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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大自然播下的草籽

在土壤中深深扎根,

虽然一时间锋犁利耙

可能从地面把丛草铲净,

却会随第一场春雨萌生,

以其繁茂孳延窒息庄稼。

上天恩准,愿他不致就此断送。

——里齐兹

本故事的场景现在该转换到那座小旅店,当年和如今一样,都坐落在哈利学院的近旁。那座现代建筑的地点和古老建筑是在同一地点;但是由手工建起的原有建筑的一切都已朽毁并被拆除,只有地基及其周围保持原貌。时隔二十年后建起的两层楼房目前尚未竣工。就此而言,仍保留着“新旅店”的称谓,虽然恰如许多常去那里的人一样,这栋房子也未老先衰了。它那肮脏的白墙和窗户上明显的多余物(许多窗户都用粗木板封死了),给它一种可怕的外观,尤其在阴雨天气。

那座古旧的旅店是一栋屋檐离地约七英尺的房子,而斜坡的屋顶逐渐向上形成的尖顶要数倍于那个高度。对于疲惫的旅行者来说,无论冬夏,这里都是一处舒适愉快的住所,因为严寒从来不敢闯进它那些大壁炉的范围之内;闷热季节又有三株巨榆隔热,那些长长的枝条轻扫着屋顶,无风时似乎也在吹拂。在其中一株榆树上悬着一块牌匾,上面的标志是一只手握着一个长颈瓶,远比如今的一只黑鹰的毫无意义的标记更恰如其分。但有必要对其老板比对房子本身更多说几句。

休·克朗比这个人,有许多了解他早年经历的人都曾预言,不等他人到中年,绞架就是他的归宿了。这些不祥的预言纯属欺人之谈,因为事实上这位命运不济的人如今已经年逾四旬,而且处境比起大多对他嚼舌根的人更兴旺。不过,他们预见的失败比其成功更引人注目。

他几乎从幼年时期就由于那些早熟的成绩而出人头地了,因为他模仿成人的恶行和劣迹,使大人们都把他这孩子当成了最宠爱的玩物。他好像天生就有吃喝玩乐的本领,不管是先天的还是后学的,这可是最危险的本领;在他十二岁之前,就成了受邻里中所有的二流子和浪荡子,尤其是出入于他如今当了老板的那家小旅店的那些人所欢迎的伙伴。在这种课程的教育下,休·克朗比长成了青年和成人,那些爱说好话的人只能送他人情说:他是他自己最大的敌人,超过任何别人,如果他能幡然改悔,就前途无量,没谁可以企及。

这一稍带的赞扬(如果可以称作赞扬的话)的前一半是颇可争论的:人们可以怀疑,在靠他本人的努力便可成功的环境中,休能不能在世上好好地走自己的路。他属于那种不幸的人:没有一项精通的技艺或专长,却在许多方面略知一二,而且被公认比别人更具才能,因为这种才能面面俱到而不只在一点儿。他对许多可以给别人提供面包的手艺半通不通,但其中没有一样或者哪怕全凑在一起,能够使他自己 口的。出于某种命运,在他的人所公认的五花八门的造诣中,仅有两项堪称使他保持贫穷而非致富。他是音乐家,也是诗人。

在那一部分乡土间至今仍留存着许多歌谣——都有其独特的曲调——其著作权归属于他。总的来讲,他的作品取材于当地或一时的旨趣,从而需要大量的注释便于外界感兴趣和加以理解。保留下来的作品中的相当一部分具有古希腊诗人阿那克里翁 的风格,不过在结构上,休·克朗比并未模仿那位宫廷诗人或别的游吟诗人。那些游吟诗人的俚曲通常都粗俗淫猥,即使对那些缺乏雅趣的人也不堪入耳。其中有两三首简短的小曲由于注入了悲怆哀婉之情而仍能令人动心。这样的歌谣流传两三百年后,可能为我们早期诗歌的搜集者们所珍惜。无论如何,尽管休·克朗比本人是个贪杯的浪荡子,他有感而发的诗作还是赢得了持久的声誉(当然只局限于一小块地区),使许多当年以诗人自诩并蔑视这样一位同行的人也自叹弗如。

在漫长的冬夜,农夫们围炉闲坐之时,休便成了备受礼遇的贵客,因为在消磨时间上谁也不如他驾轻就熟。所以,冬天便成了他的旺季,在季节上他和蝴蝶及无用的昆虫不同,但在其他方面倒颇为相似。在寒冷的月份,他的外观会出现一种十分可喜的变化。他双颊丰满,面色红润,两只眼睛明亮活泼,鼻尖闪着烈酒之火的光泽——当真是火焰,因为一年不分四季,休始终为那火焰供应所需的燃料。不过,当春天到来时,他却是一副面黄肌瘦的模样,在为万物带来生机和欢乐的阳光下,他显得憔悴和萎靡,成了例外。他的冬季顾主用一本正经的目光注视着他,有些人甚至在他身上实践现代和时髦的礼节:“抄近路”

不过,毕竟在这个可怜的浪荡子身上还有好的东西,或者说大自然有意于此——一些可爱的花,即使为莠草所扼制,仍然是芬芳的。这方面的一个例证便是他对年迈的父亲的孝敬之心,老人的全部支撑都来自一棵折断的芦秆——他的儿子。无论休自己有何需要,他总是千方百计地为老人提供吃穿:用的什么办法是难以说清的,而且最好也不要过问。他还对被遗弃者和受侮辱者表现出恻隐之心,并对施恩者不忘感激,而过他这样生活的其他人通常都是忘恩负义之辈。

休·克朗比行为上所受到的制约——他父亲就始终起这样的作用——终于随着父亲的去世而不存在了,这时,智者和老者摇起了头,而那些为伙伴们的恶行、劣迹和不幸幸灾乐祸的人却等着看即将开场的好戏。然而他们却失望了,因为休显然是下定了决心:无论他有什么悲剧结局,他宁肯到陌生人中间去承受,也不愿在家乡遭到奚落。父亲死后不久,他便在当地彻底销声匿迹了,其后的数年之间,连他的名字也鲜有人提起,而以前,当没有别的有趣话题可谈时,他的臭名常常在很大程度上充当话柄。

然而,有时候,当冬天的狂风在这寂寞的农舍附近呼啸,住在里面的人们会想起他,那时候,在这个时辰,他总是驱走阴霾,纵然心愿难偿,他们还是表示希望能再见到他。

然而,也许是因为这个产生的愿望显得太绝望了吧,最终还是注定会得到满足的。

大概距本书所叙故事发生时间的两年前,一个夏日的夜晚,一个神色庄重的男人骑着一匹白马,来到“手握酒瓶”小旅店,当天那里正开着什么民政或军事会议,吸引了周围大多数居民。那个陌生人虽然穿戴平常,却也衣冠齐楚,若非在僻静的乡下,无论在什么地方也不会引起格外注意的,但在这种并非每天都有外人露面的地方,很快便有一小伙人聚在他周围,当他目光一转时,那些人就借机仔细端详起他。他身材相当结实,不过并非虚胖;他的头发呈铁灰色;他脸上稍有皱纹,肤色晒得很深,除去鼻尖还透着一点儿红亮,其余全是棕黄。就在人们盯视陌生人时,他们注意到,那些长者和富人全都默默地跨上坐骑,气愤异常地催马回家了,最后小旅馆中人走空了,只剩下了那些经常泡在这里的为数不多的落魄的人了。这几个人不但没有走开,反而凑近那个行路的人,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七嘴八舌地问话,想判断一下他的口音。最后,他们恍然大悟地一致认出并齐声欢呼,原来这人就是他们的老酒友休·克朗比。他们把他引进小旅店中,让他荣幸地出钱喝上一杯洗尘酒。

不过,休虽然当即认可了这些认出他的名声欠佳的老相识,但他们很快就发现,他已经判若两人。他饮用自己付钱的酒时极其节制,他谢绝了他们奉承着要他唱一支他的老歌的请求,最后,当众人催促他玩四门奖纸牌戏时,他一板一眼地声明,他的原则不准受打赌来定胜负的不圣洁的诱惑,那种用词简直就和一个神职人员在类似场合所说的一般无二。

在下一个礼拜天,休·克朗比在哈利学院的小教堂中的公共礼拜上露了面,他在那里表现得异乎寻常地郑重和虔诚——在那种特定场合,没有谁能得到这样的表彰。由于这些有利的征候,对他原有的偏见开始动摇,而且由于他似乎既不需要,也无意谋求别人相助,很快富人和穷人便一样地接受他了。谈到他以往的生活和今后的打算,他言辞虽然简短,却使众人满意。他说,自他出走之后,就当了水手,在挣够了让他安度余生的钱财之后,如今回到家乡来落叶归根了。

有一个人是休最感兴趣取悦的,而且这个人对他洗心革面的可靠性看来也最为满意。这个人就是小旅店的老板娘,当年他出走时,她还是个即使在三十五岁的年龄仍姿色不衰的快活的老板太太,如今他回来时所见到的,已经是个又胖又黄、满脸皱纹的五十岁的寡妇和热心的教徒了。她和别人一样,最初也是对这个漂泊的人冷眼旁观,但细心观察的人不久就发现,这位虔诚的主妇对她这位老顾客的感情明显地在变化。现在她精心地从她自己的专用的酒瓶中给他倒早餐酒,用她自用的沃吉尼亚烟草给他填满烟斗,并且用她先夫喜欢的配方为他调制睡前酒。对这一切殷勤款待,休·克朗比都以明智和小心的分寸接受了,在表示欢迎的同时,唯恐冒犯了她的一片好心。为简便起见,只消说一点就足够了:休回来六个星期之后,小旅店门前的一株榆树上出现了一篇布告(作为人们去得最多的地方,那里经常有这种告示的),宣布休·布朗比和哈钦斯的遗孀萨拉已拟定结婚。婚礼不日举行,从此休就成了店主,拥有了房子,成了殷实的人。

作为老板,他通常的举止都很值得赞誉。他要价公允,待客周到,他不允许房子里有粗野和明显不守秩序的行为,而且他本人也身体力行;他对需要吃住又无法付钱的人慷慨慈悲——他的经历无疑唤起了他同病相怜的情感。他对妻子也十分体贴,不过应该承认,当初在赢得她欢心上有相当影响的宗教热情,已经程度大减了。人们还交头接耳地说,在时间、地点和伙伴都中他意时,这位新店主还会像旧日一样欢乐地唱上一曲,也开心地饮上一杯。这些就是目前对他最大的责备了。那些智者则认为,不管他以往的生活如何不正经,他是抱着改恶从善的愿望回乡的(积年的恶习,即使没有偶尔发作,也是终究难以全部摧毁的),那就全看给不给他机会了,而休当然是个范例。

就在上一章所叙的事件发生的前一天下午,这位我们花费了大量篇幅向读者介绍的人,就坐在他住所门前的一株榆树下。他所坐的那条板凳上面刻着许多原先的居住者的姓名,那是休·克朗比最喜欢的座位,除非他要忙于招呼他的顾客,总要在那儿休息。那一天,没有人光顾“手握酒瓶”,店主当时正在咕哝生意不兴隆。说实话,利润不丰,他并不在意,因为哈钦斯寡妇的主要收入取自她的农场,而且他也并不锱铢必较。然而他的教育和习惯使他耽于小旅馆的气氛,并混迹于那些常来的酒客中间,对于这种形式的享乐,他此刻的状况当然没有提供多余的机会。

不过,休·克朗比仍有一副令人羡慕的闲散悠然的样子,只见他坐在那株老树下,用他的烟斗污染着清香的空气,偶尔还从旁边放着的一只褐色酒坛中喝上一口。那容器中装的酒的主要成分是涩口的陈苹果酒,苹果采自寡妇自家的果园,但那种清洌和酸味却是由相应比例的陈年白兰地勾兑出来的。这种混合酒的效果有极佳的口感,并且在胃壁上产生一种刺激,对于休这样的老酒鬼非同寻常地可口。

店主不时地朝通往山谷的大路的村镇方向瞥上一眼,终于,在太阳懒洋洋地西坠时,他看到一个人骑马走来。他当即重新装满烟斗,从褐色酒坛中长长地鲸饮了一口,召唤着那个衣衫褴褛的小伙子,那是小旅店中打杂的,如今干的是马夫的活,然后便准备好与他的顾客交谈。

“他从海边来。”休在行路人走到平地的大路上,出现在开阔的景色中时,自语道,“他比驿马早到两天,带来的是半月前的旧消息。感谢上帝,他证明了道路通畅!”这时,那陌生人走得更近了些,“从他那张黝黑的脸可以判断出来,他是和我一样经过毒日头晒的。他经受过东印度和西印度群岛的热风,我这样猜他。啊,我看出来了,我们会高高兴兴地打发这个晚上的!他一个铜板也不会从钱袋里掏出来——这当然是说,要是他的舌头动转还灵活的话。这正是我所期盼的那种人——现在,他要是魔鬼,就让他抓住我好了!”休惊叫一声,突然住了口,险些在座位上跳了起来。不过,他镇定了下来,靠长期习惯和需要所赋予他的控制情绪的能力不动声色,重新稳稳当当地坐在板凳上。

那位行路人不慌不忙地走着,下了马,把马交给那衣衫褴褛的马夫。然后他向休坐的地方所靠近的大门走去,此时休的激动已经从表面上看不出了,只是更急促频繁地喷吐着烟。他们的目光始终没有相遇,直到他要进门时,他才显而易见地一惊,其惊诧与休·克朗比刚才相仿。不过,他恢复了平静,对对方点头相认的招呼不动声色地也点了下头,立即就走进房子,店主随着他也走了进去。

“请你往这边走,先生,”休说,“你会发现这套房间又僻静又凉快。”

他引着客人走进一个小房间,由于窗户周围都钉着木板条,屋里很暗。两个人进了屋,关好门,互相对视了一会儿,都没发一言。行路人先打破了沉默。

“这么说,这是你的活人了,休·克朗比?”他说。店主伸出一只手,算是实际回答了这个问题。陌生人握住那只手,不过丝毫没表现出什么特殊的热情。

“唉,这看来还真是血肉之躯。”他说,那口气倒像是宁可不是这么回事,“这是怎么发生的,休朋友?我根本没想到今生还能见到你。我上次听到你的消息时,已经为你做了祈祷,以为你已经到那个更好的世界去了。”

“你在这儿遇见我不会有什么危险。”店主干巴巴地评论道。

“这倒是不成问题的真情,休,”行路人回答。“为了这条理由,我遗憾你的航期耽搁了。”

“不,对你的老战友发这种话就太不讲情义了,”休·克朗比说道,“天地之大足可供你我容身,你何必非巴望我离开这个世界不可呢?”

“天地虽大,”陌生人继续说道,“你我却摔到对方的怀里了——如果我从你脸上看得出来的话,我们俩谁都不高兴纠缠在一起。我觉得我并不是休·克朗比旅店所欢迎的客人。”

“欢迎不欢迎取决于你来这里的原因和你要待的时间。”店主回答道。

“要是我到我出生的这片寂静的山区里定居,又怎么样呢?”对方反问道,“要是我也厌倦了我们原先过的生活——或者可以说,担心那种生活会过快地有了结局,又怎么样呢?我可不可以得到你的一句话,休,让我过起一种诚实的生活呢?或者,既然你了解我的本事,肯不肯让我合伙干你的买卖呢?我们会成为一对蛮好的酒馆老板的,我们俩之间的夸脱酒瓶也就闲不住了。”

“现在就满可以把酒瓶盛满嘛,”休评论道,说着便走到房间门口,立即吩咐下去,“老朋友相聚绝不能干巴巴的。至于合伙的事嘛,你可得原谅我了。老天知道,我觉得诚实太难了,除去魔鬼和我自己的念头就没别的诱惑者了,要是我再有你来竞争,简直就没指望了。”

“别这么说,那可是真的。你的好决定总像蜘蛛网一样,而你那坏习惯却像五英寸周长的缆绳,”行路人回答道。“这么看来,我该认为你拒绝我的提议了?”

“不仅如此,你要是挑上这条山谷作为你后半生住的地方,克朗比太太和我只好寻遍天涯去另找住处了。嘘!酒来了。”

那个马夫又操起另一种行当,此时端着休刚才要的酒出现了。当年的酒由于关税相对较低,比起英国价格更适度,而比起如今质地更纯更好。

“这玩意儿挑得不错,休,”客人足足喝了一大口,有了资格发表意见后才评论说,“你眼下的日子是该有的都有了,我很抱歉要把你从这种生活中拉出来。我相信没有那种必要了。”

“不过你一路跑来这里是有目的的。”他的同伙观察道。

“是啊,你大概愿意听听。”行路人回答道。他站起身来,在屋里来回走了一两次,然后,似乎打定了主意,站住脚,目光死死盯住休·克朗比。“我倒宁愿,我的老相识,”他说道,“你抽的签不在这里而是在别处。不过,要是你乐意,你倒是可以好好帮我一把,你会得到一笔不错的报酬的。我可以相信你吗?”

“我一定给你保密,你尽可以相信,”主人回答道,“不过没法再多走一步了。我知道你那计划的本质,而且也知道你要带我往哪儿去,正因为我太清楚了,我就没法出力了。说句实话,既然这事和我无关了,我也就不想听你的秘密了。”

“我也一样不想说了,我向你保证,”客人接口说,“我一向愿意单枪匹马地干自己的事,而且就我一人知道。这条规矩满好,不过有时得打破。好啦,现在,休,说说你是怎么把这个舒服的住处和这片令人满意的土地弄到手的?”

“靠的是和萨拉·哈钦斯寡妇结婚。”休·克朗比回答道,对这个和当前的话题无关的问话很警觉。

“这是一条最出色的致富的办法了,”行路人继续说道,“既没麻烦,又诚实。”

“唉,说起麻烦嘛,”店主说,“是在这笔交易之后,而不是之前。至于诚实——就我回忆,这二十年来,我还没挣过比这更诚实的一分钱呢。”

“我可以为这个打赌,”他的同伙评论道,“是啊,我的店主,我完全赞成你的所作所为,而且不仅如此,我自己也打定主意照这条路子发财呢。”

“如果你找的买卖是这个,”休·克朗比回答,“你在这儿可找不到合你意的。的确,我们有的是寡妇,但大多都有孩子,却没谁有房子和地。现在说正经的——这么长时间你眼睛里一直有种正经的神气——你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你在这里不安全。你的名声可比我传得远,要是被发现了,你就要倒霉了。”

“可是现在谁又认识我呢?”客人问。

“当然没什么人!”店主边回答,边盯着他的伙伴的黑黝黝的面庞,那张脸上留着艰难、危险和放荡的各自的痕迹,“不,你不像那个站在山上趁着月光向父亲的农舍看上最后一眼的十五岁的毛孩子了。当时你的眼睛里有泪水,而且像我时常记起的那样,我后悔没有叫你回头,而是带上你走了。”

“当时流泪了吗?唉,从那时以来就没流过了,”他的同伙说着,用力挤了挤眼皮,仿佛试着表现一下他所轻蔑的懦弱,“说到叫我回头,休,你可没那本事。我当时已经打定主意,你不过是给我指了一条实际的路。”

“你并没有要求你撇下的那些东西。”休·克朗比评论道。

“没有——没有,而且今后我也不想要一点儿那些东西,”行路人激动地说着,便从座位上站起身,在屋中快步踱着。“我知道我父亲已经死了,我已经原谅他了。我母亲嘛——除去悲惨我还能听到她的什么情况呢?我干脆不要听了。”

“你骑马从那条路上来时应该经过那座农舍的,”休说,“你怎么才控制着自己没进去呢?”

“我根本就不看,”他回答道,“我扭过头,还闭上了眼。”

“噢,要是我有个母亲,一个疼爱我的母亲该有多好!要是这世上有一个人肯于爱我或者惦记我的人,我也就不会成了一个被抛弃的人了。”休·克朗比动情地说。

店主的悲悯,如同从酒杯中流出的悲悯一样,实在可笑,而他的同伴这时已经克制了他那瞬间的伤感和懊悔,放声大笑起来。

“来,来,我的‘手握酒瓶’店主,”他用他平素那种无情嘲讽的语气叫道,“做一个你所自欺的那样的人吧。你总有一种后悔的傻脾气,不过,就我的记忆所及,那种情绪总是在早晨,在你吞下第一杯酒之前。现在嘛,休,把这夸脱瓶再倒满,我们来谈正事吧。”

店主按照他的客人的希望做了以后,客人用比他平时谈话要低的声音说道:

“有一位年轻的女士住到了这附近。也许你猜得出她的姓名,因为你对这类事情一向敏感。”

“一位年轻的女士?”休·克朗比重复了一句,“你和她有什么关系?你指的是埃伦·朗顿,朗顿那老商人的女儿吧?你大概有什么理由记起他的。”

“我当然记得他,但他已经待在很快就会被忘记的地方了,”行路人回答道。“至于这个女孩嘛——我知道你的眼睛一直盯着她呢——给我描写描写她吧。”

“描写她!”休十分激动地说道,“是不可能用白话来描写的,不过你可以在一首我自己写的歌词里看到她的模样。”

“不,我的店主,我求你饶过我吧。这可不是战抖的时候,”客人说道,“不过,我对你的许可感到骄傲,我的老朋友;因为我准备娶这位年轻女士为妻。你对这计划怎么看?”

休·克朗比紧盯着他同伴的眼睛,默默地看了好一会儿。他的表情看来毫无玩笑之意。他的目光仍是那样地冷漠,那种神情除去休提及他的家庭和家宅那会儿以外,在他们整个的谈话中始终保持着。

“听我一句话,同伙!”他终于回答道,“我的忠告是,你不要再喝了,睡上一小觉来清醒一下头脑。不过你的眼神还是冷静稳定的。你这种打算是什么意思?”

“听着,你该知道的,”客人说道,“那老人,她父亲,已经在坟墓里了。”

“不会是座血腥的坟墓吧,我相信。”店主一惊,打断了他的话,并且恐惧地注视着他这同伙的面孔。

“不,是座满是水的坟,”他平静地回答道,“你要明白,休,我可比你想象得要强。那老人的血没在我头上,虽说他的头上有我的错。现在听我说:他除去这个独生女没有继承人,他的全部财产都要属于她和她嫁给的男人。她将要嫁给我。想想看吧,休·克朗比,到我成了他女婿的时候,那位做父亲的就会在大海里安息了吧?”

“不,他会站起来阻止这婚姻的,如果需要的话,”店主答道,“不过死人是用不着出面破坏这样疯狂的阴谋的。”

“我明白你的意思,”他的同伙说,“你的看法是,这位年轻女士的同意不会是我一提出来就马上能得到的。不必为这一点担心吧,我的店主。时机合适时,我自有办法,而且在埃伦·朗顿身上准管用。我的求婚是没有对手的。”

“如果我没弄错的话,你的打算是把这可怜的姑娘掌握在你的手中,然后强迫她成婚。”休·克朗比说道。

“不错,我认为我有办法做到,”他的同伙回答,“不过我认为,休朋友,我的事情得不到你的良好祝愿。”

“没有,而且我请你放弃这件事,”休·克朗比十分真诚地说,“那姑娘年轻可爱,心眼和长相一样好。我不能帮忙毁掉她。不仅如此,我还要出手阻止。”

“阻止!”行路人脸一沉,吃惊地说,“你要搅黄这件事可要三思而后行,我劝你。你说,毁掉?一个姑娘会认为正正经经地嫁作人妻是毁掉吗?不,不,我的店主!连一个寡妇都不会这样想的,要不你可就有大报应了。”

“我和哈钦斯寡妇是公平交易,至少她比可怜的埃伦可能得到的要多,”店主评论道,“我的老同伙,你不肯放弃这一阴谋吗?”

“我的老同伙,我不会放弃这一阴谋,”对方镇定自若地说,“怎么,休,从我们分手以来,你中了什么邪了?难道我们不曾在早上干了二十件更坏的事,到晚上就哈哈一笑了之吗?”

“他可是就在那儿,”休·克朗比用若有所思的语气说,“肯定地说,在过去的这两年里,我的良心莫名其妙地增长了。我要是帮忙干这么一桩小罪,对我总的罪孽不过加上那么一小点儿。可是那可怜的姑娘!”

他的同伴在一旁听到他这番自言自语,根据以往许多他拿不定主意的经验,并不怀疑他最终仍会屈从于他的意愿。事实上,摆出的论据卓有成效,休虽然不那么心甘情愿,终归还是答应了合作。他们的行动一定要加快,因为次日到达的驿马就要把朗顿遇难的船只失事的消息带来了。

“这件事办妥之后,”店主说道,“我请求你再也不要拦我的路了。刚才这一小时中,比起我做诚实人的这两年间,我脑子里的坏主意可都要多。”

“你简直成了圣人了,休!”他的同伙说,“不过用不着担心我们还会见面。等我离开这条山谷,我就再也不会进来了。”

“而且原先认识我的人在这儿遇上我的危险也就没有了,”休·克朗比评论道,“我们的行当做得日子长了就不好了,我想我们的那些老同伙已经走到头了。”

“有一个你认识的人比你想得要离你近,”行路人回答道,“因为我不会是只身一人到这儿来的。” 0LNb71H4te+NDt2NOrPMr0i3P6RqoH8S112YCfbEWwofW4gY9iCyiyqcyV2PGU4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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