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危险的夜里是不能游泳的。
——莎士比亚
捕鱼那次奇遇的次日晚上,阴沉沉地下起了大暴雨。大雨如注,简直形成了一道帘幕,夹杂着的一股股狂风把雨水猛烈地吹扫到休·克朗比旅店的东北向的窗户上。但店内至少有一个房间展现出一种舒适和显而易见的欢乐场面,与屋外的狂风暴雨相比,益发愉快。虽是夏季,但夜晚的清冷仍需要点燃壁炉,在烧得明亮的炉火前摆着一张小圆桌,上面放着酒瓶酒杯,受款待的客人中有一位是爱德华·沃尔柯特,另一位是个怯生生的年轻人,他身上传统又土气的衣装煞是醒目,显见得是近日才成为哈利学院的学生的。他看来很不自在,大概是由于意识到他身处禁地,而且违法地大喝其酒——尽管他喝得比他的同伴还多。
按照哈利学院校规所制定的罪孽的条款,出入酒馆是其中主要的一项。由于校园地处僻壤,学生们确实没有多少行为不轨的余地,因此,到旅店饮酒就成了他们发泄一下青春野性的经常渠道。爱德华·沃尔柯特虽然天性饮酒有节,却常常在这方面违反校规,或许过剩的时间和金钱可以权充为这种行为辩解的借口。但自从他和埃伦·朗顿结识以来,就很少踏进休·克朗比旅店的大门了,那天和埃伦见面时受到干扰是他此刻在此露面的原因。
爱德华好妒的高傲,由于埃伦答应了那捕鱼人的要求,而被深深地刺痛了。他虽然在某种程度上尚不自知,却认为自己有权对她的做法感到不悦;而她那一方虽同样尚不自知,却已惯于考虑他有什么愿望,并据此行动。他诚然不会哪怕是偶然莽撞地挑起一次公开争辩,因为那样的过程会伴随着事与愿违的结果。但是,他们之间仍存在着一种默契(或许不为任何一方所认识,却被双方都感觉到了),并相应地调整了他们交流的后半部分。他们的嘴唇虽然尚未吐出爱恋的字眼,但一方已经认为拥有了爱的权利和资格,而另一方至少也未予拒绝。
爱德华的洞察力很快便发现了那个捕鱼人身上有一种神秘之处,而且埃伦面颊上骄傲地升起的红潮也一定有其原因,可惜他的吉诃德精神毫无用武之地,因为她并未立即求他卫护。不过,他翌日照旧拜访了麦尔莫思博士的家,巴望着她会用一个超过平日的更粲然的笑容来弥合他那受伤的情感,在他们之间此前发生的为数不多的不快时,她都是用这种方式补救的。可是他大失所望。他发现在他说话时,她冷漠无语,心不在焉,而且她根本不想说话。她的眼睛小心地回避着他,而当他们的目光偶然相遇时,也只能证明她心中藏着不让他分享的感情。他无法解释她举止上的这一变化,加之他原先那种受委屈的感觉,简直是给他那急脾气火上浇油,若不是麦尔莫思博士在场,他可能会大发雷霆的。他带着十分明显的不悦告辞了,但就在他掩门之际,他注意到了埃伦面部的一种神情,若是他俩单独待在一起,而且他又不是那么高傲的话,会让他当即跪倒在她裙下的。当时他俩目光相遇,埃伦突然泪如泉涌,满脸都流露出深深的甚至绝望的哀伤。他愣了一下,然后便顾自走开,对她的悲哀和她的冷漠同样无法解释。不过,他深知他在她心目中的地位已经莫名其妙地改变了——这种确信令他十分厌烦,若非即使在年轻人绝望之心中尚潜藏着一线希望,他会痛苦地举枪自杀的。
他苦闷的思绪——由于异乎寻常,他就益发难以忍受——把他逐进了休·克朗比的旅店,寻求人为的刺激。可惜连酒也毫无吸引力,他那第一杯酒此时还一动未动地摆在他面前,而他只是心情沉重地凝视着闪亮的余火。他的同伴看到了他的抑郁,便试图以他自认为最愉快的话题驱散他心头的阴霾。
“这房中有一位女士,”他开口说,“我们进门时我瞥见她在走廊里。你看到她了吗,爱德华?”
“一位女士!”爱德华漫不经心地重复着,“你认识几位女士?不,我没见到她,不过我可以大胆地说,那只是克朗比太太,没有别人。”
“嗯,也许是吧,”另一个颇为怀疑地说,“她扭过头,不看我,像个影子似的走了。”
“克朗比太太可不是影子,而且从来不会影子似的消逝的,”爱德华接着说,“你把一个趿拉着鞋的女佣错看成一位女士了。”
“唉,可是她有一只白手,一只小白手,”那学生说,对爱德华对他观察力的轻蔑甚为不快,“和埃伦·朗顿的手一样白呢。”他顿住了,因为那位恋人的血一下涌到额头,显然这样亵渎的比拟冒犯了他。
“我们去问店主好了,”爱德华恢复了镇定,转脸对着刚好走进屋来的休,“我的店主,在‘手握酒瓶’中住下来的那位天使是谁啊?”
休对这两个人迅速地先后扫了一眼,然后才回答说:“我这里没住着什么天使,绅士们。克朗比太太会为大家和我把这房子安排得好好的,只是变不出天堂来。”
“可是格洛弗刚刚在走廊里看见了一个人影——一位长着小白手的女士。”
“啊,我明白了!是年轻绅士们的一个小小的错觉,”休说道,带着那种完全能够解释神秘现象的神态,“我们的走廊很暗,或许是亮光让他看花了眼。那是福勒寡妇的女儿,来为她母亲借一斗烟丝的。由于同样的原因,她还把烟斗放进她自己香甜的小嘴里,边走边喷烟呢。”
“可是那只白手。”格洛弗将信将疑地说。
“哎哟,那我就不知道了,”休回答道,“不过她的手至少和她的脸一样白,这一点我可以发誓。好啦,绅士们,我相信你们在我这店里感到诸事如意。炉火需要添柴,或者酒不够的话,务请敲敲桌子。我会像一道阳光那样转眼就来。”
店主走后,年轻人的谈话变成了一种嗯嗯啊啊。爱德华·沃尔柯特沉浸在他自己的深思里,而他的同伴则处于半酣状态,只是屋角那只钟每敲响一刻钟时才惊醒一下。炉火渐渐熄灭了,烛光也开始黯淡下去,这时,格洛弗又一次从他那一阵阵的鼾睡中醒来,正要提议回宿舍去。然而,沿走廊走近的脚步声阻止了他,休·克朗比打开门,把一个人引进房间,又退了出去。
新来的人是范肖。他的斗篷哗哗淌着雨水,表明他刚刚来到旅店,无论他抱着什么目的,似乎并不想通过遇到这两个年轻人来达到。他在门旁站住脚,仿佛在考虑要不要出去。
“我闯进来完全出于误会,可能是店主也可能是我自己造成的,”他说道,“我到这里是找另一个人,可是因为我叫不出他的姓名,我只能含糊其词地打听。”
“我感谢上帝刚好把你送到我们这儿来,”爱德华起身回答道,“格洛弗是个不够格的伙伴,我还从来没有度过比这更枯燥的夜晚。我们重新添上火和酒,你该和我们同坐共饮。至于你找的那个人,”他压低声音继续说,“他在我们遇见了他之后的半小时内就走了。昨天晚上我问过休·克朗比了。”
范肖并没有表现出对爱德华似乎言之凿凿的消息的正确性有所怀疑。他把斗篷放到一旁,接受了邀请参加进来,在炉边坐下。
聚会的气氛这时渐渐变了。三个人一个接一个地显出少见的放肆的欢乐,而使同伴们惊诧的是,这种情绪竟是从范肖发起并传播开来的。他似乎满腹充溢着荒谬绝伦的可笑又奇特的念头,等到听他讲话的两个人接受了他的一部分想法时,他们只能惊讶而无法赞赏。他喝的酒并不多,可是他的谈锋倒像是来自可以提供口才的仙酒。这种奇怪的欢乐,其秘密在于他的精神烦恼,如同夜间汹涌的大海(如果这种比喻不算太过壮观的话)掀起了神秘的亮光。把他拉进小旅店的那种莫名的忧心忡忡仍然使他心烦意乱,可是和他混迹在一起,有一种难以描述的兴致。借助酒兴,他们越来越豪情激越,一个个显示出与天赋相应的量与质的横溢的才华,而且每个人的表现都在这两方面超出平素别人认为他们所拥有的水平。
然而,终于有了停顿——总之继欢乐狂饮而至的情绪低落的那种深沉的停顿。看到他们那一张张忧郁的面孔,听到他们那一声声不由自主的叹气,谁都无法相信,就在片刻之前,还从这伙人身上发出如此高声的狂笑。在这间断中,爱德华·沃尔柯特(他是他们班的诗人)主动唱出下面这首歌,从其未经推敲和表达他当前的感情来看,可以宽容地算作即兴之作:
佳酿晶莹,佳酿晶莹;
饮酒人个个高兴:
今晚所有的举觞者中,
数我们喝得最为尽兴。
噢,若有人在厌倦地寻觅——
踏遍以海相连的大地——
他会转而与我们混迹;
因为我们三人欢乐无比。
毕竟还有忧伤,噢,沉重的忧伤!
我们知道忧伤就在近旁:
向每个孤独的饮酒者劝酒时,
忧伤就现出他失神的目光。
当欢声笑语消失之时,
忧伤就涌上我们的心房;
噢,夜阑更深,酒筵该散——
忧伤将看着我们各奔一方!
休·克朗比早年对歌曲和吟咏的热爱仍然未泯,他听到爱德华的歌唱走进屋中,刚好赶上小提琴为第二节歌词伴奏。此时他摆出有资格评判这种事情的神气,对唱歌发表了他的看法。
“真的,沃尔柯特少爷,我没想到,”他用降尊纡贵的赞扬口吻说,那是一个大人物在极度兴奋时乐于对不如他的人所采用的语气。“真的好极了,年轻的绅士!的确,有些诗行在开头处似乎有些拖沓,不过,我在你这个年纪也难以做得更好了。勤学苦练,再加上我可能对你提供的指导,我毫不怀疑你会成为一名出色的诗人。你们学院的一大弊病,绅士们,——就是缺乏对这种极高尚的艺术的培养。”
“或许是吧,先生,”爱德华郑重其事地说,“你满可以说服自己接受诗歌教授的职务吧?”
“是啊,这样一个提名是需要慎重考虑的,”店主回答道,“哈利学院的休·克朗比教授:听起来一定不错。可惜我是个公众的人,沃尔柯特少爷,大家会不愿意把我从当前的职务上放掉的。”
“克朗比教授肯不肯赏光给我们来一首他的大作?”爱德华询问道。
“阿门,我将很高兴满足你们,年轻的绅士们,”休回答道,“在这种穷乡僻壤,沃尔柯特少爷,是难得遇到知音的,这机会绝不该放过。”
他这样说着,便饮了一大杯酒,他通常都是靠酒来激发灵感,而且他的歌也大多是以赞美酒为主题的。随后,经过一番沉吟、拨弦和前奏,又做出许多奇特的手势和姿态,便汩汩唱出这样一支俚曲:
我陶醉于美酒已有二十五年,
朋友们,如今依旧陶醉于你的眼前:
我歌颂饮酒之乐;引着大家同声高唱,
让小杯、大杯和酒罐碰得叮当作响。
这位教授的第一节歌的含义与声音并不完全协调,他毕竟情绪高涨,尚有可原,还是引来了普遍的喝彩。休对此屈尊鞠躬和微笑地表示感谢,他又给了个要求安静的信号,便继续唱道:
当年的所罗门王,孩子们(他是个开心的国王)——
但这时他被一阵掌声所打断,似乎是对他刚才那节歌喝彩的继续。休·克朗比像许多伟大的表演家习惯的那样,总是闭着眼唱歌,这时他睁开眼睛,意在对听众这种不合时宜的高兴表示不以为然。不过,他立即看出,毛病并没出在那三个年轻人身上,他随着他们的目光望去,门边昏暗的背景中站着一个身穿斗篷的人。他的帽檐下垂,衣领竖起遮着下半部的面孔,只露出眼睛。
大家默默地注视了片刻,便向来人一拥而上,店主调转身体,只听到撞上他的提琴上的声响。但当他们到了近前,那件黑色斗篷看着眼熟,还有那顶帽子也是老相识,等到脱掉斗篷和帽子,露出来的竟是麦尔莫思博士可敬的面容和身形。
院长由于有神父的身份,前一天黄昏时分被请去拜访一位垂死的老妇。她的住处离哈利学院有数英里之遥,所以麦尔莫思博士站到她床边时,天已经黑了。由于他发现那位即将辞世的老妇的精神状态的原因,在那里逗留的时间比预期的要长,在对她那紊乱的精神做了宗教的安慰之后,便等着刚开始的暴风雨稍停。但是,随着夜色益深,如注的大雨毫无停下来的迹象,博士相信自己的深谋远虑和坐骑的脚力甚健,终于冒雨上路回家。即使他的勇气和骑术超出了实际水平,那漆黑的夜色和崎岖的路面仍让他胆战心惊,但正如他的合理判断那样(他是个好人,又在做一件善举),靠了上天的特殊保护,他总算平安抵达了休·克朗比旅店。麦尔莫思博士原本无意在那里逗留,因为大路就在近旁通过,他看到了窗户中透出的灯光,又听到了传来的狂欢高歌的声音。他顿时想到,这些夤夜喧闹作乐的人很可能是他属下的一些年轻人,他在一种责任感的驱使下,要进去驱散他们。他循声找路,经历了一番艰难,来到这个房间,刚好赶上休唱完他的第一节歌词,在随后的欢呼声中走了进去,居然未被发觉。
人们看到麦尔莫思博士后,持续地沉默了好一会儿,而他则试图把那张慈眉善目的圆脸扮出一副可怕的怒容。然而,他却不由自主地嘴角微咧,眼中放出压抑着的光芒。
“这显然是一次非常欢快的聚会,年轻的绅士们,”他终于开口说,“不过恐怕我的到来泼了冷水。”
“噢,是啊!阁下您的斗篷太湿了,会把冷水泼得到处都是的,”休·克朗比做出一副亲切的担忧样子,“年轻的绅士们都唯恐有损您宝贵的生命呢。他们吓得都不敢出声了:请允许我帮您脱掉这件威胁您健康的斗篷。”
“不必麻烦你了,好心的人,”生性最易轻信的博士回答道,“我想我没危险,我的住所就在附近。不过这些年轻人——”
“阁下您肯不肯赏光换上我礼拜日的套装——灰色绒面呢的外衣,和在我这双贱腿上只套过一次的黑色丝绒紧身半长裤?克朗比太太可以马上准备好的。”休继续说着,同时动手脱掉博士的斗篷。
“我请你平息一下你的忧心,”麦尔莫思博士一边叫道,一边紧紧拽住还穿在身上的衣服,“不必为我的健康担心吧。我只对那些误入歧途的年轻人说上一句话,立刻就走。”
“误入歧途的年轻人,阁下您是这样说的吗?”休用一种大吃一惊的口气应声说,“他们走进我这陋宅时真是走得最正不过的路了。噢,但愿阁下您当时能亲眼得见我听到他们的呼叫跑去帮他们忙的情景呢。他们浑身水淋淋的,就像是淹死的人——阿门!”休顿住了,因为他想到编出来的这种比喻可能不合博士的得体概念。
“可是在这样一个夜晚,他们为什么要跑到外边来呢?”院长询问道。
“啊!博士,您就不知道这些优秀的年轻绅士们对您的敬爱,”店主回答道,“您不在,您不在的时间那么长,惊动了他们,他们摸黑冒雨跑出来找您。”
“当真是这样的吗?”博士柔声地问,向三个学生投去温馨和感激的一瞥。说句公道话,他们刚刚不约而同地向前迈了一步,想要反驳休异想天开的弥天大谎,可是他做出了个十分可笑的请求的表情,让他们不可抗拒了。
“不过我认为他们的忧虑没有延迟很久。”麦尔莫思博士评论道,他看着酒,想起了由于他进门而打断的歌唱。
“啊!我看出来了,阁下您是不赞成饮酒的,”休·克朗比回答道,“我只不过让他们喝了一滴酒,以便保持他们可怜又年轻的心中的活力。我太太提议用烈酒,‘可是,克朗比太太,’我说,‘你难道要腐蚀他们的青春吗?’出于我热心为他们好,就在您进来的时候,我用一支虔诚的小曲来振奋他们,那是我自编的反对酗酒的罪孽的。”
“真的,我记得有这样的事,”麦尔莫思博士评论道,“而且,我觉得那支歌好像受到了热烈欢迎。”
“嘿,一点儿不错!”店主说道,“阁下您愿意听一听吗?——
当年的所罗门王,孩子们(我想他是个智者),
警告过你们要当心可厌的饮酒劣行——
可是何必老谈饮酒呢,我可真蠢!这么半天,博士,您还没有嘬一滴我的酒呢。现在我恳请阁下您,珍惜您的健康并让这些年轻人放心吧。”
麦尔莫思博士出于宽慰休·克朗比和学生们的担忧的一片好心,饮下了一杯酒。随后他便准备动身,因为一阵强风驱散了部分乌云,让大雨暂时间断了。或许这位好人的心中对店主这番说辞的真实性还存有些许疑问:至少,他显然一心想看到这几个学生在他本人离开之前彻底走出旅店。于是他们便沿着走廊鱼贯而行。休·克朗比手中擎着的灯半明半暗地为他们照着亮,一扇接一扇的门造成了麦尔莫思博士摸错了门。
“不是那儿,不是那儿,博士!那是克朗比太太的卧室,”休用尽力气叫道,“魔鬼保佑我吧!”他发现自己叫得已经太晚,便咕哝了一句。
“天啊!我看到什么了?”麦尔莫思博士突然叫道,惊得举着双手,从那屋门向后一退,三个学生挤向前来,克朗比太太和侍女听到休的叫声也来到这里,众人惊奇的目光一齐望着可怜的埃伦·朗顿。
她站在其中的那个房间里只有远端的一台蜡烛,室内光线昏暗,但埃伦却在休、他妻子和那侍女各自手中的灯光中照得一清二楚。三盏灯光似乎齐齐地对准了她,而看着她的人只要稍稍冷静一点儿,就可以看清她的五官激动而频繁变化的表情,因为那里的光线如同光天化日一般明亮。起初她吓得脸色煞白,如同一朵百合花或一尊大理石像,一动不动地站在房间中央。接着便是羞惭,她那绯红的脸蛋被她那双白皙的纤指掩着,完全可以想象成间有白红两色条纹的一朵杂色玫瑰。随后,她意识到自己的目的是纯洁无辜的,便有了力量和勇气,此时她的神态便显得高傲和尊贵。不过,这种神态随后又消失了,因为爱德华·沃尔柯特挤向前来,想和她说话。
“埃伦,埃伦!”他激动得声音发颤地低声说,但是接下去要说什么就不得而知了,因为他的感情让他说不下去了。不过,他的语调和神情再一次征服了埃伦·朗顿,她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范肖走上来,拉住爱德华的胳膊。“她受骗了,”他耳语说,“她是无辜的,你要是怀疑这一点,你就配不上她了。”
“你来干扰什么,先生?”爱德华质问着,他的火气已经冒了上来,一心要找人发泄,“你有什么权力说她无辜?或许,”他继续说道,心中涌起了一阵无名又可笑的疑心“——或许你了解她的目的。或许你就是那个骗子。”
范肖并非生性就极其柔顺,他要克服自己上千种的痛苦感情,才能设法安慰爱德华,结果却受到这样的拒斥,他简直要勃然大怒了。但是他的强烈的高傲发生了有效的作用,不然他是无法平息他的怒火的,于是他就平静地转过身,傲岸地走开了。
与此同时,埃伦也在一定程度上恢复了镇定。恰恰是对爱德华·沃尔柯特的气恼使她做到了这一点。她刚才就在隔壁房间里辨出了他的嗓音,听到了他高兴地狂笑,却不知他是出自什么样的心情。她曾经设想,他俩当天上午分别时的情景(对她是十分悲伤的)会在他心中产生相应的伤心。不过,当她孤零零地坐在那里暗自流泪时,胸中积郁着上千种忧伤,其中有许多都是由他引起的,他满不在乎的勃勃兴致似乎表明她在他心目中无足轻重。因此,她在感情第一次爆发后,唤来了她的高傲(在适当的时机,她有一份合情合理的这种性格),并以一种消极的镇定来对待他那斥责的目光,在这方面,女性比男人更易于做到。
麦尔莫思博士在这段时间里一直惊得目瞪口呆。他把站在周围的人逐个看过去,仿佛在寻求对这件怪事的某种解释。但所有的面孔都和他自己的同样茫然,连休·克朗比也做出说不出话的惊讶神情——他之所以哑口无言,是因为他尽管想象力丰富也编不出言之成理的假话了。
“埃伦,最亲爱的孩子,”博士终于开了口,“这是怎么回事?”
埃伦试图作答,可是她的镇定只是表面上的,仍然一句话也说不出。范肖低声对麦尔莫思博士说了些什么,博士看来对他的忠告相当感激。
“的确,这是最好的办法了,”他回答说,“我方寸大乱,不然的话我不会停留这么久的。来,我亲爱的孩子,”他边继续说,边走向埃伦,拉起她的手,“咱们回家去吧,有话明天再说。好啦,好啦,只消擦干眼睛,这件事我们再不谈了。”
“这才是您最明智的做法,老绅士。”休·克朗比咕哝着说。
埃伦起初没表现出愿望,或者确切地说,只表现出明显的不情愿,随她的监护人回去。她拖在后面,目光却不为人所察地掠过急切盯着她的面孔,但她所寻找的那张面孔却不见在其中。她别无选择,只好被带出旅店。
爱德华·沃尔柯特独自待在后面,这个最不幸的人(这至少是他自己的看法)呼吸着维持生命的空气。他感到心在下沉,很不舒服,不时还有一种发烧的狂乱,这都是他那短促而晴朗的生命此前所从未经历过的。他妒火中烧,却不知道要嫉妒谁和嫉妒什么。他心胸狭窄地相信埃伦——他的纯洁可爱的埃伦——已然自甘堕落,尽管他想象不出由于什么动机或受到何人驱使。麦尔莫思博士把她带走之后,爱德华回到了他消磨了一晚上的那个房间。酒仍然摆在桌上,他抱着麻木自己器官的绝望念头,傻乎乎地接二连三地大口大口地喝着酒。他莽撞行事的效果并没过多久就显示出来了,尽管在别的时候会有的那种不省人事的结果,此时并未继之而来。酒让他恢复了原先的激动,似乎让他的血液燃烧了,一时之间,他成了个地道的疯子。
一个颅相学家可能会发现,爱德华的头盖骨上就在此时正处于强力发展的毁坏状态,因为他明显地表现出一种冲动,要砸坏一切刚好够得到的东西。他从掀翻桌子,打碎酒瓶和酒杯开始。随后,他用两手各抓住一把沉重的高背椅,使出蛮力抡动起来——一把甩出了窗户,另一把撞到了一面大镜子上,那可是休·克朗比旅店中最值钱的摆设。这一阵乱摔乱砸的乒乒乓乓声马上就招出了店主、老板娘和侍女来到现场,但两个女人刚一看到爱德华狂野的举止和闪光的眼睛,立刻就以想象得出的速度退了回去。休选好一个门背后的位置,从那里探出头来,试图平息这位发酒疯的客人。可是,他的干预几乎造成十分不幸的结果,一个有黄铜圆头的巨大的壁炉柴架,带着嗖嗖的响声擦着他的耳边飞了过来。
“我简直像在一场战斗中脱险了,”休惊叫道,一边缩回头,一边对站在走廊里的一个人说,“只消把他的手向左边一扭,就算完成了我这一轮,就像我站在那条四十二磅重的弹丸的通道似的。这又是一排舷炮齐射。”他补充了一句,这时又有一件家具叮当一声砸到了门上。
“咱们来还击他的火力吧,休,”听他说话的那人说着,镇静自若地举起了那个壁炉柴架,“他没有弹药了,咱们把他的武器掷还给他吧。”
这个人的嗓音对爱德华产生了一种最为奇特的效用。刚才他的行为还像是疯狂迷乱的,可是当那人的话传进他的耳朵时,便立即停下手,把一只手放到额头上,似乎在回忆什么,最后便迈着坚定而稳健的步伐走向前来。他的面孔阴沉愤怒,但不再是疯狂的表情了。
“我总算找到你了,坏蛋!”他对那捕鱼人说,“都是你干的这一切。”
“我既然干了,一个毛孩子发火——他借酒撒疯——也不会让我否认。”对方轻蔑地回答。
“毛孩子也要得到大人的满足,”爱德华回答道,“快点儿吧。”
“你现在就要吗?”捕鱼人问道,他面带嘲弄的冷笑,声音低得简直像耳语。说着便掏出一对手铳,递向年轻人。
“我愿意,”爱德华回答道,接过一支手铳,“你挑距离吧。”
捕鱼人向后退了一步,但他们这突然开始的生死攸关的目的还没有来得及实行,休·克朗比就站到了他俩中间。
“你是不是想把我最好的房间当作以射击为晚上消遣的‘黑色安德鲁’游戏厅了?”他问他的同伙,“而你,爱德华少爷,在把一颗弹丸打进这个人的脑袋或者让一颗弹丸穿进你的脑袋之后,你有什么脸面走进早祷的小教堂呢?当然,要是后一种情况,你就成了送终祈祷的对象,而不能祈祷了。”
“站开,我要冒这次险。闪开,不然我就把弹丸送进你的脑袋。”爱德华怒气冲冲地叫道,因为刚才的环境所造成的一时的理智再次让位给醉意了。
“你看得出这是怎么回事,”休对他的同伴说,不让爱德华听到,“这可怜的小子这副样子,不等你开枪打他,我就要先挨上一枪了。你已经把他伤害得够了,你还要再伤害他。”接着,他提高了声音,还特意瞥了捕鱼人一眼:“我提议,这件事明天再说,九点钟在溪边的那棵老橡树下。与此同时,由我来保存这两只蹩脚的枪,以免出事。”
“好吧,我的店主,我照你说的办,”他的同伙说道,“多开一枪少开一枪对我没什么两样。”他说着便把武器交给休·克朗比,满不在乎地走开了。
“来,沃尔柯特少爷,敌人已经退却了。胜利啦!现在,依我看,我把你送回你的寝室去吧,越快越好。”他旁白似的加了一句,因为酒力终于开始真正发作,使年轻人的头脑和身体的器官全都麻木瘫痪了。
休·克朗比的搀扶,即使不十分必要,也还是相当现成的,我们这位不幸的英雄总算走完了那短短的路程,被送回了他的寝室。他进屋上床之后,立即就睡得和死人相差无几了。
这最后一小时中,天气显出要变化的样子,应该说是每隔几分钟就迅速变化着。一股劲风有时驱散了天际的乌云,露出了点点繁星,可是随后,黑暗再次掠来,瓢泼大雨又从天而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