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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引子

为了在中国智力总库里留下老一辈知识分子学术生涯所积累的经验和知识,为了我们这个通过新陈代谢而得以绵续长存的社会,民盟中央举办了这次“多学科学术讲座”。来这儿听讲的有全国各地的同志,能有机会和大家一起学习和讨论,我非常高兴,希望能得到好的收获。

我们正面临着新技术革命的挑战,正需加速智力开发以缩短我国与先进国家的差距。因此,科学地培养人才,合理地使用人才,就成为我国在全球性挑战中取胜立足的关键,这是当前最迫切的一项任务。人才培养,智力开发,要靠我们已有的智力库。在我们现有的智力库里,七八十岁的老知识分子已经为数不多了,而且属于他们未来的时间也不多了,这是自然法则,不可抗拒。我在1980年时说过一句话:“大概我身边只有十块钱了,一年用一块钱也只能用到八十岁,到那时就做不了什么事了,即使活着也顶不上大用,用起来或许还会害人。”这样说是因为我清楚地意识到属于自己的时间有一定的年限。这一点是年轻人感觉不到的,青年人往往把自己的生命与无限的时光等同起来,其实两者不是一回事,有时还会产生激烈的矛盾冲突。日本电视剧《血疑》用的就是这样一个主题:当一个人知道自己没有多少时间可以活的时候会怎么样?这里不但有自己怎么办的问题,也有别人怎么对待的问题。这部影片的主题给人以不少启发。

七十至八十岁的这辈老知识分子的时间虽不多了,然而他们在中国智力结构里有一个特殊的地位。他们受过严格的、有系统的教育,大都学有专长,各有成就。他们毕生积累的做学问的经验,对于我们国家来说是一份不可多得的财富。现在他们年事已高,来日不多,再不把宝贵的知识传给后人,将对我国现代化建设事业和接班人的培养造成无法填补的损失。人死了,他的知识也随着去了,这是很可悲的。要知道,任何知识都不属于哪一个人私有的。它是全社会实践经验的积累,是共同智慧的结晶。个人从社会里得来的知识应当回到社会里去,这就要靠代代相传。后一代要在前一代人的思想基础上进一步更新发展。这是一个要发挥主观能动性和创造性的过程,而不是计算器或电脑所能替代得了的。因此在老一辈本身来讲,除了充分发挥余热,继续做出贡献外,还必须主动地做好培养接班人的工作,使自己的知识和经验得以延续和发展。

这部分老知识分子大多毕业于抗战之前的高等院校。那时有不少学校有浓厚的学术空气和良好的学习环境。他们在学校念书,也都有各自爱好的专业,大多能在博览各种书籍、广泛而又迅速地接触各门知识的基础上专门化。这种既有广度又有深度,两者相辅相成的知识传递方式,使学生一走出校门就能独立地进行科学研究。因此,尽管此后战乱不断,社会环境险恶,大部分人还是在科学领域做出了成就。可惜的是,新中国成立后我们对科学文化学习、传授的规律性东西不予重视。相反,在1952年全国大专院校做院系调整以后,理、工科分家,文、理科分家,搞专科分院制。学习各门专业的不强调普通数理化的基础,更谈不到文史的基本知识。攻读文科的不了解当代自然科学和技术的新发展。进入了一个专科就不管其他科目了。学校的规章制度还限制了其他方面学习的机会和条件。过去清华、北大的课程就不像现在这样限得死死的,那时鼓励学生在学完必修课的基础上跨学科听课,窗台上都有人趴着听课。只要学校承认你是它的学生,听哪门课都可以。在这样的情况下,学术空气自然也就浓厚起来。大家碰头就能谈论交流,念人类学的遇上学语言学的马上就会说到一起去,和学生物的也能讨论一番。

所谓学术,就是人对宇宙实体的认识反映,物质和精神世界本身浑然一体,并没有分门别类。当然人在认识它的时候必须有分析,要有先后秩序;人们之间还要有分工,各有偏重,但人为分割的各部分之间是互相联系着的。假如我们把这种分割绝对化,单刀直入,只专一门,在某一个孤立点上做学问,那么就不可能真正揭示客观世界存在的奥秘,也就不可能有新的学术成就可言。比如学写文章应当学会写杂文。学术研究也应当搞点“杂文”。“杂”,就是多样化,多种学科的互相交流,互相渗透,融会贯通,全面发展,这样才能有学习和研究的深度。

当年,我们在大学里学习的时候,十分重视基础知识。就我自己来说,我的底子就不是现在一般的底子。我学医预科是准备上医学院的。那时医学制度要求两年预科、五年专科。预科就是打底子,包括自然科学的底子,如物理、化学,主要是生物、心理。还学哲学、逻辑、外文、国文,国文里还有版本学。我是在这个基础上转入社会学的。社会学念了三年又转学人类学。

人类学是一门知识广阔的学科,从体质到语言、到文化、直到考古。文化、语言、体质都有历史的纵向区分(如猿人、智人与现代人等)和地域的横向区分(如亚、非、欧等洲)。我是在清华研究院学的人类学,我之所以能学体质人类学是与我有两年医预科的基础分不开的。在清华补习了解剖学和动物学,由于研究需要还学了数学。

总之,应当是在广泛的学术基础上去搞专门学科的,有了一定的基础才能进入研究阶段。基础与专题研究犹如学与习的关系,基础强调“学”,研究重于“习”,学多了才能论及习。学习二字,学字当先。研究一门学问,一要讲基础,二要讲主观能动性。我在研究生期间,老师只给出题,出完了就让我自己去做,平时很少见面,老师只是在晚上散步时来我的研究室检查我的工作。我的资料都摊在桌上,他看了看,没有问题就走了;有问题就给我留个条,上面写着“重做,错了”,也不说错在哪里。我得重新把一个星期辛辛苦苦做出来的结果再做一次。为了找出错的原因,我开动脑筋。老师并没有给一套现成的公式。怎样答题,怎么改错,从来就是我自己的事。久而久之,我懂得了做学问要用自己的腿走路的道理。可以说迄今为止,我一生中所做的研究都离不开那时的基础。

客观地说,我们现在面临的世界比过去复杂得多,我们对这个世界的认识也越来越感到困难。因此,我们更应该看到自己的不足,看到我们现有的知识微不足道。可是,现在许多大专院校仍然是文、理分科,隔科如隔山。教学方法还是教师照本宣科,学生死记硬背,知识面越来越窄。近年来,我们是引进了不少先进设备,但先进的科学文化又引进了多少?我们现有的教育制度和教学方法是过去从苏联搬来的,现在苏联改了,我们还是那一套。看来,我们并不了解别人,也不认识自己。

我们老一代向前看,看到的是下一代。下一代是国家的未来,我们有责任去引导他们,做一点我们力所能及的事。

我这一辈子做了不少事,应当把我的好经验、好传统传授给下一辈,其中最主要的也是希望能继续做下去的就是认识中国社会,为中国社会尽一点力。然而,中国社会如此之大,又有悠久的历史,一个人的一生想要穷尽对她的认识显然做不到,可是,社会科学工作者的任务,首先就是认识中国社会,这是一个矛盾。解决这一矛盾的唯一途径是脚踏实地做研究,一辈子不停顿,世世代代不间断,积有限认识为无限认识。这就要求我们首先从现实出发,实事求是地探讨客观规律。科学之道在于实事求是,科学结论不能靠主观臆想。诚然,人在认识客观世界的时候不免会产生偏见,会或多或少地掺杂一些主观的东西。我们要正视这一点,正视它正是要在实践的基础上去克服它。不断地克服主观偏见就意味着我们的认识在逐渐深化,使之更接近客观实际。

我想把我自己作为一个标本让你们解剖。自30年代到80年代正好是五十个年头,我写的《从事社会学五十年》可作为你们解剖用的材料之一。我的《学历自述》为大家提供了关于我的学历的梗概,可以说是一幅速写,你们不妨先看一遍,再来认识我这个人。社会学在停顿的三十年间,受到了批判,我从批判里学到了很多东西,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要学会解剖自己。今天我希望大家也来解剖我,当然今天的解剖不同于过去的“大批判”,而是科学地分析一个人的思想过程,从中获得有益的经验教训。有个美国人把我解剖了一下,写了一本传记,一位日本人看了后说:“他把你写成了一个西方化的学者,而你不是。”看来各人看法不同。我这个人到底怎么样?希望大家在读我的书的时候,看看我的思想有没有中国的特点,这些特点又是怎么表现出来的,以及找出我在书中所讲的根本东西是什么。有人认为我的书好看,其实那些最好看的地方正是功夫最不到家的地方,因为道理讲不清楚,就要耍耍花腔。花腔的确能吸引人,但那只是才华而不是学问。我的哥哥曾批评我:“才胜于学,华多于实。”说的就是功夫不到家。所以我希望青年人千万不要学我的笔法。我们所处的世界是无穷变化的世界,学习容不得半点停顿。人们都知道百万年前“北京人”已经知道生火,可是至今还有人不会生炉子,所以,学习是无止境的,到老也学不完。当然我们学习的目的不是去搞科举,不要为升级或提职去大写文章,要从认识中国社会出发,多了解一些中国人是怎么生活的。了解别人才能对自己有所认识。我写过一篇文章发表在《读书》杂志上,叫《我看人看我》。我说我喜欢看人看我,因为很多事,自己身在其中,模糊不明。这一点我想大家会有同感。学社会学的人不但要学会认识中国社会,同时也要学会认识自己。过去封建领主的信条是“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而在当代社会,民必须有自知之明。人只有懂得自己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关于这个道理,我不想多花笔墨了,大家可以自己去体会。

既然请你们来解剖我,就得开一个书单。最近两年我的旧著已经重印的有《重访英伦》(湖南人民出版社出版),包括《初访美国》和《留英记》两篇在内,都是反映我早年在国外生活时的观感;《生育制度》(天津人民出版社出版)是我30年代在大学讲课时写下的对家庭理论的探讨。正在印的《美国与美国人》(三联书店出版),是我第一次访美后写的。已出版的《访美掠影》是我第二次到美国所看到的情况,由于时间不长,只待了两个月,所以叫“掠影”。还将重印的是《乡土中国》,这是讲乡土性社会特点的书,是从具体调查中抽象出来的。关于社会学的文章加以汇集起来的小册子有《民族与社会》《从事社会学五十年》《社会学探索》等。第四本叫《论小城镇及其他》,还在印刷中。我还喜欢写短篇杂文,已出版的有《杂写甲集》和《杂写乙集》,我还打算继续写短文,大约每年可以出一小册,丙集、丁集这样出下去,不知还能出几集。

开列书单无非是提供解剖工具,解剖手术还是要你们自己动手。这就是说不要企望能从我的这次讲课里得到一套现成的模式和答案。我们一起来做尝试,打破原先的框框,跳出过去习惯的那一套教学方法。因此,在这十讲里我不想从任何结论出发,不讲什么定义,只讲我的一生是怎样从事社会调查的,以及这些调查是怎样影响我的思想的,希望大家在其中找出解剖我的突破口,并有所收益。 pADWnjRliQnxl0BW/ejSp/QqycRnVw+RMehcnxstjvDk2UIk4epub4Z1okdC+Vm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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