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五虽然长得五大三粗,却是个相当内秀的人,当年高考语文考过百分的全国都没有几个人,其中一个就是老五,要知道,那时语文满分是一百二。
那是正流行朦胧诗的时代,大家都爱读舒婷、北岛、顾城、王小妮,留着长发,颓废着、邋遢着吟诵几句谁也听不懂的朦胧诗,说几个不着四六的哲学名词,特容易招单纯的女孩子崇拜和喜欢。我们老大身高还不到一米六,就是在宿舍大楼门前翻着白眼背诵朦胧诗时收获了他的爱情。
老五也十分渴望爱情,在老大的怂恿下,也经常下了课跑到宿舍大楼的门口去背朦胧诗。老大个子小,虽然翻着白眼,但黑眼珠往上,看到的是来来往往的姑娘;老五个子高,黑眼珠往上翻,看到的是宿舍楼前白杨树上盘踞的老鸹窝。
老大收获了爱情,俘获了一个个子比他还高不少的外校女生的心。校里校外个子能比老五还高的女生还真罕见,老五忙活了一两个月,只收获了一个“神经病”的绰号。
后来宿舍管理员来找,说你们屋那个叫什么德的每天像个铁塔似的堵着宿舍大楼的门,对着破老鸹窝念念有词,不会是得了什么毛病吧?我们赶紧把老五从宿舍门口拽回来。好家伙,大家都沙漠一样期盼着爱情雨露的滋润呢,要是让人知道同屋里住了个神经病,哪个姑娘还敢跟我们交往呀?
老大用朦胧诗“朦”了个女朋友,就不再“朦胧”了,老五没有收获爱情,就一直“朦胧”着。老五整天念叨的“太阳在天空中流淌,人们在异乡死亡”,我们揣摩这灵感应该源于那个老鸹窝。
从宿舍楼门口站桩回来后老五就真的迷上了朦胧诗,不光吟诵,而且还创作。
老五迷得很疯狂。
本来老五就有些跳跃性思维,嘴笨得赶不上思考的节奏,这一爱上朦胧诗,就更加云天雾地、不着边际了,说话往往头上一句脚上一句,让人摸不着头脑。正吃着饭,突然一拍脑袋:“我靠!我靠!纸呢,纸呢,灵感来了!”他那灵感来得比喝多了啤酒时的小便都频繁,比闹肚子提着裤子找厕所时的大便更急迫,灵感一来,马上稀里哗啦地拿纸拿笔,要抓紧记下来,嘴里嘟嘟囔囔,表情如醉如痴。
我们特别恐惧老五半夜里在睡梦中来灵感。
他经常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蹦起来,把下铺正在梦中巫山云雨的老三惊个半死。老三被他这一惊一乍折腾得心脏受不了,也不再计较下铺比上铺方便的事了,非常坚决地跟老五换了位置,睡到上铺去了。
老五换到下铺后折腾我们就少多了。
晚上老五来了灵感,就拿着纸笔直奔厕所,蹲在茅坑里声情并茂尽情地咏诵自己的诗作,我们周边这几个寝室的人都知道半夜三更在男厕所里鬼哭狼嚎的人是老五,日子一久,大家也就见怪不怪、习以为常了。
闹出乱子来,是因为有个外校留宿的同学半夜上厕所,或许也了解我们这个宿舍楼过去当过监牢狱,出过屈死鬼,本来就有点心惊胆战。正提心吊胆蹲坑呢,突然被隔壁茅坑里老五撕心裂肺的一句“让我脱离这永世凄苦之海吧”,愣是惊得失了魂,被七手八脚弄到校医院,掐了半天人中才慢慢缓过来。
厕所这片由着老五尽情发挥的天地,肯定也是待不下去了,再吓傻一两个,管理员真得吃不了兜着走了。那时候宿舍管理员还都比较和蔼可亲,不像现在一个个把脸都板得跟麻将牌似的。
宿舍楼每晚要锁大门,管理员就悄悄告诉老五大门钥匙存放的地方,这样他可以早晨五点起来,替管理员开了大门,到宿舍楼对面的小树林里尽情去吟风咏月、诗情洋溢。
就是嘛!偌大的一个大学校园,还容不下诗人一副激情四溢的嗓子吗?
这话还真别说,这副激情的嗓子竟真没能容下。
老五高昂的诗情持续了还不到一个礼拜,就被树林里练气功的大爷大妈们追着打了回来,脑袋上起了好几个大血包,我们帮他揉了好几天才消下去。
练气功的大爷大妈们说得也在理。这边厢刚悠悠运气到丹田,那厢里老五一嗓子,把几个老头老太太血压一下子就惊到两百多。老人家哪受得了这个呀,虽然练气功的多数都是学校里的退休老师,也都算是文雅人,可文雅人打人打得一点都不文雅,提着太极剑,拿着大扫帚,全然顾不得体面直追得老五东躲西藏、抱头鼠窜。
一个天才的诗人就这样被几个练气功的大爷大妈们活活“闷杀”在了一个小树林里。
被扼杀了诗情的老五整天怏怏不乐。
作为寝室“双核心”的老大和二当家的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为此还专门开了寝室大会,要开展“十一帮一”活动。大家也都踊跃响应,纷纷献计献策,有的说要教老五学抽烟,有的说要教老五学喝酒,有的自告奋勇要教老五打麻将。
还是老大高屋建瓴,他动情地说:“我是饱汉子很知饿汉子的饥,我觉得我们要群策群力,想办法让老五谈场恋爱。”这话引起了大家的强烈共鸣和坚决拥护。因为除了老大,寝室里还有十一条嗷嗷叫的饿汉子。
二当家的在寝室享受与老大同等待遇,自然也要出点主意,以显示他的“核心”地位,他想出的办法是让老五搞搞“收藏”,转移一下注意力,后来验证,这确实是个“馊”透了的主意。
二当家的一向是我们寝室的能耐人,想法活,点子多。
他说吃大蒜能杀死细菌预防感冒,鼓动大家集资买大蒜。瞧瞧,我们二当家的在计划经济还未退场、市场经济刚刚起步的时代就尝试了“众筹”模式,不光意识超前,而且手段极为隐蔽,自然大获成功。我们这帮半大小子们刚离开爹娘跑到冰天雪地的东北,很自觉地上了当,大家踊跃集资,有钱的出钱,没钱的出饭票,买了长长一大辫蒜,足有一百多头。
买好了大蒜,二当家的又及时给大家洗脑,不留痕迹地出台了吃蒜的方法和流程。他说,早晨起来,细菌比较活跃,比较适合吃大蒜;等午饭、晚饭时,细菌已经在休息了,吃了也不起作用。
大蒜就锁在二当家的皮箱里,每天吃早饭时才开箱。早晨大家习惯睡懒觉,起来吃早点的本来就少。再说一大清早,齁辣的,谁吃得下生蒜呀?只有老二这个山东人,自小吃蒜长大,就着油条豆浆,吧唧吧唧一顿饭干掉两头蒜,让人看着特来气。
不过他这套大蒜防感冒的理论很快就被打了脸,长春一下雪,差不多一个人干掉了整整一辫大蒜的老二先被冻得鼻鼻齉齉地卧床了。
老二说他的收藏理论源于“心无旁骛似明镜,无风何处起涟漪”,说人一定要心有旁骛,才能从被伤害的事情中挣脱出来,多干点闲扯淡的勾当,就对伤害自己的事不再那么刻骨铭心了。老二这么说,也确实是这么做的。
我们不知道老二被什么伤害过,反正闲扯淡的勾当他确实做了不少。每次到饭馆吃饭,老二一定会偷偷藏兜里一个喝白酒的小酒杯,有时候我们不喝酒,他也会到邻桌踅摸一个揣兜里。后来老九考试挂科了,心情沮丧了好一阵子,也被老二教导到踅摸的队伍里来,出去吃饭就开始藏筷子,两人还经常端着洗脸盆到处炫耀他们的战利品。
被老二拉进“收藏”队伍的老五起步有点高,直接从盛菜的大盘子入手,倒也得手过好几回,很得意地拿筷子敲着他“顺”来的大盘子对着我们唱莲花落。直到有一次跟老二一起被人家揍得鼻青脸肿地逃回宿舍。
老大看他们被人揍得那熊样,就埋怨二当家的。
老二也觉得很委屈,说:“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你问问老五,哪有他这样的?跟明抢似的,也不拘什么场合。我们去饭馆吃饭,一共就点了一个菜,刚吃完他就把盛菜的大盘子揣怀里了,两个大老爷们,就那么眼巴巴对着个空桌子吃饭呀?再说了,你偷东西藏裤裆里呀,谁还去摸你裤裆呀,他非要扣到肚子上,你又没怀孕,那鼓鼓囊囊的谁还看不出来?”被揍得脑袋大了一圈的老五也觉得自己确实不是偷鸡摸狗的料,也就草草收了手。
老九攒了一把又一把的筷子,整天哗啦来哗啦去,后来也觉得没意思了,也就金盆洗手改打麻将去了。
只有坚韧不拔的老二,四年大学如一日,孜孜不倦、乐此不疲,毕业时从床底下搬出满满两洗脸盆五花八门、各种式样的小酒杯,我们一个个从窗户里往下扔,砸在地上,摔得粉碎。
按照当初的安排,由二当家的负责教老五喝白酒。
一酒解千愁。老二总说愁,所以,老二总喝酒。
二当家的做事虽然不咋靠谱,倒是一个负责任的好老师。
那天,他拿出了两只偷来的小酒杯,还准备了两头大蒜和半袋花生米,咬咬牙把自己藏在皮箱里的大半瓶五十六度通惠大曲也取出来了,跷着二郎腿等老五。老五上完晚自习一进屋,老二就殷勤地说:“来吧,老五,哥哥今天教你怎样品酒。”
老五说了句“好”,就放下书包,抄把椅子坐在老二对面。
通惠大曲在当时算是好酒,老二很得意地把酒瓶子递给老五,让他闻一闻,先感受一下酒的香气。老五会错了意,以为让他喝,就拿着酒瓶子,像土匪山大王一样一仰脖咕咚咕咚往肚里灌,等老二反应过来扳着酒瓶子哀求“给我留点、给我留点”的时候,瓶子差不多已经见底了。
这可是大半瓶高度白酒呀。
老二心疼着他的白酒,我们则恶毒地期盼着老五“推金山倒玉柱”哐当摔倒的那一刻。结果呢,人家又是刷牙又是洗脚,还跟着老大弹了半天吉他,竟跟没事人一样。
大家领教了老五的酒量,就再也没人带他去喝酒了。酒量大,成本自然高。老五也终于知道了自己竟然身怀异禀,出去吃饭就也不再扭捏地说自己不会喝酒了,而是拍着桌子,直接叫嚣着换大碗、换大碗。
老大自告奋勇教老五学抽烟,进展其实也不顺利。
老五拿烟就像捏筷子,咋看都不像个老爷们,好不容易调教规范了,他动作幅度又太大,一扬手就把老四的床帘烧了个洞。还有一次学着老大玩潇洒,烟头像抛物线一样扔出去,差点儿落到来串门的大嫂新烫的头发上。老大虽然也很爱兄弟,但毕竟这是个爱情价更高的时代,一怒之下就把老五逐出了门墙,不教了。
被老大逐出门墙的老五与我们一样,也一度热切地渴盼着爱情的春天。
我们这些情窦朦胧的小伙子,对爱情充满了好奇和憧憬。可“春姑娘”只在我们寝室曼妙地拧了个腰就匆匆离开了,腰只拧给了个子最小的老大。
虽然老大在我们面前总是一副虎虎雄风、颐指气使的模样,见了女朋友立即变成了温顺的小绵羊,前倨后恭,满眼柔情,我们嘴上嘲笑着老大像只哈巴狗,可行为举止间不自觉地模仿着老大摇尾乞怜的媚态,心里跃跃欲试地期盼着有一天也被哪个姑娘来豢养。
老大因为有了女朋友,号称过来人,自然在我们这帮青涩的生瓜蛋子面前高高在上、趾高气扬,虽然他在女朋友面前温顺的作态让我们有所鄙夷,但为了让春风也能缭绕到自己,我们都放下清高,争先恐后去做老大的门下走狗。
老大说,他女朋友准备把她们寝室的女孩们给我们拉郎配,她们寝室只有六个人,我们可是十二只饥渴的狼。
有欲望就有竞争,老大深谙此道,每天都要把拉郎配的事情说一遍,无耻地吊着我们的胃口。当无法通过武力赢得竞争的时候,献媚就成了最有效的手段。我们每个人都鲜廉寡耻地巴结着老大,尤其是老五,硕大的个子哈着腰跟在矮小的老大屁股后边,像马戏团里被猴子牵着遛圈的大狗熊。
不过,由于竞相献媚,我们发现了老五藏着的一项独门绝技,那就是煮方便面。
那时候上大学,学费还很低,国家也还定量给饭票,每人每月三十斤,二十五斤细粮五斤粗粮,这个量对于我们还马马虎虎,对于老五这样人高马大的汉子来说就肯定不够吃了。刚上学时,与女同学还都不很熟,老五面子又薄,不好意思去讨要。再说,人家女同学还要拿饭票换牙膏换袜子呢。
到了月底,老五就经常挨饿,晚上饿得实在睡不着,就去厕所里背诗词,后来厕所里待不下去了,老五就使劲喝开水,一茶缸一茶缸子往肚子里灌。实在扛不住了,也会跟我们一样去买包方便面。我们那时都是直接用热水泡方便面,只有老五用电炉子慢慢煮。
一开始我们也没有人去抢他的,知道他要不是饿得肚子抽筋造反,是绝对舍不得花这四毛八分钱的。
可是老五欠儿呀,要献媚呀,非要去巴结老大,让老大尝尝他煮的方便面。老大一尝,眼睛瞬间就乐开了花。老大尝过了,老二自然要尝。老二要尝不是因为饿,而是要显示他这个二当家的与老大平起平坐的待遇。老二是个嘴巴不把门的人,吃了一口,立即赞叹,太他妈好吃了,还要再吃时,老三已经上来了。
老三与老五换过床铺,自诩是有恩于老五的,上来就是一筷子,等到大家都尝过,老五碗里就只剩下面汤儿了。
后来只要老五煮方便面,大家就都拿着筷子等,老五不好意思不让哪个尝,只好动用四川人最凶猛的防御手段,使劲往方便面里加辣椒粉,一包方便面已经加到半碗辣椒粉了,老五还是只能喝点儿剩汤,倒是把我们这些人吃辣的本领一个个都训练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