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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0年9月

迈克·韦恩一走进肯尼迪机场的贵宾休息室,迎宾空姐就确信他是个电影明星。他那张脸会给你一种感觉,那就是你见过他很多次,但你又能肯定你们从未相遇过。

“瑞士航空公司的七号航班,还是按计划五点到达吗?”他一边签访客簿,一边问道。

“我查一查。”她说着向他发送了她最能暖人心的微笑。他也对她回以微笑,但经验告诉她,这微笑来自一个心有所属的男人。而他的心有所属正在这趟七号航班上,即将抵达,也许就是最近突然入行的那些瑞士德国混血美人——她们挤得国内空姐根本没有机会——中的一个。

“航班延误了半小时,将于五点半抵达。”她的微笑中带着歉意。

他点点头,然后走向窗边的一张真皮座椅。她研究着记录簿上他潦草的签名:迈克·韦恩。她听过这名字,而且她肯定自己见过这张脸,可她想不起来他具体演过什么。也许他演了某部电视剧,就像《万能神探》里那位白马王子,她周六晚上没约会的时候就看那部电视剧。他比她通常约会的男人老一点,也许四十多岁。但像迈克·韦恩这样有一双保罗·纽曼 的蓝眼睛的男人,可以让她轻易忘记年龄差距。为了引起注意,最后努力一把,她给他送去几本杂志,但他摇了摇头,继续盯着地面上正在休整的飞机。她回到桌子旁,叹了口气。不可能!这位真的心里有事。

迈克·韦恩心事重重。她就要回来了!三年零三个月的住院和理疗……她要回来了。

她从摩托车上摔下来的时候,他的事业也摔到了谷底。一开始是梅尔芭主演的那部电影失败了,他觉得责任在他——你的孩子都摔得遍体鳞伤了,你的心思不可能专注在一部意大利式西部电影上。而且,詹纽瑞的病情预测结果也很糟糕。起初,所有外科医生都认为她没希望再次走路了。

瘫痪是脑震荡造成的,需要立即进行物理治疗。好几个星期,他都在研究那些他看不懂的X光片、脑电图和脊椎拍片。

他派飞机从伦敦接来两位外科医生,又从德国接来一位顶尖的神经学专家。他们都同意罗马专家的看法——理疗的延误会降低从瘫痪中恢复的概率。然而,在断骨愈合前,他们也确实什么都做不了。

他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医院,去摄影棚只是为了确保电影剪掉了弗朗哥的绝大多数戏份。他不相信弗朗哥的狡辩——是詹纽瑞坚持让他骑得再快点。他把这说给詹纽瑞听时,她拒绝否认或承认。他把弗朗哥赶出了片场,让导演对电影进行了剪辑。他想离开罗马……带着詹纽瑞一起。

但三个月过去了,她仍然裹着石膏,仍然无法走路。电影在罗马上映了,评价惨不忍睹,票房平平淡淡。

在纽约,电影刚放映了一周就遭到撤档,直接沦为四十二街双片放映中的陪衬副片。欧洲媒体给迈克·韦恩贴了标签,称他是“唯一让梅尔芭·蒂里托看起来不性感的男人”。

他努力处变不惊。每个人都会遭遇一次大失败。这一天早该来了。他从1947年起就连连获胜。他对自己这么说,对媒体也是这么说的。然而,当他坐在女儿床边时,总有一个念头缠着他不放,恍如一根露在外面的神经——这只是一次大失败,还是他的好运耗尽了呢?

他还要为世纪电影公司制作两部电影,他可以把这部电影的损失摊在另两部电影的盈利里。他看不出下一部电影有什么理由会失败:那是一个来自一本最畅销小说的间谍故事。十月,他在伦敦开始了主要的拍摄工作。每周末他都会飞回罗马,强迫自己挂上微笑走进病房,以配得上她见到他时脸上的笑容。她的恢复几无进展,他尽力不为此而沮丧。她会好起来的。她必须好起来!十八岁生日那天,她给了他一个惊喜:在理疗师和拐杖的帮助下,她费力地走了几步。她的右胳膊也有好转,但她仍然得拖着右腿走。她的语言能力也在逐渐恢复。确实有几次,她曾在一个词上卡住或结巴起来,但他知道那只不过是时间问题。可是,见鬼!如果她能说话,右胳膊也能用,为什么右腿不见好转?肯定不再是因为脑震荡了。但她的笑容是那么灿烂,洋溢着成功的喜悦。她的头发长出来了,短短的,乱乱的——她看起来像个瘦弱的小男孩。他感觉嗓子发干。他努力挤出一丝笑容,感觉脸都绷紧了。十八岁啊,几个月的人生就这样失去了。

给她过完生日之后,他不得不去美国,去纽约和旧金山拍摄追逐场面,之后去洛杉矶完成剪辑和最后的配乐。他对这部电影抱有很高的期望,认为它散发着一种赢家的气息。而且不知怎的,他把电影的成功和詹纽瑞的复原联系在了一起。他在脑子里打赌,如果电影大获全胜,她也会很快恢复。

他们在纽约为电影举行了一场大型慈善首映式。到处都是闪烁的溢光灯,现场挤满了各界名流,巴里·格雷(Barry Gray)忙着采访那些重要嘉宾。在该喝彩、大笑的点上,观众们无不买账。放映结束后,世纪电影公司的各位高层和迈克·韦恩一起走上了红地毯……拍着后背……面带微笑。随后,他们参加了在美国文物馆举办的派对,在那儿,他们听说来自电视的首评很糟糕。但每个人都说没关系,《纽约时报》的评价才是唯一重要的。午夜时分,他们获悉《纽约时报》已经给这部电影判了死刑(就在那时,电影公司的高层们离开了派对现场)。世纪电影公司宣传部的负责人名叫希德·戈夫(Sid Goff),是个乐天派,他耸了耸肩说道:“谁会读《纽约时报》呢?对电影来说,重要的是《每日新闻报》。”二十分钟后,他们得知《每日新闻报》只给电影打了两星,但希德·戈夫仍然很乐观:“我听说《邮报》编辑部有个家伙喜欢这部片子。再说了,口碑会成就这部电影的。”

但不管是《邮报》的评价还是口碑,都不好。虽然业绩不佳,但希德·戈夫仍保持着乐观心态:“等着它在全国巡回放映吧。观众会爱它的,这才是最重要的。”

电影在洛杉矶唐人街上映时,反响冷淡;在底特律,票房惨淡;而在芝加哥,彻底失败;费城和其他主要城市则拒绝了首轮放映。

他无法相信这一切。他本来对这部电影很有信心的。连续经历了两部失败电影,现在他面临的就是那句演艺圈的迷信老话:一切坏事都是三连击。死亡……坠机……地震,以及失败电影。显然,世纪电影公司的老板们也有同样的感觉,因为他给他们打电话的时候,所有人总是在忙着开会,或者“刚刚离开办公室”。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是从纽约办公室传来的消息,他们只拨给他两百万美元(包括宣传费用)制作第三部电影。

他没法用这种预算制作电影,除非他勉强采用不知名的小演员、初出茅庐的新导演或拍过一堆烂片的过气导演。但他别无选择。他必须制作这部电影,这是合同的一部分。他签的就是拍三部电影的合同。好吧,如果这种情况注定要继续下去,他就是要连拍三部失败的电影,那就来吧,拍完他就回纽约去,然后做一部出色的百老汇音乐剧。他越是想这件事,越感觉信心又回来了。他回归百老汇一定会引起轰动的。钱不是问题。管它呢,他可以自己投资一出戏。他可值几百万身价呢,区区几十万算什么?只是有一事很重要——他必须找到一个热门剧本。

正是怀着这种心情,1968年夏天,他开始拍摄第三部电影。他飞去罗马见詹纽瑞的路上还兴高采烈的,但当看到她跛着脚向他走来时仍然拖着那条腿,他的内心受到了打击,他第一次领悟到她可能再也无法走路了。她笑容灿烂,见到他时热切又兴奋,但这些只会加深他的绝望。她想知道关于新电影的所有事:他为什么选用名不见经传的演员?谁是男主角?她什么时候能读到最终的拍摄脚本?他艰难地表现出热情,强迫自己编造出故事和八卦。他压抑着恐慌,直到他和医生单独会面。他的愤怒和恐惧一下子爆发了。那些说她的病情在稳定好转的屁话是怎么回事?过去几个月他收到的所有好转报告又是怎么回事?她的病情根本没有好转。

他们承认,她恢复得没有他们希望的那么快。但他得明白……他们没能尽早开始做理疗。随后,他们告诉了他一些事实:她会好转的,但她会永远跛脚,可能还需要拄一根手杖。

那天晚上,他和梅尔芭·蒂里托喝了个酩酊大醉。最后,他们回到了她的公寓,他踱来踱去,怒斥医生和医院,痛诉这一切让人多么绝望。

梅尔芭试着让他冷静下来:“迈克,我喜欢你。我甚至都没把我唯一失败的电影怪在你身上。但现在你又拍出了一部失败电影。你不能让你女儿的不幸毁了你的生活,你的下一部电影必须成功。”

“你想我怎么办?就这么投身工作,忘了她?”

“不,不是忘了。但你有自己的生活要过,别再为不可能的事而奋斗了。”

愤怒突然让他清醒过来。他这辈子都在为不可能的事而奋斗。三岁时,母亲离他而去。他的父亲是一名爱尔兰职业拳击手,死于一名三流年轻拳手的侥幸一击。他自力更生在南费城长大。十七岁他应征加入空军,因为任何地方似乎都比他知道的那个世界好。之后,战争爆发……他去了前线……眼睁睁地看着和他同吃同住的人在自己身旁挨了枪子儿……琢磨着为什么是他们挨枪子儿而不是自己,因为他们有家人在等着他们回去。他们的家人和恋人会写很长的信来,还会寄一包包食物来。渐渐地,他明白了,也许他们是替他挨了枪子儿,因为他必须回来,有些事还等着他完成……必须是他。而他的使命就是活着回来,完成它。他感到自己被赠予了好运——完成不可能的任务的好运。所以他必须成功,这样,对那些替他挨枪子儿的人,他就能释怀了。他不是个教徒,但他相信他得还债。这始终是他的人生哲学,现在依旧是。

“我的孩子一定能够再次走路。”他平静地说道。

梅尔芭耸耸肩:“那就试试卢尔德 朝圣吧。或者,如果你真愿意砸钱,就送她去奇迹诊所。”

“那是什么地方?”

“那诊所在瑞士,在阿尔卑斯山区的一个偏僻地方。那里的费用非常昂贵,但他们做了很多了不起的事。我认识一位赛车手,他在蒙特卡洛撞车了。他们说他会瘫痪一辈子。他去了奇迹诊所——他们让他重新走路了。”

第二天,迈克飞抵苏黎世 ,然后驱车来到一座隐在群山里的凌乱城堡,见到了彼得森博士。博士看起来弱不禁风的,似乎没有能力创造任何奇迹。

这不过又是一场徒劳的求索,另一条死胡同,但反正他来都来了,就跟着彼得森博士参观了诊所。他看见饱受中风之苦的老年人艰难地应对着拐杖和支架,却仍然欢快地对博士挥手示意。他跟着博士走进房间,里面有一些小孩子在唱歌。乍一看,这就像一场普通的联欢会,直到他意识到所有孩子都是在克服着缺陷歌唱,有些孩子长了兔唇,有些戴着助听器,有些患有面瘫。但他们全都在微笑,同时迫使自己的嘴唇发出声音。在侧厅里,一些患有反应停 后遗症的畸形孩子正在练习使用他们的假肢,每当有了微小的进步,他们就会露出微笑。迈克感觉他的心情也在转变。一开始,他不太明白。但是后来,他突然懂了。无论他走到哪儿,都没有感受到绝望。在每个地方,他看到的都只有对成功的尝试。他们都在奋斗,以完成不可能的任务。

“你看,”彼得森博士解释说,“他们醒着的每一刻都被用于康复治疗,用于奋力变好。我们这儿有个小男孩,他在农场的拖拉机事故中失去了双臂。装上假肢后,他学会了弹吉他。我们每晚都开联欢会。有时候,我们还表演话剧和芭蕾舞——这些都是治疗的一部分。不过这里没有电视机或收音机。”

“为什么要与外面的世界隔绝呢?”迈克问道,“他们的人生不是已经因为疾病和外界隔绝了吗?”

彼得森博士微微一笑说道:“这间诊所是一个独立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每个病人都在帮助别人。从外界传来的新闻里有战争、罢工、污染、暴行……如果健康人都不喜欢那个世界,为什么病人会愿意克服难以逾越的障碍,只为了回到那个世界呢?还有,对于一个天生就没有双腿、辛苦了六个月才能走上两步路的孩子来说,看到那些天生幸运的人实施暴行或者冷酷无情的样子,他会感到沮丧的。奇迹诊所是一个充满了康复的希望和意志力的世界。”

迈克若有所思:“但这儿没有我女儿能说话谈心的人。这儿的人不是年龄太大,就是太小了。”

“那她在罗马的病房里和谁来往呢?”

“没人。但她也不会被病人和残疾人包围。”

彼得森博士沉吟片刻,说道:“有时候,看到他人的不幸有助于自己的康复。有个男孩,来这儿时只有一条胳膊,然后他看到了一个没有胳膊的男孩。忽然间,对他来说拥有一条胳膊不再是世界末日了。而没有胳膊的男孩则非常自豪于他能帮助那个没有双腿的男孩。这里的情况就是这样。”

“我只有一个问题。彼得森博士……你真的认为你能帮助我的女儿吗?”

“首先,我得研究她的病历和住院医师的报告。我们帮不上忙的人,我们是不会接收的。即便这样,我们也不总能保证病人会彻底康复。”

三周后,迈克包了一架飞机,把詹纽瑞送到了奇迹诊所。他没有对她隐瞒,而是和她讲了她可能在诊所里看到的情形,以及部分病人的情况。但在这儿,她至少有康复的机会。他没说彼得森博士对于她的彻底康复持保留意见。

最近的小镇距离诊所五英里 远。他住进了镇上的旅馆,逗留了一周,观察她的适应情况。就算有什么不适,她也没有表现出来。她总是笑得很灿烂,夸赞着诊所里的每一个人。

他回到了海岸区,按部就班地往下拍他的最后一部电影。这部电影注定失败,无药可救。不过,他已经开始宣传他要“回归百老汇”了。经纪人、演员和导演纷纷打来电话。每天晚上他都窝在比弗利山庄酒店的木屋里读剧本——知名作家写的、新人作家写的,甚至业余作者写的。他读了所有的作品,包括新小说的校样。他飞去瑞士时,随身带的行李箱里塞满了剧本。詹纽瑞已经在诊所待了两个月了。她的说话能力恢复得很完美,右臂就像以前一样健康,但她的腿还是有问题。尽管她走起路来好多了,可仍有明显的跛脚。

十二月,电影拍完了。他把它交给导演去剪辑和配乐,撒手不管了。他和业务经理开了个长会,然后卖掉了他的飞机和一些股票——不过他拒绝退掉广场饭店的套房。

圣诞节的前一天,他飞去了瑞士,带了三个行李箱,里面装满了给孩子们的玩具,行李超重费高达五百美元。他送给詹纽瑞一台电唱机和过去十年所有舞台剧音乐的合集。

他们在旅馆的小餐厅庆祝她的十九岁生日。她滔滔不绝地说着音乐合集——她有多么喜欢,她多希望自己没有错过过去这一年的演出。然后,她的表情严肃起来,伸手拉着他的手:“这么说吧,下次你来,我们就能跳舞了,我敢保证。”

“别着急,”他大笑了起来,“我很长时间没跳舞了。”

“那就复习一下吧,”她说道,“因为我可等着呢。”她微微一笑,“我不是说跳迪斯科什么的。而是,比如,跳一支安静的华尔兹——至少这是个能期待的目标。”

他点点头,挤出一抹微笑。他那天刚和彼得森博士长谈了一次,博士还是忧心于她的腿没有好转。彼得森博士建议请一位伦敦的顶尖骨科医生来会诊。

几天后,迈克面见了彼得森博士和亚瑟·莱兰德爵士,亚瑟爵士就是那位英国外科医生。研究过X光片后,亚瑟爵士认为骨头没有正确愈合,要想痊愈,唯一的机会是再次打断后重新接起来。

当迈克把这些转述给詹纽瑞听的时候,她毫不犹豫地说:“打断吧。我一直觉得在阿尔卑斯山裹着石膏挺时髦的。你不是拍过一部这样的电影吗,女主角穿着滑雪聚会装坐着,看起来很漂亮的?”

“我拍过三部呢,”迈克笑了起来,“而且,我电影里的所有女主角总能康复。记住这一点。”

手术是在苏黎世的一家医院做的。两周后,她回到了奇迹诊所。那些在她的石膏上签名的病人,以及她不可思议的勇气,都让迈克·韦恩怀揣着新生的决心回到了美国。像她这样勇敢的人,值得一个王国等着她回来。现在,什么都不能阻挡他。

他回到海岸区,清空了他在世纪电影公司的办公室,然后去了圣雅尼塔马场 。他下了高风险赌注,结果正如他所愿——他赢了五千美元。他并不感到惊讶,因为他知道自己已经时来运转了。那天晚上,他读到了一位新人作家的剧本,他当时就知道他找到了他的那部剧。他决定自己投资新剧。他去了纽约,在广场饭店那间套房里装上了更多的电话,还在盖蒂大厦租了一间豪华办公室,开了记者招待会。迈克·韦恩回归百老汇了!

接下来的几个月,他迸发出了惊人的热情。他与舞台设计师、导演和演员进行讨论,在萨迪餐厅接受采访,在各个访谈节目露面,晚上在丹尼小酒馆和喜剧演员吃快餐放松,还拜访了高个子约翰·内贝尔 ,并在他的广播节目里聊了半个晚上。他的回归引发了一股热潮,如同超级巨星归来。他广受媒体的喜爱……他的热情和“糙汉”魅力感染了周围的每一个人。排练开始后,他每天给詹纽瑞汇报情况。他给她寄剧本,寄报纸上的报道,写信告诉她排练的情况,让她知道“他们的”项目每一步的发展情况。唯有一件事,他选择没告诉她,那就是排练开始一周后,在剧中扮演“天真少女”的女演员就搬去和他一起住了。

十月,这出戏在费城开演了,评论褒贬不一。他们对剧本进行了修改,“天真少女”失去了两场最好的戏份,于是再也不和他说话了。戏在波士顿开演了,评价极好。三周后,它登上了纽约的舞台,现场观众热烈喝彩,但剧评惨不忍睹。剧评纷纷称该剧“老旧陈腐”“冗长拖沓”“选角差劲”。剧作家上了几个访谈节目,声称迈克改掉了他最初的构想,去掉了所有的神秘主义特征。“天真少女”也上了几个访谈节目,说剧作家是个天才,而迈克毁了他的作品(此时她已经搬出了广场饭店,搬去和剧作家同居了)。

迈克拒绝停演。演员接受了降薪,开始拿最低工资。他又投入了二十万美元,在公交车和地铁上张贴广告,在《纽约时报》上投放整版广告,在广播电台和电视上插播广告,在商业报和《综艺》周刊上投放整版广告。他重印了戏剧在波士顿上映时的影评,在城郊报纸上整版投放。他在建筑上大面积张贴广告,按照所有他为以往成功电影做的举措迷信般地大肆宣传这部剧。他飞到瑞士,告诉詹纽瑞这部剧大获成功——它会永远演下去,他将有至少三个剧团要进行巡演。

两个月过去了,和会计长谈之后,他被迫同意了停演。市场不景气,不过他卖掉了更多的股票抵达瑞士,为她过二十岁的生日,带了和往常一样超重的礼物。此时他走路的样子仍像个大赢家。

当看到詹纽瑞没拄拐杖走进接待室,也没有一丝跛脚的迹象,他感觉自己是有史以来最成功的人。她的脚步既缓慢又谨慎,但她确实在走着呢。他绷着自己的下巴,抑制住哽咽。她的长发垂在肩头,她那双褐色的大眼睛可真是漂亮极了。

他把她抱在怀里,他们俩同时又说又笑。之后他们在旅馆吃晚餐时她说:“你为什么不告诉我那部剧惨败了呢?”

“就是……还没说到那儿。对大众来说它太典雅了。”

“但你投了自己的钱在里面……”

“那又怎么样?”

“可是,你已经有三部电影都失败了……”

“谁说的?”

“《综艺》说的。”

“你怎么会有《综艺》杂志?”

“你上次落在这儿的。彼得森博士把它给我了,想着你可能想拿回去。我狼吞虎咽地读完了它。可你为什么告诉我它大获成功了呢?”

“它确实成功了……在波士顿。听我说,忘了那出戏吧。我们来谈谈重要的事。博士说你六个月后就可以出院了。”

“爸爸——”她隔着桌子探身过来,看着他的眼睛,“记得我满十岁时,你说那是个特别的日子。那么今晚,我告别了十几岁的年纪,我二十岁了。我现在是个大姑娘了。我知道诊所的费用一个月就要三千多。那个教我弹吉他的小男孩艾瑞克就是因为费用太高而不得不离开了……所以我一直在想……”

“你唯一需要想的事情就是恢复健康。”

“那钱怎么办?”

“那个嘛,电影失败了,我也有钱赚。我是从总收入里拿提成的,宝贝……直接从上面拿钱。”

“是真的?”

“是真的。”

在回去的飞机上,他决心干一票大的。和彼得森博士的谈话让他心神不宁。(“韦恩先生,你必须慎重考虑詹纽瑞的未来。她非常漂亮,却又非常天真。她说过她想当一名演员,因为你就是做这行的,这也顺理成章。可你必须意识到,她在这间诊所的小世界里被保护得太好了。必须有计划地让她回到你的世界,而不是突然被丢进去。”)

他在飞机上思考着解决办法。不管怎样,他得设法为她准备好一个世界,等着她回来。飞机遭遇恶劣天气时,他突然有了个疯狂的想法,一场飞机失事或许能解决一切问题,但随后他想起来他的保险已经兑现过了。

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拍一部成功电影了。没准儿这三部烂片过去后,他的噩运就已经结束了。他回到洛杉矶,再次窝到比弗利山庄酒店里阅读剧本和文章。说来也奇怪,他几乎立即就发现了一个好剧本。剧本的作者过去十年间从未有一出戏获得成功,但在五十年代,他曾连续造成轰动,奥斯卡奖杯都被他用作门挡。这个剧本会为他再赢下一座小金人的。它一应俱全:轰轰烈烈的爱情、打斗场面、激烈的追逐。迈克和作者见了面,付给他一千美元,买下了一个月的选择权。

之后,他去找了各大电影公司的老板们。

让他惊讶的是,他无法为剧本筹到一分钱,或引起别人的一丝兴趣。每个人的答案都一样:现在行业不景气;一个编剧写的电影剧本一文不值,但如果他现在有一本最畅销小说……也许吧。电影公司里已经堆满剧本了。而且,似乎所有人都处在表面平静而暗自恐慌的状态之中。到处都在发生变化。电影公司的负责人来了又走。在有些电影公司,他甚至都不认识新来的负责人。顶级独立制片人也拒绝投资。他们感觉投资那位作家的风险太高,他已经过时了。一个月过去了,他不得不放弃了选择权。三天后,两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把剧本拿到了手,并立即获得了一家大电影公司的投资,而他们只在前一年出品过一部冷门电影。

他回到纽约,疯狂搜寻可以有所作为的机会。他给一位顶级制片人正在排练的一出戏投了十万。然而,第二周排练时男主角退出了,麻烦就开始了。到城郊选角简直是场噩梦——长达八周的歇斯底里、大吵大闹、角色替换。最终,他决定终止演出,此时该剧尚未盈利。

那部剧之后,他花了两个月时间投资一部电视剧集。他和编剧们一起工作,还自己掏了三十多万美元播出了试播集。广播电视网看了该剧,但“不予选用”。他能收回部分投资的唯一机会是夏天有一次性的凑数放映。

几周后,他去看了他错失的那部电影的内映会。制片室里挤满了人,年轻男人都蓄着胡子,穿着无袖背心,腋毛垂在外面。女孩也穿着无袖上衣,还不穿胸衣,她们要么留着爆炸头,要么留着毛糙的长发。他看电影时感到恶心。他们毁了一个出色的剧本。电影的结尾被放在了开头,整部影片里充斥着倒叙手法和失焦镜头,爱情戏是用手持摄影机拍摄的,变成了一连串的迷幻梦境——就是电影实录那套鬼话。当然了,如今被选中出演的男男女女都形同野兽,他们不得不像这样搞。再也看不到葛丽泰·嘉宝 或者琼·克劳馥 那样的面孔了,也没有像克拉克·盖博 和加里·格兰特 那样的男演员了……如今是丑八怪的天下。一切似乎都是这样,而他不能理解。

一周后,他去八十六街参加了点映会。内映会上的那群人也在那儿,还有大学里的小孩和年纪轻轻就结了婚的广告经理。观众们高声喝彩。

三周后,电影上映了,打破了全国票房纪录。这真的震撼了他,因为这就意味着他现在真的不知道什么是好的或者坏的了——在如今这个电影市场,他不知道了。三年前,他还能做出判断,电影公司还相信他……更重要的是,那时候他还相信他自己。

是时候离开赌桌了。迈克·韦恩认输了。这么短的时间,怎么就变了呢?他的外表没变,他的想法也没变。也许这就是原因。他没有跟上所有的变化:裸体戏、没有情节的戏剧和电影、中性风。好吧,他也五十二岁了。他有过一些风光日子。他知道走过百老汇大道无须担心被抢是什么感觉。他见识过有夜总会和成排漂亮女孩的纽约,而不是只有色情电影和按摩院的纽约。但最主要的是,他感到悲哀,因为这就是她将要回归的世界。

他坐在贵宾休息室,盯着阴沉的天空。她正穿过这铅灰色的泥云飞回家来。他一直承诺要给她一个明媚闪耀的世界。好吧,他遵守了诺言。

那位迎宾空姐又带着微笑来了。她告诉他七号航班即将抵达。他已经为詹纽瑞安排好了,她会受到机场的礼遇。会有一位工作人员等着她,带她快速通过海关。嘿,一个三年都住在医院里的小孩能有什么物品需要申报的?他走出休息室,丝毫没注意到那位空姐跳起来和他说了再见。通常,他会向对方施展魅力,因为她挺漂亮的。但人生中第一次,迈克·韦恩害怕了。

她一走进机场,他就注意到她了。你不可能不注意她。她个子高高的,皮肤是小麦色的,长发飘动着——就算她不是他女儿,也会吸引他的注意力。男人都转头看她,她却仿佛没有留意。她的眼睛扫视着机场,一个小个子男人快速地迈步才跟得上她的大步流星。然后她看见了迈克,冲了过来,猛地抱住他,亲吻他,笑了而后又哭了。

“爸爸,你看起来棒极了!你知道我从六月就没见过你了吗?哎呀!这真是太棒了,能再回到家……能和你待在一起。”

“你看起来棒极了,宝贝。”

“你也是!还有……哦……这位是希更斯先生,”她转过身,介绍那位小个子男人,“他对我太好了。我根本不需要打开我的包……”

迈克和这位海关的工作人员握了握手,对方正拎着她的手提袋。“希更斯先生,非常感谢,”他接过手提袋,“现在,请您告诉我我女儿的其他行李箱在哪儿,我安排人送到车上去。”

“只有这件,韦恩先生。很高兴我能帮上忙。也很高兴见到你,韦恩小姐。”他分别和两个人握了手,然后消失在人群中。

迈克举起那个短途旅行袋:“只有这个?”

“对呀!最好的套装我正穿着呢……你喜欢吗?”她站开了一点,转了个圈,“我在苏黎世买的。他们说所有人都穿裤装,这套麂皮衣服花了我三百美元。”

“很漂亮,但是——”他低头看着他手里提着的小包,“没别的衣服了?”

她笑了起来:“哦,那包里塞满了衣服呢。有三条牛仔裤、两件旧衬衣、几件毛衣和几双球鞋,哦,还有……我在苏黎世买了一件漂亮的短睡裙。我没钱了,不然我就会把配套的睡袍也买下来。但除了这一点小纰漏,我几乎为出席任何场合都准备好了。”

“明天我们会解决衣服的问题。”

他们向出口走去,她挽起他的臂弯:“我在飞机上看见了许多不同长度的裙子。迈克,现在大家都穿什么?”

“迈克?”他盯着她看,“怎么不喊爸爸了?”

“你那么帅,喊爸爸都把你喊老了。你很帅嘛,你也知道的。我喜欢你的鬓角……还有里面的灰头发。”

“那是白头发,我是一名端庄的老绅士。”

“你才不会老呢。嘿,看啊,那个女孩穿着一套印度服装。我觉得她可能在演戏之类的,头巾和辫子全套都有?”

他说:“得了,你知道的,如今每个人都穿得很古怪。”

“我怎么知道?我的大多数朋友都穿着睡袍。”

他突然停下,看着她:“天哪,没错。没有电视……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

他带着她走向外面的车子:“好吧,现如今呢,每个人都打扮得好像要去参加化装舞会。我是说你这个年纪的小孩。”但她没注意听,她正盯着那辆车看。然后她低低地吹了一声口哨:“哇哦……我真是刮目相看了。”

“你以前也坐过豪华轿车。”

“我这辈子都在坐豪华轿车。但这可不仅仅是豪华轿车……这是一辆真正的超跑。”她丢给他一个赞赏的笑容,“一辆银色的劳斯莱斯——女孩踏上旅途的唯一选择。”她坐进车里,点点头,“简直棒极了……司机的制服也与车内装饰相配……一部电话……一个吧台……迈克·韦恩,你需要的一切生活必需品这里都有了。”她猛地抱住他,“爸爸,我太为你高兴了。”车子慢慢挪出机场,她靠在车座背上舒了一口气,“能回来真是太棒了。要是你知道我已经梦想这一刻多少次了就好了。有时候,我甚至觉得这一天不会来了,但我还是一直做这样的梦——走进你的怀里,我们一起待在纽约。这一切就像我梦见的那样。什么都没变。”

“你错了,宝贝。很多都变了,尤其是纽约。”

他们的车滑进超车道,她指着拥挤的车流说:“这个就没变。而且我爱这一切——这交通,这噪声,这熙熙攘攘,甚至这烟雾。这真是太棒了,在瑞士只有干净的大雪。我都等不及和你一起去看戏了。我要走过舒伯特街……看着那些卡车从《纽约时报》大厦里把报纸运出来……我要把我那干净的肺污染个彻底。”

“那些都会有的。但首先,我们要好好地叙叙旧。”

她依偎在他身边。“我们当然要叙旧。我想坐在萨迪餐厅那张我们的餐桌旁……我等不及要去看《毛发》 (Hair)了……我想在第五大道上散步……看看那些衣服。但今晚我只想待在家里享受我们的鱼子酱和香槟酒。我知道今天不是谁的生日,但你得承认,今天绝对是个重要日子。而最重要的是,我想知道你那部热门电影的所有事。”

“我的热门电影?谁和你说的?”

“没人。但我知道你是怎么做事的。今年夏天,我收到了那些从西班牙寄来的明信片,它们暗示着一个神秘的新的大项目……我就知道,肯定是部电影,你担心告诉我会坏了好运。可是现在……我看到了这些——”她指着车里的一切比画着,“得了吧……快告诉我吧。”

他看着她,这次他没有微笑:“你先告诉我,你还是那个全世界最百折不挠的女孩吗?因为你将要面对太多变化,而且——”

“我们在一起,”她说道,“只要这一点永远没变,其他的都不重要。现在告诉我吧,是电影还是戏剧?我能和你一起工作吗?任何工作都行——龙套、场务员、跑腿的……”

“詹纽瑞,你有没有想过生活中还有比逛剧院和围着我转更好的事?”

“你说一个。”

“嗯,比如你找到一个真命天子……结婚……让我当上骄傲的外祖父……”

她大笑起来:“很长时间都不会实现了。听我说——你身边这位女士花了三年时间,只为了能再次走路和讲话。”她伸出手温柔地摸着他的脸颊,“迈克,”她的叹息中透着欢快,“我想做我们一直梦想着共同完成的所有事。”

“有时我们的梦想也会发生改变,”他说道,“或者我该说……交换梦想。”

“好吧。你有什么想法?”

“那个,就像你知道的,我之前在西班牙,”他说得很慢,“但不是为了拍电影。”

“电视剧,”她说道,“是电视剧!对吧?”

他看向车窗外,字斟句酌地说:“我做出了一些很棒的人生改变,是我做过的最好的决定。我为你准备了一些大惊喜。今晚你将会——”

她打断了他:“哦,迈克,不要吧,今晚不要什么惊喜,就我们俩和香槟酒。你不知道,月复一月,我一直梦想着和你待在广场饭店我们那间套房里,看着窗外的那座公园,看看我以前的那座许愿山,举杯敬——”

“你愿意住皮埃尔酒店 吗?”

“广场饭店怎么了?”

“林赛市长把它送给那些人傻钱多的了。”

她微微一笑,但他看出了她眼里的失望。“风景几乎是一样的,”他说得很快,“但恐怕许愿山就别想了,现在那儿全是醉汉和瘾君子。还有几条大狗把它当成了厕所。现在人人都养大狗了,不是当宠物,而是为了保护自己。”他知道他的话太多了。他停下话头儿,盯着越来越近的天际线,烟雾氤氲之中,建筑的高低不平勾勒出一种美。方形的小窗子里,一盏盏灯亮了起来……这就是纽约的夜晚。

然后,天际线消失了,他们的车子融入了纽约的滚滚车流。车开过十六街的时候,迈克吩咐司机:“在布鲁明戴尔百货对街的烟铺门口停一下。”他们靠边停了车,司机还没来得及下车,迈克就跳出了车子。“我的烟抽完了,”他转头对司机说,“这儿不能并线停车。带着韦恩小姐转过这条街。到时候我就出来了。”

车子转过这条街时,他正站在街角。他钻进车子,点起一支烟。突然,他仿佛刚想起来,把烟盒递了过来:“你抽吗?”

“不,我不抽。但是你完了吗?”

“我完什么?”

“打电话。”

“打什么电话?”

她笑了起来:“哎呀,迈克……这辆车的吧台区有一整条香烟呢。”

他的下巴绷紧了:“好吧……那你猜猜我打了个什么电话?”

她把胳膊塞进他的臂弯:“预订鱼子酱和香槟酒呀。我看你的表情就知道你忘了。”

他叹了口气:“也许我忘了很多事。”

她用手指按住他的嘴唇:“只告诉我一件事。关于电话的事,我猜对了没有?”

“没错,你猜对了。”

她声音轻柔地说:“迈克,那你就什么都没忘。”

她睁开眼睛,以为自己还在那家诊所。但房间里的昏黑让她感到陌生,家具昏暗的样子也跟诊所里的不一样。随后,她清醒了过来,想起她是在皮埃尔酒店,在她的新卧室里。她打开床头柜上的台灯。现在是半夜,这意味着她只睡了两个小时。她伸了个懒腰,环顾着这间卧室。这儿真漂亮,一点也不像是酒店的卧室。整间套房的装饰非常奢华,面积很大,比迈克住过的所有地方都大。迈克解释过,这家酒店属于联合公寓,有人转租了他们的套房。这间套房的主人肯定很有品位。她到这儿的时候,发现客厅布置得特别漂亮。室内烛光闪动,鱼子酱摆好了,香槟酒也冰镇上了。从高处望下去,公园如天鹅绒般,一片柔黑。他们向彼此敬着酒,吃着鱼子酱……才喝了一杯香槟,她就突然感觉昏昏欲睡了。他立刻注意到了:“宝贝,现在这儿只有九点,但是按瑞士时间,已经是凌晨两三点了。你快去睡觉吧,我出去走走……买份报纸……看看电视,也会早点睡的。”

“但我们还没谈过你……你在做什么……或者任何事。”

“明天,”他的声音很坚决,“我们九点在客厅见,一起吃早餐,我们有很多话要说。”

“可是迈克——”

“明天谈。”又来了,他的声音里透露出一种古怪的感觉,他以前从没像这样古怪、僵硬地斩断话头儿,那感觉和之前他们在大堂里发现有摄影师偷拍他们时一样。那是个年轻男人,看起来是个好人。他跟着他们走到了电梯口,说道:“和我说说吧,韦恩先生,你女儿有何感想,作为——”

但他没能说完他的问题。迈克·韦恩把詹纽瑞推进电梯,不耐烦地说:“滚开,我没时间应付什么偷袭采访。”

现在,她想起了这个小意外。整件事都太不像是她父亲的所为了。对他来说,宣传一直是一种生活方式。她九岁时就和他一起登上过一本全国杂志的封面。她对大堂里那个年轻人感到非常抱歉。

她问她父亲这件事的时候,他耸了耸肩:“也许是罗马改变了我。我不喜欢那些未经许可乱拍照的家伙——这些照片可能流落到任何地方,流落到任何廉价杂志上。我完全支持为授权采访提供照片,或者摆好姿势让摄影师为采访拍几张照片,但我不喜欢他们从阴暗的角落里跳出来偷拍我。”

“可他一直在大堂里等我们。他看上去是个好人。”

“这事你别管了。”(又来了,又是那种冷酷无情、斩断话头儿的语气。)随后,他打开了香槟酒。她举杯敬酒,说道:“敬我们俩。”他却摇摇头:“不……敬你。这一刻是属于你的,我在这儿只是为了见证你拥有此刻。”

她躺在昏黑的卧室里。还有一整夜呢,她应该尝试重新入睡。可她特别清醒,还口渴。她吃完鱼子酱总是会口渴。她溜下床,走进盥洗室。自来水温吞吞的,她决定不喝了,回床上睡觉。她旋转着床旁收音机的拨盘,转到了唱片频道。她刚有了些蒙眬的睡意,这时收音机里插播起了广告,一位热情的播音员开始推销一款新的健怡可乐。播音员叫卖那罐见鬼的可乐的语气——突然,她必须喝一杯冰水!

她下了床。这间套房里有一间大厨房,她应该能找到一些冰块……她朝门口走去,然后停下了。她没有睡袍!她只穿着那条又薄又透的短睡裙。她小心地打开卧室门,喊道:“爸爸?”

客厅空无一人。她蹑手蹑脚地走出去。她看了看昏暗的饭厅……巨大的休息室……厨房外的长走廊,迈克说过那边是用人的住处。但整个公寓空无一人。她走到他的卧室门前,敲了敲门。然后她打开了门,没有人。有那么一秒钟,她想起了罗马……还有梅尔芭。但他不会这么做的,不会在她回家第一晚这么对她的。他可能出去散步了,可能遇到了几位朋友。她走进厨房,冰箱里塞满了可乐、七喜、姜汁汽水,还有所有品牌的无糖健怡苏打水。她拿出一听可乐,倒进玻璃杯里。然后她踱进客厅,站在窗边盯着外面的公园看。点点灯光一闪一闪的,看起来像圣诞树。很难相信,在这样温柔的黑夜里,有什么可害怕的。

这时,她听见门响了。她父亲正将钥匙塞进门锁里。她的第一反应是跑过去迎接他。她低头看看自己的睡裙,买一条这么透又这么短的睡裙真是太荒唐了。但在诊所穿了三年的法兰绒睡衣后,这条透明睡裙是一个象征,象征着身体健康……还有离开医院。好吧,她最好告诉他闭上眼睛,然后借给她一件睡袍。

门开了,她听见了女人的声音。天哪……他有客人。她惊惶地看着长长的客厅。如果她试图回到自己的卧室,她就得穿过门厅,和他们碰个正着。最近的门是通往他的卧室的。她冲进去的一瞬间,他们进了客厅。他的卧室里漆黑一片。天哪……灯在哪儿?她摸索着墙面,寻找着电灯开关。

“迈克,这也太荒唐了吧,我还得偷偷地溜进来,”女人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在使性子,“毕竟,她也不是个孩子了。”

“迪伊(Dee)——”他的声音坚决,却带着哄劝的语气,“你得理解。三年来她一直期待着以她想要的方式度过回家的第一个晚上。”

那女人叹了口气:“但你想想我是什么感受,我费了那么大的力气弄到最好的鱼子酱和你需要的香槟酒,你却打电话来让我离开公寓。今晚本该是我认识詹纽瑞的机会。结果呢,我像个合声部小女孩一样被打发走了。谢天谢地,我逮到了大卫陪我。我们俩在雪利酒吧里坐了几个小时。我敢肯定,我是把他从某个年轻漂亮的小东西身边拽来的——”

“到这儿来。”迈克温柔地说。

一阵安静,詹纽瑞知道他正在亲吻那个女人。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她不该就这么在黑暗中站着,听着这些。要是她有件睡袍就好了。

她父亲温柔地开了口:“詹纽瑞和我明天要一起吃早餐。我想和她长谈一次,然后你们俩再见面。但相信我,我是对的……今晚就该按我说的这么办。”

“可是迈克——”

“别可是了。来吧,我们已经浪费了太多时间了。”

那女人笑了:“迈克,你把我的发型都弄乱了。你能发发好心,帮我拿下钱包吗……我把它忘在走廊旁边的桌子上了。”

詹纽瑞一动不动地站着。他们要进卧室了!门开了,女人拨动了墙上的开关,房间突然亮了起来。那一瞬间,她们俩都盯着对方。不知道为什么,詹纽瑞觉得她看起来奇怪地眼熟。她高挑纤瘦,头发有几丝挑染了,皮肤惊人地漂亮。女人先反应了过来,喊着:“迈克……快到这儿来。我们好像有客人。”

詹纽瑞没有动。她不喜欢女人脸上那种揶揄的笑容,仿佛她已经完全掌握了情况,下一步行动也全都计划好了。

迈克的第一反应是惊讶。跟着,他眼睛里出现了一种她从未见过的神色——恼火。他开了口,声音冷冰冰的:“詹纽瑞,你在这儿鬼鬼祟祟的做什么?”

“我……我本来想喝可乐——”她指指客厅的方向,她把饮料留在那儿了。

“但你在这里做什么……也没开灯……也没喝可乐?”女人问道。

詹纽瑞看向她父亲,等着他来结束这可怕的一幕。但他站在那女人身边,正在等她的回答。

她的喉咙发干。“我听见门响了……和你们说话的声音……”她强迫自己把话说完,“我没有睡袍,所以就藏到这里了。”

他们俩这才注意到她那条薄薄的睡裙。她父亲快步走进浴室,拿了一件他的睡袍回来。他看都没看就把睡袍丢给了她。她挣扎着穿上朝门走去。那女人声音温柔地喊道:“等一下,詹纽瑞。迈克,你不能不介绍一下就这么让你女儿走了。”

詹纽瑞背对着他们站着,等着她发话。

“詹纽瑞——”他父亲的声音似乎突然变得很疲惫,“这位是迪伊。”

詹纽瑞强迫自己朝着女人的方向轻轻点了点头。

“哦,得了吧,迈克,”女人挽起他的臂弯,“这可真算不上合适的介绍。”

迈克看着他的女儿,平静地说:“詹纽瑞……迪伊是我妻子。我们上周结婚了。”

她听见自己向他们表示祝贺。她感觉双腿无比沉重,但不知怎么,她还是设法走出了那个房间……穿过客厅,回到了她自己的卧室,那个安全地带。这时候,她的膝盖开始发抖……她冲进浴室,吐得天昏地暗。 YP9L4tgEzwPMoO1XzHX0Ht3mw9dVzFr4IGn51ctCIC+sdfnxVc8lRHKNv6g2sPJ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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