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研究灾难的学者而言,日本肯定是无法回避的一个主题。日本列岛所处的位置刚好在太平洋板块与亚欧板块之间,随着大陆和海洋的相对运动,不是引起地震和火山喷发,就是岛屿沉没。从某种意义上说,受到灾难的考验是命中注定的事,也正是这一原因,日本又被称作“被诅咒的土地”。
当然,从历史长河中观察,即便是上帝的“应许之地”,也会灾难频仍,只不过由主要的自然灾害变成人为灾难。坏地方使得人人必须不断经受洗礼和锻炼,好地方则成为不同利益集团的争夺焦点,而争夺的最高形式就是战争。“宁为太平犬,不做离乱人。”这句俗话表达出来的对战争之厌憎竟至怎样的地步!大家应该都有所感触。
例如,中国的河南就是一块水草丰美、物产丰饶、气候宜人的地方。但是和它有关的“问鼎中原”“逐鹿中原”等成语哪一个不是经历了战争的多次蹂躏才在痛苦中总结出来的呢?王室自可惶惶而去,百姓则连离开的脚步都是那么沉重,注定要成为鼎下的蝼蚁,被追逐如獐麇马鹿。
日本的历史也经过了多次战乱。天皇除了偶尔成为实权人物外,更多时候则是作为象征性的人物存在,而幕府将军也罢,割据诸侯也好,则始终在风声鹤唳中或进攻或退守,充满惶惑地面对着随时可能降临的战争。其间,日本发展形成了内容丰富的“灾难文化”:从语言到文字、从服装到饮食、从运动到行为、从个性到民族性、从文学到艺术、从心理到气质、从价值观到人生观……全方位匹配灾难的日本文化。
我们在研究日本灾难文化的过程中形成了一个方法论,即灾难的反复出现会强化人们对它的认知,包括恐惧和闪避,提前预知和事后淡然。这些认知逐渐成为个人记忆的源泉,在群体层面慢慢趋同,并表现在个人情感、心理、行为、语言和文字上。随着群体在人生观、价值观上的归一,日本作为一个区域乃至国家,开始有一些上层行为模式,如大化改新、明治维新,以及入侵邻邦,完成了从学习高级文明到某些方面有所逾越甚至侵越的过程。此时,在武力的加持下逃离到更安全的土地便成为其“现实可行”的选择。灾难中的国家选择和个人品格养成,会体现在生活中的方方面面,我们甚至可以用其解释日本的文学作品为何富有如此独特的品位,以及社会推理小说为什么能在日本“一枝独秀”等现象和疑问,一代又一代的作家蜂拥而起,相信在东野圭吾之后还会有更多人出现。
在已出版的《樱花残——灾难视角下的日本文化》一书中,我们从“日本樱花”和“樱花日本”两个角度对日本独有的灾难文化进行了解读。当时对标的是《菊与刀》。我们认为《菊与刀》从社会学、民族学、文化学等角度描述了日本的诸多矛盾现象,并用另一个文化概念——耻感文化进行了解释。而我们则希望解释日本诸多文化现象的逻辑与发展路径。当然,樱花终究要凋残,正如科技不发达的古代日本,在灾难的影响下最后只能“认”了悲剧性的结果。但樱花终还是有盛开的时候,从南方到北方的渐次开放,日本人对于樱花前线逐渐移动的兴奋与追随,在某种意义上也恰恰反映了一个民族历经灾难依然会生生不息,在一片萧索之后还会继续重生与灿烂,拥有希望与动力的风范。
所以,我们在以“菊”与“刀”两种相反相成的物来体现日本人矛盾性情的基础上,认为樱花的开放与凋落更加能够象征日本人在灾难下的人生两极状态。个人的一生如樱花的开落,群体的存废似樱花般开落,国家的兴衰也像樱花的开与落。从这层意义看,我们也许能够更好地理解日本人对于生命的珍惜与放弃,对于伦理的忽略与模糊,对于交往关系的淡漠与疏离,对于神界的尊崇与切近,甚而至于对于细节的精益求精以至偏执。
本书由我同周丹与陈樱花两位博士,还有范超、师钰、崔晶和李雪娇几位同学一起,从两个角度对日本进行考量。一是日本的灾难。首先,介绍地震灾害的大体情况及对日本所产生的冲击与影响;随后,对诸多火山的情况以及日本人对其相关的神魔信仰进行介绍,并不可避免地提及由海底地震所引发的海啸及其传说。以上是日本主要的自然灾害,下面是以战乱为主的人祸灾难。主要是日本历史上的藩国之战,也就是俗称的内战,日本也有像中国的“三国时代”“春秋战国”“五代十国”等大混战时代。而统一后的日本一心惦记着对外扩张,对此它自然有自己的喜与忧,可是对于它所侵略的国家而言,就是纯粹的仇恨和灾难了。“二战”是日本对外扩张的顶点,终以两颗原子弹从天而降结束了日本迄今为止的战争经历。
二是灾难下的日本。日本因灾难形成了很多现象,其中有不少独具特色,例如纸鹤信仰。大灾发生后,灾区会收到数吨从各地邮寄来的纸鹤,为灾区增添了额外的麻烦。而诸如长崎、广岛更是纸鹤遍地,战争纪念馆内外也全被纸鹤包围。除此之外,地震后的熊本县在很多方面也展现了日本的一些应灾经验。例如,熊本城的民房基本没有倒塌,只是当时的政府驻地和古旧到已作为遗迹的老城受损不小。这说明日本在防灾方面是十分理性的,知道哪里为紧要处。日本同时有专事绘制灾难画的画家,各种冲击眼球的灾难现场,灰黑色的色调让人哑然,而其他国家则很少有这类情形。广岛被原子弹轰炸之后,日本依然不愿意放弃称霸的幻想,倔强地没有立刻投降而使得长崎又挨了一弹,终至几十万人丧生,整个长崎的恢复重建变得异常艰难。当年的痕迹被尽量多地保留了下来,广场上既像上帝又有佛痕的古怪雕塑融通了宗教的两个主要分支,所求自然是和平与安宁。看日本作家的文字,从川端康成到石黑一雄,尽管他们生活的背景很有不同,但笔端流露出来的悲伤情调却是基本相同的。我们也用专门的章节谈及这两位作家,以及夏目漱石、村上春树等人的作品。
再从日本人的日常起居来看,住在日本,随地随时都能够体验到日本之小。典型的就是,卫生间可以小到3平方米内解决所有问题。马桶的储水箱上面设洗手池,清洁用水随后流入水箱,成为冲马桶的中水。精确到无法再小,与其说这都是因为资源缺乏而形成的节俭习惯,还不如说这样做是为了等到下次灾害来临,所损所废程度达到最小。
于是,从这两个角度所包含的诸多方面进行解释与刻画,日本与灾难之间的相互损毁与造就便在我们的心里烙上些许印记。但是,一衣带水的中国和日本有哪些相同与差异?还是没有说清楚。鲁思·本尼迪克特在《菊与刀》中所言的日本,绝大多数也是中国的特质,甚至可以说成是亚洲的特质,并没有突出日本特质。只是在西方人(包括美国)看来,这些竟然都独独成了日本人的样子。这正如我们很难区分不列颠和欧洲大陆的人长相上的差别,但是欧洲人自己却能一下子大体分辨出来。所以说,中国人对于日本人的专属独特性,认知应该会比西方人更为准确一些。
希望这本书能让除日本人之外的亚洲人也和欧洲人、美洲人、非洲人一样,看待日本的视野、心态和结论都会更加别致和深刻。
这已是我们的奢望了。
最后,感谢中国科学院科技战略咨询研究院和系统分析与管理研究所对本书的出版给予的支持。
陈安
2019年5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