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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你果然不是人!

只一炷香的工夫,康安安便把这府里的事摸了个十之七八。

当朝国公王曾正当盛名显赫之时,他在朝廷中德高望重,众人皆赞为辅佐帝王之才;国公夫人也是慈眉善目,宅心宽厚,只是身体不好,平日里只把心思放在吃斋念佛上。

王曾膝下只有一个独子,就是今天看到的公子王稽昭,说也奇怪,虽是从小生长在富贵之乡,极其养尊处优的环境里,稽昭公子身上硬是半点纨绔子弟的脾气都没有。他生来聪睿,三岁受《孝经》《论语》,五岁遍读五经,悉能讽诵;人更是姿容秀美,举止高雅,不仅才华横溢,姿器绝人,还仁孝心慈,堪称君子的典范,从小到大一路收获各种赞叹不胜枚举。

有一次国公夫人重病卧床,公子对病重的母亲朝夕视膳,衣不解带,孝心感天,连官家都为此动容赏赐。平时里即使是对着下人们也是温和有礼,关怀备至。

“所以。”王卿扭了扭脖子,瞅了康安安一眼,“你千万不要多想,公子对你真的没有什么特别,他……他经常这样的。”

“其他人呢?”康安安皱起眉头,“那几个锦纱、秀月、程九、张二勇,也是经常蛮横霸道吗?”

“唉,他们呀,他们一直就是这样的。”王卿嗫嚅着,本来蛮清秀的一个人,现在却看起来愁眉苦脸。

康安安被他眼底的惨然之色提醒了:“怎么,难道你也是和我一样?所以你才……”

王卿苦兮兮地点点头:“到处都是这样。不知道死后会怎么样,肯定也是阎王好见小鬼难缠。”

康安安哆嗦一下,觉得很有必要避这个嫌:“你也是被他们乱棍打死的?”

“不,我不是。”王卿突然骄傲起来,挺了挺胸,“我是王家的远亲,也是个读书人,更是公子的伴读郎,他们都不配碰我。”

“那你还不是死了。”这话听得有些刺耳,康安安嗤之以鼻。

“我和你们不一样!”眼见她似乎有些不屑,王卿顿时急了,“我是自缢而亡,好歹是为了保全名声才不得已而为之。哪像那些下人,白日里谄媚邀宠,背地一个个恶形恶状的,专挑软柿子捏。你也是斗不过那些人,才丢了自己的这条性命!”

“你且停下,这话我可不爱听,”康安安不悦,“谁欺软怕硬了?你就不会挑软的柿子捏?锦纱、秀月、程九那些人你怎么不去找他们的麻烦?或者干脆谁欺负了你就去弄死谁,大晚上出来找一个不相关的大姑娘的麻烦算什么读书人!”

“我……我这也算是报仇!”

“那你直接掐死她好了,用得着扒她的被子?采花贼还是小偷?还读书人呢,用这种不堪的手段,你羞不羞!”

“我……你……我不和你说了!”王卿羞愤地站了起来,骂了句,“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他回了头,脖子后面赫然一条白绫,在昏暗夜色中白到刺眼,他便拖着这条白绫,直接从墙壁上融了进去。

怎么吵着吵着就跑了?康安安目瞪口呆,手伸进怀里抓着吴镜赏她的法器,一时犹豫不决,一时又郁气难消,暗恨下次见面不如直接把他收了!

可惜王卿别无本事,说话行事都磨磨叽叽,跑起路来倒是别无踪迹,她在院子里转了一圈,根本无处可寻,只得回了房,进门前先听了听里头的动静,人都安睡了没有,自己拖着一具累赘的肉身,别一个不小心,又被人当场捉住把柄。

王卿估计真的生气,一连几天再不肯出现,连沈绣娘的房间也不去了,康安安半夜里起来将国公府每一寸草皮都翻过,到处低唤他的名字,也唤他不出来,自己反倒像一只蓬头土脸的鬼。

人死后的元神一般不会离亡命之地太远,所以如此遍寻不到,只能是他故意避而不见罢了。

康安安也寒了心,决定先把自己的肉身养好,回头再找他算账。

沈绣娘是不死不活的拖日子而已,而康安安一身皮肉伤,也有人虎视眈眈地盯在旁边,唯恐她得了便宜吃上闲饭。尤其是锦纱,天天在耳边康安安聒噪个不停:“世上居然有这样的好事,饭吃得下,活干不动,不知哪里来的富贵命!”

话也不算大错,脱难后的康安安吃饭真的很香!无论什么食物,哪怕是下人们故意刁难找来的粗茶淡饭残羹冷炙,端到她面前都像山珍海味似的,一顿稀里呼噜狼吞虎咽,旁观者简直会怀疑人生。

没办法,好多年不吃饭了,这种开闸放流的幸福感是没经历过死亡的人所不明白的。康安安捧着一碗槐花麦饭都能吃到汗流浃背,再一次下定决心要好好做事长驻人间。

沈绣娘死于十天后,没有了王卿的纠缠,她得以苟延残喘了些日子,可还是因为病入膏肓而难脱厄运。她死前的那天清晨康安安躺在床上想了良久,最终还是决定去看看她。

“你,你不是康安安。”人在回光返照之际往往出奇的清醒明白,或者说沈绣娘本就是个极其聪颖的女子,将死之前更是将世事都看得透彻了。瘦得脱了形的脸上浮出淡淡红晕,坦然问,“康安安不会来看我的,这个府里,再也不会有人肯多瞧我一眼。所以,你是谁?”

“你就当我是她好了。”康安安一挥手,“谁是谁本来就不重要。”

“确是如此。谢谢你来送我,这个……你拿去吧……”沈绣娘颤抖着伸出一只手,递向康安安,后者不知所以,只能伸手接住,她手上冰冷干枯,哪像个二十岁的女子的肉体。康安安捏了捏这把骨头,心里想,还好我早来了几天,若是晚些时候,吴镜肯定让我上她的身,只是人瘦成这样,不知道得吃多少饭才能养得回来。

“不……不要相信公子……不要相信任何人……”这算是沈绣娘留在人世最后的一句肺腑之言。

她手一松,手心里掉下明晃晃的东西,康安安捡起来,却是对珍珠耳环,想必是对她临终送别的谢礼。这女子,当真恩怨分明,绝不肯亏欠半分人情。

她拿着珠子并不走,继续等在原地,眼瞧着沈绣娘的肉身里蠕蠕而动,爬出来一道虚幻的影子,影影绰绰,初时模糊透明,渐渐地清晰具体起来。

“啊!这是怎么回事!”沈绣娘一眼看到床上自己的肉身,惨叫起来,声音清亮,可惜再没有一个活人能听到了。

“恭喜恭喜,你死了,从此脱离苦海,再无牵挂!”

康安安知道自己脸上的笑容看起来有点没心没肺,生生死死,不过是这么回事。这个女人为人处世看起来还算善良,离开了糟心事,入了归墟也未必有什么大罪。

“对,对,我,我死了。”沈绣娘颤声说,她一直都是个聪明人,只是猛然间接受不了这个现实而已。她靠着床沿喘了半天,又指着康安安,“你居然还看得到我!你,你果然不是普通人!”

“我早说过,谁是谁,又如何?活着的时候就不必追究,死了就更不重要了。”

“对,对,确实如此。”话虽如此,沈绣娘还是纠结了半天,康安安便歪着头静静看向她。刚离体的元神比较清澈,呈淡淡的一道人影,隐隐闪动着光点,那是元神内的情灵,如一群萤火虫在透明的容器里扑腾飞舞。她可以清楚地看到情灵慌乱了一阵,终于渐渐地安静下来,沈绣娘也叹了口气说:“其实病了这么久,我也就是在等这么一天。”

“是的,一切都是水到渠成的事。”康安安看着她透明的元神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在床上躺了那么久,以为自己都不会走路了。”她双臂一展在原地转了个圈,影子虽淡,依旧可以看出是死前的枯瘦模样。

她怜惜地抚摸着自己的腰身:“我现在的模样,好看吗?”

“这个很重要吗?”康安安无情道,“没有人能看到你,而在我的眼里,你们只是一团虚幻之气,美丑妍媸毫无意义。”

“啊!”她惊呼,捂住嘴,可是随即又坦然了,“也对,毕竟我是死了。”扭头去看床上的身体,眼里都是怜惜与不舍。

“为什么你劝我不要相信公子?”康安安想到她死前的遗言,很好奇。

“你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被杖责?”沈绣娘似乎比她更奇怪。

“愿闻其详。”

沈绣娘看了看她,仿佛欲言而止,又仿佛是不知从何说起,犹豫了一会儿,叹道:“起先也不算什么大事,原是公子念你在书房尽心尽力,赏了你一支簪子。偏偏有人因此眼红,谗言谗语地把话传到夫人那里,说你贪小下贱,惯于向公子讨要东西,夫人派人来提你去问话,你又理直气壮,还硬生生地顶了嘴。这才惹恼了夫人,故命人把你打上几棍,煞煞你的锐气。”

所以,就打死了?康安安摇头,很替自己不值,为了支簪子而丢命,这丫头的眼皮子得有多浅!

从一个睿智的旁观者角度看去,沈绣娘明显比王卿含蓄谨慎,不会那么直白,却也更深刻些。她垂下眼帘,轻轻道:“哪里是为了一支簪子的缘故,凡事都讲究个前因后果,里外勾结,这才叫水到渠成。若不是你平日里自视太高,动不动把公子的奖赏挂在嘴旁,也不会招人嫉妒怨恨。程九向来与秀月交好,你既是她的眼中钉,他怎么可能轻易放过机会,打你的时候,手上力气只需加上几分,生死也就在一线之间。”

哦,一切还是原身蠢笨且太招摇的结果,康安安恍然大悟。其实这几天她也看出点苗头,在这个府里,个个都是乌鸡眼似的想往上爬的人,大家你盯着我,我赶着你,捧上压下,唯恐伙伴多得一分宠幸哪天就压到自己头上去了。想必这个肉身的主人就是犯了忌讳,上了别人的当,白白丢了小命,才让自己捡了个便宜。

沈绣娘倒是很明白她之前的脾性,还在努力地提醒道:“公子虽待你尚好,但总不能忘记自己的本分,想咱们不过是别人手里的小玩意儿,高兴了哄一下子,不高兴了就丢在泥地里。你瞧瞧我的例子就摆在眼前,我先前比你还体面得宠些呢,才转眼,可不也白骨一堆了。”

“既然他待我尚好,那为什么你又不让我相信他?”康安安虽不精明,至少比她之前的肉身聪明多了,沈绣娘方才肯定是不会知道自己接下来还能和她聊许多话的,所以才会吐出那最后一句劝诫的话,而这种临终之言,通常完全没有任何粉饰与心机。

“你呀,知人知面尚且不知心,何况咱们都是个丫头,哪配得和他说话。主子们的话,又有几句能当真。”沈绣娘含混道,忽然侧耳细听,“听,那是什么声音?”

康安安其实早听到了,远处鸡鸣声不断响起,有人在附近洒水扫地。在一切属于人间的声音之外,还有一种更细碎更低沉的声音,如同微风自密林中穿过,拥挤的叶片轻轻翻动,又好像是堆积的云层摩擦挤压,是低不可闻的厚重之音。

“你的时间到了。”她对沈绣娘说,同时注意到此刻房间里的光线比方才明亮了不少,不断从窗外透入的曙光在她的影子周围包裹了一层轻柔的光,令她如一块奶白色的蜜糖融进沸水般,洋洋然饧散。

“我怎么了?”沈绣娘也意识到自己正在产生变化,她的情灵始终比较和顺,没有怨怼,更没有执念。这样的元神将很容易被净化纯粹,成为下一次的轮回的原形。

最后一刻,康安安还在追问她这一世的问题:“王卿是怎么死的?”

“那也是个可怜的,最没用的读书人,这个府里的人都对不住他……”

转眼间,沈绣娘已经消失在房间里,空中只来得及留下一句话。

康安安一不留神,才出门便遇到了人。

天才蒙蒙亮,院里打扫的王婆子已经出工了,打着哈欠提着把扫帚动手干活,眼瞧见她从沈绣娘的房间里走出来,立刻直起了眼:“你来这里做什么?”突然想起来,“才几天工夫,你身上的伤都好了?”

康安安吃了一惊,马上瘸了起来,像是连路都走不动了,又把骨折了的手横架在眼前说道:“我来看看沈姐姐,你快去看看吧,她好像不行了……”

王婆子授命负责这院的事,闻言放下手上的活,推门进房去检查,不一会儿便跑出来,往地上用力啐一口,骂道:“好晦气,居然死在了我当差的时候。”

生气归生气,她也不敢怠慢消息,直接去夫人房里禀话了。

康安安能走路的事也立刻传了出去。吃早饭时锦纱便开始发飙,康安安下不了床,平时的一日三餐都是她端进来的,服侍主子们也就算了,给同自己一样身份地位的康安安出力,实在窝火。

“我就是心急了点,想早些起来试着走走而已。”康安安解释说。

“既然可以走路了?还敢躺在床上使唤老娘?!快去干活!”

干活?康安安倒是不怕的,可是一想到公子书房还留着她的位置,顿时便有些头痛起来。她也不知道公子对康安安到底了解多少,两个人又亲密到了什么程度,会不会瞧出眼前的人已经被调包了?

国公王曾端厚持重,在朝为官时,也是进退有礼,因他世代书香门第,士大夫的情怀早已融入了血脉之中。富贵,在国公府里,从来都不是珍宝珠玉,而是文章俊丽;不是锦衣玉食,而是楼台灯火;是梨花院落溶溶月,也是柳絮池塘淡淡风。

公子稽昭的书房格外讲究雅致,进门即是落地玲珑多宝阁,供了整墙的古籍古玩,屏风几案上放着画轴几卷,兽形熏炉中香烟袅袅,对着黑漆钿螺雕刻的书案并椅子,旁边挂着一顶素罗幔帐,挨墙处五六只螺钿描金箱码得高高的,想必是新买的书画。

康安安低头而入时,公子正与人在房中说话,那人见她进来,不知为何猛抬起头,双眼像过了电似的,顿时将她上下看了一巡。

公子不由笑起来:“子璎,你瞎瞧什么?”

谢子璎原来也是世家子弟出身,只是到了他这一代,家境逐渐没落下来,子弟们不能再等在家里坐吃山空,纷纷出来依附豪门。好在他生得相貌明俊人又机灵透顶,面如傅粉齿白唇红,会说会写能言善辩,乃公子新收的门客中最中意的一个。

说他见色起心,公子是不肯相信的,况且这丫头刚刚才从病床上爬起来,面色憔悴行动僵硬,往日曼妙姿色大打折扣。倒是谢子璎年少风流,外头见识过的美人如过江之鲫,一个康安安怎么会令他如此失态?公子慢慢阖上书,转头看着他:“难道你认识她?”

“小人不敢!”谢子璎忙作揖,笑着回话,“公子府上的姑娘,小人怎敢轻薄窥视。只是这位姑娘容貌长相,竟然与小人的远房亲戚极其相似。那人已在年前因病去世了,所以小人乍眼见到,以为是故人重现,自己倒先吓了一跳。”

“哦,怪不得你神情如此奇怪,天下竟会有这么巧的事情。”公子释然,见康安安站在原地两眼发直,着实有点呆头呆脑。他以为她才死里逃生,一切纠葛又是因为自己而起,想必她免不了会在心里耿耿于怀,于是招招手,“你过来。”

康安安只好走过去。

书桌上海棠紫檀托盘里放着碗嫩黄的花样栗子糕,公子点了点下巴,微笑道:“拿一块,这是我赏你的。”

她毫不犹豫地拿了,直接塞进嘴里,一顿大嚼完了后才抬头看到对面秀月奇怪的目光,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问题——居然没有跪拜谢恩。

公子认定她还是在负气,又说:“我瞧你身上的伤没大好,走路都很不利索,这几个月就不用干粗活了,只管在书房里做些端茶递水传话的小事,谁敢挑你的错就来告诉我。”

“好!”不用干活总是好的,康安安答应得很快。

“你倒不客气。”公子终于还是被她逗笑了,整个国公府,所有人都当面一套背后一套,表面上温顺谦恭礼让有序,背底里钩心斗角尔虞我诈,且个个当面都找不出错来。只有这个康安安,心直口快头脑简单,惯于授人以柄,非常之有趣。

笑声中,书房里另一个婢女秀月慢慢低下头,不让人看到她复杂的表情。

谈妥事情后,公子还不忘记做个顺水人情,指着康安安对谢子璎道:“既然我这个丫头和你有缘,就让她送你出去,也好缓解一下你对那个远房亲戚的思念之情。”

谢子璎连连拱手,一路“不敢不敢”地跟着康安安出去了。

两个人一前一后出了书房,来到花园一角,乘着四下没人,谢子璎突然欺身上来,一把抓过康安安的右手,以食指、拇指捏住她的中指,从根部慢慢往上捋。

康安安:“……”

这算是调戏民女?这么急色儿就摸个手指头?不准备摸摸其他的地方?这女人浑身上下长得最好的地方可是胸呢!

他们一个不声,一个也不响,就这么面对面默默地摸了一会儿,情形古怪至极。最后还是康安安清了清喉咙,觉得自己确实应该说些什么。

“谢公子,你这是干什么?”她轻声道,“奴家可是清清白白的好人家的女儿。”

谢子璎不理她,又摸了几下,忽地把手丢回来,瞪起眼睛,喝:“我瞧你根本不是个人,说,到底是何方妖孽!”他边迅速往后退了一步,从袖子里取出一张符,护在身前。

过河拆桥,卸磨杀驴,念完经打和尚,吃饱了就骂厨子……书香门第都是这个德行?

康安安一时无言以对,于是径自上前,直接从他手里抢过纸符,就在他面前,撕了个粉碎。

“呃……”谢子璎看了看地上的碎纸,又看了看她,立时三刻和颜悦色起来,拱了拱手,“仙姑是从哪里来的?是路过还是专门找人?有什么事需要在下帮忙?” jf+9zjbsH7RVqdkUGbnaHbAf6jQeZ+qDeq6hskEo/pUAP0RH1YgKurRRyOIZexS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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