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百年后。
“且说日神下界之时,刚正不阿,除魔卫道,一身清俊之气撩得当时还是肉体凡胎的月神芳心大动,追至上界,却不见昔日郎君踪影,故而弃神位于不顾,跳下堕仙台,追随景郎而去……”
令红烟合上了手中这卷通篇尽是杜撰的《日月神尊演义》,嫌弃地扔在了一旁的大石头上。她窝在后山这里勤勤恳恳搭了七年的清心阵,结果刚一出关,半句表扬没捞着,她的话本子倒是翻了新:“这种话本子,卖半个铁币我都嫌多,上界那帮文曲星是怎么有脸卖出两百灵石的高价的?”
边上那人答道:“主上为众人所仰慕,所以众人自然愿意出高价了解主上的生平。”
令红烟微笑:“我的生平里没有景旭,谢谢。”
边上那人没答话,然而脸上的神情暴露了他的所想——不信。
令红烟扶额:“苍天……我发誓我有生以来就见过景旭两面!怎么也不可能对他生出什么情愫来吧?”
那人问:“哪两面?”
令红烟没好气道:“一面我出生,一面他战死。总时长加起来不超过一盏茶,能记住他长什么样子都算是我记性好吧?”
那人听完叹了口气。
令红烟见状眯眼:“月袖你就这么不信你主上的话?”
那人连忙低头:“属下不敢。”
边上那人便是月下楼的现任楼主月袖。
月下楼为令红烟未飞升时所建,她飞升之后便将楼主之位托付给了下属月袖。直至今日,月袖已然在楼主位置上坐了近千年了。
月袖恭敬地听他家主上扯了半天的废话,终于说起了今日的正事:“今日门内大考,主上可要屈尊前去?”
令红烟表情复杂地盯着他手里那个熟悉的画轴:“如果你能放弃当着我的面给我上祖宗香,然后一群人对着我的遗像默哀开追悼会的这个环节的话,我就去。”
毕竟,她没有悼念自己的这种喜好。
月袖摇头,作为月神最狂热的信徒,他的态度十分坚决:“月下楼历代弟子必须接受月神的教诲,这是规矩。”
令红烟:“你们开心就好。”
月袖见她是真不想去,面色有些失望,忽然又想起什么,补了句:“主上,这一次的内门考试,那位也要参加。”
令红烟听到“那位”两个字,拒绝的表情一时松动:“嗯?他都长这么大了?”
月袖点头:“是,入门满七年,今年十六岁了。”
令红烟点头:“好,大考我会去的。”说完,她便觉得一道如炬的目光直奔后脑勺。
她叹气:“我对景旭,真的只是道义相报而已。”
月袖目光幽幽,终究是没说出后面的话。
是啊,不过是跳下界花七百年找到人家的转世,带回楼内悉心抚养,还闭关七年特意替他在后山造了庞大的清心阵,这怎么能叫私情呢?这叫人间道义,嗯。
“成煜!”
门外传来一声熟悉的高呼,屋内的少年放下手中的书本,慢慢抬起头来:“怎么了?”
钟离捂着腰吱哇乱叫地从外头闯了进来:“你快给我看看我的背!”
成煜皱了皱眉,两指扒开了钟离的衣服,隐隐红光勾勒成怪诞的符图,在他的后背上若隐若现。他将衣服穿回去,又坐回了原处:“逗人酸痛麻痒的小惩戒术而已,你又惹他们了?”
“什么叫惹他们?”钟离背抵在桌角,姿态不雅地蹭着,“我这叫为兄弟两肋插刀!”
成煜手指一顿:“我的事与你无关。”
钟离不满地叫了一声:“怎么能这样呢?明明你的课业成绩比他们谁都要优秀,术法也认得好,他们凭什么那样说你?你明明……”
“就凭我入门七年了却仍旧使不出任何的术法。”成煜打断了他,神色却十分平静,“他们说得没错,照目前看来,这次内门大赛我一定会在第一轮就被踹下擂台,然后收拾包袱滚……”
钟离打断他:“不,你不会。”
成煜为他这万分笃定的语气一顿。
下界修真之道繁盛,前所未有,于是各宗皆以天资为甄选标准,将弟子分出上、中、下品。唯月神所创月下楼不问天资,广纳弟子,教习门中弟子即便天资欠缺也可修习阵法图与符篆术法,也正是因为如此,明明位列三大宗之一的月下楼总是被人戏称为“修界垃圾回收中心”。
月下楼准许外门弟子每七年参加一次大考,考核通过即可入内门,正式成为月下楼修士。如果失败,则必须离开。
一个修士如果连月下楼的阵法图和符篆术法都学不会的话,那么他于修真一途,也就再没有继续的必要了。
成煜倒不是学不会,而是无论如何也使不出,前者是愚蠢,后者是无奈,然而从结果上来看,并没有什么区别。
寻常弟子入门一年便可以剑指凌空,画出基本的符图,而他即便对阵法、符图烂熟于心,却仍旧画不出任何一条线。每每运气时,只觉得胸中有一道沉重的枷锁压在上头,怎么也挣扎不破,当年的一腔意气,终究化为死寂。
钟离:“别人我不知道,但如果是你的话,肯定不会这么轻易就被……”
“快去找灵淮师姐解了这术法吧。”他对钟离下了逐客令。
“好吧。”钟离知道他心情不佳,便没再做过多的纠缠,神色恹恹地走了。
钟离走后,成煜丢开了手中的书卷,按着头坐在位置上,再也看不进去。
他是七年前被人带到这里的。
记忆中的那人一袭红衣绝世,眸如星辰,是她亲手将他从大陆边界的人贩子的牢笼中解救出来,握着他的手,一路带着他穿山越岭,为他取名,教他识文断字,那是他人生中最温暖的片段。
他自嘲地将手轻轻地按在胸口的坚硬处,从里面掏出一块木牌。
刻字人下笔圆而有棱,秀极雅极,乌木之上刻着两个字——“成煜”。
记忆中的那人一边亲手替他刻着名牌,一边眨着眼睛对他笑:“岭上疏星明煜煜。从今以后,你的名字就叫成煜好了?”
“成……煜……”
他淡淡地念出那两个字,温暖一夕流失,化作令人生怨的冰冷。
……
“你要去哪里?”山门前,他焦急地拽住了她的衣角。
可她却微笑着挣开了:“我还有些事情需要处理。成煜,听话,你跟着长老进去,他会把你安顿好的。”
他站着不动,半晌才出声:“所以,你救我出来,一路护着我,就只是为了把我送到这里而已?”
她有些失笑:“这里有什么不好吗?”
他定定地望着她的眼睛:“一点也不好。”
是啊,一点也不好。
成煜垂下眼眸,山门外一别,整整七年杳无音信,就仿佛世界上从未有过这个人一般。
他是凭空被送入楼内的,没有与他同时入门的弟子,走到哪里都是突兀,再加上一直学不会术法,同龄弟子的讥讽从未少过。最难挨的时候他脑子里唯一能想到的人只有她。甚至,他曾去问过接他入内的月铮长老,可知道那个送他入门的女子姓甚名谁,如今去了何处?
他得到的是月铮长老温和却疏离回避的答复:“成煜,前些日子课上习得的符图可背会了?阵法图呢?”
“明白了……”不是月铮长老回避他,是她在回避他。
自此,他再没问过她的事。
“成师弟!”一道女子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身着内门红衣的女弟子拧着钟离的耳朵从外头走进来,痛得钟离不住地喊着:“疼疼疼,灵淮!你想变成母老虎不成!”
“叫师姐!”灵淮凶了钟离一句,转头对成煜道,“成师弟,大考就要开始了,月铮长老让我来喊你们集合。”
“请楼主过目本年度有资格参与大考的弟子名单。”月铮长老将手中的名单递到了楼主月袖的手中。
月袖接了名单,大致地扫了一眼,微微点了下头:“不错,今年你们的入围成绩,比你们的师姐师兄要强上不少。”
听到楼主这话,内门那些已经通过大考的红衣弟子,面色不由得有些羞赧。
当初令红烟在时,定下规矩,月下楼收弟子不问资质。因此,弟子整体实力偏弱,逐渐留下了“垃圾回收中心”的诨名。
于是,在月袖继任楼主之后,为了改变这种情况,月下楼开始建立严格的考核体系,将收进门的弟子以每五年一次的资质大比进行筛选。考核成绩上佳者继续留在楼内修炼,转为内门弟子,失败者或离开月下楼自寻出处,或参加两年后的二次补考,若补考再没通过,将被强制逐出月下楼。
考试分为两部分。
第一部分是写在功德簿上的日常基础分,包括课业成绩、日常表现,有赏有罚,由长老月铮负责登记管理,刚才月铮给楼主看的就是这份功德簿。功德簿上的分数超过七十的人,才有资格参与今日的弟子大考,也就是第二部分,关于阵法和符篆实践的考试。
那些想要留下的弟子,多半都会绞尽了脑汁想到月铮长老那里多讨一些平时成绩。
月铮长老的长相十分有亲和力,平日里又温和爱笑,好像完全没有脾气,弄得那些新进来的外门弟子贼心大起,一个个都想从月铮长老手里讨便宜。
每当这时候,内门的红衣弟子们总会用讥讽的目光看着这些师弟师妹:呵呵,一个个年纪挺小的,想得倒是挺多。
现在,月铮长老接了楼主命令,开始按照分数从低到高地念入围弟子名单。
果不其然,那些平日里对月铮长老动过拉拢贿赂的小心思的弟子,都无一例外地在考试中落榜,一个个垂头丧气的,甚至有人不可置信地望着月铮:“长老,您可是收了我半年的生活费啊?就这?”
月铮长老合了册子,对着台下的弟子一笑,看上去还是那么温柔可亲:“这一次不合格的弟子们一定要在补考中好好努力,不然是会被逐出门派的。”
“至于那些在我这里寄存了东西的同学……”他冲着目瞪口呆的众弟子比了个请的手势,“你们的东西这边领。记住,下不为例。”
卡在七十分边缘的那些名字过了,中腰上的那些名字也过了,越到后面分数拉得越大,名次也越来越靠前,到了这种时候,大部分弟子都已经不怎么在意自己的成绩,而是纯粹抱着看热闹的心态来看看今年又有哪几位弟子笑傲群雄,会成为新一代的天之骄子了。
月铮:“第三名,龙子轩,八十五分。子轩还要再接再厉啊,你的心法有几门功课的分数还有待提高。”
被叫到名字的那位弟子应了一句:“子轩谢长老教诲。”
月铮:“第二名,楼焦,九十七分。”
话音刚落,场内响起了窸窸窣窣不小的议论声,一些内门弟子纷纷哀叹“后生可畏”,他们当年可没人能考出这样的成绩,更何况这还只是第二,那这第一名的分数得有多逆天?
月铮:“楼焦已经非常优秀了,各门课业几乎都是满分,希望你继续保持。”
楼焦握紧了拳头,似乎对自己这个成绩并不十分满意,他抬起头来,向着月铮不甘地发问:“敢问长老,第一名是谁?”
月铮笑眯眯道:“有竞争意识,这很好,马上我就来宣布今年弟子考核的第一名。”
“噗!”人群中,不知是谁忽然嗤笑了一声。
一直袖手旁观的成煜忽然感觉自己的袖子往下一沉,回头看去,果然是钟离一脸不忿地望着他:“论课业基础分,那些人谁比得过你,要不是……”
成煜面无表情地将一根食指竖到了唇边,示意他闭嘴。
“第一名,成煜,满分。”月铮念完了,他合了册子,对成煜笑道,“成煜的话,我没有什么好评价的,月下楼建立至今两千多年,从未有过哪位弟子的课业成绩可以做到像成煜这般完美的,哪怕是初代楼主月神在场,也会认可他的优秀。”
钟离听到月铮长老这么说,立马对着早上捉弄他的那群人挤眉弄眼。看吧,连长老都说成煜优秀。
那群人气煞,憋出一句:“一个连最基本的阵法和符篆都画不出来的人,算什么优秀?上了比试台,一根手指头就能戳死他。”
钟离听到气得差点蹦起来,却被成煜按住了。
“吵赢了又如何?”他淡淡问道。
钟离憋屈地闭上了嘴。
不远处的看台上,令红烟一袭红衣,面上覆纱,立于台侧角落内,嘴角微微上翘着,成煜和钟离的争论通通落入了她耳中。
“想当年,景旭还是日神的时候,哪怕就是整天把自己关在日神殿内闭门不出,上界那些仙君也没哪个敢去触他的霉头,想不到还能看到他这么弱的时候。这趟便宜孩子还真没白捡!”她传音入密给月袖,听口气简直想来盘瓜子。
月袖正在考虑要不要真给她来盘瓜子的时候,第二轮实战的大考就已经开始了。
内门的弟子们抬上一个大签筒,抽签决定出场顺序。令红烟望着台下那瘦弱少年伸进盒子里的手,心念一动,单手就捏了个替换术。
成煜的手从签筒中拿了出来,守在签筒旁的月铮长老不经意间往台侧的阴影处瞥了一眼,念出了竹签上的名字:“楼焦。”
方才那群和钟离吵架的弟子,在听到“楼焦”这个名字后,都面露喜色,一脸幸灾乐祸地看着成煜。
这可是楼焦啊,外门弟子中课业和实战成绩双优的楼焦啊!听内门的师兄师姐说,楼焦虽然还只是一个普通的外门弟子,但是他的实战能力,并不比一些内门弟子差。
令红烟听着他们的议论,嘴角还没来得及又翘起,就收到了月袖的闷声传音:“主上……”
令红烟微笑:“下不为例嘛。”
月袖只好随她去。
故意把楼焦换过来,主上对景旭大概不是有爱,而是有仇吧?
成煜站上了第二轮实战考试的比试台,毫无惧色。
少年的身形清瘦,脊背却挺得笔直,在一众弯腰驼背的弟子中异常显眼,仿佛白花花的芦苇丛中一株突出的雪松。
楼焦面色复杂地盯着成煜看了一会儿:“你下去,我不喜欢欺负弱者。”
成煜淡淡道:“你怕我?”
楼焦眉头一蹙。
成煜:“你的课业成绩一直被我压了一头,所以今天实战也想主动认输?”
楼焦不悦:“谁被你压……不对!谁说我要主动认输了?该认输的难道不是你吗?你阵法、符篆一个都使不出来,只能站在原地像个木桩子似的被我按着打,我和你打除了欺负弱小能有什么快感?”
成煜:“你才是弱小。”
楼焦以为自己听错了:“嗯?”
成煜:“打不打?”
楼焦:“打打打!你找打我还客气什么,我跟你说你待会儿别跪在地上抱着我的大腿哭!”
对面的人成功被成煜的挑衅激起了怒火,凌空抬指就要画个阵法教训教训他。
“唰!”一道黑影从他的视线范围内消失了。楼焦一怔,忽然发现对面站着的成煜不见了。
看台阴影里的令红烟饶有兴味地“啧”了一声。
下一刻,一根杯口粗的棍子迎风直直地照楼焦面门挥来,他惊得连忙往边上一滚,半空中的阵法符画了一半被人打断,那红光在空中晃晃悠悠了两下,消失了。
楼焦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一看成煜手里的东西,气笑了:“你从哪儿摸的擀面杖?”堂堂修士,被一根擀面杖逼在地上打滚,可丢死人了。
是堂堂修士,居然拿一根擀面杖打人,丢不丢人啊!
成煜瞥了眼手上的东西:“昨晚从厨房拿的,只有这个趁手。”
那擀面杖通体滚圆,又粗又壮,像极了加粗版的体术的树杈子。
楼焦一怔,这才反应过来成煜刚刚用的根本不是什么修为,而是最基本的体术。楼内有体术训练,教体术的长老月湘也挺严苛的,但是大部分弟子都当那玩意儿是学来强身健体的,哪怕是长老月湘自己,也只是把它当作加快对阵时的反应度和敏捷度的工具罢了。
楼焦怒了:“你拿我当练武的木桩子?”
“没有。”成煜的话音落地,楼焦只觉得背后一凉,擀面杖便兜头劈下,他又听成煜道,“起码你废话比它多多了。”
“咚!”
一声棍响,外门的天之骄子仰面跌倒在地。
月铮长老走到中间,宣布比试结果:“成煜胜。”
人群中响起了一阵细细的嗤笑声,内门那些红衣的师兄师姐捂嘴窃笑着,无他,这比试的场面实在是过于有喜感。
那头令红烟又对着月袖传音“啧”了句:“这孩子的性格好恶劣。”
月袖以为她是在埋怨自己管教弟子不严,刚想解释,就听到她又来了一句:“不过我还挺喜欢他的。”
月袖有些无语。
令红烟:“你看他多聪明啊,咱们月下楼的阵法和符篆术好学好用,但是其实是不适合在比试台上单挑的。只要对手打断了你的步骤,让你画不成图,就只能被动挨打了。你看他打楼焦,那真是往死里针对他啊。”
月袖沉默半晌,道:“可是主上,这样的速度也不过是针对楼焦这样还未入门的弟子有用罢了。若是再过个几年,他仍然是学不会那些,对手的体术反应随着修为变快,那挨打的人就变成他了。况且阵修和符修本就比其余修士慢,等到他……不会太晚了吗?”
令红烟挑眉:“那他不学阵法和符法不就得了?”
月袖:“啊?”
令红烟:“月下楼什么时候也开始要求所有弟子都得一样了,我们的宗旨不一向都是随他们去吗?”
月袖第一次知道,原来门规是这么解释的。
台下,钟离用胳膊肘撞了撞成煜的肩:“还说自己一定会在第一轮就被人踢下去呢?明明是你把他收拾得服服帖帖,深藏不露啊!哼!就该这样,看谁还敢在背后笑话你!”
可是,成煜却并没有多高兴,而是摇了摇头:“没用的,今天行,可几年之后,躺在地上的人仍旧会是我。”
那头,令红烟感慨了句:“唉……算了,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成煜是我带回来的,我得对他负责。”
这话说得极有歧义,月袖的眼皮都忍不住跳了一下。
令红烟仿佛看穿了他的念头:“我再说一遍,我真对景旭没想法,你不要用这么八卦的眼神看着我!”
“嗯。”
令红烟愤愤地想着,这家伙的“嗯”可真是言不由衷。
后山风景很好,奇花、灵芝生于绝巘之上,湍流急瀑汛于乱石之间,月神会选在这里清修,大抵也是因为这里的风景绝佳。
这里的阳光被山崖和树木层层遮挡,相较于外面要昏暗不少。此刻,成煜站在一块大一些的山石上,用力地挥舞着手中的树枝,仿佛它就是他此刻全部的信念和动力。
“这么打不行,会拖慢你的速度,你得把力气用到脚上而不是手腕上。”
忽然,背后响起了一道懒洋洋的女声。
“谁?”少年的目光机警得像是一只蓄势待发的小豹子,手中的树枝毫不犹豫地就朝着背后的出声处击去。
“啧,真凶。”一道红影闪了一下,直接飞身落在不远处的一棵参天大树上。
成煜的手僵住了。
红衣女子面向他,眸光如记忆中一般,灿如繁星,笑眯眯地冲他张开双臂:“好久不见啊。小成煜都长这么大了,有没有想我呀?”
想……她?成煜以为自己听错了,面色从初见时的恍惚愣怔,还有他绝不可能承认的一瞬狂喜,变为咬牙切齿。
令红烟望见他的神情在看清她的脸之后便一寸一寸地黑了下去,许久,他才缓缓道出一句:“原来是你。”
她张着的双臂一僵。
嗯?怎么他的脸色看着不太像是久别重逢甚是想念的样子,难道她是有什么地方误会了吗?
成煜此刻要是能听到她的心声,多半会冷笑一声,呵,那误会可大了去了。
她听到下面的树干响了一下,低头一看,成煜脚一蹬地,拎着根折断削尖的木棍,腾身朝她刺了过来。
嗯?
“喂喂喂!”她一边躲闪,一边抱怨着,“不带这样的吧?我哪儿得罪你了,你还特意把木棍削尖了来削我?”
成煜闻声面色更黑,动作愈发狠厉了。
令红烟不敢出手,怕力道不对伤着他,只能四下躲闪,偏偏这孩子就跟疯了似的,对她穷追不舍,一来二去,她的耐心终于耗尽:“臭小子,我跟你说,你可别来劲!你……你别以为我不打小孩儿!”
“那你打啊!”他大声吼道,声音和力道都失了分寸,猝不及防下木棍尖端贴着她的手背用力地擦了过去,留下一道清晰的红痕。成煜见她真伤着了,手一停,终于被令红烟瞧准时机,反手剪住。
令红烟气道:“还横不横?我还治不了你了是吧?”
成煜奋力挣扎了几下,终究因修为隔了天堑,不敌。
他以一个背对着她的姿势,十分屈辱地被按倒在树上,发丝被打得凌乱,虚虚地垂落下来,飘在耳边。他不知是想起了什么不好的记忆,沙哑着嗓子道:“你杀了我吧。”
令红烟没听清,低下头去:“什么?”
“你当初既然能丢了我……如今杀了我也没什么吧?”他自嘲一笑,“反正,我在这世上原本就无牵无挂,如今又一事无成。当初扔掉我的时候,你一定很开心吧?”
令红烟听着,眉头一点一点地皱起来:“我开心?”
“是啊……毕竟我于你而言,不过就是一个举手之劳救下,结果却不知羞耻地拖着你不放的累赘而已。”
令红烟听着他那丧气的话,简直心头火起。一想起自己在后山忙活了整整七年,就是为了给这个不知好歹的小没良心搞清心阵,气就更加不打一处来。
她松开了他的膀子,凶道:“站好!不然我还把你脑袋按到树上去!”
成煜神色恹恹地站在那里,令红烟简直恨得拳头痒。
半晌,两人都没开口。
许久……
“吃了吗?”她干巴巴地问道。
他冷笑。
“行,那你看着我吃,饿不死你!”
她说到做到,当即就从乾坤袋里取出了一桌冒着热气的饭菜,就坐在成煜站着的那棵树下,拿眼睛挑衅地瞪着他。
成煜的眉梢挑了挑:“你修为不低吧?都辟谷了乾坤袋里还收着这个?”
令红烟笑眯眯道:“为了气你啊。”
成煜扭过头去,不看她。
至于他为什么不走?那是因为令红烟在他脚边画了个结界圈,硬生生地将他困住了。
令红烟拿着筷子不住地往嘴里塞着菜,颇有些食不知味。本来这些东西其实是给成煜准备的,毕竟他正是长身体的时候,看上去瘦得跟个小鸡崽似的,万一营养不良长不高了岂不是罪过。看在他们多年不见,本以为应该是执手凝噎,谁知道这家伙居然上来就喊打喊杀的,活该饿着他。
她一边吃,一边竖起耳朵等着成煜喊饿,然而等了半天,她觉得这人多半不用吃饭。她诧异地扬了扬眉:“你是提早跨越修为限制学会辟谷了,还是楼里虐待了你七年没让你吃过一顿饱饭!”
他还是一声冷哼。
哼完,他肚子响亮地叫了一声。
令红烟愣了下,当场笑喷:“哈哈哈——”
成煜的面色变得相当好看。
令红烟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弯腰按着自己上千年都没活动过的笑肌:“可以……可以……厉害,这都能强忍!不愧是你,小成煜。”
成煜的脸更黑了。
“别叫我。”他别过头去,垂下眼眸,眼中万千情绪翻涌,“你没资格这么叫我。”
她怎么能笑得这么开心呢?成煜心道。她或许已经忘了,那一年在牢笼外她对自己说了什么。
“如果我……我跟你走,你……能给我什么?”记忆中的他握着牢笼外递来的一个饼,哪怕是那饼的香味引得他都快要发疯了,他仍然警惕地望着对面的女人,不敢下口。
“嗯……”她似乎是在思考,随后笃定地拍了板,“我保你一生无虞。”
一生无虞……说得真动听啊。
骗子。
嗯?
他嘴里忽然被人塞了个饼,令红烟蹲在他面前,有些苦恼地看着他愣怔的模样:“你气性好大啊,都在树上捆了这么久了,还没消气呢?”
成煜真的笑了,给气的。你见过谁把人绑在树上让人消气的?这是想要气死人吧?
令红烟:“你还是起来吧。这么跟你说话,我累得慌。”
她其实就是想气死他。
令红烟守信用地给人松了绑,然后面带笑容地威胁道:“再不老实就不是绑在树干上了,我给你吊到树顶去,让你在上头风干一天。”
成煜哼了一声,终究是屈服在了这女人的淫威之下。
两人看似相安无事地对坐在桌边。
令红烟再度威胁:“吃。”
成煜闷不吭声地动着筷子,令红烟解脱一样地丢了筷子,撑着头,笑眯眯地看着他吃。
“辟谷之后就是这样的吗?”
令红烟:“嗯,不但不用吃饭,而且还可以不用睡觉。”
“唔……挺好。”
“挺好?”令红烟挑眉,“不会觉得生活少了很多乐趣吗?”
成煜:“这样可以节省很多时间。”
令红烟嗤笑:“小小年纪,跟个小老头似的,一点都不活泼可爱。”
对面的人拿眼睨她,似乎在说,拜谁所赐?
可惜令红烟对少年人心性研究一事,基本上属于抓瞎,只能寄怀疑于他眼珠子斜了需要矫正。
成煜见她没反应,冷漠地扯了下嘴角,把头低了下去。
还在这里抱什么希望呢?
他食不知味,对面的人却心大地在研究着他的眉眼。成煜的五官生得精致利落,眉毛十分浓密,看着很英气,眼睛和前代日神挺像,都是漆黑的瞳仁炯炯如星,垂下来时却有些柔软的濡湿感,可爱得让人手痒。于是令红烟手一痒,那爪子就不安分地薅了上去,被那家伙警惕地一躲:“你做什么!”
“哎!”令红烟颇为遗憾地叫了一声,随即诱哄道,“我就是觉得……我们家小成煜生得好看。”
成煜面色一僵。
令红烟却浑然无所觉:“别露出那副表情嘛,夸你生得好看又不是说你实力不济只能靠脸混饭吃,天生一副好相貌本来就是优……”
“够了!”成煜蓦地打断了她。
令红烟闭了嘴,心说这孩子真难搞,怎么夸他也不高兴。
成煜:“你一见我便举止轻浮,满口胡言乱语,我念在你曾于我有恩,不同你计较,但若你今天的目的是来羞辱我的话,那现在你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令红烟这下真傻了,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滚!”
“于是我就碰了一鼻子灰。”令红烟说完悻悻地摸了下鼻子,“他倒是也说说他在气什么啊?”
月袖抬手从门派事务堂的藏书阁内隔空招来本簿子,“唰唰”几下翻开,递到令红烟面前,言简意赅:“成煜的。主上闭关前让属下去查,这是结果。”
“什么啊?”令红烟疑惑地接了过来,一看,脸色变了,“这……”
月袖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她把簿子一扔,无奈地用手扶额:“我错了,我错在不该长这张嘴。”
月袖难得地没反驳她。
“月袖……”她喃喃道,“你说我放着他七年野生野长,是不是做错了?”
成煜一个人在训练场奋力地击打着木桩子。
这个点早训的人早就散了,整个场地里只能听到他一个人训练时的“砰砰”声。
他的心很乱,说不清是难过还是失望,又有些意料之中的难堪。闭上眼睛,耳畔是掌风带起的“呼呼”声响,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冰天雪地的牢笼中。
又饿又困,浑身上下都被冰冷的锁链锁着。
“哗啦啦——”雪地里响起了锁链拖地的声音,他死死地闭着眼睛,感觉到一捧雪兜头砸了过来,雪水融化,钻进了身上裹着的结成铁板似的棉被中。
他费力地抬起眼皮有些疑惑。
面前站着一个同样用锁链绑着的少年,光着脚板,嘴唇红肿,目光呆滞,身上却违和地披着一件极为昂贵的狐裘。
拉锁链的人揪着少年的头发扯到他面前,细碎的叨叨声消散在了风雪中,他只听清了些什么“进去……新衣服……火炉……热汤……”之类的破碎的句子。
他张大了嘴,漫天的风雪灌了进去:“滚——”
“成煜——”
一声熟悉而又高昂的呼唤,将他从神思中唤了回来。
成煜颇为嫌弃地望着不知何时蹿到他身后的钟离。
不过钟离是察觉不到这种不太明显的嫌弃的,不然也不会打小就缠着成煜不放。按照钟离的话说,这世上有看上去心软的和真心软的,成煜是那种真心软的,哪怕他看上去就像块硬邦邦的铁板。
每当他这么说的时候,周围的人总会露出那种看自虐狂一般的怜悯神情。
“成煜,成煜,”钟离还在傻乐呵地对着他笑,“楼主喊你过去。”
“楼主喊我?”成煜挑眉望着面前的红衣倩影。
“是我喊你。”令红烟转过身来,面上那令人上火的笑却消失了,她的目光有些严肃,“成煜,想知道你为什么使不出术法吗?”
成煜被她戳中心坎,沉默片刻道:“你说。”
“与你的……”令红烟本想说“与你的前生有关”,但想想又咽了回去。人死灯灭,前尘如烟,这辈子活好了何必管上辈子是哪头蒜?
“没什么。你身体里有一道封印,你得把它解了,你这些年吸纳进去的灵气才能释放出来……也就是说,你到那时候才能知道,现在的实际修为究竟如何。”
令红烟说完,等着他提问。
“原来如此。”成煜的手按在胸口处,“我一直觉得丹田处似乎被什么东西压住了,原来竟是道封印。”
令红烟笑道:“不想问封印怎么来的吗?”
成煜淡淡道:“你不想告诉我。”
令红烟沉默。
成煜:“所以有什么好问的?”
令红烟腹诽,他真的一点都不可爱!
成煜:“你帮我解掉它。”他真的不想再像从前那样,做个任人鱼肉的弱者了。
“可以。不过……开始之前,你得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成煜以为她要提条件,皱眉道:“你说。”
“你怕死吗?”
成煜一愣:“不怕。”
令红烟轻笑一声:“这么自信?”
“对。”
令红烟:“即便有可能死无全尸?我可不是在吓唬你,如果失败,别说骨头了,你连丝魂魄都不会剩下。”
这话还真不是恐吓。作为一个曾经在万魔窟中被困了好几千年的人,令红烟对此事特别有发言权。要不是当初她有聚魂幡保命,几千年前她就魂飞魄散了。
成煜认真道:“照现在这样下去,总有一天也会死,我可以死,但我不想死得毫无价值。至少现在,我可以为了活而去死。”
这赌徒一般决绝的话立刻收获了同为疯狂人士的令红烟的好感。
“三个月。”令红烟的掌心凝聚起一团红光,平地上霎时狂风肆虐,虚空中破开一个巨大的豁口,俨然是这狂风的风眼。风眼之内,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锁灵阵可以直接连接万魔窟,但前提是,他要找到进入万魔窟的路,“这个阵眼只能开放三个月的时间,三个月之内你要在锁妖录的结界之内找到入口。它可能是山壁,也可能是你脚边最不起眼的一朵花、一株草、一颗小石子,全凭你自己去感知,它会与你体内的封印相吸,指引你前去找到它。”
“但是,记住,万魔窟很危险,里头的东西会使出各种手段来诱惑你放弃神智,与它彻底融为一体。如果你扛不住诱惑成了它们的傀儡,”成煜看着面前的女人对着他温柔慵懒地扬了扬嘴角,眼中却流露出一抹寒光,“我会直接捏碎你的元神。记住了吗?”
成煜看着她没有温度的眼睛,握紧了手心,闭上眼睛,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别废话了,开始吧。”
“我觉得还要再多废话一句。”
成煜面无表情地睁开了眼睛,示意她赶紧把厥词放完。
“不是所有夸你好看的人,心里都抱着什么龌龊的念头。”午后阳光正盛,细碎的阳光洒在她的脸上,连上头细小的绒毛都镀上了一层镏金,看上去就和他们初见那天那般,茫茫雪地上艳丽的一株红枫,如同神明降世,“你得试着打开自己,走出去,成煜。”
成煜心念一颤,继而倔强地扭开头,冷笑:“你以为我还会信你吗?骗子。”
令红烟见哄孩子失败,眼角抽了抽,随即一巴掌过去,直接把成煜拍进了阵眼里。
“没礼貌的家伙……”
屋内,令红烟架起了观水镜。
滴血入镜,以血为媒,唤醒了锁妖结界和令红烟之间的契约连接,成煜进入结界内的画面传送到了水镜之中。
起初一个月,他都像个没头苍蝇似的在结界内乱窜,连魔息的影子都没摸到,只偶尔遇到过几团微弱到不行的魔气的侵扰。成煜没有法力,也没有学那些内门弟子都会的除魔清心咒,只能靠着自身的强大意志力去硬扛。
观水镜外令红烟看着他的表现,不住地点头:“不错不错,意志力还挺强,没准有戏。”
这一天,令红烟如往常般一大早就打开观水镜,打算看看成煜今天在里面又是怎么像个打不死的小强一样挺过去的,结果一开观水镜,她嘴角的笑容便凝固了。
“他人呢?”
进入锁妖结界约莫一个月有余,成煜一直都在山洞里绕着圈子。
洞里时不时有一团团的黑雾在四下窜动,最开始的时候他并不知道这些黑雾对人的身体有什么伤害,任凭好几团进入身体里。然而黑气入体的刹那,他浑身的血液就像是瞬间被冻住了一样,刺骨的冰寒如同一排排细密的小刺,要从他的心脏里往外冒。
成煜几乎是瞬间就捂着胸口蹲下了,浑身不住地打着寒战。
这种寒战发展到后期就变成了剧痛,那种将人冻成一根冰棍,再“砰砰”用棒子打碎的那种剧痛。
若是内门弟子被抛进来,还能念个诀扛一下严寒,然而成煜不行。可那女人敢放他进来,就必然清楚这些,所以眼前这些景象必然不会是一定得用法术才能解决的。
幻象!
他当机立断,一头撞向山崖,“嘭”的一声头破血流,剧痛使他瞬间清醒了过来,刺骨难耐的严寒立刻便消失了。
判断正确!
有了第一次的经验作为打底,接下来的路就好走多了。
他带着一身的伤,在山洞里挣扎了一个多月。分不清楚方向的黑暗,确定不了是否前行的一模一样的崖壁,他开始觉得比起找入口,这种笼中困兽般的体验才更让人难熬。
直到约莫一个时辰前,他转过一座带有小凸起的崖壁。那段崖壁刚好卡在一个拱形洞口的中间,里面有一个仅容一人勉强通过的缝隙。
这是没有出现的新地点!
成煜不假思索地弯腰爬了进去,进去之后才发现那缝隙很窄,成年人大概很难通过去,但好在少年人身量瘦小。他从那个洞口里钻了进去,随即便被眼前那一望无际的冰原给怔住了。
缝隙之后居然是一片广袤无垠的冰雪世界,凛冽的妖风用力地刮着,仿佛在凌迟着人的血肉。
这时,风中传来一个女人拍着巴掌带笑的声音:“我在这里待了快一千年了,终于等来了第二个闯进这里的倒霉蛋!喂!你从哪儿来的?是自己倒霉进来的,还是被人坑进来的?”
成煜循声抬头望去,漫天风雪中,天地间飘然行来一道红影,如踏雪红梅。
“……难怪不见人影,这小子进到我的记忆石里了。”令红烟站在后山阵前,无语地拿手掌盖住脸,似乎想挡住自己一言难尽的表情。
“记忆石?”月袖有些迷茫,他没听主上提起过这段。
令红烟的表情更一言难尽了:“我吧,当初走的时候,怕心境被那里头的东西干扰,就把那玩意儿……留里头了。”说完,她捂住了脸。
月袖惊讶:“那这么说,成煜此番闯入,在里面就会看到……”
“没错。”令红烟叹了口气,黑历史被人翻出来,估摸着是板上钉钉,“他多半会在里面遇到两千多年前的我,也就是……成为月神之前的令红烟。”
看到那张熟悉的脸,成煜只怔了一瞬,便立即恢复了警惕:“你在这里等我?”
对面的人茫然地应了句:“啊?”
成煜皱眉:“难道不是我通过考验了?”
对面的人冲着他边摇头便“啧啧”轻叹:“谁啊,把你骗到这儿来接受考验?”
成煜无语。
对面的人:“多损啊。”
成煜面无表情:“你啊。”
对面的人一头雾水。
成煜也意识到这人的不对劲之处了。她虽然长了一张跟那女人一模一样的脸,可给人的感觉却不太一样,难道是他已经成功进入万魔窟了,魔气形成的幻象?
这么想着,他的一只手暗暗背到身后,从乾坤袋中摸出一把淬了符水的匕首,蓄势待发……
对面的人忽然眯了眯眼:“你藏什么呢?”
成煜一惊,手臂上已然挨了一记重击,他转身去保匕首,却被对面的人瞄准机会一脚踹飞出去。
“嘭!”他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匕首脱手落地。
对面的人走过来,半蹲在他面前,拾起匕首用刀尖拍了拍他的脸颊:“喂,没人告诉过你,不要做这种没把握的偷袭吗?”
成煜面色发冷:“你究竟是何人?”
对面的人撇嘴:“不是吧?你连我是谁都不知道就打我,你这人心也太坏了吧?”
“疯言疯语。”两绺额发垂下来遮住了他的脸,他别开脸不去看她。
对面的人扔了匕首,好笑地捞起他的头发,恰好瞥见那苍白的面庞上被冻得有些泛粉的鼻尖。她尴尬地咳了一声,伸手过去,示意他起来:“算了,看在你这么弱的份儿上,原谅你好了。”
一个“弱”字惹得成煜的眉头挑了一下,他若有所思地顺势够住了那只伸出的手,那人手上使劲,一拽……
“嘭!”冰原上飞溅起大片的雪沫。
她抬头望着反身将她压在身下,嘴角噙着冷笑的成煜,视线疑惑地往边上一瞥,炸了。好家伙,这臭小子反手就捡了匕首插在地上当着力点阴她呢!
“我好心拉你,你还算计我?”她怒道。
成煜:“你不是她。你若是她,绝不可能就被我反制。”
她气笑了:“你说谁?你祖宗?”
成煜不理她,空着的那只手伸向她的脸,细细地抚摸着。他常年习武,手指修长带茧,酥麻的触感蹭得身下的人头皮发麻。等到那指头沿着面颊爬了一圈,即将摸向后脑勺时,她终于抖着浑身的鸡皮疙瘩大叫出声:“你小子往哪儿摸呢?”
“不是人皮面具,后脑也没有符法纹路。”成煜收刀起身,喃喃自语道,“应该是误入了什么封存类的阵法中。”
“喂!”身后的人狼狈地从冰层上爬了起来,喊住他,“你把我压着动手动脚这么半天,连句解释都没有就想走?”
成煜微微偏头:“反正你迟早也得折腾回来,就当是……一报还一报。”
嗯?
她怔忪间,忽然听到成煜行进路上的冰层传来了“咔嚓”一声脆响。
成煜似乎也注意到了脚下的不对劲,原地往外一个翻滚。
“轰!”他刚刚站过的冰层瞬间便塌了。
冰原裂出一道巨大的裂缝,一个足足有数十米高的妖兽从冰原下一跃而起,扑向了他。
成煜在冰原上打了一连串的滚,堪堪避开了妖兽的攻击范围。他稳住身形,抬头看清了眼前的巨兽,鱼身人手,长着一张鳄鱼般尖长的倾盆大口,他一怔:“佛手兽?”
“跑啊你!傻站在那里不动等着给它加餐呢!”红色的身形伴随着清冽的剑光,当即出鞘,一剑戳穿妖兽的左眼。
“这里怎么会有佛手兽?”他避开一击,高声问道。
半空中正与那妖兽作战的人也大吼着回答了他:“这里是佛手兽、鹰嘴兽乃至各种各样兽的老巢!你在人家家门口撒野还问人家为什么出来捶你啊!你是不是傻!”
说完,她没好气地将那妖兽给扎了个对穿,一座移动的小山般的巨兽瞬间消散成一团浑厚的魔气,刚想逃离便被女子一剑彻底打散。散掉的魔气化作一道金光,落入了女子手中的簿子内。
她跳回地面,站在成煜面前,抬手撑起了一道防风结界,然后低着头诚恳道:“到底是谁给你的勇气到这儿来的?”
成煜没在意她的嘲讽,反而凝视着她手中的簿子:“这是什么?”
“你问这个?”她眉梢一挑,两手往他眼前一摊,空了,“就不告诉你。”
幼稚无聊。
在佛手兽忽然发动攻击之前,他便已然明白了自己目前所处的到底是个什么状态。
月铮长老曾在课上说过,高阶阵法中有一个阵法名为“记忆石”。一些修士在修炼过程中若遇到超出心理承受能力的创伤或打击,能够将这种情绪从脑海中抽离出来,封于“记忆石”中保存,以达到自我保护的目的。
而刚才他又见到了佛手兽,那是早在一千三百多年前的万魔窟之战中就被月神带领初代的月下楼弟子杀到完全灭种的妖兽,若在此时此地出现,只能说明,眼前的一切包括面前这个女人,都确确实实是来自于至少一千三百年之前。
对面的人见他不说话,扬起嘴角嘲讽道:“哟,又傻了?”
然而他们没注意到的是,就在他们说话的时候,整个冰原上的恶劣环境正在逐渐加剧,上千股强大的风流正在慢慢地汇聚,形成一个巨大的风眼,正悄无声息地向着他们挪来……
结界之外,后山。
月袖问:“主上,如果确定成煜现在就在您的记忆石内,是不是就说明他如今是安全的,那我们是否就不必再闯……”
这话问出来,月袖其实是有私心的。
一道阵法的强弱是由布阵人决定的,如果被人从外界强力突破或者破坏,那么阵法必然会对布阵人造成反噬,越强大的阵法对布阵人的反噬越大,甚至可能会造成重伤。而月袖是绝不可能坐视令红烟再度受伤的。
“不,”令红烟表情严肃地摇了摇头,“我的记忆石在里面被封存了太久,早已与万魔窟中的世界融为一体。记忆石里的那片冰原,是关了我上千年的地方,那里面有多危险,没人会比我更清楚。那里非但不安全,相反……它是整个万魔窟内,最危险的一个幻境。”
结界内,冰原。
成煜最先反应了过来,皱眉道:“好像不太对劲。”
对面的人一愣:“怎么?”
成煜:“你看那边。”
她闻声回头,然后惊呼出声:“什么时候这么黑了?”
整片冰原都寂静了下来,翻滚的乌云将天幕给染成了墨染的纯黑色,巨大的狂风形成的风眼如龙啸般在天上盘旋着,已经行至跟前。
她看直了眼睛:“这是……什么啊?我发誓,我在这里快一千年了都没见过这东西!”
结界内忽然出现了从未出现过的东西?连一直待在这里的她都没见过。
成煜跟着跑了几步,忽然停步,转身,向着风暴眼的方向冲去。
“喂!你找死呢!”
她只觉得身边没了第二个人的脚步声,愕然之下回头一看,差点当场骂人:“你干吗呢!还不跑等着被那妖风当下酒菜?”
风暴呼啸而来,她当即几个纵身跃起避开,再回头的时候,冰原上已经不见了成煜的踪影。
她试探着叫了句:“臭小子?”
没有人回应她,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抬头望向那团巨大的暴风流。
“混账!疯子!给我回来——”
成煜主动地被吸进了风暴中。
在逃跑的一瞬间他忽然想到了,为什么冰原上会突然出现从来没有见过的东西?是不是……这就是能够解开他体内封印的方法?
于是他不再迟疑,几乎是半拥着风暴被卷上了天。
一片混乱,四处庞杂,那风暴流真实得惊人,冰碴、断枝、砂石,滚滚的魔气,所有的东西都在往他身上乱砸,它们拼命地往他的眼睛、鼻子、嘴里钻。
他在陷入风暴的第一秒就瞎了。
鲜血从他堵满泥沙的耳朵里往下流,一个带着森森魔气的声音在他的耳边诱惑:“放弃吧,孩子,只要你放弃,你就能得到这世上最强大的力量。”
声音的方位是哪儿?它是从哪儿传出来的?成煜仔细地分辨着。
四处都是,每一个方位都是,这声音像是直接从他的天灵盖里传出来的一样。
“记住,里面的东西将你体内的魔气抽离完成之际,它会做最后的挣扎,使出各种手段来诱惑你放弃神智,与它彻底融为一体。”进来之前,那女人的话在他的耳边回响。
撑住!他告诉自己。当那个声音传出,就说明他的判断是正确的!这就是能够破开他封印的东西。
胸口热得发烫,伴随着撕扯感,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将他的心脏强行撕开,但他却兴奋得想要呐喊,那些禁锢了他数年,带给他无数怨恨、辛酸、不甘的枷锁似乎有了松动的痕迹。
耳旁忽然多了很多声音,它们拼命地往他的身体里钻,耳边妖魔的呓语一声连着一声,“把一切都交给我吧”“放弃吧”……
“噗——”一大口鲜血从他的口鼻间喷了出来!
“臭小子!你给我清醒一点!”一道怒喝唤回了他的神志。
忽然感受到腰上有一股向外的大力,成煜觉得自己似乎倒飞了出去,像是被放飞的风筝一样被人硬生生地拖出了风暴的中心!
他费力地睁开眼睛,有一抹红色忽然从眼前闪过。它冲到了最高空,然后又像是终于被风暴扯断了线的风筝一般无力地向下坠去,犹如一片被风卷走的红叶。
成煜忽然疯了似的挥舞着双手,拼命地想要抓住那片摇摇欲坠的红叶!他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那片红叶的下方,冰原上不知何时重新裂开了一条大缝。缝隙的裂口处,佛手兽张开了它那张数米宽的大嘴,正姿态慵懒地等待着食物入口……
“不——”
红色的碎纱片自空中飘落,轻轻地覆在他的眼睫上,整个世界被刺目的红色所覆盖。血色幕布下,他的瞳孔中似乎也染上了不该有的红,刹那间,天地之间寂静无声。
“岭上疏星明煜煜……从今天起,你的名字就叫成煜吧。”
“我有未完的事情要去处理,很抱歉,小成煜。”
“这里有什么不好吗?”
“你自己一个人也可以的吧,我相信你。”
……
“所以,你到底为什么要救我?”
恍惚间他好像听到了时隔久远的声音,她的,还有他自己的。
“啪嗒,啪嗒——”有什么温热的东西砸到了他的手背上。
成煜自嘲地一笑,他总不能是……哭了吧?
“成煜。”
有人在唤他,他觉得这大概是自己有生以来在幻术中陷得最深的一次。哪怕是在梦中,都不曾有过这样的时候。
“小成煜?”
那声音还不肯停下。
一定要这样吗?成煜的嘴角露出一个苦笑。
总不能这么没出息到,对她连恨都没有了吧?那之前又算什么呢?这些年孤衾难眠的日子又算什么呢?
他将手背慢慢地贴近自己,想要尝尝那眼泪是不是苦涩到令人无奈,却蓦地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腥味。
辛辣的、刺鼻的,铁锈的气味……
是血!
“唉……”
有人轻叹了一声。下一刻,一股清冽的草木气味便将他整个人包裹了起来,他只觉得自己落入了一个柔软又熟悉的怀抱中——一如多年前的那般。
“小成煜,我从前不是告诉过你吗?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如果连跑都跑不赢的话,就大声喊我救命。”有人一下一下地拍打着成煜的背,好似在安抚他,“怎么,难道我救你,是一件让你这个男子汉觉得很丢脸的事情吗?”
他眼眶忽然一烫。
这次是真的要流泪了……
“嘭!”
令红烟一记手刀下去,成煜便靠在她的肩膀上不动了。
风眼内肆虐的魔气正在疯狂地凝聚,它们凄厉地号叫着,渐渐凝聚成了一个人脸的形状。
令红烟望着那张人脸,淡淡道:“你的对手是我。”
生出了人脸的魔息望着面前犹如神兵天降的令红烟,恨恨道:“月神……你居然还敢回来?”
在魔息们眼中,这世间大概不会有比面前的女人更讨厌的存在了。她带着她那些像蚊子苍蝇一样赶不完、打不死的凡人手下,一把火将整个万魔窟给彻底焚烧殆尽,永远地封存。
“我有什么不敢回来的?”令红烟的掌心凝聚起一个如月光般皎洁明亮的光轮,将成煜的整个身子全都笼罩了进去,“当初说要烧了你们,我烧了。后来说要封印你们,我成功封印了。现在不过是闯个阵来会会手下败将,我有什么不敢的?”
魔息忌惮地打量了她一番,忽然一愣,随即便发出了狂妄而轻蔑的笑声:“哈哈哈哈!月神啊月神!真没想到,现在你的实力居然已经下滑到了这种地步!”
令红烟:“哦。”
魔息被她噎了一下:“只有化神期的实力你也敢来跟我单挑?当神当久了你脑子坏掉了?你被关在这里的时候实力都远不止这么一点!”
“说你蠢你还真是蠢,打架这种事情要是靠等级高低就能决定的话,那还打个啥啊?大家直接列张单子排序不就好了?”
手中的光点凝出一柄长剑,令红烟遗憾地低头看了眼手中这把仿造的山寨货,心道要不是自己的斩月剑在跳堕仙台的时候给弄丢了,否则就凭斩月剑,她捶面前这团黑气,也容易得很。
她抬手打了个响指,昏迷的成煜立刻就从战场上消失了。
“我月下楼的弟子,从来都不是孤军奋战。”她举起了手中的长剑,冷冷地看向对面的魔息,“你要是想伤害他们,那就先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吧!”
成煜醒来的时候,是在外门弟子的寝所内。
他睁开眼睛,听到自己的房门响了一下,挣扎着想要坐起来,随后便听到钟离的大嗓门:“哎呀,你怎么自己爬起来了?快快快!快躺回去!不对,躺回去之前先给我把药给灌了!”
成煜揉了揉被震得有些嗡嗡的脑袋:“我怎么会在这里?”
钟离像个老妈子一样对着他叨叨个不停:“我还想问你呢!今天我和灵淮刚从山门那边回来,就看到你浑身是伤,半死不活地被七八个人抬着往这边走,把我们吓了一大跳呢!你这些天到底干吗去了?怎么把自己搞成这副样子了?”
成煜没吱声,闭着眼睛拼命地揉着太阳穴,想让自己清醒一些。
钟离:“你别揉了,再搓下去都要脱皮了。来!把药喝了,灵淮给你熬了一个上午呢!你要不喝,她该打死我了。”
成煜伸手接过药碗,入口的药汁苦得他眉头狠狠地皱了一下。
钟离见状,从怀里摸了包蜜饯出来递给他:“就知道你怕苦!来一颗!我偷偷溜出山门买的,觉得好吃就留你这里了。”
成煜没接,沙哑着嗓子说了句:“谢谢,不用。”
钟离把蜜饯往桌上一放:“没事,你想吃的时候再吃。”
“是……谁把我带出来的?”
问出这句话的时候,他的心中隐隐含着一丝期待,尽管这份期待他不想承认。
“唔……说是你因为试炼倒在后山了,后来,楼主叫了几个人把你抬了回来……看着你半死不活地被他们抬进来的时候,我魂都快吓没了!”
他一把抓住钟离的衣袖:“那之前呢?”
“之前?之前……得问楼主吧,我不知道啊……”钟离挠了挠头,“总之你先别想那么多了,好好休息吧。”
成煜沉默地点了点头,躺了回去,浑身上下骨头错位一般的疼痛提醒着他身体被碾压了一遍的事实。
钟离这大老糙难得心细地给他掖好了被角,看着成煜望着天花板双眼放空的样子,调侃了句:“还走神呢?小心让灵淮看到了拿你去试她新画的清醒阵。”
成煜:“你要是能老实地叫她师姐,她就不会成天给你下禁言术了。”
钟离:“你闭嘴睡觉吧。”
钟离离开之后,成煜闭着眼睛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似乎做了些什么梦,但梦境混沌复杂,醒来又似乎什么都不记得了。
不知睡了多久,他睁开眼睛,四下一片漆黑,屋内只听得到钟离规律的呼吸声。他扶着额头从床上坐起来,默默地注视着窗外,近处的钟离被惊动地翻了个身,又继续睡死过去了,大有天塌下来他也不会醒的架势。
成煜无奈地叹了声,又躺了回去,然而闭上眼睛却久久不能入眠,只觉得心神不宁,似乎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滴答,滴答……”有水声。
成煜向窗外看了眼,外面没有下雨,是屋檐上承载的水珠超出了负荷,不堪重负地坠落了下来。
水声!
他猛地一惊,终于想起了那件被他遗忘了的事。
那辛辣的、刺鼻的,铁锈的气味……是血,是谁的血?
不是他自己的。
那会是谁的?
“当然是那个女人的啊。”房间里忽然凭空多出一个戏谑的声音。
“谁?”成煜警觉地从床上坐起,四下张望。
一阵笑声响起,那个陌生的声音道:“我在你的身体里,我就是你啊。”
这个声音和他当时在幻境内听到的诱惑他的声音十分相似,成煜只惊讶了一瞬,便反应了过来,沉声试探:“你是万魔窟内的……魔息?”
那个陌生的声音冷笑了一声。
成煜的语气变得肯定:“你潜入到我的体内了。”
魔息呵呵地又笑了两声。
成煜冷静道:“什么时候进来的?”
“那女人现在的法力大不如前,从她的眼皮子底下偷偷潜进你的身体里,很难吗?”魔息又笑了起来。
成煜心头一震:“你伤了她?”
“不,我亲爱的宿主。”魔息低缓带笑的声音响在他耳边,“是你……你伤了她。”
月下楼后山,烟月小筑。
夜色下,清流潺潺,院中一株千年红枫。林风一剪随波去,半染红尘半守清。
急促的叩门声击碎了红叶逐水的静谧。
门开了,出来的却不是他心心念念的人。
“楼主……”
月袖面沉如水,比往日在楼内见到的更要不近人情几分。他强压着怒意面对着成煜:“大半夜的不待在屋子里睡觉,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饶是他此时心乱如麻,却仍旧撑着一副不卑不亢的样子:“我有话想问月烟师父,她……她还好吗?”
月烟师父,烟月小筑。
名字也好,住的地方也好,都是成煜从别的弟子处打听来的。
这世上还有比他更虚伪更可笑的人吗?念了七年,骂了七年,最后回过头看看,连她的名字都不曾知晓。
“她很好。”月袖听完他的话,眉心突突地跳了两下,一向沉默有礼的人终于没忍住爆了粗口,“好什么好!你疯了一样直接拿带符的匕首把她捅了个对穿,她身上原本就扛着闯阵的反噬,又受伤,又得把你从里面带出来,不死都算命大!”
成煜一脸错愕。
月袖揉了揉眉心,回想起当时令红烟从万魔窟内杀出来的场景。
“快!”令红烟身上的衣服滴滴答答地往下滴着血,面色苍白到手有些使不上力气,一出来就直接脱力,将怀中的人给摔到了地上,“喊医堂的人过来!他冲封印的时候身上的骨头断了不少,不赶紧接上根子就废了!”
然而她自己明明伤得更重!
月袖:“主上,您……”
令红烟吐掉一口血,笑得有些无奈:“没大事,就是进去的时候这小狼崽子被魔气扰疯了,咬了我一口大的。”
说着,她身子一软,瘫倒在地上,腹部衣衫被鲜红的血洇得发黑。月袖恍惚间想起许多年前令红烟曾经跟他开玩笑说为什么喜欢穿红衣服,因为如果这样的话,哪怕是受了很重的伤,流了很多的血,人家也只会以为你是打得太热出汗了,骗得了敌人,稳得住自己人,如此外用良衣,实在是当主上必备。
令红烟重伤昏迷。
月袖没惊动医堂,却把月铮长老给喊来了。
谁不知道月下楼内最好用的就是月铮长老了,从教学生到算账到治病,无一不通,有时就连令红烟看了都眼馋,懊恼自己当年怎么就没月袖好命,能找着这么一个十项全能的下属然后自己当甩手掌柜。
月铮长老给令红烟探了丹田灵脉,饶是早有猜测,却仍旧为她体内的修为之深厚而讶异。
原来这就是……更何况,还有大半被封住的迹象。
“并无大碍,休养数月便可。”他微笑地站起了身,向着楼主一稽。
月袖看这老狐狸的面色就知道他什么都门儿清,只是不想给自己找麻烦,装不知道罢了,他叹口气:“月铮……拜托了。”
月铮长老微笑:“楼主放心,属下今日只是来汇报外门弟子入选名单,旁的事都没有。”
此刻,月袖睨着跪在泥地里的成煜:“你跪在这里给谁看?”
十六岁的成煜身形无比瘦弱,仿佛大一些的风就能将他整个人刮走。他一身泥泞地跪在那里,脊背挺得笔直,好似一座人形泥塑。
“她什么时候醒过来,我就什么时候离开这里。”
月袖的嘴唇抖动了一下,随即别开脸:“你有工夫在这里跪着,不如去后山看看。”
成煜浑浑噩噩地拖着医堂弟子们接上还没几天的骨头往后山爬,中途摔了好几跤,差点把那本就不大结实的骨头给再摔散架。可他浑然不在乎,他现在满脑子都是月袖走时说的话。
“你不是一直恨她不管你吗?去后山看看吧,看看她没管你的那七年到底都做了些什么……”
午后的阳光于枝叶缝隙处洒下,在那层层红枫屏障之后,他终于看到了埋藏其中的秘密。
灵石……满地的灵石,镶嵌堆砌在巨大的符纹阵图中。天价的高阶灵石像是不要钱一般地在他面前堆成了小山,然而上面本该炫目的华光却好像是被抽走了似的,变得黯淡、发灰。
——是有人将这些高阶灵石全部炼化了,作为压阵的阵石,这才以后山为范围,撑起了一个巨大的清心阵。
自他踏入清心阵内,他体内躲着的魔息就开始痛苦地嘶吼着:“出去!出去!快给我滚出去……”
他的胸腔处仿佛萦绕着一股沁人心脾的清泉,凉爽,轻松,浑身上下说不出的畅快……他忽然蹲下来,抱紧了双臂,心脏蜷缩痉挛着。
“我该死……我真该死……”
成煜在烟月小筑的门前跪了整整一个月。月袖派来给令红烟送药的弟子们但凡从门前走过,都能看到他。
“成煜啊,你再这么熬下去,没准儿得走月烟师父前头,真的。”灵淮和钟离放下食盒,发愁地看着成煜跪在地上吃东西。
成煜摇了摇头。
边上收食盒的两人对视一眼,有些无奈。
这也就是仗着自己是修仙之人,虽还不会法术,但是这么多年打下来的根基,也足以让他们的身体比普通凡人强上千倍了。这要是换作寻常人,在这里一动不动地跪上一个月,还真不知道里面的人和外面的人谁先死。
“吱呀——”
这天清晨,那扇封闭了一个多月的门终于开了。
成煜惊喜地抬起头,却看到月袖走了出来,还冷冰冰地望了他一眼。他正以为希望又一次落空了,却看到月袖的身后露出一点红色的衣角。
令红烟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好不容易爬起来想晒晒太阳活动活动筋骨,屋门都没迈出去,就差点被成煜那张门神似的苦瓜脸给送走。
“月……楼主!你又虐待他干吗!”
那张灰败的面孔在看到令红烟安然无恙地出现时,忽地就染上了色彩,像是水墨丹青图上点就的朱砂。
月袖有些委屈:“没有……”
令红烟无奈地叹了口气,跨出屋内,几步到了成煜面前:“跪我门口干什么呢?打算给我当门神?”
成煜伸手,从胸口处摸出一把匕首,沉默地将它举过了头顶。
令红烟挑眉:“怎么?”
成煜沉声道:“月烟师父于我有恩,我却顽劣无能、不服教导。空有双眼而不能明辨是非,白长唇舌却只会口出妄言。自感愧对于你,恳请挖去成煜双眼唇舌,以儆效尤。”
说完,他抬起头来定定地注视着令红烟。
他好似今天才忽然意识到了一件事情,他这么多年以来一直是在恨谁呢?她吗?
不……
令红烟沉默良久,看了一眼刀子:“你在我这儿跪了一个多月,就是希望我醒来之后把你的眼睛、舌头全给挖了好让你心里能痛快一点儿?”
成煜不语,别说是挖眼睛割舌头,就是让他即刻把命交出去,他也会毫不犹豫。
“好吧。”令红烟居然真的点了点头,拿起了他举在头顶的刀子,“对了,我刚醒,手可能不是特别利索,疼的话你就多担待点儿。”
成煜跪在地上,心甘情愿地闭上了眼睛:“动手吧。”
令红烟眯了眯眼,手起刀落,“唰”的一声,一绺黑丝飘然而落,跌入了她的掌心。
成煜跪在地上等了半天,却迟迟没有感觉到疼痛,忍不住睁眼,想看看怎么回事,然后便看见令红烟手上攥着一绺长发,正严肃地看着他。
“凡人常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他们把头发看得像自己的命一样重要。”令红烟托着那绺头发,“我现在割了你的头发,所以从今天起,你的命就归我了。”
成煜愣愣地看着她,后知后觉地伸手摸向自己的脑后。
他还没到加冠的年龄,和所有外门弟子一样,一头长发用白布束于脑后,只留后脑勺那一块披散。令红烟一刀下去,削掉了他后面一小股头发。
令红烟见他那副摸着自己后脑勺,一脸不知所措的样子,终于笑出了声。
她微笑道:“我既割了你的头发,你又跪了我,不如我们顺水推舟一下,做对师徒怎么样?”
令红烟原本的打算中,只是打算做个深藏功与名的场外指导,保证这小子能走回前世老路就成,但就在刚才,不知怎的她心念一动,热血上头,说出口的话就变得冲动了许多。
怎么样?
她满怀期待地望着成煜,这可是她第一次想要亲自收一个徒弟!机会难得,小成煜,你可一定要珍惜啊!
成煜的指尖直接扎入了掌心中,连身形都有些不稳了。他不知道该如何来表达心中的狂喜。
他恨的哪里是她啊,他厌恶的明明是自己。
这世间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呢?
明明遥不可及,却又偏偏多番牵扯。因为自惭形秽,所以才拼了命想要抓住不放,于是心生怨怼。
令红烟见他呆呆地望着自己,一脸不敢置信的样子,暗笑,果然还是个孩子,果然她魅力大。于是月神大人便十分大方地向他张开双臂,打算补上之前那场不太美好的久别重逢仪式。
成煜伸手,像拥抱一个梦一样,小心翼翼地抱住了令红烟,将头慢慢地贴在了她略显单薄的肩膀上。
他听到令红烟低笑着说了句:“都十六岁了怎么还跟个孩子一样……”
成煜喃喃道:“从今天起,我就把命交给师父了……”
令红烟不解深意,笑着应了句:“好啊没问题,只要有我在,谁也不能随便欺负我徒弟。”
成煜的嘴角轻轻扯了扯,后面的话终究是没说出来。
从今天起,我就把命交给师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