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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IBC的所有人来说,这只是个再寻常不过的星期一上午。每位高管的办公桌上照例摆着各自的“评分”(尼尔森的每周收视评级 )。十点钟,第一场骚动开始了。它来自一条简单的信息:“请丹顿·米勒于十点半到格雷戈里·奥斯汀办公室。”这条信息由奥斯汀的私人秘书发给丹顿·米勒的私人秘书苏西·摩根。苏西匆忙地写下便笺,放在了米勒先生的办公桌上,边上正是他的“评分”,然后她去了化妆间。她经过秘书们的工位,她们全都在全神贯注地工作,打字机从九点半起就“咔嚓咔嚓”地响个不停。戴着墨镜、顶着素颜的“高层们”(高管们的私人秘书)十点到就行。她们打卡签到,跟各自的老板打个照面,然后冲向化妆间,二十分钟后再出现时便俨然一张明星脸了。其中有个“高层”尤其上进,直接在桌上摆了一面大放大镜。

苏西到化妆间时里面已经挤满了人。她一边刷着睫毛膏,一边漫不经心地贡献几句八卦。格雷戈里·奥斯汀派人去找丹顿·米勒啦!第一个离开化妆间的女孩儿首先把苏西的小道消息传给了法务部的朋友。不出六分钟,消息传遍了整栋大楼。

消息传到宣传部时,埃塞尔·埃文斯正在打字。她迫不及待地想见苏西了解所有细节,等不了电梯了!她直下四层楼梯,径直冲进十六楼的化妆间,上气不接下气。埃塞尔到的时候,化妆间只剩苏西一人,她正在添上最后一笔口红。

“听说你老板去领离职单了?”她问。

苏西抹完口红,拿起梳子梳刘海时才想起埃塞尔在眼巴巴地等着答案。她竭力用最淡定的语气回答:“每周一谣言,你还没听够呢?”

埃塞尔眯起眼睛:“这回可是听得真真儿的。格雷戈里每周四找部门负责人开会。而星期一早上找丹 ——谁都知道,这准没好事儿。”

苏西突然犯了愁:“你们那儿都这么觉得?”

这下埃塞尔满意多了。终于得到了回应。她靠在墙上点了支烟:“千真万确。评分多少,你看着没?”

苏西干脆把头发往后一梳,还梳什么刘海!埃塞尔·埃文斯真是烦死人了。不过,要是丹顿·米勒真被开了,自己的工作就不保了!她得打听打听风声了。她只知道丹顿的工作取决于收视率的增减,却从没想过格雷戈里·奥斯汀的突然传唤可能意味着灭顶之灾。刚才在化妆间她本是想借此证明丹身居要位。这下她开始慌了,但自己可得拿稳腔调,埃塞尔·埃文斯不过是个宣传部的妞儿,自己可是丹顿·米勒的私人秘书!她镇定地说:“是的,埃塞尔,我看到了。不过新闻部的收视最惨,新闻部总裁是摩根·怀特,该发愁的人是他,不是丹顿·米勒。”

埃塞尔笑了:“摩根·怀特是奥斯汀的亲戚,谁撬得动他。你男人才有麻烦呢。”

苏西脸红了,她确实跟丹约会过,但两人的关系仅限于临时在“21”吃顿晚餐或者去百老汇看场音乐剧。她暗暗盼望发生点儿什么,但直到目前为止,他最多只送她回家,在门口轻吻一下额头。只是大家都以为她是“他的妞儿”,连百老汇的报纸都报道他们俩。她喜欢这种误会——有效地为自己在秘书中提高了威望。

埃塞尔耸耸肩:“行吧,我只是给你通个风报个信。你做点儿陪他熬过艰难一晚的心理准备吧。他要是真被炒了,肯定得大喝一通。”

都说丹喝酒喝得凶,但他向来最多只喝两杯马提尼,她也从没见他发过愁。她看着埃塞尔,轻轻一笑:“用不着替丹操心。哪怕不在这儿干,他也不愁工作。”

“科林·蔡斯‘退休’时你还没来吧。问他往后有什么打算,他说:‘好比你是一艘飞艇的舰长,一旦飞艇爆炸,舰长就算不死也完了。毕竟,飞艇就只有那么多。’”埃塞尔就等着说这句话呢,她又补充道,“坐在赫斯特湖畔,盼望着另一艘飞艇,想来很冷很寂寞吧。”

苏西笑了:“丹不会去赫斯特湖的。”

“亲爱的,没有飞艇的地方都叫赫斯特湖。科林·蔡斯到现在还每天去‘21’或‘殖民地’吃三个小时的午餐,然后去‘路易与阿尔蒙德’(Louis and Armand's)喝鸡尾酒。”

苏西对着镜子研究自己的头发。埃塞尔放弃了:“好吧,总之劝你淡定点儿。丹总不会是被他请去共进午餐了。这回真的麻烦了。”

又剩苏西一人站在化妆间里。她担心丹,但更担心自己:要是来个新总裁,肯定会带着他自己的秘书。绝对不能被打回“工位”!得另谋出路……

妈呀,她才花掉了整整一周的薪水买了条新裙子,还打算下个月穿它跟丹去参加艾美奖颁奖礼呢。她开始怕了,她看到收视率了,全完了。新闻部最烂,但埃塞尔说得对——摩根·怀特是奥斯汀家的亲戚,奥斯汀肯定会拿丹顿开刀。是了,今早,自己把留言条放到他桌上的时候,他表面上虽波澜不惊,但谁知道呢。在电视界摸爬滚打多年,他早已习得一种猫式微笑,永远一副“一切尽在掌握”的样子。

其实丹焦虑得要死,一看到收视率他便感到大难临头。等苏西把便条递到面前时,他感到胃里的血液在回流。他很爱这份充满刺激的工作,然而,他一面陶醉于权力,一面越发害怕失败。一旦把工作置于最重要的地位你就输不起了。其他广播公司的总裁或许输得起,毕竟他们又不为格雷戈里·奥斯汀这种疯子工作。后者自比伯纳德·巴鲁克(Bernard Baruch) 和大卫·梅里克(David Merrick) 的结合体。这是什么意思呢?就是你不可能比格雷戈里更厉害,除非你是罗伯特·萨尔诺夫(Robert Sarnoff) 或者是威廉·佩利(William Paley)

10:27,他离开办公室走向电梯。他望向走廊尽头,那扇气派的胡桃木门上镶着金字:“摩根·怀特”。那里风平浪静。当然了,摩根安全得很。格雷戈里·奥斯汀选了自己——小丹顿·米勒作替罪羔羊。

他向电梯工和气地点点头,电梯迅速载他到了顶楼。格雷戈里·奥斯汀的秘书喊到他的名字时他依旧保持着平静的微笑。她回以微笑示意请进。真羡慕她呀,安然稳坐这装修明快的开间。

他走进宽敞的会客室。格雷戈里通常在这里迎接贵客、大赞助商或广告公司总裁,他们得掏好几百万美元买IBC的直播广告位。会客室的另一头是会议室和格雷戈里豪华的办公室里间。

要是格雷戈里想炒他鱿鱼,应该会在这里速战速决才对吧。可他人呢?难道说事情没那么坏?但是格雷戈里为什么让他干等着?这也可能是个不妙的信号。

他坐在皮沙发上闷闷不乐地盯着美国早期风格的精致家具。他瞥了一眼自己登喜路西服裤上整齐的折痕。天啊——此刻,他,丹顿·米勒,是电视部总裁,而五分钟后他或将失业。

他拿出烟盒。尽管口腔溃疡一阵刺痛提出了警告,但他还是拿出了烟,轻轻地摆在烟盒上。过来前本该吃片镇静剂。昨晚怎么破戒喝了酒。该死的,还有一大堆破事儿没办!他打量着烟盒。选它的时候慎之又慎:300美元,黑色幼体鳄鱼皮,镶18K金。这价格可以买只纯金的,但那不符合他低调奢华的人设——黑西装、黑领带、白衬衫。他有十二套黑色西装,五十条黑色领带,全部一模一样。每条领带的衬里都编了码以便每天轮换。一套黑色西装让生活变得很简单:适合上班;如果有重要的饭局也照样不失体面。烟盒是个很好的道具,需要快速做决定的时候,他就可以伸手去掏烟盒挑一支烟,用它敲着烟盒,拖延时间,抓紧思考,而且它还可以替代抠手指、咬指甲和其他神经质的小动作。

手心开始出汗了。他不想丢掉这份工作!地位即权力!离开这里他将无处可去,除了公司退休总裁们的天堂——能够让他吃上四个小时马提尼酒午餐的“21”。

他凝视窗外,一汪阳光正温暖着这片土地,春天近了。等到了春天,这张沙发还会在这儿,格雷戈里的助理也会在这儿。可他不会在这儿了。他突然体会到了死刑犯走到电椅前看见那些行刑目击者时的心情。他深吸一口气,仿佛在品味余生的每一秒钟;似乎再过几秒,他的生命就告终了。豪华办公室、海边度假、比弗利山庄酒店的独栋别墅、女人们……他走回沙发前坐下。他并不是虔诚的基督徒,但他稍稍祈祷了一下——发了个小誓——要是今天没被解雇,自己一定会做出改变。他一定会让收视率上升,要是非得抄其他广播公司的节目,他也认了。他愿意每天24小时连轴转。他还会少喝酒、少泡妞。他一定会信守承诺的。先前不就信守了午餐不喝酒的诺言吗?当时做这个决定是因为目睹了莱斯特·马克的崩溃场面。莱斯特曾是一家知名广告公司的总裁。丹每天吃午饭时,看着他从两杯马提尼变成四杯,再到五杯。马提尼可以提升你的信心,但也会让你口无遮拦。他看着莱斯特从一家广告公司的总裁变成了一家小公司的副总裁,然后失业,最后沦为一个全职酒鬼。

丹坚信中午喝酒是电视业里最严重的失职行为。因此,他白天严格禁酒,下班后再好好放纵一下。不过这一年来,下班后他确实有点儿过分了。或许这也是他约苏西·摩根的原因(然而这又违背了他的另一条原则:社交是社交,工作是工作)。苏西太小了,他必须坚持有所不为,所以跟她约会时他能借以保持绝对清醒。何况,他也应付不来二十三岁的女孩儿:她们的脸上分明写着“恨嫁”几个字。睡个妓女,哪怕打个飞机岂不更安全。苏西这种女孩儿适合装点门面。要是能保住工作,他宁可再不去嫖娼,宁可每周花上好几晚待在家里看那个该死的方盒子,看比赛,分析IBC落后的原因,做出观众们真正爱看的节目。天哪,谁知道那得是什么?连观众自己都不知道。

沉重的门开了,格雷戈里·奥斯汀走了进来。丹迅速跳了起来。格雷戈里正拿着收视排名,他把纸递给丹并示意他坐下。丹认真读了一遍,仿佛第一次看到这张单子。他用余光看着格雷戈里在房间里来回踱步。他哪儿来的精力?他比丹大十岁,但走起路来依旧风风火火。奥斯汀个子不高,而丹身高约1.8米,比他高好几厘米。连朱迪思有时穿上高跟鞋也显得比格雷戈里高。然而,他浑身散发着一股男子气概和一股冲劲儿:他一头红发,晒得黝黑的手上布满雀斑,腹部平坦,动作敏捷,脸上不时浮出捉摸不透的微笑。据传,他曾在好莱坞女明星中来去自如,直到遇见朱迪思。自那之后,别的女人都成了浮云。

“你对这收视率有什么想法?”格雷戈里突然发问。

丹一脸愁容。

“有没有发现什么特别的点?”

丹拿出烟盒,点了支烟。

格雷戈里也拿了一支,但没让丹给自己点烟。“戒了一周了,”他解释道,“烟瘾上来了,就这么叼在嘴里。挺管用的,你可以试试,丹。”

丹点了烟,慢慢地吐气。他再次向冥冥之中负责守护广播电视公司总裁的神明起誓,只要能让自己完好地走出这个房间,他绝对戒烟。

格雷戈里俯身过去,那只长着金红色茸毛的有力的手指向新闻类收视率。

“我们是垫底。”丹说,好像才发现似的。

“还有呢?”

溃疡又疼了。丹一直盯着排名倒数后十的两档综艺,都是他推荐过的。但他强迫自己用无辜、不解的眼神看着格雷戈里。

格雷戈里·奥斯汀不耐烦地敲着那一页纸:“看看地方台的新闻节目!不仅收视稳定,有时还赢了CBS、ABC和NBC 。知道为什么吗?它们全是一个叫罗宾·斯通的家伙做的!”

“我注意他好一阵儿了,相当出色。”丹撒谎了。他从没见过这个人,也没看过晚十一点的IBC新闻。那会儿他要么喝醉睡着了,要么换台到NBC等着看他们的《今夜秀》(Tonight)。

“这个月,我每晚都看他的节目,”格雷戈里说,“我太太说他很棒。男人看哪个台的新闻都是女人说了算。别的节目不知道,但新闻节目肯定都是女人选的,因为每个台的新闻内容大同小异——只是主播的区别。我把罗宾·斯通从地方台调出来了,我打算让他和吉姆·博尔特一起做我们七点档的电视节目。”

“为什么还留着吉姆?”

“他的合约还没到期。而且我不会让罗宾·斯通在那儿做太久,我对他另有安排。这个人很可能成为下一个默罗、克朗凯特、亨特利或布林克利 。好好用他,靠他打造七点档的辉煌。今年夏天一过,他就会家喻户晓。他将成为咱们在全国代表大会上的中坚力量。我们得打造一支强有力的新闻团队,唯一的办法就是做出特色,罗宾·斯通就是我们的特色。”

“应该能行。”丹慢慢地说。他好奇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新闻是摩根·怀特的阵地。

格雷戈里好像猜到了他在想什么,说:“摩根·怀特得说拜拜了。”他平静得不带任何感情。

丹默不作声。这转折简直太惊人了,为什么格雷戈里要跟他说这个秘密,格雷戈里素来拒人千里。

“那谁接替摩根?”

格雷戈里盯着他看:“我刚才的话都白说了?我说得还不够明白吗?我不希望罗宾·斯通只做个主播,我要他领导整个部门。”

“这个决策很英明。”丹的位置保住了,如释重负。

“但我不能炒摩根鱿鱼,得让他主动请辞。”

丹点点头,还是不敢说话。

“摩根毫无天分,但他很自大。这招在我家很吃得开,他跟我太太是表兄妹——家人很重要,但自大会损害生意。但我又很爱家人。所以,你回头给摩根发一份通知,告诉他你已经聘请罗宾·斯通担任新闻部主管。”

“新闻部主管?”

“并没有这样的职位或者头衔,我临时编造的。摩根肯定也不明白这是什么玩意儿。等他来找你,你就说这岗位是为罗宾·斯通专设的,为了提高节目收视率。罗宾·斯通可以在新闻部行使任何权力,他只需要直接向你汇报。明白了吗?”

丹若有所思地点着头:“摩根肯定不满我干涉他部门的业务。”

“别打岔,还没说完。你作为电视部总裁,有权对任何部门提议进行改革。”

丹笑了:“建议,而不是执行。”

“别咬文嚼字了。摩根肯定又会来找我,到时候我就装作惊讶的样子说你确实有权任用新员工。”

“万一摩根不辞职呢?”

“他会的,”格雷戈里说,“我打包票。”

说完,格雷戈里把没点过的香烟扔到了一边。丹站了起来,会面结束了,他逃过一劫。他满怀着全新的安全感离开了办公室,他的工作暂时安全了。格雷戈里想用他当打手把摩根赶走。这一来会给自己在业内提升多少威望,他不由得头晕目眩。谁不清楚摩根和格雷戈里·奥斯汀的关系,而现在,他,小丹顿·米勒,即将宣布自己任命罗宾·斯通为新闻部主管。坊间会以为自己的权力大到足以开掉摩根·怀特,而格雷戈里·奥斯汀只是袖手旁观并认同自己的做法!到时候就会传开:“小丹顿·米勒竟然有自主权。”

他用发颤的手给摩根·怀特写通知,反复写了好几稿,最后不得不口述给苏西让她写下来。他倒是很好奇她把这消息传遍大楼得花多久。他靠在椅背上,伸手摸烟,正准备点,突然想起刚发过的誓,便直接把烟丢进了纸篓。

他起身站在窗口凝视着外面的世界——阳光明媚,碧空如洗。春天来了,他喜气洋洋地迎接它的到来。

摩根·怀特冲进他的办公室时,他平静地转过身。

“你搞什么呢?”摩根暴跳如雷。

“先坐,摩根……”丹伸手拿烟盒,登时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啪”的一声打开了。万能的神啊,都到这时候了,就让我抽一根吧! W47omhXHmswuXcoKWD95kP84WI/voWY+Ufr09Nw8VbAuoUBwceEg1gUj2L9sGzq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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