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果然言出必果,雷厉风行,斩钉截铁。
新学年伊始,公主就拉开了要与老五一决雌雄的架势,上课再也不看其他书了,不光认真听老师讲课,而且还开始做笔记。老师们也乐意看到比着劲儿学习的学生,往往由着公主在课堂上针锋相对地“虐”老五。
老五也不是一个轻易服输的人,十八九岁,正血气方刚。一开始,老五还真就应战了。虽然老五嘴上不说,我们都看得出来,老五学习比过去更加刻苦和努力了。
过去老五还偶尔在寝室里与我们逗逗闷子聊聊天,时不时跟大家一起混混学生舞会、友好寝室,现在下了课,根本见不到老五的影子了,不是在教室上自习,就是到图书馆看书,人也瘦了不少,眼圈经常黑黑的。一起吃饭时老大有时候也会提醒一两句,二当家的则阴阳怪气地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呀。”
老五对二当家的冷嘲热讽毫不在意,都知道二当家的除了怪腔怪调扎人心外,基本上不会好好说话,老五也就权当没听见。可课堂上公主众目睽睽、肆无忌惮地“虐”老五,这让老五就有点受不了了。
只要老五在课堂上回答问题,公主总会点评一句“枉曲直凑”“离弦走板”或者直接用“stupid”“clumsy”,故意让老五下不来台。
有一次教古典文学的老教授讲到温庭筠,想了解一下同学们对这个花间派的鼻祖知道多少,就让同学们背几首温的诗词。
因为总被公主虐,老五上课发言已经很不积极主动了,看老师的提议一直没人响应,就站起来背了几首,刚坐下,公主就发话了:
“这等雕虫小技,还好意思站起来炫耀?这不都是朱东润《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里选编的吗?连中学生都会背。要了解温庭筠,如果不读《温飞卿集》《金奁集》至少也要读读《花间集》吧,《花间集》里收录了温庭筠词共六十六阕,不会不知道吧?”
一边说着,一边站起来,从“蕊黄无限当山额”开始,一口气背了几十首,背得老师和同学们都目瞪口呆,老教授都带头鼓起掌来,得意的公主坐下前依然不忘嘲讽老五几句:“武同学,大学生还是要渔经猎史、博识多通,若揭日月而行千载。如果还停留在写写作业抄抄笔记阶段,即使考试得个好分数,那跟中学生有什么分别呢?”把老五戗得脸变成了大红布,脑袋恨不得垂到裤裆里。
公主虽然不怎么与同学来往,估计也听说了老五对奖学金很在意,刻苦学习的目的赤裸裸,这让把学问看得无比神圣的公主怎受得了?公主是不食人间烟火的,自然视金钱为粪土,浑身充满铜臭味的对手也就必然要被公主轻视、鄙视和蔑视了。
最终让老五灰心丧气、自甘堕落地败下阵来的导火索是一堂外语课。
老师让翻译“吃一堑长一智”,老五翻译成“Loss make us more cautious”,本也无可厚非,公主是研究过钱锺书的,自然引用了钱锺书的经典译法:A fall into the pit,a gain in your wit,据说这是钱先生的神来之笔、得意之作,连金岳霖都很佩服。
钱先生的翻译固然精彩,老五的翻译至少也没有错误,但公主评价老五的翻译太“philistine”这就有点欺负人了。“philistine”可以理解为“低级”,也可以理解为“市侩”,我们不知道公主想表达的是哪种意思,但老五已然接受不了了。
老五其实是一个自尊心极强的人。
虽然经济上困难些,对自己很苛刻,有时候一个钱恨不得掰成两半花,但老五绝不是一个小气的人。班里各项捐助活动老五就没有落后过,更从来不会占别人的小便宜,老五觉得“市侩”是对自己极大的羞辱。但老五是个涵养很好的人,自然不会与女同学发飙。老五虐不了别人,只能虐自己,他强压着怒气和委屈,恶狠狠地摆着拳头,把骨节捏得嘎巴嘎巴响,嘴唇都要咬出血来了,心里的怒火把眼睛烧得通红。
自那次被公主冠以“philistine”后,老五内心就很受伤,好几天萎靡不振,学习的劲头也没有以前足了。
一开始没有人发现,因为我们一天到晚都松懈着,谈恋爱,打扑克,实在没事干了才去教室晃晃,在老师们面前露个脸。二当家的连脸都懒得露,靠着老五的笔记也能混及格,有一次突发奇想跟我们去上课,老师还以为自己的课吸引了外系的旁听生呢,那堂课讲得格外卖力气。
二当家的是我们寝室里名副其实的大款。不光是因为他有一个早早承包了当地百货大楼的爹,他自己一上大学就开始倒腾着做生意了。
二当家的是山东定陶人。
“骨子里哗啦啦地流淌着的都是陶朱公的血。”——老二这样评价自己。
陶朱公就是范蠡,史书上倒是说他帮越王勾践完成霸业后躲到山东定陶去了。二当家说陶朱公是他远祖,我们姑且听之,不过老二确实有商人的算计和抠门,这或许确实得自他远祖的传承。
“经商就是靠占便宜呀,大生意占大便宜,我是个小生意人,当然要时不时地占点小便宜了。”老二占小便宜被大家指责时总是振振有词。老二吹牛有时候不过脑子,经常吹得自己下不来台。有天喝高兴了,竟然说自己身上还有西施的基因,被老四当即一阵臭损:
“虽然传说里范蠡与西施有一腿,但历史上有没有西施这个人都难说,就算有,我看西施退化一万年,退化到原始社会,生出来的子孙也不可能长成你这样的一副嘴脸呀。”
老五虽然已经兼了两份家教,但两份活儿合起来一个月收入也就二三十块钱,如果没有三百块钱奖学金的支撑,老五的日子就会过得很窘迫,可公主就像横亘在老五面前的一座大山,不仅难以逾越,而且在攀登的路上还总被夹枪带棒地殴虐,这让老五很气馁。
灰心的老五被老二拉着结伙做生意,本来老五的初衷是给二当家的打工,不知道怎么就被老二游说成了股东。
两人高调宣布正式成立“一五六托拉斯”。我们说,明明是个老二加老五,咋变成“一五六”了?老五当上了总经理,连忙替董事长打圆场:“二加五不就是七了吗?我们有原则,童叟无‘欺’,所以名字里不能有‘七’,‘六’才顺呀,再说,二当家的跟老大都是一把手,说一也可以,‘一五六’就是这么来的。”老五很耐心也很得意地解释。
“就两个人,还敢自称托拉斯?政治经济学咋学的,托拉斯不是大企业集团的联合体吗?在宿舍楼里卖几双袜子就成托拉斯啦?连个体户都算不上吧。”老四嘲讽道。
二当家的现在是董事长了。二当家的后来说起,他这辈子也就当过这么一回正职,还是自己任命的。
他背着手,迈着方步,派头十足地踱到老四面前,腆着肚子,打着官腔,手指着老四,学着香港人的样子,说:“这位先生,讲话很不得体嘛。第一,我们不是光卖袜子、卖扑克啦……还增加了方便面、茶叶蛋,已经多种经营、多元发展啦……第二,要用发展的眼光看问题啦……我们是有宏伟蓝图和远大规划的啦……我们不仅要冲出宿舍楼,走向全校,走向全市,一直到冲出亚洲,走向世界。中国足球队做不到的,我们,一五六托拉斯一定能做到。同志们有没有信心呀?”
老五正专心用牙齿开啤酒瓶子,没有呼应,二当家的过去推了他一把,又重复了一句:“同志们有没有信心呀?”
“有!”老五这才明白领导的意图,立即大声附和。喊得很卖力气,虽然声音依旧闷声闷气。
二当家的好不容易有发表演讲的机会,自然滔滔不绝,“滔”得老四已经不恋战了,拿起牙刷准备刷牙,老二还追着屁股说:“这位先生,你出言不逊,已经严重伤害了敝联合托拉斯的声誉,按说应该削你一顿的。”
回头看看老五,说:“削不削?”
老五立即装模作样、装腔作势地撸胳膊挽袖子,说:“削!”
老四端着大牙缸子,桀骜不驯地挑衅着:“来、来、来,老五和二当家的,一起,一起来削我试试?”
老五先不好意思低下头,说:“哪能真削呀。”
老二则大言不惭,继续说:“敝公司……”
“敝托拉斯。”老四故意纠正道。
“差不多嘛,老四,你可真欠削。不过,敝托拉斯一直尊奉顾客是上帝、是老天爷、是观音菩萨、如来佛的宗旨,绝不打骂顾客。老四,鉴于你已经是我们尊贵的顾客了,我们不削你,但你必须得买我们一件东西。”
老四当然不干,说:“哪有你们这样做生意的?强买强卖。再说我啥也不缺呀,即使缺,我也不买你们的。”
二当家的那是泼皮牛二出身,软磨硬泡非逼老四买包方便面,好让托拉斯开个张,屡被拒绝,就耍起赖来,说:“老四,你今天要是不买一包方便面,晚上等你睡着了我往你茶缸子里撒尿。”
“我吐痰,大浓痰。”老五一边附和一边开始干咳。
这哥俩为了开张简直无所不用其极。
老四被逼无奈,终于妥协,说:“好吧,但是老五你必须帮我煮。”
“那没问题。”老五承诺得很痛快,“我们保证送货到门、服务到家。”
这些承诺,屁用没有,“货”就在老五床底下的纸箱子里,屁股都不用抬,“货”就送到家了。
托拉斯一成立,老五就更加忙了。
课,老五是不敢缺的,一是从小就没有逃课的习惯,逃一次课,会内疚好几天,再者说,老五不上课,我们抄谁的笔记去呀?
不光我们抄,女同学也要抄的呀。虽然老五在我们班没有发展到女朋友,但在女同学中的人缘却是顶好顶好的。女同学那边有些力气活,一般都是喊老五帮忙。老五古道热肠,愿意帮助人,用老五的话说:“咱那把子力气不用不也攒不下嘛。”很多人知道老五吃不饱,女同学抄完老五的笔记,还回来时一般就夹几斤饭票,这让老五很感动,感动了的老五就更加认真记笔记,好供大家抄。
好在“一五六托拉斯”多是夜间活动。
每天吃完晚饭,二当家的就率领老五开始行动。在每个宿舍楼里串,挨个屋梆梆梆敲门,吆喝着“拿饭票、粮票、钞票换袜子、扑克、方便面——”,老五不好意思吆喝,就做跟班,抱着一个纸箱子,跟在老二屁股后边。
拿粮票换袜子利润是挺高,可大家又不吃袜子,没事换那么多袜子干吗?何况还有不少老八那样的男生,恨不得一双袜子穿一学期。销量大的主要是方便面和茶叶蛋,其实宿舍楼下面就有小卖部,方便面明码标价四毛八,老五他们卖五毛,只有懒得下楼的人,特别是冬天,楼外冰冷刺骨,才就情愿多花两分钱。
老二本想与楼下卖茶叶蛋的老大娘谈个批发价,可是老太太犟得很,死活不同意,说:“你一次想要那么多,其他同学来了吃啥呀?大冷天的,不能让人家孩子白跑一趟不是?”嘿,别说不便宜,想多买人家还不卖呢。
老太太卖的不光是茶叶蛋,卖的也是“道”。
茶叶蛋只能当附加服务了,有人需要时,老五就下去买,五毛钱买的五毛钱卖,好在腿脚不值钱,多跑几趟也没啥。
老二要动嘴,老五要动腿,一晚上下来也蛮辛苦。一个人的时候老二都会喝杯小酒犒赏一下自己,何况现在还有了一个会煮方便面的老五,方便面又是自家的“货”。收工回来,俩人一般就合着喝一瓶啤酒,煮一包方便面,日子过得倒也逍遥、惬意。
“我们才是一步迈进了共产主义呢。”俩人总喝着小酒,吃着方便面,得意地向我们炫耀。
这样的好日子维持了一个月,气焰嚣张的托拉斯就分崩离析了。
月底,两个合伙人大张旗鼓地算账分红。老二俨然地主老财一样,叼着烟,耳朵上还夹着一支笔,一只脚踩在椅子上,拿着他们平时收款的纸盒子,老五也是两只脚踩着椅子,屁股坐在椅子靠背上,还不无夸张地拿了平时吃饭用的大碗,用筷子敲打着碗底,扯着脖子喊:“乡亲们哪,翻身啦,我王老五啥时候见过这么多钱哪!”我们都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俩耍活宝。
结果,俩人算了好几遍,不但没赚到钱,每人还赔了七八块。这生意做的,老四本来习惯地想嘲讽一句,话还没出口,就被老大制止了。老四看着两位股东瞬间都成了瘪茄子,到嘴巴边的话又硬生生地吞了回去。
赔个七八块,老二也倒没在乎,反正都变成啤酒和方便面进了肚子里,可老五不行呀,不赚钱老五就没得花。
后来,老五又被他的一个老乡撺掇着卖了几次电影票,也没赚到什么钱,倒是寝室的弟兄们跟着老五看了好几回免费的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