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秀恩爱,倒霉快”,我看是有一定道理的。
这小两口,在我面前,旁若无人,你推我一下,我搡你一下。那一阵子,韩剧《浪漫满屋》热映,这俩也正好都是朝鲜族,一会儿还蹦出几句正宗韩语,看起来真像那么回事儿。听他俩的意思,以后出了院还打算学韩剧里面的主人公,开个餐馆。
但如果我是他俩,可真乐不起来。男的29岁——小段,白血病,刚做完骨髓移植,全身上下瘦得没有二两肉。眼睛还一直看着他新婚不久的老婆,满满的都是爱。我给他进行了详细的眼科检查,结果在眼底发现一处白色病灶,边上还有一丝出血。这病灶挺讨厌,离黄斑很近,黄斑就是眼底的心脏,黄斑要是沦陷,眼睛就失明了。
我顿时想起以前看过的武侠小说,大侠接暗器中了毒,毒会蔓延,从手上慢慢扩散,先到手腕,然后是胳膊,最后到心脏就完了,但一般到心脏之前,大侠都能找到某神医,然后化险为夷。我之所以选择从医,也是受了这些神医的影响,多厉害的大侠到了神医那里,也得乖乖听话。神医才是真正的大神。
现在的问题是,这个病变直接就在黄斑旁边,一上来就在心脏边上趴着,这事可让我犯愁了。小段现在的视力还是不错的,要是给他冒险治疗,最后效果不好,容易赖上我。他完全可以说:“我来的时候,视力是好的,本来不会瞎,是你治瞎的。”那我可就哑口无言了。
如果眼睁睁地看着病变继续扩展,最后小段自己失明了,我倒是没责任,可是于心不忍啊。
我和这夫妻俩说了一下,小段可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吃货,眼睛要失明这种事,他根本不放在心上,只说因为白血病骨髓移植之后,大夫这不让吃,那不让吃,所以以后病好了要补回来。头一个要吃的就是辣白菜,然后和我各种说辣白菜怎么怎么好吃。他老婆也附和,说要和他一起做辣白菜,做好多好多辣白菜,天天吃。
和这两个没心没肺的人沟通,咋整?搞得我自己和自己做斗争,最后我想,这种人应该不至于有那种坏心眼,所以我决定还是要冒险给他治。
治起来,却没那么容易。
首先就是要搞明白到底是什么引起的。书上没有现成的方案,问其他人也问不到答案,一听说是骨髓移植后发病的,都皱眉头。
我这个人也是胆子大,和他商量了一下,就点上麻药,扎了他的眼球,取了眼内的液体来化验。当时,老大夫一听说都吓得要死,说万一出血怎么办,万一感染怎么办,他自己全身情况那么差,出点事怎么说得清楚。
打个比方,就像是一个人走到了悬崖边上,你眼睁睁地看着他要掉下去,你喊不喊他呢?要是不喊他,他自个儿掉下去了,赖不着你,但要是你喊了,他还是掉下去了,那是可以赖上你的——被你吓得掉下去了。
喊也喊了,后悔也没有用。我就想办法,能不能从手里这点眼内液里找出线索,就算是福尔摩斯也发愁,眼内液就只有0.1毫升,就那么一小滴。
捧着这一滴宝贝,我赶紧颠儿颠儿地开始分析免疫力低下的人常见的感染病原微生物种类,上网查微生物基因序列,去实验室借实时定量PCR仪 ,找厂家买扩增试剂盒。头发掉了一把之后,东西都凑齐了。
我大气都不敢喘,上样之后,就死盯着机器。
这个小段还真是命好,奇迹出现,结果出来了——巨细胞病毒核酸强阳性。
我赶紧给他眼睛里注射抗病毒药,别人一看针往眼睛上扎,都吓得哆嗦,他和没事人似的,还在那儿念叨着辣白菜呢。我一个南方人,没吃过辣白菜,也不知道是什么味道,能这么吸引人。当然,多年以后,我才知道,辣白菜和辣条不是一回事。
病变迅速消退了,他的视力保持原样,没有任何下降。
两口子走的时候,还一直吐槽说,每天吃一大把药,光药就吃饱了,等以后完全康复了,不用吃药了,一定要吃回来。敢情有的人活着的唯一希望,就是日后能吃上好吃的。虽然当时的我完全不理解,但后来去了德国之后,一年没吃着水煮鱼和米线,我也有点抓狂。
一晃,十多年就过去了。
有一天,有人加我微信,是一个陌生号码,说是我的患者,通过了之后,我看了他的朋友圈。
朋友圈发的不是盒饭,就是冷面,还有的是小视频,一桌的盒饭,基本都是标配,荷包蛋、青菜、五花肉,还有辣白菜。我明白了,这准是外卖店家。
对方发来一段视频,我虽然犹豫,想省点手机流量,但好奇心还是驱使着我点开了。里面是一个胖子,身上绑着一圈粗绳,后面一个人猛力一推,他从高台上掉下去了。
恐怖组织?我脑海里的这个念头一闪而过。
再往后看,底下是一片湖水,他身上那根绳子有弹性,半空中拽着他又弹回来了。
这哥们在蹦极,我看明白了。
他的语音消息发过来了:“陶大夫,还记得我吗?请你吃辣白菜啊。”
刹那间,“辣白菜”三个字就像开启宇宙的密钥,电光火石一般解开我尘封的记忆。
当年骨瘦如柴的人怎么会胖成这样?
他向我坦白了,卖不掉的外卖和炒剩下的菜,全进了他的肚子。
“你胆子真大呀,都敢蹦极了,视网膜掉下来怕不怕?”
“憋了这么久了,再不蹦,就该憋死了。”
看来这哥们想通了,横竖都是死,宁可爽死。
“陶大夫,听说你最近遇到点倒霉的事。我和你说啊,你给我个地址,我给你快递点辣白菜,特好。”
“我那会儿,要不是你给我把眼睛治好了,真要是瞎了,我已经想好要跳楼了。你看,这不也改跳水了嘛。”
再过一会儿,他老婆的语音消息也传过来了。
“陶大夫,你还是给他治瞎了算了,我们这小店,早晚得被他吃黄了。”
和身边的医生同事闲暇时聊天,说起比较害怕的情况和比较喜欢的情况,基本都有共识。
比较害怕的情况,就是患者或者家属,轻者一把鼻涕一把泪告诉你,他们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特别困难,家里人都指着把病人救好,要不然一家人都没法活了;重者甚至下跪不肯起来,除非你答应给他治好。生命不可承受之重,谁都害怕。
比较喜欢的情况,就是患者或者家属,自己都不把病当回事,和没事人一样,轻描淡写。
这和爱心、善良无关。恻隐之心,人皆有之。但害怕惹上麻烦,也是人之常情。谁不是有家有口的呢?
疾病和困难一样,当事人的态度,很大程度上影响着帮助者的态度。对医生来说,需要考虑各种可能的后果,疾病并不是“可以被商量的对象”,如同特鲁多医生所说,“有时是治愈,常常是帮助,总是去安慰”。医生不能只想着让疾病手到病除,也要考虑到疾病不能被有效控制,甚至恶化后患者的反应。如果患者和家属从一开始就表现出对治疗结果的强烈预期,期望能够彻底治好,那么医生就得面临这种预期落空之后的强烈反差——失望,甚至是报复。
就算医生被胁迫答应下来处理这个难题,在医治过程中,强大的心理压力也可能会导致过程失误,影响医生对手术或用药的正常判断。例如,因为不敢肯定结果百分之百会更好,医生也许宁可只开更便宜的药,或者做小手术,让患者少花钱,这样医生需要背负的道德罪名会少一些。
如果患者或家属表现出来的是很放松的状态,会给医生一种感觉:“他自己都不当回事,我怕什么?”“有可能出现不好的结果,既然患者和家属都没有反应过激,那我也没必要神经过敏,过分紧张,放手干吧。”
在三甲医院,尤其如此。因为疑难重症主要就是在三甲医院治疗,而这类疾病谁都没有太大把握,成败关键常常就在于能否鼓起医生的勇气。
走出医院,我们在工作和生活中,会遇到一些讨厌的麻烦事,需要求助他人的时候,何尝不是类似的情况。如果过于紧张和焦虑,是有可能吓退那些本来可以为我们提供帮助的人的。中午休息的时候,正好同事桌上有瓶饮料,如果特别渴,很想喝的话,千万别嘟囔“饮料不会过期了吧”,要不然同事准得拦着,“别喝坏了肚子”。
身边一位“白骨精”(白领、骨干、精英)因为妈妈的青光眼、爸爸的高血压以及自己的胃炎久病成医,常年和各类医生接触,颇有看病经验,深得与医生打交道的真谛。她的总结就是:
“看病的时候,真要想让大夫好好给你治,千万别说‘大夫,要是你家里人得了这个病会怎么办’,你想呀,大夫说话得负责任,治坏了,你得找他算账,他家里人得病,他怎么治也没事,治好了治坏了,家里人不会怨他。想让他把你当自己人,别套他话,能被他感觉出来,那就更别扭了。也别说‘我得回去和家里人多打几个电话问问’,更别一上来就刨根问底,显得自己顾虑很多。你要么装得和没事人似的,要么说‘大夫,你先喝口水,我这小病,没事’。”
九三学社有位前辈——严仁英教授,被称为“中国围产保健之母”。现在女性怀孕了,孕期做的超声、化验以及各项检查,就是严教授主导设计的。但她年轻的时候,曾经悲惨到被打发到厕所去打扫卫生,而且一扫就是十年之久,以至于协和医院妇产科遇到疑难杂症,一般医生解决不了,就会和病人说“到厕所去找严教授”。
后来,动乱时期过去了,她被选为北大医院名誉院长。她不仅不老老实实地坐办公室,连医院都不待着,而是深入田间地头,骑着自行车在乡间穿梭,调查当时农村孕产妇的死亡原因,与美国合作推广叶酸口服预防神经管畸形的项目。过百岁寿辰的时候,在采访视频里,严教授说了八个字:“能吃能睡,没心没肺。”
“能吃能睡,没心没肺”这八个字,在小段夫妻俩这儿也创造了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