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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中西医结合式人生

人的病被治得越来越好,但病的人却越来越烦。

科技让西医越来越强大,这一点,作为21世纪的青年医生,我是全程目睹了的。

以老年黄斑变性这个病为例,十多年的时间,治疗方式一变再变,搞得我们这些学医的都要精神错乱。都说学医越老越吃香,因为经验不断积累,会驾轻就熟,但现在倒好,治疗方式变化太快,经验刚积累,就马上作废,以至于后来我和我爸聊天的时候都说,学医的经验保质期越来越短。我爸口吐金句:“过期的经验就是毒药。”我妈“补刀”:“看来这看病还得图新鲜。”

黄斑是长在眼底里的一个特殊组织,很多老年人以为长了黄斑就是不好,其实不对,黄斑本身是正常组织,是好的,不好的是黄斑病变。黄斑可以说是眼底的心脏,人的视力主要取决于黄斑功能。

但是随着年龄增长,有些老年人的黄斑区会长一些不该长的东西,例如异常血管。这种血管特别脆弱,很容易破裂出血,黄斑一旦出血或者因为异常血管的存在改变了局部结构,患者就会出现看东西变形的症状,本来呈直线的门框、柜门,也会变得弯曲。曾经有一位中学退休老师和我说,每次她国外的女儿回来看她,她想看看女儿胖了瘦了,就得先看女儿的脖子,再用余光去扫一下女儿的脸。因为如果她直接看女儿的脸的话,就会看见一团扭曲的图像,眼睛、眉毛、鼻子扭在一起。

我当年在医科大学就读本科,在眼科见习的时候,老年黄斑变性是没什么治疗方法的。如果异常血管长到了相对不关键的部位,没长到眼底“心脏”的正中央,而是旁边一点,就用产热的激光直接烧掉异常血管,说白了,就是烫死它。有时候烫过头了,患者反而会感觉眼底黑影加重,但我们会安慰患者,加重一点不要紧,总比异常血管越长越大,把整个黄斑占据了,彻底失明强。这种治疗方法基本上可以说是“丢车保帅”。这个时候,患者虽然不见得满意,但一般也没意见,因为花钱不多,这种激光手术费用很低,也就百十来块钱。

等到我读硕士研究生的时候,出现了一种光动力学激光治疗方法,把可以精准导航的特异性结合异常血管的光敏剂注射到体内,这些光敏剂哪儿也不去,就贴在异常血管里面,然后再用一种能量特别弱的特殊激光照一下,那些光敏剂就和烧着了的炭一样,把异常血管烫死了。这种方法不太会伤着邻近的正常组织,所以安全性更好,算是“丢卒保车”的治疗。但药也很贵,一支药一万八,患者花了很多钱,也体会不到视力的提高——因为本来这种治疗也只是让视力下降得更慢一些,所以医生压力更大了,患者嘟囔的时候也更多了。

再到我读博士研究生的时候,科技更进步了,一种生物药物——抗VEGF药物横空出世。这种药物注射到眼睛里,不仅可以使异常血管消退,还能提高视力。但麻烦事也多,这种药物要每个月打一针,而且一针一万,以至于一个病人和我说,要是活的岁数长了,家里房子都得卖了才能续针。可想而知,这下医生更忙活了,每天要安排一堆打针和复查的事情,顾不上和病人说两句话。病人因为花钱多了,期望值也水涨船高,摩擦自然也就大了。

这就是西医的常规思路,期望用科技手段解决所有问题,尽管有心理科,但心理科是单独的科室,患者还得单独去挂心理科的号。眼睛归眼科,心理归心理科,终归还是割裂的。病人本来没什么事,你让他去再挂一个科室的号,他的焦虑就多了几分。

十年的科技进步,把老年黄斑变性的老人变成了“职业病人”。

从大体到器官,从器官到组织,从组织到细胞,从细胞到分子,人体被划分得越来越细,科室也越来越多,轴长仅24毫米的小小眼睛,也被划成八个亚科——白内障、青光眼、眼底病、斜弱视、葡萄膜炎、神经眼、眼眶病、眼外伤。病人一不小心就被告知挂错了号。

人的病被治得越来越好,但病的人却越来越烦。

我们在日常生活中,又何尝不是总遭遇种种困扰。记得小时候家里几乎没有什么电器,我甚至盼着家里停电,就有借口去街上买蜡烛,溜出去透透风。后来家里的电器越来越多,例如冰箱彩电,于是便整日担心停电,又担心费电。最近网上还有一个令人笑不出来的笑话:有平时吃素、家中过着极简生活、出门以绿色交通方式为主的人,却在炒比特币。殊不知,每年耗费在比特币上的电力能源,甚至比一些小型国家一年的电力消耗还多。

科技发展带给我们便利生活的同时,也纵容我们的诸多欲望,而欲望一旦变成习惯,便成了身体的一部分。譬如烈日炎炎的夏天,年轻人常说的一句话便是“空调给了我生命”。失去身体的一部分和担心失去身体的一部分都会令人痛苦。创造科技本身是为了解放双手,让人有更多时间思考和享受,结果科技产品反而占据了人们更多的时间和精力,以至于消耗了幸福。

记得有一次看警示录像,一个贪官向警官坦白,他把钱财都堆积在家中,又不敢花,最终落下心病。他整日惦记着怕被抓,现在终于被抓了,心里的石头反而落地,倒不用每日做噩梦了。科技强大的今天,我们岂不也是自己人生的“贪官”,害怕失去的东西越来越多,搬家的时候舍不得扔的也越来越多,想要的更多。我们羡慕可以拎包就走的旅行,羡慕那些无牵无挂、说放下就放下的背包客,但也就只是羡慕而已。

德国有个伟大的社会学家韦伯,他是现代社会学的三大奠基人之一,提出过“除魅”的说法。古时候,科技并不发达,神鬼妖魔等“具备”超自然神秘力量的超验物体成为人们的信仰,它们就是“魅”。随着自然科学的日益发展,人们逐渐养成了理性的思维习惯,于是对于“魅”的神秘信仰便在不知不觉中被破除。可是,问题在于,科学本身又不能成为传统意义上的信仰,无法起到替代作用,于是人们便集体面临精神荒芜的境地。

如果说信仰是人生的终极意义的话,那比信仰低一层级的就是价值感。倘若价值感伴随着“除魅”的进程,也一同消失的话,便会形成一种隐形的空心病,人们习惯性的做法便是以物质享受进行欲望填补。但这种短暂的享乐,无法实现精神上的充盈,颇有些像注射糖皮质激素。当出现炎症时,用激素抗炎,但半衰期一过,就得再次注射,并且时间一长,激素乱七八糟的副作用就该出现了,糖尿病、高血压、消化道溃疡、骨质疏松,东边墙还没补上,西边墙又开始烂。

有一次,我去一所顶级大学交流,有些同学觉得自己很迷茫,因为不知道学习是为了什么,也不知道学习之后的出路是什么,但有一个女生例外。这个女生很肯定地说,她认为学习的目的就是获得好成绩,想别的就是多余,所以她不迷茫。等到交流结束后,这个女生拿了一本教材过来找我,说:“老师,可以帮我写一句话吗?”我问她希望我写什么,她说:“就写逢考必过吧!”我问这个女生是否喜欢学习大学的课程,她说她只是享受考试获得好成绩的快感。

也许,大学毕业的时候,她的学生成绩单上都是优。但没有真正睁开双眼的被动学习,又有何意义?在大学毕业后,在未来远离考试的人生中,不知道这个女生将何去何从。

我受伤之后,大学同学来看望我,其中包括一个内外妇儿考试接近满分,以至于最后被保送去了女生最爱去的妇产科上研究生的同学。她说:“你们知道吗?后来我妇产科没上完就退学了,我现在带我妈去医院看病,就喜欢挂中医科,一坐在中医科的诊室里,就觉得舒服,去别的科,就和打仗似的,心里有一百只耗子挠着,耳边有战鼓敲着。”

这可真是让在场的我们吃了一惊,这个女生可是当年大学里大家私底下称为“牲口”的那种学霸。据不可靠消息,说她智商测试在160分以上。我们当时都认定她会在西医领域取得卓越的成就,怎么就“叛变”了呢?连看病都喜欢找中医。

她只说了一句话:“中医大夫把我当人看。”

包括我在内,在场的其他同学也都觉得羞愧。作为西医大夫的我们,只认器官,不认人。只治人的病,不管病的人。尽管有各种客观原因造成了这种现象,但西医本身的特点无疑是重要原因,西医很容易因为技术先进,让医生陷入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的境地。

中医的整体观是精髓。我的导师曾经在一次大会上分享她当年作为赤脚医生的经历:村民中有人牙痛,她就用扎针灸的方法去帮助他——“颜面合谷收”(意思是说,凡脸部症状均可按摩合谷穴进行防治),扎虎口处的合谷穴,深受村民的喜爱。在中医的体系里,人体的409个穴位都不是孤立的,就像集成电路一样,用14条经络串联起来,扎针灸不是扎一个点,一扎就是一串或者一片。眼睛发炎了,“肝火上炎”,要疏肝经;咽干口苦了,要调理脾胃。

说到这里,“中医黑”肯定要跳起来,大棒子直接打过来,扣上一顶大帽子,帽子上写着三个字——“不科学”。但“整体观”实在是再科学不过。如果说基于现代科学的西医就是奔跑的野马,那中医的整体观、辨证施治原则、扶正祛邪原则,实应为穿过马鼻的缰绳。西医重“术”,中医重“道”。

再回到人生。

快节奏、两点一线的生活,KPI(Key Performance Indicator,关键绩效指标)考核,不知不觉也养成了我们短视化、割裂式看待人生的习惯。这种西医式的人生,貌似非常清晰、简洁、明了——干一分活,赚一分钱。人的名字可以被工号取代,时间一长,大家便会认为自己就是一个机器上的零件,是生产线上的装配工。自身情感的需求被忽略,同时也会漠视他人的感受。

人们仿佛置身电场中的电子,身不由己地就顺着电场形成电流。

是否需要解决价值观的问题,关系到是不是把自己当成一个“人”的问题。如果只按照西医的做法,埋头成匠,眼里只有树木,不见森林,抛弃独立思考的精神,恐怕不能称为独立的人。当然,没有谁生下来就能马上找准自己的系统性目标,但我们每个人都需要进行持续思考,学会不满足于眼下的由他人制定的短浅目标,否则一生都得忍受价值空心病的痛苦,与失去主动性的空虚为伴。

只要有这个意识,至少在做事的时候,我们就会带有长期目标,哪怕这个长期目标暂时还没有成为人生的系统性目标,生活也会因此产生很大的不同。譬如,我们平时见惯了很多餐馆的服务员,给人一种提不起劲的感觉,离顾客远远的,干起活来也是面无表情。但有一次,我去台北淡水的一家餐馆,感受到的却是完全不一样的服务态度。那家餐馆的服务员一点也不冷淡,表现出的也不是刻意培训出来的机械化热情,而是让顾客感觉她们就像是见了街坊邻居来串门一样。她们会在道声欢迎之后,介绍当地的文化和餐馆的历史;她们会问顾客都去了哪些景点;点菜的过程中,她们也会主动地介绍菜品的特点;吃菜的过程中,如果与你目光相对的话,她们还会朝你点头微笑。整个过程中,你能感觉到她们并没有做生意的急促心态。于是我问店里的老板,为什么服务员可以给顾客一种朋友来串门的感觉,老板告诉我,店里不招临时工,招的都是在当地生活比较久、朋友推荐的朋友来当服务员。所以这些服务员并没有打几天工就走人的心态,而且也容易树立把餐馆当成第二个家、让顾客喜欢上当地文化和这家餐馆的目标。

服务员有长期打算和没有长期打算,表现出来的工作热情和积极性就会截然不同。重要的是,她们自己的人生也会因为觉得有价值感和意义,而变得丰富和幸福。

所谓中西医结合式的人生,指的就是用较长期的目标去驾驭生活和工作中的每一个片段。用厚实的剑柄握锋利的剑锋,这样做的好处在于人会变得主动、充满阳光,如同在天堂做事。否则,做同样的事情,总觉得被牵着鼻子走,会充满“僵尸感”和“死肉感”,被动且无奈,如同身在地狱。 bMLfQ6AqD1+SE8tCwfCcMerH1eFylvMdyy36OD1bodRIUt+zKrOja5jXHXeD/Hn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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