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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打不死的丫头

“正月里,正月正,正月十五闹花灯。”

说是元宵节才开始的花灯,其实老早就开始酝酿了。才过了冬至,在宣德门前的御街上,开封府早已用竹木搭好便于放灯的山棚,一座座棚楼耸地而起,上头饰满了鲜花、彩旗、锦帛等,有的地方还垂挂着有故事情节的布画。

自年前开始,御街两廊每天都有各种艺人表演各种娱乐节目,奇巧百瑞,丰富精彩,有吞宝剑的、耍傀儡戏的、表演魔术的、唱曲儿、说荤话的,端得是热闹非凡。

顺着御街一路往西走,穿过两条街衢迎头便可看见国公府的乌头门,围裹着一溜蜿蜒的粉墙青瓦。透过墙头依稀可见里面古木参天,郁郁青葱间夹杂着楼阁峥嵘,当真是满园春色关不住。

但人若不身临其境,还是无法想象其亭台之精致,园圃之豪奢,池塘之华美。其间更夹杂点缀着各种奇石异花,据说光是牡丹亭旁的那块瑰石,便值市价五千余贯。

而它醒来的第一眼,看到的便是这美景的一隅。房间里太黑了,它靠坐在门旁,正对着旁边缝隙里手指粗细的光,以及门板外那个精彩的世界。

成功了。它有些高兴,只是才一动,就牵扯到了浑身的伤口,忍不住龇牙咧嘴起来。

疼!它呼呼地喘着气,觉得自己像是被人按着在粗砾的砂地上摩擦了很久。不过有感觉总是好的,哪怕是有点疼,这就是活着的代价。它舔舔嘴唇,女子丰润柔软皮肤上带着血的甜腥气,新鲜又陌生。这一切都令它困惑而感慨,甚至有种遥远的惆怅。

柴房里充斥着一股混合着木头泥土的霉烂味儿,它用力吸了几下,再次确定,是属于人间的味道。然后开始尝试着站起来,哼哧哼哧,真是狼狈不堪,披头散发,衣衫不整。这具肉体撑起来沉重又生硬,比之前试过的几具都要吃力,搞得它像是傀儡戏里的提线木偶,支手支脚,直愣愣地垂着两条手臂,两条腿左一划右一划,僵硬地向前划着步子。

可惜,不过移了几步,它便脚底一软,猛地向后倒下,“咯啦啦”底下一片木头断裂声,这下可是再也爬不起来了。

它喘着粗气,如被翻了身的半死的鱼。却见头顶一亮,柴门被打开了,门口站着两个人。

这两人都是十七八岁的大姑娘,环髻珠钗,白布衫蓝比甲桃红裙子,是标准大户人家的丫头打扮,想必是路过听到有动静才进来的。走在前头的女子略黑略瘦一些,抢先探身进来,只看了一眼,便尖叫:“秀月姐,康安安这贱人还活着哩!原来在这里呢!”

走在后面叫作秀月的大丫头生得很有几分姿色,总觉得自己比所有的婢女更体面些,故很不愿意和她一样大呼小叫。虽然她心里好奇,脸上还是淡然,道:“想必是程九、张二勇他们搞的鬼了,也就是教训她一下而已,怎么打完了还丢到柴房里来了。”

她屏着呼吸把头往房里飞快伸了一下,正巧与地上躺的人对了眼,下面的人大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死不瞑目似的。

秀月吓得心在狂跳,顿时缩头了回去,跺脚骂:“你也是个傻子吗,没事叫我来看这蠢货,半死不活的。关我何事,没得引火烧身,少理会,谁把她丢进来了就让谁去收拾。”一边说,一边拉起了那个女子,扭头便走。

房间里重新归于平静,它躺在泥地上,慢慢地咂摸着方才听到的那几句话,终于开始明白过来了:首先,这是柴房;其次,这具身体的名字叫康安安;第三,之所以浑身疼,是因为被人揍过了。

人间路还是这么艰难呀!它长叹口气,重新又躺回地上去,毕竟扮一个活死人,要比装一个活人方便多了。

国公府的人都说这个婢女命挺硬,犯了事被杖责三十棍,打得皮开肉绽毫无生气,又丢到柴房里活活饿了三天。所有人都快忘了还有这么回事了,她偏还留着半口气,硬生生挨到国公夫人命人搬柴的那一刻。于是,她这半条命从鬼门关兜了个圈子又回来啦。

不过众人做梦都想不到的是,这个被打得奄奄一息只剩下半口气的婢女被抬出了柴房的当天晚上,便僵硬地从床上坐起来,跳过墙头往大街上去了。

夜深灯火上樊楼,东华门外的白樊楼此刻正是华灯初上,屋檐上每个瓦当上都点着一盏灯,烛光晃耀,远看宛如金龙腾起。

吴镜就坐在楼上的雅阁里,倚窗而望。楼上楼下灯烛明亮,陪酒的歌姬们花枝招展,耳旁莺莺燕燕的娇嗲笑语与绵绵歌声,引得人不醉也要微醺起来。他这才又斟了一杯酒,就听见楼梯“噔噔噔”一阵乱响,一个年轻女子撩起珠帘直挺挺走了进来。

吴镜皱了皱眉头,瞧着自己的新手下,再看了看手里的杯子,突然有些难以下咽,抱怨:“你也算是女人?当兵地走过来都比你动静小。”

康安安垂手而立,虚心接受的样子。

吴镜又说:“虽说这具肉身不是原配,但你能不能稍微温柔一点,亏得我辛辛苦苦调教你三个月,怎么女人的风情还是半点都没有。”

康安安:“……”

说归说,吴镜就着灯光把她上下细看一遍,还是挺满意的。到底是国公府里经层层筛选挑出来的丫头,花骨朵似的娇嫩,当得起芙蓉面,杨柳腰,无物可比其妖娆。也只有国公府肯这么挥霍无度,美人不值钱,说打死就打死了。

“这样的肉身是很难搞到的,你要好好珍惜。”他有点心疼地对新人说。

这话绝不是装腔作势,作为一个老资格有地位的度朔使,他专门负责给这些低级下属匹配肉身,方便他们行走人间。活儿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太琐碎,得靠消息灵通,以及调度有方,也就是他四通八达长袖善舞才能找到这么好的肉身。即要保证这些肉身供应新鲜及时,方便它们乘“热”而上;又要确保上身后操作妥当,不要出现失误纰漏,毕竟他们的任务是来人间清除戾气的,而不是再搞出叫活人见鬼的事情。

“我受伤了。”康安安说,“很重的那种,一时半会不方便在府里随便走动,要被人怀疑的。”

吴镜瞅了瞅她,冥顽不灵的模样,心里默默地开始和自己打赌,新来的这个笨蛋能干多久。管过的下属多了,他永远知道这些东西都是先蠢后精的,刚开始都渴望安定下来,老老实实地干活,但之后都慢慢会贪恋凡尘的繁华世界,以至于起了私心暗地里捣鬼的大有人在,简直是自寻死路。

一念至此,他忍不住低头欣赏自己的手,手指纤白比大多数女人的手都漂亮,上头戴着一枚黑色的扳指,幽幽生光,泛着只有死物才能感到的森冷杀气。与此同时,他知道康安安也在偷看他的扳指,眼里却满是恐惧敬畏之色。

“你知道厉害就好。”吴镜对她的反应很满意,也很得意。他最喜欢新手了,新手总是最听话最好管束,能让他感受到满满的权利与威严,不过缺点也很明显,经验不足,办事拖拖拉拉,带起来有点累。

“元神是人生的精华,当人死后,元神若怀着怨恨戾气,其情灵必定纠结扭曲,这种异变的元神是无法进入归墟的,但若滞留在人间不走,七七四十九天后便会转为戾怨。依照规定,咱们必须做到转化第一,消灭第二。试着了弥补其生前所愿,疏化情灵,去除执念戾气,那便是水到渠成的事;但如果始终执迷不悟,怨气不散的,便直接打散元神。不过,你要是延误了时间,等它过了四十九天化为了戾怨,黑水河都过不去的时候,就只彻底消灭这一条路了。

“是。”

“国公府那个叫作王卿的伴读郎,已经死了八天。昨天是他头七返魂日,恰好你这具肉身是今天早上才咽的气,错过了时机,所以,你只有四十一天了。记住,过了这个期限,它就会转为戾,到时候你只能直接把它打散消灭了。”

“是。”

“当然这是你第一票生意,我也不会要求太严。”他宽宏大量地点头,“来,我们再练习一下,见到那个东西后,你准备怎么做?”

“能劝就劝,尽量让它自己顺从,如果实在不听话,就直接收了。”

“嗯,你准备怎么收它?”

“呃……”康安安看了看自己遍体鳞伤的身体,一咬牙,“我想办法把它打下去。”

噗,吴镜笑起来,新手真可爱,蠢都蠢得那么清新脱俗。可惜,肯吃苦出力的黄金期总要过去的,而成长到最后,必定一个赛一个的奸猾。

“怎么打?”他逗她,“要么你先打我试试。”

康安安沉默,突然提起旁边的椅子,朝着吴镜兜头打下去。

吴镜真是很久很久没有见识过这种实心眼了,顿时大吃一惊。他对此毫无防备,要不是他久经百战反应极快,说不定就被她砸到了。只见他身子飞速旋转,普通人眨眼的工夫,已经从房间这头转到了另一头,当中还不忘记顺出一巴掌,直接把康安安拍飞到墙上,好气又好笑:“没眼力的东西,真的假的都听不出来。”

康安安整个人贴饼子似的撞在墙面上。她右手已经打开,本想甩出第二轮攻击,不过听了吴镜的那句“没眼力的东西”,硬生生止住了,她垂手重新站好。

吴镜没瞧到她手里的动作,以为她就这么一招,想这东西的本事仅限于此,看起来性子又很呆,纵然日后起了异心,大概也闹不出什么大场面。只是她的段位太低,使唤起来不称手,一边想一边自己也觉得左右为难,果然天下为官者的通病,既怕马儿套不紧,又怕马儿不够野。

他和颜悦色地从怀里掏出个物件,向康安安招手:“过来,我先赏你个好东西。”

出了白樊楼,已是三更天,夜市刚刚开启,各处瓦舍、勾栏灯火通明,正是做生意的好时机。街两旁一溜忻乐楼、遇仙楼、花月楼,高低起伏,参差错落,楼与楼之间各用飞桥栏槛,明暗相通,酒楼门口都扎缚彩楼欢门,引得客流如潮。康安安元神初定,也不敢在街上久留,乘着夜色一路寻回国公府,翻墙而入,小心翼翼不惊动任何人。只是经过角门时,墙角一只黑猫突然炸开了毛,睁大眼弓起身躯对着她,喉咙里发出嘶嘶低吼声。康安安举起手指,竖在嘴旁,做了个噤声的动作,那黑猫似懂非懂,慢慢地向后退去,只留下瞳仁两粒碧光在黑夜里发亮。

康安安猜,阖府上下估计也就这只猫认得出我吧?可惜她没多看一眼,否则就会发现自己虽已走过去了,那猫却还不松懈,瞪大一双圆溜溜的眼,尾巴继续竖得老高,背上毛发几乎立了起来,紧紧盯住她方才来的路上。而那里模模糊糊,正慢慢幻化出一道人形。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已日上三竿,其他的婢女都去上工了,房间里没有人。康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看着阳光透过窗户投在床前的地面上,光线里滚动着细小尘埃。她伸手过去触摸那浮尘,指尖立刻传来一股暖意,这么温柔简单的人间生活,真是太好了。

她满脑的温情,才堪堪起了个头,还来不及叹出那口被感动的气,目光便穿过阳光,看到了后头阴暗角落里的红衣少年。

少年很瘦很白,神情萎靡,像是被饿了很久又被关了很久。他眼睛里是困兽般的怯懦和惊恐,虽然身上衣服整齐头发也不算毛糙,但整个人看起来很狼狈可怜,此刻正失魂落魄地瞧着她。两人目光相遇、相接、凝视、胶着,少年像被抽了一鞭子,跳起来:“啊……原来你看得到我啊?”

康安安用力吸了口气,咬住嘴唇,她的首单生意,出现了。

她激动得脸色发白,心里的震惊和恐惧,未必比少年好多少。但是绝不能显露出来,堂堂度朔使(虽然是归墟最低级的差官),出来做任务(虽然是第一单),没有排场也必须有气场。她回想着昨天晚上度朔使总管的威仪和手段,那种对于下属肆无忌惮的嘲弄和碾压,强大蛮横到令她心悸,内心实在是很羡慕。不行,初次见面,非得给这东西来一个下马威。

于是她慢慢从床上坐起来,清了清嗓子,瞪起眼说:“你这个不长眼睛的东西,看到我也不过来说话,是谁借给你的胆子?!”

少年果然浑身一抖,立刻消失了。

咦,居然这么没用!这么容易就能吓跑?

康安安愣住,都不知道怎么去把他叫回来,耳旁就有个尖利的女声叫起来:“康安安,就知道你在装病,还敢用这种口气说话,我倒要问问你,是谁借给你的胆子?!”

脑后一阵脚步,昨天发现她的婢女拍着手从门外进来,身后跟着那个秀月,两个脸上既是吃惊又是得意,秀月咯咯地笑:“锦纱,还是你机灵,想不到这女人挺会做戏。”

锦纱冷笑:“怪不得我昨天半夜睡得迷迷糊糊的,总觉得有人在房间里走动,肯定是她,白天装死躲懒,其实精神着呢。”

“果然是个阴险的丫头,你把她翻出来看看,到底是真伤还是假伤。”秀月挑唆。

锦纱立刻窜过来掀被子扯衣服,把伤口上的布条都撕开了。康安安顺着她的目光把自己身上看了一通,伤口当然都是千真万确,乌青淤血和翻起的血肉,左臂还骨折了,高高肿起,不过这好像是昨天晚上给吴镜总管打断的。

“看起来挺厉害的。”秀月并不亲自动手,跟在后头跟着一路细看。国公府进来的婢女都是经过严格筛选制度的,人伢子进进出出,把京里最好的货都首先供给这里,故凭着康安安花容月貌,在府里也不过混个中上水平。不过想不到这女人平时捂得严严实实的,居然如此有料,秀月偷偷按了按自己的胸前,完全不能比,真的好气哟。

“你听听她刚才的那句话,掷地有声的,现在倒像没力气了,我觉着很有猫腻。”

“对,这贱人背地里的嘴脸太卑鄙了,实在可恶。”

“昨天晚上还起来了,你说她想干什么?”

“能干什么?脱不了和男人有关系的事呗,说不定是去私会什么人了,这贱人从来就是这个心思!”

康安安:“……”恭喜你,猜对了。

锦纱翻来翻去,找不出什么可靠的把柄,气到发疯,抬头瞥到她淡然的神色,似乎还在冷眼旁观,不由火冒三丈。锦纱一把拽住她头发,直接从床下拖下来:“喂,别装腔作势了,昨天半夜还能出去私会呢。现在连喘气都不会了?!”

康安安顺着她的力气,配合地被她一路拖到门外。初来乍到,她视这些人为人间之主,不想引起他们的注意,更不想惹怒他们。反正以后入了归墟之境自然会各自清算,而她不过是过来负责清理的差役,犯不着跟她们较真。

再者说,就这些小玩意她还真没放在眼里,也不想想她是从什么地方爬出来的,按照下头的标准,这满身的伤都跟逗猫时被抓了一下似的,被个小姑娘拖头发扯衣服,连挠痒痒都算不上。

想不到康安安越是呆傻,锦纱就越愤怒。锦纱本是屠夫女儿的出身,人瘦力气可不小,她在家干活的时候,半扇猪肉一耸肩也就扛上去了;若撒开了手,眼前的人她能一口气拖到宣德门去,最好把这贱人脱光了吊在城门口,让所有经过的人都唾弃取笑。

可惜老天爷不帮她,才拖到院子里,就被人拦下了:“锦纱姐,你这是干什么呢?”

锦纱回头一看,啐:“程九,亏你还问,都是你搞出来的烂尾巴事!”

程九是个白净的小厮,也是那天奉命杖责康安安的其中一人。他闻言立刻嘿嘿笑起来:“锦纱姐就喜欢开玩笑,我能搞什么事,我就是个听命办事的。”

他一边笑还一边挤眉弄眼。锦纱是个草包,毫不会意,秀月何等眼色,头上打一下脚底都会板响的人精,忙扑过来拦住还想继续动手的锦纱,柔声道:“你呀,从来就是这个火暴脾气,叫我总是劝不住。她虽不像话,你也不能这样对她啊。”

锦纱听她说得没头没脑,不由张了张嘴要争辩,却见程九身后又走出两个人,前面的人脸色一沉,当头呵斥:“住手,你这是在干什么?” vzf9Gy2HhvC0vZNEf05dQKWNJd/yUKuT5syc+SOkJe6oyl/fvjfZC2d1GlQylRB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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