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花烂漫,在光影中静静摇曳着。
晃动间,樱花瓣从枝头散落,一瓣、两瓣……
微风徐来,枝梢轻轻颤动;风稍大一些,就摇摆得更加厉害些。花瓣也和着春风,纷纷扬扬地飞舞。
一株樱花树上,舒展着无数的花蕾。
在几百、几千、几万、几千万、几亿的花瓣中,已做好离开枝头准备的,只有为数不多的几枚。寥寥的花瓣,在寥寥的风中散开。
然后,下一阵风顷刻而至。但就在这稍纵即逝的间隙里,几亿枚花瓣中又有那么几枚,做好了散落的准备。
那些花瓣,随即在下一阵风中飞散开。然而,无论怎么散落,无论飘散多久,樱花树依旧繁花满枝,丝毫没有减少。仿佛无限的光阴,都镌刻在这繁茂的樱花中。
“真是不可思议啊,晴明。”源博雅感叹道。
这是土御门大路,安倍晴明的宅邸。博雅和晴明正坐在檐廊上饮酒。
“博雅,有何不可思议?”
晴明正举杯送向唇边,闻言看向博雅。
博雅自方才起就端着盛有酒的杯盏,出神地望着庭中樱花树。
“看着眼前的樱花缤纷散落,似乎会不由自主地心生欢喜。”
“是吗……”
“自古以来,不是都说春日景象最能体现物哀 吗……”
“嗯,这怎么了?”
“我觉得,樱花散落确实能勾起物哀之情。但除此之外,望着缤纷的樱花,也会情不自禁地涌起雀跃的心情。连我自己都觉得这份触动是如此奇妙,感到不可思议。”
“因为樱花就像一面镜子呀。”
“镜子?”
“嗯,是的。”
“怎么说?”
“镜子映照人的姿容,而樱花映照的是人心。”
“什么?!”
“人看得到他人的样貌,却不甚了解自己长什么模样。只有照了镜子,才初次知晓自己的模样。心也是一样的。”
“如何一样?”
“我现在是在说樱花,其实其他的事物也是如此。人见到某物时心生感触,才生平第一次察觉到了内心。若无所触动,人便很难找到心之所在。”
“嗯……”博雅抬起停在半空的手,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怎么说呢,晴明啊。”
“什么怎么说?”
“你说了一大通镜子之类的话,我也听得似懂非懂。但刚刚那份欢欣洋溢、喜不自禁的心情,已经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哎呀,那真是抱歉了。”
“不不,晴明,你无须道歉。只是……”
“只是?”
“我也搞不清了。”
博雅说话间,庭中有人走近,是身穿唐衣的蜜虫。
“有客来访。”蜜虫站在樱花树下,福身道。
“是哪位?”晴明问。
“是老朽……”
话音未落,一人从蜜虫身后走上前来。
来人是芦屋道满。
伊豆国守 名叫小野五伦。此人长期担任外记 一职,按资历可升任大外记,碰巧该官位已无虚席,便被任命为伊豆国守。
小野五伦来到伊豆上任之际,不凑巧原来的主簿 因病辞任,主簿一职空悬。
主簿身负辅佐国守的要职,国守不在时,还须替他妥善处理各项政务。没有主簿,五伦方方面面都感到不便,每日的公务也无法顺利落实。
“有无能胜任此职之人?”
五伦托人几经物色,有消息说:“骏河国有一人,颇有才干。明事理,且文笔不错……”
五伦闻言大喜,立刻派人将此人邀到府中。
来者是个身材魁梧、神态庄重的男子。
“请唤在下丹。”男子说道。他的眉心并排长着两颗黑痣。
丹态度端正,不苟言笑,谈吐措辞也很有礼貌。
“能否看看你的手技。”五伦开口道。
手技,指的是写字运笔的功力。
笔墨砚台安放就绪,一纸铺陈于眼前。丹取过笔,毫不迟疑地在纸上行笔落墨。
虽说称不上一手好字,但字迹清晰易读,无错漏之处。运笔轻快灵活,适合主簿之职。
除此之外,收缴税赋也是主簿的职责所在,所以还要考察一下丹计算税金的能力。
五伦拿出事先准备好的错综复杂的公文,问道:“你算一下,此物需定多少税额?”意思是让丹计算需要征收多少税款。
“遵命。”丹拿起公文细细审阅,之后取出一个算盘,将两者并排呈上,“应该是这个数。”
无须再三确认,丹所报出的数额准确无误。
“笔法不错,处事也有条理。既然如此,就留下来任职吧。”
就这样,丹在五伦的身边担任起主簿之职。共事时间一长,丹表现出的才干超过了五伦的预期。无论委任他何种事务,他都能处理得有条不紊,从无差池。若是同僚遇上棘手费时的案卷,丹也会帮忙处理,而且从未耽误自己的公务。
丹担任主簿不觉已有两年,在这期间,没有做过一件不合五伦心意的事。因此,五伦将伊豆境内的部分辖地全权交由丹管理。
丹身居要职后,也从未有过说他中饱私囊的传闻。五伦将他提拔到这个位置,其实是有意给他点油水,想着让他适当赚些外快也无妨。不想丹恪尽职守,丝毫没有利用职务之便舞弊的行为。
三年后,丹的声望已传至邻国。
某日,国守和丹两人正在一间朝向庭院的堂内办公。
如山的公文堆积案头,丹在文书上盖印——缮发训令,即下达通告。丹将国守的谕令写成告谕,再盖上官印。
差不多处理完一半时,有群人敲敲打打地从大门口走进庭院。
有吹笛的、有敲钲鼓的,还有击羯鼓的,其余人等摆动着肢体,拍手相合、顿足踏歌、欢欣鼓舞。
是一群傀儡师 。
国守放眼望去,人群前方站着一名老者,他正作开场白似的吆喝道:“各位,来瞧一瞧,看一看啊。我等傀儡师经天竺、过大唐,一路东渡至日本国。初来乍到,承蒙关照,今日首次露相,不收银两,还望多多捧场……”
老者顶着一头蓬乱生长的白发,长长的眉须下,黄色的双目炯炯有神,尤显亲和。
傀儡师们有的模仿木偶的动作舞蹈,还有的从箱中取出人形傀儡,当场表演起木偶戏来。着实热闹非凡。
府衙中有不少人被吸引来围观。
原来是傀儡师登门造访,说想借庭院一用。因为正值办公时间,门卫说道:“还是改日吧……”不料,推拒之辞还未说完,傀儡师们已鱼贯而入。
如此一来,既已无法阻拦,只能顺其自然了。
傀儡师们载歌载舞,表演趣意盎然,看得国守也不禁露出笑容,心情十分愉悦。
这时,国守不经意地一瞥,面前的丹正在盖印,他手上的动作却有些异常。只见丹盖印的那只手,正随着傀儡师们弹唱的节拍,打着三拍子。同时,丹的肩膀竟也合着三拍子的节奏摇摆起来。
见此情形,傀儡师们更加起劲地踏歌载舞,击鼓奏乐愈发热火朝天。
“实在是按捺不住了!”
原本合着三拍子盖章的丹,将印章扔至一旁,猛地站起了身。
丹的口中发出粗哑的声音,随着傀儡师们一同歌唱起来。
在五伦的注视下,丹跃至庭中,随着傀儡师的乐曲跳起舞来。
他壮硕的身躯自如地舞动着,这副模样滑稽又有趣。
就在此时,傀儡师们的乐声停了。周遭瞬间静了下来。
丹也停止了舞动,立在原地。
在丹的一旁,站着方才致开场白的老者。
“此番该是尽兴了吧。”老人开口道。
丹的下巴一伸一缩,点了点头。
“那么,差不多就到此为止吧。”
说罢,老者伸出右手食指,轻触丹的前额,丹的身体急剧缩小,咕咚一声向前倒地。
再一看,只见老者脚边的地上,俯卧着一具木偶——人形傀儡。
“哎呀,这不是道满大人吗,今日大驾光临,不知何故啊?”晴明问候道。
“正当花开烂漫时,老朽便想着来讨杯酒喝。”
道满说着,从樱花树下缓步走上前来,眼中似是含着些许腼腆的笑意。
“请,酒的话,还很充裕。”
晴明的语调微微上扬,是因道满的出现而感到欣喜吧。
“那老朽就不客气了。”
道满从庭中走到廊上,席地而坐。蜜虫随即备好杯盏放到道满身前,为其斟上酒。道满举杯缓缓饮尽。
“好酒……”道满抹了抹嘴。
“好一段时间没在京城里听到您的消息了……”博雅对道满说。
“老朽去了趟伊豆。”
“去了伊豆?”
“许久没同你们赏花饮酒了,便想着在今年拜访之际,备些薄礼……”
“那为何要去伊豆呢?”博雅问。
“大概五十年前吧,老朽想着不管怎样有个对饮的伴也好,就制作了一具木偶。”
道满边说,边将新斟上酒的杯盏送到嘴边。
“木偶?”晴明颇感兴趣地问道。
“制成后,老朽将那木偶交给一个相识的傀儡师保管。想着用上三十年左右,它应该能略通乐曲和舞蹈了吧。没想到,早在十几年前,它就消失不见了。”
“不见了?”
“不知是被偷走了,还是自己出走了……”
“道满大人所制的傀儡,确实极有可能如此。”
“那是傀儡师们在骏河国时发生的事。”
“唔。”
“近来又听说,它好像在伊豆那一片当上了主簿。”
“主簿?”
“那名傀儡师同老朽相识甚久,因而对咒也多少懂一些。他说,总觉得伊豆国守的主簿,同老朽所制的木偶十分相像。”
“原来如此……”
“那主簿额前并排长着两颗痣。老朽也在木偶的额前,开了两个并排的孔穴,用以吸收天地阴阳之气。既然穴的位置吻合,那应该是没错了。所以老朽此番去了趟伊豆,亲眼确认无误后,将那木偶带了回来。”
道满将手探入怀中,取出一具木偶。
它身量不足一尺,头部和四肢均为木制,以粗线与躯干相连。
“这就是……”晴明凝视着木偶。
“想必是经历人世间的种种,耳濡目染,不愿再当傀儡,滋生了想作为人在这世上闯荡一番的念头吧。早年间,从有些交情的玄道士丹蟲翁处,得一丹字赠名……”
“原来如此。”
“老朽跟随傀儡师一同进到府衙中。踏歌奏乐之时,他情不自禁地跟着手舞足蹈起来,露出了真身。可看到那副模样,不知怎的,心中竟平添了几分怅惘……”道满苦笑道,“难得美景,让它在花下献舞一曲吧。”
说着,他拿起木偶,以口抵住木偶额前右侧的孔穴,呼地吹了口气。接着,又将唇附在左侧的孔穴上,嘶地吸了口气。
“如此,丹体内的阴阳之气便相游相交了……”
话音未落,道满手中握着的傀儡四肢已蠢蠢欲动。
道满将丹放到檐廊上,只见丹两脚直立,身体急速膨胀起来,五官也变得如同真人一般,不知何时身上已披上了直衣 。
“若能有博雅大人的笛音为伴……”道满开口道。
“荣幸之至。”
博雅从怀中取出叶二,抵在唇侧。
笛音漫溢而出,乘着樱之风,飞扬流转。
骨碌、骨碌。丹的眼球转动起来,看向樱花。他歪着脑袋,仿佛在侧耳倾听博雅的笛声,身体随着笛音摇摇晃晃地舞动起来。
“随心所欲地起舞吧。”道满说道。
丹露出喜悦而满足的笑容。
他跳到庭院中,手舞足蹈地朝樱花树下走去。他边走边轻盈地伸展手臂,双脚灵动地踩着拍子,俨然是个舞者。
来到樱花树下,丹尽情地舞蹈,模样十分欣喜。
丹头顶的樱花,纷纷扬扬地撒落。
博雅的笛音和着丹的舞姿,时而欢快热烈,时而舒缓起伏,时而又轻灵跳跃。
浅饮小酌间,晴明面带微笑。
道满笑得有些腼腆。
吹着笛的博雅,也扬起了唇角。
樱花散落在风中,花瓣漫天飞舞。
落英一层又一层,樱花树却丝毫不见疏淡。
花宴如此烂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