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九点钟,她站在广场饭店门前的台阶上,只穿了一条亚麻裙,瑟瑟发抖。将裙子背面扣起来的夹子“咔嗒”掉地。造型师冲上前替她重新整理好衣服,摄影师争分夺秒趁机换了相机胶卷,发型师眼疾手快举起发胶为她拢好碎发——拍摄继续。路人好奇地围过来,饶有兴致地打量这位美人——三月凛冽的寒风中,这位名模只穿了一件轻薄的夏装。让这幅景象显得更突兀的是中央公园的小山丘上还残留着的未化的积雪,这不免让人联想起不久前那场暴风雪,真是冷极了。想到这儿,人们舒坦地裹紧冬衣,不再艳羡眼前这位光彩夺目的生灵,虽然她一上午挣的钱就赛过他们一周挣得的。
阿曼达冻坏了,但她对围观者们毫不在意。她正在想罗宾·斯通。这招向来管用,尤其是在他们俩共度良宵之后。
然而这天早上,想念并不奏效。昨晚她并没有和罗宾度过美好的一夜,对方放了她鸽子。这周他有两场演讲,星期六那场在巴尔的摩,星期日是在费城的一场晚宴上。“七点演讲,我十点前赶回纽约,”他当时是这么说的,“回来后我们去兰瑟酒吧吃汉堡。”结果她带着妆干等到凌晨两点,对方却连个电话都没有。
摄影师收工了。助理及时给阿曼达递上外套和咖啡。回到酒店后,她窝在大堂的大扶手椅里,小口小口地喝着咖啡,这才感到冰冻的血液渐渐融化了——活过来了——好在剩下的镜头都在室内拍。
喝完咖啡,她走进自己的套房,拍摄用的东西堆满了屋,衣服整整齐齐地挂成一列。造型师帮她褪下亚麻裙,换上夏季居家裤。她拨了拨胸垫,理了理妆发。梳子梳过她柔软的蜜色头发,静电噼啪作响。她将昨天洗过的头发打理成蓬松的长发,还按罗宾喜欢的样子披着。今天下午“恒妆”(Always Cosmetics)有个三小时的通告,估计到时候她的发型得重做了。杰瑞·莫斯喜欢她梳高马尾,他认为这种形象更能凸显产品的质感。
十一点,她去卫生间换好私服,从洗漱包里掏出牙刷和牙膏,一上一下地刷着。一会儿要去给恒妆的唇膏夏季系列拍广告。感谢天赐的牙齿,感谢天赐的秀发,还有天赐的脸蛋。她的腿也美,臀部小巧,身材高挑。老天如此厚待她,但唯独漏了一处——她懊悔地看着胸罩里的棉垫,想象着每个看过自己模特照的女人:女工、家庭主妇,胖女人、脚踝粗的女人——她们都有胸,还拥有得那么顺理成章。可自己平得像个男孩子。
矛盾的是,平胸是顶尖模特的标配,但在生活中绝不是什么好事儿。阿曼达还记得十二岁时的沮丧心情。那会儿,大多数女同学都开始隆起小“鼓包”。她向罗丝阿姨求助,阿姨忍俊不禁:“它们会长大的,宝贝,到时候可别嫌它们太大哟,就跟阿姨似的!”
可它们根本没变大。等到了十四岁,罗丝姨妈说:“宝贝,上帝给了你美丽的脸蛋和一颗善良的心。况且,比起脸蛋和身体,更重要的是那个男人只是因为爱你而爱你。”
那时阿曼达正在厨房里,罗丝阿姨的那番话又直白又在理。可谁料想有朝一日她去了纽约,打交道的那些人恰恰与阿姨当年说的那种人相反。
就说那个歌星——只有这种时候,她才会想起比利。相识时,她刚满十八,模特事业刚刚起步。高中时她就听他的歌;更早些,十二岁的她为了去他的粉丝见面会在影院排了整整两小时的队。所以后来在派对上遇见他,她简直像在做梦。更不可思议的是,他看上了自己。比利给记者们的说法是“一场浪漫的邂逅!”。从那一夜起,她就成了他的随行人员,过起了从未有过的生活——夜店开幕,全天候待命的司机,乌泱泱的一帮随从,作曲人、经纪人、音乐代理、媒体宣传。尽管她名不见经传,但大家都拿她当自己人。扑面而来的疯狂示爱和提及自己的大篇报道让她眼花缭乱。镜头前,他握着她的手,轻吻她的面庞。到了第五个晚上,他们俩在酒店套房迎来了独处。
她从没住过华尔道夫大厦酒店(Waldorf Towers)的豪华套房——那会儿她还住在巴比松女士旅馆。此时置身硕大的房间,她怔怔地望着那些鲜花和酒瓶。他吻了吻她,解了领带,示意去卧室,她顺从地跟过去。他脱下衬衫,裤链一拉。“来吧,宝贝,脱了。”他说。
她慢慢地脱下衣服,只剩下内裤和胸罩,一阵恐慌在全身蔓延开来。他走过来,吻着她的嘴唇、脖子、肩膀,手指探着胸罩,一解,甩在了地板上。他退后一步,难掩失望。
“妈呀,宝贝,快穿回去吧。”他低头看了看自己,乐了,“瞧,把我小弟弟都吓趴了。”
她穿上内衣,然后把别的衣服也穿了回去,匆匆逃出房间。第二天,他疯狂送花,打电话狂轰滥炸,到处找她。她心软了,与他一起度过了三周美妙的时光。他们还是上床了,但她一直戴着胸罩。
三周后,歌星回到加州,之后再也没联系过她。离别前,他托人送来一件貂皮大衣好让自己良心稍安。她还记得他发现自己是处女时一脸的惊讶。
在报纸上的频繁曝光倒是为阿曼达带来了尼克·朗沃思经纪公司的合约。模特生涯就此开启。起初,她的时薪只有25美元,而五年后的今天,她已跻身国内顶尖模特前十,时薪60美元起。尼克·朗沃思让她多看时尚杂志、学穿衣、练猫步。她已经从巴比松搬到了东区的高档公寓,在那里独自度过了许多个日日夜夜。她买了电视机,养了一只暹罗猫,专心工作,研习杂志……
一场慈善舞会将罗宾·斯通送进了她的生活。她和另外五位名模受邀去华尔道夫大厦酒店给那场慈善舞会走秀。当晚的入场券就要价100美元。走秀环节正式开始前,按惯例少不了歌舞和其他演出。现场名流云集。不过,这场舞会比其他类似的慈善晚会更不容小视:它的委员会主席是格雷戈里·奥斯汀夫人。因此,这场舞会不仅登上了各大报纸,还由国际广播公司(International Broadcast,IBC)旗下的当地电视台进行了报道。这完全不奇怪,谁叫这公司的老板就是奥斯汀先生呢。
华尔道夫大宴会厅人山人海。阿曼达和几位模特都受到了“付费嘉宾”的礼遇,因为她们也“付出”了宝贵的时间。她和其他五位姑娘被安排在一桌享用晚餐,IBC还为她们配了六位经理作陪。这些人很有魅力,但也很无趣。一开始,他们聊得还挺有意思的,渐渐地就自顾自讨论起收视率和节目禁令来。阿曼达心不在焉地听着。她偷瞟着格雷戈里·奥斯汀太太和她的闺密们坐的那桌。她认出了朱迪思·奥斯汀,之前报纸上见过她的照片。她暗喜自己的发色同她如出一辙。阿曼达估计这位夫人约莫四十岁,她好美——身材娇小,优雅又低调。阿曼达刚学穿衣那会儿,模仿的正是奥斯汀夫人这样的女人——当然了,她还是买不起她们的高定服装,但她可以穿仿品。
餐毕,她去化妆间准备走秀。IBC的摄像机已就绪,晚上十一点将在当地新闻台准时直播。她和其他模特一起坐着,突然有人轻轻敲门。罗宾·斯通进来了。
女孩儿们纷纷自报家门。轮到她时,她只说“阿曼达”。对方一边记,一边等着下一句。她笑笑:“就叫阿曼达——没了。”两人目光相遇,他也笑了。这之后,她看着他在房间里穿梭,记下其他女孩儿的名字。他很高,她喜欢他走路的姿态。她常看哥伦比亚广播公司的节目和深夜电影,偶尔在换台的空当打眼看见过几次这男的。她还隐约记得他曾作为报媒记者得过普利策奖。他做电视节目可真是屈才。他长着一头乌黑浓密的头发,刚有些许灰白的痕迹。还有他的那双眼睛——突然,他的眼睛捕获了她的凝视,也盯着她,好像正在细细琢磨、品鉴她。然后他温和地一笑,转身离开了房间。
阿曼达猜他的夫人应该也是奥斯汀夫人那样的。走秀快结束的时候,她甚至发现台下有两个小孩儿简直跟他长得一模一样。
还没等她换装,他来敲门了。“你好啊,无名小姐,”他笑道,“有没有无名先生等你回家?没有的话,可否和我小酌一杯?”然后她就跟着罗宾去了P.J.酒吧点了杯可乐,讶异地看着他喝下五杯伏特加却毫无醉意。不消多说,她自然跟着他回家了。一切尽在他的掌控之中。一切不言而喻,且双方都心知肚明。
她像是被催了眠,毫无戒备地跟他进了家门。她在他面前宽衣解带,一时忘了担心自己的平胸。见她捂着胸罩犹豫不定,他走上前替她脱下。
“失望吗?”她问。
他把加厚的胸罩丢在一边:“又不是奶牛,要什么大胸!”然后,他搂住她,俯身轻吻她的胸。从来没有人这样对她。她搂着他的脑袋,战栗着……
第一天晚上,他轻柔地、安静地与她相交。两人最后都汗津津的,疲惫无力。他把她抱在怀里。“要不要做我的女朋友?”他问。她更加用力地回抱作为回应。他搂着她,清澈的蓝眼睛认真看着她。他现出迷人的微笑,但眼神无比严肃:“彼此不提条件,不做承诺,不问问题。做得到吗?”
她默默地点了点头。然后他搂住她,再次一番云雨。这一次,他又粗暴又温柔。他们终于躺倒在床上了,筋疲力尽却心满意足。她瞥了一眼床头柜上的闹钟,三点了!她跳下床。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你去哪儿?!”
“回家。”
他一拧她的手腕,她疼得叫出了声。他说:“跟我睡就得留下过夜,给我待着!不准走!”
“可我真得走了。我还穿着昨天的礼服呢!”
他一言不发地松开手,起身穿衣服:“那就去你那儿睡。”
她笑了:“你是不是不敢一个人睡觉啊?”
他的眼睛变得黑魆魆的:“说什么呢!我当然敢一个人睡。但是和姑娘上床,就得一起过夜!”
他们一起去了她家,他又和她做了一次。她在他怀里酣然入梦,心中狂喜。她多么同情这个世上其他的女人,她们永远没机会见识罗宾·斯通了。
三个月过去了,连她的暹罗猫鼻涕虫也接受了罗宾。它喜欢靠在他的脚边安睡。
罗宾收入不高,常趁周末外出做演讲赚点儿外快。阿曼达不在乎他没带自己去“殖民地”或者“21”。她喜欢罗宾常去的“P.J.”“兰瑟”或者“意大利短笛”这些酒吧,也喜欢看双片连映 。她也拼命学习,试着搞懂民主党和共和党的区别。有时她在兰瑟酒吧坐上几个小时,听罗宾和杰瑞·莫斯谈论时政。杰瑞家住格林尼治,他的公司代理美妆品牌“恒妆”。罗宾和杰瑞的私交也帮她拓展了业务版图,进军了美妆行业。
她站在广场饭店的卫生间镜前,套上羊毛连衣裙,走进客厅。
临时餐桌已经搬走了。摄影师正在收拾设备,他叫伊凡·格林伯格,他们俩是好朋友,她向他挥挥手表示再见。工作人员正在打包衣服,陆续离开套房。她下楼跑到酒店大堂,一头秀发在空中飞扬,俨然一位熠熠生辉的金色女神降临,而那位歌手送的貂皮大衣在身上起伏翻涌如波浪。
她走到大堂的电话机旁查了查自己的留言。没有罗宾的消息。她拨了他的号码——那头只传来单调的嘟嘟声,无人接听。她挂掉了电话。
眼看着就到中午了,他到底去哪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