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卿第三次见到康安安,倒没有显出初见时的惊慌或者再见时的愤怒,但他却是满脸迷茫之情,站在荷花塘边,看起来很是落寞无助。
“我好像有些变了。”他喃喃地说,“很多时候我都不晓得自己在做什么,之后也记不起来。”
“死就是这么一回事情。”康安安安慰道,“要知道失去元神的肉身只是一具躯壳,等待腐烂的尸体而已;而且脱离了肉身的元神,意识也会渐渐混沌起来,最终只余一缕怨气,所以你越来越不能记得之前的事情。”
“确实,我昨天好像看到了你,但我不记得自己在做什么?”
“你在舔那个叫陈平的人的脖子。”康安安冷冷道,同时仔细地打量他的表情,感觉他脸上即惊㤉又愤怒的表情并不像是假装的,才继续说,“难道那个陈平就是当初害死你的人?”
他不响,神情复杂地低着头想了一会,问:“你到底是谁?”
“我是来劝你去归墟的度朔使。”康安安不想瞒他,正色道,“我知道你强留在此处是为了报仇,可报完仇以后又能怎么样?这一世已经完了,再不甘心也没用。不进入轮回,你的元神就会四处飘荡,并且慢慢遗忘一切,最终可能还会走上邪道成为世人口中的厉鬼。难道你想变成个毫无记忆的怪物?”
“我,我就是想报仇啊!”他凄凉地,委屈地低吼起来,“我是公子的远亲,出身书香门第,读书上虽然算不得牛角挂书,悬梁刺股,却也算是勤奋好学,先生和公子一直很喜欢我做的文章。可是那群无法无天的小人,成日里欺负我,往我书袋里灌粪水,颈子里塞蚯蚓,这些都还罢了。公子不在的时候,他们动不动罚我跪在门口顶痰盂,给他们比赛吐痰当耙子,肆意欺凌。这实在是有辱斯文!”
“你不会去告诉公子啊?我不信公子肯放任不管。”康安安觉得他真是性格懦弱,做鬼都做不大,“这点小事就值得你去上吊?”
“唉,我的好姐姐呀,你听听他们对公子的称呼,就知道平日里他们的关系是怎么样的了。纵使我告诉了公子,他们也不过是被骂几句,但接下来我的处境可就更惨啦!”他边说边擦了擦脸,好像自己还能落眼泪似的,“我就是不甘心,凭什么他们油腔滑调满嘴谎话,还能讨得公子的喜欢;而我恭敬有礼,事事小心,成日还要提心吊胆的,唯恐出现一个错处就被人责罚。纵使公子有再好脾气,也没功夫管我们下面人的口角龃龉。”
“你为什么临死的时候穿了件红衣服?”康安安一直很奇怪,明明是个懦弱无能的少年,根本达不到戾怨的标准。他之所以戾气这么盛,全靠了这袭红衣的催化,便问,“是谁教你的吗?”
“没有,我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怎么会有人教我,穿这件衣服,是因为这是我最好的一件衣服呢。”王卿怜惜地掸了掸身上,像是还能从上面掸掉什么灰尘似的,“这可是公子指了布料给我做的,虽然他们都笑话我,说我穿得像个蹩脚的新郎,可公子说很好看。”
王卿越说声音越低,捂着脸呜咽:“我真的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对我?谁不是父母生养的娇儿,大家都会疼痛会难过会流血,为什么就这样不肯把我当人看待?只要他们从我身边走过,我整个人就像是被他们捏在了手里。一句叫唤,一声咳嗽,我都会被吓得心惊肉跳。甚至不管我说话或不说话,最后总会引来他们的嘲笑踢打。后来……后来又出了那件事,他们更拿到了我的把柄,一个个得意极了,说要慢慢地折磨我,让我生不如死。你看,我活在这世上天天都像是在煎熬,还有什么盼头?
“你怎么会有把柄落在他们手里?”康安安奇怪,这个木头人还能犯错?
“算了,都过去了,就像你说的,这些小事都不值得什么。”他不肯说,垂下头喃喃自语,“对他们来说,都是小事情。是我自己没用,身后又没有父母兄弟族人帮衬,周围也没有一个朋友,他们才敢这样随意作践我。”
“可能还是因为你们不是一路人,所以才不容于他们眼前。”康安安想着方才陈平吴惠还有谢子璎那股子灵动活络的模样,端得击玉敲金,百伶百俐,确实是比眼前这个枯燥乏味的书生有意思多了。无奈的是,有趣的坏人和无趣的好人之间,大多数人可能都会选择前者。
“我死得好冤啊,我死得好惨啊!”他哀哀地连声说。康安安突然瞪起眼,惊觉起来,这种自我催眠式的哀号其实是最危险的,会令他的情灵越来越紊乱,加速催化成为戾怨的速度。不行,不能让他继续沉迷到这种仇恨中去。
“可是你有把握报得了仇吗?”她喝问他,“活着的时候他们就气势汹汹,处处比你强上一头,现在你连肉身都没了,靠近他们都困难,怎么报仇?”
“我,我不知道,你不是说我昨天还舔了陈平的脖子吗?我怎么觉得我越来越能近他们的身体了。或者我可以等到他们老了病了,体虚气弱的时候,再去做些什么,就和……就和沈绣娘一样。”
康安安一听,顿时头大了,虽然这个笨蛋还不清楚自己快要化为戾怨了,可他知道自己正在慢慢地产生变化,并且有信心靠时间去和这群人做个长期战斗。
“不能再等了,谁让你这个笨蛋临死的时候穿了身红衣裳,催化了所有怨气怒气,死后七七四十九天就会变成戾怨。”她想了想,还是准备和他摊牌,“等你真正亲手害了人,铸成大错,归墟也容不下你了,我更不会再好言相劝。到时候咱们公事公办,别怪我下手不留情。”
“啊,原来我还能杀人呀?!”王卿大惊,后退半步,看了看自己的手,“怪不得我觉得自己越来越不一样了,昨天我的手心里还有黑气出来呢。”
何止是手心,就是现在康安安也能看到他头顶冒出丝丝缕缕的黑气,虽然极其细微,但再过几日,恐怕他成为戾怨的特征会越来越明显。
“你可想清楚了,就知道你会打如意算盘,准备报了仇先斩后奏再等发落,记住!当你变成真正戾怨后,元神再也无法转化,根本入不了归墟之境,只能被粉碎成虚无。所以过了这个期限后,人间就是你的终结。”
这些天康安安不断地在想这种结局,她可没时间和王卿耗到他完全失去自己元神意识的时候,倘若这次再劝不回他,她便要拿出度朔使的手段,干净利落地把他收拾了。本来人世间的纠葛就与她无关,她就是个入世完成任务的异类,做一单计一单。
而每年年底,度朔使总管会根据他们最终完成的任务完成情况评定等级,等级高的自然就能留下长驻人间,说不定某天还能坐上总管的职位,顶替吴镜大人的地位;等级低的则会直接被送回归墟。没有一个度朔使愿意被送回去,毕竟只有死过的人才能明白,作为一个活人的快乐,所闻所见缤纷多彩,所感所知色香俱全,比往终年阴寒冰冷的归墟强多了。
“我,我要好好想想。”王卿老实巴交的比着手指,“就这么下去了,我心里不甘。”
就知道你会来这一手。康安安冷冷道:“干脆点,你想要了却什么心愿就痛快说出来,咱们商量一下,看看能不能解了你的心结。”
“我想……”
“我劝你想得最好简单一点,容易一点,别想着让我去做杀人的勾当。我是来化解矛盾的,不是来替你当杀手的!”
“我只是想请你帮我去找一件东西。”
咦?这么简单!康安安有些不敢置信,莫不是老实人都这样纯良朴实,谈判的时候连敲个竹杠都不懂?
“我……有些东西放在公子的书房暗柜里,你能不能帮我去取过来?”
“没问题,那是什么东西?”
“公子的旧书袋。”
上学堂的人当然需要书袋和书箱,平时毛笔、墨、砚台、纸张等都装在书箱里让小厮们提进学堂,重要的书本以及功课则会放在书袋里,也算是读书人的贴身之物。康安安奇怪的是,王卿这种书呆子,居然对公子的东西执念这么深,难道那书袋里藏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不过好在书房本来就是她的地盘,毫不费力的事情,不答应白不答应。
她想了想,厉声道:“我可以帮你去取那个书袋,你确实自己看过书袋里的东西后,就能放下一切执念吗?”
“可以。”王卿平静而简单地说。
公子的书房平时有专门的婆子打扫,秀月和康安安只负责端茶递水、整理物什、奉客传话等事。秀月是最早来书房听差的大丫头,康安安是去年才被公子点名使唤的,想不到她后来者居上,竟然常常得些赏赐,公子也特别喜欢找她说话,这怎么不由得秀月心里怨恨?但她素来心机深沉,表面上一概不露出,只想着办法撺掇锦纱出头,反正那丫头有气性没脑子,好差使。
可惜锦纱是个园子里的粗使丫头,白天的时候进不了书房。秀月窝着一肚子火瞧着康安安在房间里转来转去,不时翻翻这个,弄弄那个,心里极其厌恶,忍不住道:“你这是算在整理东西?”
“嗯。”康安安其实一直在等她走开,好去找王卿说的旧书袋。和这具肉身之前的主人不同,她很知道秀月的龌龊心思。像秀月这样两面三刀惯会暗地里使绊子的女人,自以为聪明绝顶,其实只是时候未到。等她以后去了归墟之境,迟早有因果报应,故此康安安都懒得搭理她。
“真是惜言如金呀,都说吃一堑长一智,怎么我觉得你连脾气都改了。”秀月和程九暗地里讨论过这事,觉得这丫头实在不简单,几十大棍都没解决她。不但没死,她连个残疾都没落下,一个多月就跟没事人一样了。更奇怪是,她整个人的行事风格都不同了。
想不到,康安安不但不怕她找碴,还会直面反击,闻言皱起眉头,转过身眼直直地瞧着她,“我的脾气是改了,那你呢?是不是也该改改脾气,给自己积点德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秀月立刻跳来,恼怒道,“休要胡说,你出去打听打听,我何秀月可是府里数一数二稳妥的人。从来没有半点错的,连夫人都赞我识道理懂大体。哪像你这个贱人惯会轻薄无耻,再敢诋毁一句,小心我去禀过公子,再把你拎出去打几十大棍!”
“你去呀。”康安安手一指,“公子在学堂上课,你若着急,直接去夫人那里告状,顺便把程九也叫出来,反正你们都是一条路子的。他上次是没打死我,说不定这次能做到。”
“你血口喷人!”秀月虽然有点心虚,不过也是个厉害角色,心硬嘴更硬,当即冷笑一声,“有什么证据你敢如此信口雌黄?既然撕破了脸,咱们也别放过手,这就去夫人那里把话说清楚,瞧瞧夫人是肯信你,还是肯信我!”
这简直是野猫子生大疮儿,挺能(脓)的呀!康安安气笑了。
这些势利小人都是心里有把算盘的,谁可以欺负,可以欺负到什么地步,对不同的人都有不同的标准和力度。这个秀月估计以前是把康安安欺负得狠了,完全不放在眼里,很有一出头就要往死里碾压的架势。果然秀月马上过来扯她的衣服,“走,跟我去夫人那里讲道理。”
康安安不耐烦地手一挥,秀月直接被扇到墙上去了。
“啊!你敢打人!”她痛着狂叫。
“我何止敢打人。”康安安微笑,她笑的时候眼睛却不笑,沉着尸的水塘似的,里面有股子阴冷的死气。慢慢笃步过去,自上而下地看着她,“昨天晚上你和程九在门外说话我都听到了,外头有个人托他办事,打着国公府的名号可老爷公子其实都不知道。跑趟腿的功夫就能得十两银子,他说先存起来以后好迎娶你过门,不过我猜你未必想嫁他,是不是?”
一番话说得秀月脸上如霜打的蔬菜般,整个蔫了下去。但康安安的眼神更是令她害怕,就不像个带感情的人,她情不自禁打了个寒战,吃力地顶了一句:“胡说,哪有的事!”
“那人姓陈,是隔壁东街柳条巷的人家,其实也不算什么大事。不过递个事帖到刘招宣府里,让国公府的人送过去就成,想来刘招宣瞧见送帖的人自会明白里头的斤两。”康安安学着程九的口气,把昨天半夜听到的话一字不漏地说了一遍。
“你说,程九办了这种事,若是被拆穿出来,会有什么下场?咱们老爷又是最严整正直不过的,肯定很厌烦利用他的官名捞钱的小人。”
本着除草不留根的原则,康安安悠闲地欣赏着秀月惨白的面孔,最后再加一句:“本来这全是他自己办的蠢事,根本牵连不到你。可是谁让他喜欢你,硬要把银子给你收好。你也是太贪心,不想嫁给他,又留着他的东西不放,这下可倒好,拿起赃来两个都逃不掉!”
秀月垂手而立,指尖微微发颤,再不敢多说一句话。
康安安说:“咦,怎么还赖着不走?我今天心里有点烦,不想看到你。”
房间里没有人了,她更加肆无忌惮地翻找起来。公子好整洁,东西本来就理得干干净净,整面墙的书架上书本都码得整整齐齐。公子有个读书人式的怪脾气,无论是谁,都不能碰他的书,如果发现一律打出府去。因此平时书房只有康安安和秀月两个才能进出,两个更是相互监管,离书架远远的。
按照王卿的指示,她踩着椅子找到最上层的整套《太平御览》,手指顺着点过去,果然感觉有几本书特别轻,原来是几个空纸皮壳子。她把书取出来便看到了后面墙上的暗门,打开暗门,墙壁里面果然放着一只鼓鼓囊囊的书袋。她取出仔细一看,里面叠着几张纸稿,下面还有只锦帕包裹,用手一捏,似乎是些零星的小物件。
康安安也是出于好奇心,不知道什么东西能让个书呆子死了都放不下,她掏出来瞄了几眼,忽地瞪大眼,嘴角浮出个古怪的笑。
谁说老实人可靠!老实人心里想什么,你可能打破脑袋都想不出来!康安安摇头苦笑,这些个稿子怪不得对王卿意义非凡。
晚上她拎着书袋去见王卿,这次倒是不难,在后花园的石洞里找到了他。
“你找到了!”王卿看着她手里的东西,不知是欢喜还是害怕,竟然有些犹豫不决。
康安安笑起来:“就凭你现在这个模样,你要它有何用?我猜你就是想毁了它吧?”
“你看过里面的东西了?”王卿见她揶揄的表情,似乎有些明白过来,脸色顿时惨白,“这里面有什么啊?你看到了什么?”
“呵,你还有脸说。”康安安取出纸稿朝着他面前一晃,雪白的稿纸上,几笔曼妙流畅的线条勾勒出一幅惊心动魄的半裸艳女图。
“海棠承欢图,你们读书人都喜欢画这种功课?”她打趣道。
“果然,果然在里面。”出乎意料,王卿倒没有露出羞愧难堪的神色,目光直直地瞪着那纸稿,表情十分奇怪,仿佛被人扇了几记耳光似地打懵了,又像半夜梦境初醒一般。过了许久,长长叹口气,认命地垂下头。
康安安忽然觉得不对劲,一般被人发现自己的丑事,不是应该羞愧害怕恼怒吗,大不了挥袖而去,怎么都不至于心灰意冷吧。她目光灼灼地看着他,冷静分析道:“我猜,你原先并不知道书袋里有这些东西?你只是为了证实自己的猜想?”
王卿避而不答,抱头说道:“你别说了!谁要你多事!”他看起来呆怔怔的,体内的情灵却汹涌波动,脸上一会儿痛苦,一会儿决然,各种奇怪的表情混合在一起。他挣扎许久,还是下定决心似的说:“也许是我想多了,书袋里还有别的东西吗?”
康安安粗略地看了一眼,说:“另有几张纸稿和一包物件。”
“暗柜里放的都是公子最重要的东西,若是找不到了,他会生气的,能不能麻烦你把这个书袋再放回去。”
康安安不耐烦,沉下脸:“喂,你是不是觉得我很空,还是觉得我上辈子欠了你足够多?”
“你不肯?”他抬了抬眼皮看她,露出惊慌之色。
“你还是先答应我的要求吧,等你去了归墟之境!我就立刻把这玩意儿还回去,反正我留着它也没用。”
王卿又犹豫了半天,扭捏着说:“可是我,我还没报仇呢。你放心,等我报了仇,就跟你下去。”他像是把心一横,抬起头,“到时候就算是被打散元神,我都不在乎!”
真是不怕不要钱的就怕不要命的,书呆子一旦固执起来,毫无商榷余地。
要是让他转为了戾怨,惊动到国公府,康安安的第一个任务就算彻底失败了,她必定要受到吴镜的批评惩罚;更重要的是戾怨没有心智,他现在说自己肯下去,那个转化后的东西肯定翻脸不认人。
“你当我是三岁孩子吗!”康安安抖了抖手上的书袋,“别以为我给你找东西,就是真的相信你,再敢废话,我明天把这东西传出去,再听周围的人怎么笑话你家高洁无双的公子!”
“唉,你不要冲动,其实陈平他们早就知道了,画上的字迹是我写的。”王卿吞吞吐吐道,“而我已经死了,你就是拿出去公开,也起不到什么作用。”
康安安奇怪:“如果这是你的画稿,怎么会放在公子那里?既然已经不重要,为什么还要我帮你偷出来?”
王卿不说话,看着她手中的袋子,咽了咽口水,轻轻道:“我自然有我自己的道理,但是你永远不会知道。求求你还是先还回去吧。”
“笑话。”康安安把手一缩,“你不听我的,我凭什么要听你的?”
话音刚落,突然见到对面王卿眼珠一翻,隐隐发出红光,脸色却是发青,头顶冒出黑气。他的情灵竟然瞬间崩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