页上抬起,胡乱往后一指:“A.J.在办公室里。”

一摞摞试读本和样书颤巍巍地沿走廊堆放着,阿米莉娅心头闪过熟悉的绝望感。她挎在肩头的大手提包里装的那些书也会被归到A.J.的那几摞书中,包里还有一份目录,上面是她要推销的其他书。对书目上的图书,她从不讳言。如果不喜欢,她绝不会违心地说喜欢。她通常总能找到一本书值得肯定的方面来介绍,如果不行就说说封面,还不行就提提作者,再不行就搬出作者的网站。这就是为什么他们付我大把的钱,阿米莉娅偶尔拿自己开玩笑。她每年挣三万七千美元,另外可能有奖金,不过干她这行的,已经很久没人拿过奖金了。

A.J.费克里的办公室关着门。阿米莉娅走到半路,她毛衣的袖子带倒了那几摞书中的一摞,有一百本书,或许更多,轰隆隆地砸在地板上,让她尴尬万分。门开了,A.J.费克里先看了看那片狼藉,再把视线转向这个金棕色头发的女巨人。她正张皇失措地试图重新摞好那些书。“你到底是谁?”

“阿米莉娅·洛曼。”她再摞上去十本,可又有一半倒了下来。

“由它去吧,”A.J.居高临下地说,“这些书是按顺序摆放的。你越帮越忙。请走吧。”

阿米莉娅站起身。她至少比A.J.高出四英寸。“但我们还有事情要谈的。”

“我们没什么好谈的。”A.J.说。

“我们有的,”阿米莉娅锲而不舍,“上周我就冬季书目的事给你发过邮件。你说我周四或周五下午过来都行。我说我周四过来。”来往邮件很简短,但她清楚此非杜撰。

“你是销售代表?”

阿米莉娅如释重负地点点头。

“又是哪家出版社?”

“奈特利。”

“奈特利出版社的销售代表是哈维·罗兹,”A.J.回答道,“你上周给我发邮件时,我以为你是哈维的助手之类的。”

“我接替了哈维。”

A.J.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哈维跳槽去了哪家公司?”

哈维死了,有那么一瞬,阿米莉娅考虑开个蹩脚的玩笑,把来生比喻为一家公司,而哈维在此高就。“他去世了,”她直截了当地说,“我以为你已经听说了。”她的大部分客户都已知晓。哈维是个传奇,销售代表中最传奇的存在。“美国书商协会的通讯发了讣告,《出版人周刊》可能也发了。”她语带歉疚地说。

“我不太关注出版新闻。”A.J.说。他摘下厚厚的黑框眼镜,擦了半天眼镜框。

“对不起,给你带来这个意外的噩耗。”阿米莉娅把手放在A.J.的胳膊上,而他甩开了她。

“我有什么好在意的?我跟他素昧平生。一年见他三回,连朋友都称不上。每次见面,他都在努力向我推销。这可不是友情。”

阿米莉娅看得出A.J.没心情听她推荐冬季书目。她应该主动提出改天再来,可她转念想到开车到海恩尼斯要两个小时,坐船到艾丽丝岛要八十分钟以及十月之后渡轮班次更不定时。“既然我都来了,”阿米莉娅说,“你介意我们过一遍奈特利出版社的冬季书目吗?”

A.J.的办公室就是个小储藏间。没有窗户,墙上没挂画,桌上没有家庭照片,没有小摆设,没有逃生通道。办公室里有书、车库里用的那种廉价金属架、一个档案柜和一台老旧的可能是上世纪的台式电脑。A.J.没问阿米莉娅要不要喝点什么,尽管口干舌燥,她也没有开口要喝的。她搬走了一张椅子上的图书,坐了下来。

阿米莉娅开始介绍冬季书目。这是一年中最短的书目,体量最小,期待值最低。有几本重要的(至少是有前途的)处女作,其他全是出版社最不抱商业期待的图书。纵然如此,阿米莉娅却时常最爱这份冬季书目。这些书不被看好,籍籍无名,投资风险大。(如果说她也是如此看待自己的,也不算太牵强。)她把自己最喜欢的书留到了最后,是一本回忆录,作者八十高龄了。他单身了大半辈子,到七十八岁结了婚,婚后两年,新娘因癌症去世,享年八十三岁。根据简介,作者是一位科学记者,为中西部多家报刊撰稿。文字精准、风趣,丝毫不多愁善感。从纽约到普罗维登斯 的火车上,阿米莉娅因这本书潸然泪下。她心知肚明,《迟暮花开》是本小书,描述略显老生常谈,但她确信,如果给它一个机会,人们会喜欢上这本书的。依阿米莉娅的经验,只要人们肯给更多事情一个机会,他们的大部分问题都能迎刃而解。

《迟暮花开》介绍到一半,A.J.的头就趴到了桌上。

“有什么不对劲吗?”阿米莉娅问。

“这本书不适合我。”A.J.说。

“就试读一下第一章。”阿米莉娅把样书塞进他手里,“我知道这个主题可能老掉了牙,但等你看到它的文——”

他打断了她:“这不是我的菜。”

“好吧,那我给你介绍别的书。”

A.J.深吸一口气:“你看起来是个相当出色的年轻人,但你的前任……关键是,哈维了解我的品位。他跟我趣味相投。”

阿米莉娅把样书放到桌上。“我希望能有机会来了解一下你的品位。”她说,觉得自己有点像色情片里的角色。

他小声嘟囔了一句。她感觉他说的是“有什么意义呢?”,但也说不准。

阿米莉娅合上了奈特利出版社的书目:“费克里先生,请你告诉我你喜欢什么吧。”

“喜欢,”他嫌弃地重复了这个词,“我来告诉你我不喜欢什么,如何?我不喜欢后现代主义、后末世背景、亡故的叙述者以及魔幻现实主义。对那些据说煞费苦心的形式设计、变化多端的字体、不合时宜的照片——从本质上来说,任何类型的噱头——我几乎毫无共鸣。我认为关于大屠杀和任何世界大悲剧的虚构文学作品都令人讨厌——拜托,那些只适合非虚构。我不喜欢类型小说混搭侦探文学或幻想文学。文学就是文学,类型小说就是类型小说,混搭鲜有满意之作。我不喜欢童书,尤其是讲到孤儿的,我不喜欢我的书架上堆满青少年读物。我不喜欢超过四百页或少于一百五十页的书。我拒绝电视真人秀明星请人代笔的小说、名人的图文书、体坛人物回忆录、搭电影顺风车的书、新奇玩意儿以及——我想这不言而喻——关于吸血鬼的作品。我几乎不进处女作、鸡仔文学 、诗集和翻译作品。我也宁愿不进套系书,可我囊中羞涩,不得不进。至于你,你没必要跟我讲什么‘下一部畅销书’,等它登上了《纽约时报》畅销书排行榜再说。最重要的是,洛曼女士,一个小老头儿写他的小老太婆死于癌症的薄薄一本回忆录,我觉得这书绝对让人无法忍受,不管销售代表声称写得有多好,也不管你跟我保证母亲节那天我能卖出多少本。”

阿米莉娅脸红了,与其说是因为尴尬,不如说是出于气愤。她认可A.J.的一部分观点,但他没必要如此出言不逊。无论如何,他提到的那些中,有一半奈特利出版社根本就没出过。她端详着他。他比她年长,可大不了多少,不超过十岁。他还算年轻,不该喜好如此狭窄。“你喜欢什么?”她问。

“除此之外的所有,”他说,“我还承认我有点偏爱短篇小说集。只是这类书无人问津。”

阿米莉娅的书目上只有一本短篇小说集,是本处女作。阿米莉娅还没读完整本,时间关系,她可能也不会读完,但她喜欢第一个短篇。美国六年级的一班学生跟印度六年级的一班学生参加了一个国际笔友项目。叙述者是美国班级里的印度孩子,他一直给美国人输送关于印度文化的可笑的虚假信息。她清了清干得冒火的嗓子:“《孟买改名的那年》。我认为这本特别有意——”

“打住。”他说。

“我甚至还没告诉你这是本什么书呢。”

“打住就好。”

“可为什么呢?”

“如果你扪心自问,你会承认之所以单单跟我提这本书,是因为我有部分印度血统,你觉得这书会迎合我的特殊趣味。我说得对吗?”

阿米莉娅想象着把那台老旧的电脑砸到他头上:“我提起这本书是因为你说你喜欢短篇小说集!我的书目上只有这一本。特别说明一下”——她在这里撒了个谎——“它从开篇到结尾都精彩绝伦。哪怕它是本处女作。”

“还有一点你知道吗?我喜欢处女作。我喜欢发现新事物。这也是我做这份工作的原因之一。”阿米莉娅说着站起身来。她的头咚咚响。她可能真喝多了?她的头咚咚响,她的心怦怦跳。“你想听听我的意见吗?”

“不是特别想。”他说,“你多大,二十五岁?”

“费克里先生,这家书店很可爱,但倘若你继续采用这种这种这种”——她小时候结巴过,现在心烦意乱时偶尔还会犯;她清清嗓子——“这种落后的思维方式,岛上书店离关门大吉为时不远了。”

阿米莉娅把《迟暮花开》和冬季书目一起放在他的办公桌上。她离开时被走廊里的书绊了一下。

下一班渡轮还有一个小时才开,她从容不迫地穿过镇子往回走。一家美国银行外挂着块铜制铭牌,纪念赫尔曼·麦尔维尔 曾在那儿度过夏天,那栋建筑的前身是艾丽丝旅馆。她拿出手机跟那块铭牌自拍了一张。艾丽丝岛是个好地方,可她估计自己短期内没理由再来了。

她给在纽约的老板发了条短信:“岛上书店不太可能订什么书。”

老板回复:“别发愁。只是个小客户,而且岛上书店的大订单都在游客上岛的夏季来临前。书店老板是个怪胎,哈维总是在推销春夏季书目时运气更好一点。你也会一样的。”

六点钟,A.J.让莫莉·克洛克下班。“门罗的新作怎么样?”他问。

她一声叹息:“今天为什么每个人都问我这个?”她说的每个人只有阿米莉娅,不过莫莉喜欢夸大其辞。

“我猜是因为你正在读。”

莫莉又是一声叹息:“好吧,那些人物,我说不好,有时太有人情味了。”

“我想那恰恰是门罗的核心所在。”他说。

“讲不清楚。我更喜欢老派点的。周一见。”

得对莫莉采取点措施了,A.J.一边把牌子翻到“营业结束”一边想。除了爱读书,莫莉确实是个糟糕透顶的书店店员。可她只是兼职,而且培训新人太麻烦,至少她不小偷小摸。妮可雇她,肯定是看中了粗鲁无礼的克洛克小姐身上的什么优点。或许到明年夏天,A.J.就能积攒出心力炒了莫莉。

A.J.把滞留的顾客都撵走了(他最烦一个有机化学学习小组,他们什么都不买,却从四点起就在杂志区那边安营扎寨——他还相当确定其中一位把马桶给堵了),随后他着手处理收据,这工作跟听上去一样丧气。终于,他上楼来到自己居住的阁楼公寓。他拿出一盒冷冻咖喱肉放进微波炉。按盒子上的说明,加热九分钟。他站在那儿,想起奈特利出版社的那个姑娘。她看着就像一位时光旅行者,从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西雅图穿越而来,穿着印有锚形图案的橡胶套鞋、老奶奶穿的花裙子和毛茸茸的米色羊毛衫。她的齐肩长发就像是男朋友在厨房里给她剪的。或是女朋友?还是男朋友,他判定。他想起了嫁给科特·柯本 时的科特妮·洛芙 。那张硬朗的粉红嘴巴说着“没人能伤害我”,可那双温柔的蓝眼睛却在说“没错,你能,你很可能会”。他把那个就像一大朵蒲公英似的姑娘弄哭了。干得不赖,A.J.。

咖喱肉的味道越来越浓烈,不过计时器显示还有七分半钟。

他想找件什么事做做,体力活儿,但不是太费劲的那种。

他拿了一把美工刀来到地下室,去拾掇书箱。刀划,压平,摞高。刀划,压平,摞高。

A.J.为自己对待那位销售代表的行为感到懊悔。那不是她的错。总得有人告诉他哈维·罗兹去世了。

刀划,压平,摞高。

很可能有人要告知他的。A.J.只大致看看电子邮件,从不接电话。办过葬礼吗?倒不是说A.J.会去参加葬礼。他对哈维·罗兹不甚了了。这一点显而易见。

刀划,压平,摞高。

然而……在过去的五六年里,他跟那人共度了不少时光。他们只探讨过书籍,可是在他的一生中,还有什么比书更私密?

刀划,压平,摞高。

而找到一个跟你趣味相投的人又何其难得?他们唯一一次货真价实的争执是关于大卫·福斯特·华莱士 。那是在华莱士自杀后的那段时间。A.J.认为悼文中那种崇敬的语调让人无法忍受。那人写了一本还算不错的长篇小说(撇开不知节制和烦琐冗长不谈),几篇相当有洞察力的随笔,其他就乏善可陈了。

“《无尽的玩笑》是部杰作。”哈维曾说。

“《无尽的玩笑》就是场耐力赛。你想方设法读完了,除了说你喜欢它,别无选择。否则,你就得面对这样一个事实:你又浪费了自己生命中的几个星期,”A.J.针锋相对,“有风格,无实质,我的朋友。”

哈维探身越过桌子,他的脸涨得通红:“对跟你同年代出生的每一位作家,你都如此评价。”

刀划,压平,摞高。捆扎。

等他回到楼上,咖喱肉又凉了。倘若再用那个塑料盘子加热,他到头来大概率会患上癌症。

他端着那个塑料盘子来到桌边。第一口滚烫,第二口冻得硬邦邦。分别像是熊爸爸的咖喱肉和熊宝宝的咖喱肉。他把这盘食物朝墙上扔去。对哈维而言,他是如此微不足道;而于他来说,哈维又是如此举足轻重。

独自生活的麻烦,在于不管弄出什么样的烂摊子,都得自己收拾。

不,独自生活的真正麻烦在于没人在意你悲伤难过。没人在意为什么一个三十九岁的老男人会像个蹒跚学步的小孩子那样,把一盘咖喱肉扔到房间那头。他给自己倒了杯梅洛红葡萄酒,在桌上铺了一块桌布。他走进起居室,打开一个控温玻璃柜,从里面拿出了《帖木儿》 。回到厨房后,他把《帖木儿》放在桌子对面,靠在以前妮可坐的椅子上。

“干杯,你这个破烂货。”他对着那册薄薄的书说。

喝完一杯,他又给自己倒了一杯。他跟自己保证这杯之后他会去读本书的。或许是本喜欢的旧书,比如托拜厄斯·沃尔夫 的《老学校》,尽管他把时间花在某本新书上肯定更好。那个迷迷糊糊的销售代表一直唠唠叨叨的是啥?《迟暮花开》——呃。他说的话都是认真的。再没什么能比鳏夫忸怩作态的回忆录更糟糕了,尤其是对丧妻二十一个月的A.J.来说。那位销售代表是个新人——她不知晓他那无聊乏味的个人悲剧不是她的错。天哪,他想念妮可,想念她的声音、她的脖颈,甚至她的腋窝。她的腋窝就像猫舌头一样拉里拉碴的,一天结束时,她那里闻起来就像快变质的牛奶。

三杯酒之后,他醉倒在桌前。他只有五英尺七英寸高,体重一百四十磅,喝酒前甚至没吃冷冻咖喱肉打个底。今晚他的读书计划泡了汤。

“A.J.,”妮可耳语道,“上床睡觉吧。”

他终于做梦了。喝这么多酒,为的就是妮可入梦来。

妮可,他醉梦中的鬼妻,扶他站起身。

“你真丢人,傻瓜。你知道吗?”

他点点头。

“冷冻咖喱肉,五美元一瓶的红酒。”

“我是在尊重我继承来的悠久可敬的传统。”

他和那个鬼魂踢踢踏踏地进了卧室。

“祝贺你,费克里先生。你正在变成一个货真价实的酒鬼。”

“我很抱歉。”他说。她把他放倒在床上。

她的棕色头发短短的,像个假小子。“你剪了头发,”他说,“有些怪异。”

“你今天对那个姑娘过分了。”

“都是因为哈维。”

“显然如此。”她说。

“过去认识你的人死了,我不喜欢这样。”

“这也是你不会炒掉莫莉·克洛克的原因?”

他点点头。

“你不能这样下去。”

“我能的,”A.J.说,“我一直如此,还会继续如此。”

她吻了吻他的前额:“我想,我的意思是我不想你如此。”

她不见了。

那次事故谈不上是谁的错。下午活动结束后,她开车送作者回家。她很可能在超速驾驶,想要赶上回艾丽丝岛的最后一班汽车轮渡;又或许她突然转向,以避免撞上小鹿;再或者只是因为马萨诸塞州冬季的路况。到底什么情况都已无法获悉了。在医院,警察询问她是否有自杀倾向。“没有,”A.J.说,“完全没有。”她已经怀孕两个月。他们还没告诉其他人,因为之前他们经历过失望。站在太平间外的等候室里,他无比希望他们早就告诉大家那个喜讯。至少在这个更为漫长的……(他还不知道如何称呼这个)时期前,会有一段短暂的幸福时光。“不,她没有自杀倾向。”A.J.沉吟了一下,“她是个差劲的司机,却自我感觉良好。”

“是的,”那位警察说,“这不是谁的错。”

“人们就爱这么说,”A.J.回答道,“可这一定是谁的错。是她的错。她这么做真是愚蠢,愚蠢到家了。真他妈是个丹尼尔·斯蒂尔 式的进展,妮可!如果这是本小说,我立马撒手不读了。我要把它扔到房间那头去。”

那位警察(读书不多,只在休假时偶尔读读杰弗里·迪弗 的面对大众市场的平装本)试图把谈话拉回现实:“没错,那家书店是你的。”

“是我和我妻子的。”A.J.想也没想脱口而出,“哦,天哪,我做了多蠢的一件事,就像书中人物忘记配偶已死,不经意使用了‘我们’一词。真是老套。”他打住,瞅了一眼那位警察的徽章,“兰比亚斯警官,你我都是一部糟糕的长篇小说里的人物,你对此可心中有数?我们他妈的怎么到了这一步?你或许正暗自思量着,可怜的家伙,今夜你拥抱你的孩子们时会格外用劲,因为这类长篇小说中的人物就是那么干的。你知道我说的那类书,对吧?就是那类炙手可热的文学小说,会在一0些不重要的配角上略微着些笔墨,好显得很有福克纳 的风范,无所不包。看看作者多么关心小人物!关注普通人!他或她的胸怀多么宽广!甚至你的名字,‘兰比亚斯警官’对一个老套的马萨诸塞州警察来说可是个完美的名字。你是个种族主义者吗,兰比亚斯?因为你这类角色应该是个种族主义者。”

“费克里先生,”兰比亚斯警官说,“有没有什么人,我可以帮你打电话通知的?”他是位好警察,对伤心欲绝者的种种表现见怪不怪了。他把手搁到A.J.的肩头。

“对头!好极了,兰比亚斯警官,此时此刻,你就该这么做!你把自己的角色演绎得很到位。你是不是刚好也知道一位鳏夫接下来该做什么?”

“给谁打个电话吧。”兰比亚斯警官说。

“没错,这很可能是正确的做法。不过我已经给我妻子的姐姐打过电话。”A.J.点着头,“如果这是一部短篇小说,你我至此可以下场了。一个颇具讽刺意味的小反转,然后出局。这就是为什么在散文范畴当中,没有比短篇小说更凝练的文类了,兰比亚斯警官。

“如果这部短篇小说出于雷蒙德·卡佛 之手,你会聊胜于无地安慰一下我,然后黑暗降临,这一切都将结束。但这……我感觉终究更像一部长篇小说,我是指从情感的层面上。我得颇费些时日才能熬过去。你明白吗?”

“我不确定自己是否明白。我没读过雷蒙德·卡佛,”兰比亚斯警官说,“我喜欢林肯·莱姆。你知道他吗?”

“四肢瘫痪的犯罪学家。就类型小说来说还过得去。不过,你读过什么短篇小说吗?”A.J.问。

“上学时也许读过,神话故事之类的。或者,嗯,《小红马》 ?我想我应该读过《小红马》。”

“那是部中篇小说。”A.J.说。

“哦,对不起。我……等等,我记得上高中时读过一个短篇,里面有个警察。类似完美犯罪,我猜这就是我记住它的原因。这个警察被他老婆杀死。凶器是一块冻牛肉,然后她把这块牛肉做给另一位——”

“《待宰的羔羊》,”A.J.说,“那部短篇叫《待宰的羔羊》。凶器是一条羊腿。”

“对,就是这个故事!”警察笑逐颜开,“你真是轻车熟路。”

“这一篇很有名,”A.J.说,“我妻子的家人应该随时会到。很抱歉,我刚才把你比作一位‘不重要的配角’。那很无礼,而且你我心知肚明,在兰比亚斯警官更为辉煌的传奇当中,我才是那个‘不重要的配角’。跟书店老板比起来,警察更有可能成为主角。你,警官先生,自成一类。”

“嗯嗯,”兰比亚斯警官说,“你这话说得不无道理。再回到我们之前的话题。作为一名警察,我对那个短篇的情节进展有疑问。比如,她把牛——”

“羊。”

“羊。那么她是用那条冻羊腿杀了那家伙,然后都没有解冻,就把它放进了烤炉。我虽然不是蕾切尔·雷 ,可是……”

等他们把妮可的车从水里拖上来的时候,她已经开始冻结了。在太平间的停尸柜里,她的嘴唇是青紫色的。那颜色让A.J.想起她为最新一本吸血鬼什么的举办图书派对时抹的黑色唇膏。A.J.对于让傻不拉几的少女们穿着舞会礼服在岛上欢蹦乱跳这个主意毫不上心,然而妮可——她居然真的喜欢那本吸血鬼的破书和写书的那女人——坚持认为开一次吸血鬼主题的舞会对生意有所帮助,而且是件趣事。“你记得什么是趣事,对吧?”

“隐隐约约吧,”他说,“很久以前,在我卖书之前,那时周末和晚上都是我自己的,我读书取乐。我记得那是趣事一桩。所以,隐隐约约,模模糊糊。记得。”

“让我来刷新一下你的记忆吧。趣事就是有个聪明、漂亮、随和,还跟你共度每个工作日的老婆。”

他依然记得那幅画面:她穿着那条可笑的黑色缎子裙,右臂绕着前廊的一根柱子,迷人的嘴唇抹成一道黑。“可悲的是,我的老婆变成了一个吸血鬼。”

“你这个可怜的男人。”她穿过前廊来亲吻他,留下一道淤伤般的唇膏印迹,“你唯一能做的就是也变成一个吸血鬼。不要试图反抗。反抗绝对是最不可取的做法。你一定要酷起来,呆子。邀请我进去吧。” EkeNNjoePdJa5YmUxbHIKKHSV1Cfv9dscCm9lweTG6p7VHIU0CvQVU9xvL78C1u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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