呜呼,所有的快乐都是一场空,
而由苦痛购得的空虚仍要传下苦痛:
犹如不惜皓首穷经之苦痛
以寻求真理之光,而真理
却同时虚假地蒙蔽了他的目明。
——莎士比亚
在学生们从平素的苦学中得到解脱的一天下午,埃伦由她的骑士陪同,在从她的新家出来的不能行车的欠平坦的路上做短途旅行。她是位有经验的骑手——在那个缺乏各种车辆的时代,这是一种必需的本领。时值暮春,但季节却迟迟不前,只有不多的风和日丽的日子。不过,当前的这个下午却是春夏相交的喜人天气,形成晚春初夏的和暖纯净的气氛,单单呼吸那空气简直就感到幸福。天际掠过片片变幻的云彩,却使阳光益发明媚喜人了。
两位年轻的旅行人的道路有时夹在高大浓密的树木之间,有时翻越光秃幽僻的小山,那儿的天然植物被人采伐一空,只剩下了寸草未生的表土。确实,垦荒者难以受到诱惑到这一片放眼望去似是连绵数英里的巨石中间辛苦劳作。与这一条毫无生机的村路形成独特对比的,是时断时续的狭长溪谷,两岸郁郁葱葱,有时类似沼泽,中间则是前面提及的溪水,沿谷潺潺而下。爱德华·沃尔柯特和埃伦轻松漂浮的情绪随着他俩向前骑行而越来越高涨,只要马下的路径不是过于坎坷,他们便会欢言笑语,骑行得十分活跃。当他们走出一段浓密的树林,来到一座陡峭的小山脚下时,埃伦终于勒住了马。
“我们已经走得太远了,”她评论道,“比我事先想象得还要远。等不到我们回到家中,太阳就要落山了。”
“还有好几个小时天才黑呢,”爱德华·沃尔柯特回答道,“我们不登到这座山顶就不该回去。从山顶上望出去的景色很美,现在有了这明媚的阳光,就益发美不胜收了。来,埃伦——轻轻抽上一鞭——你的小马和我们出发时一样有劲呢。”
他们到达那座山顶后,便向来路回头望去,只见那条小溪多次钻出到阳光之下,然后又缩回到绿荫之中。再向前看,溪水变得又宽又深,不过这一段水路偶尔为急流险滩所阻隔,仍是无法航船。
“在那片阴暗的树林中,隐藏着怪石、峭壁和山涧等种种奇观,”爱德华指着他俩和河水中间的一片地方说,“天色要是还早,我倒乐于带你到那儿去。现在我们要不要去冒这个险,埃伦?”
“噢,不!”她答道,“咱们别再耽搁了。我担心甚至现在就要挨麦尔莫思太太的训斥了,其实我也该挨说。不过这是谁呢,谁在我们前面慢悠悠地骑行呢?”
她指着一个骑马人,此前他们始终没注意到他。他正在下山,不过他似乎在信马由缰地缓行,进程很慢。
“噢,你不认识他吗?你是不大可能认识他的,”她的同伴惊诧地说,“我们应该对他尽点儿心意,埃伦,让他别再往前走了,不然的话,等他清醒过来,就已经到十多英里外的那个村镇里了。”
“那么说他已经失去知觉了?”朗顿小姐询问道。
“还不至于,埃伦——如果过多的学识还没有让他发疯的话,”爱德华·沃尔柯特回答道,“他是个渊博的学者和高贵的人物,不过我担心我们不久后便会随着他进到他的坟墓中去了。麦尔莫思博士打发他骑马来谋求他的健康。不过照这种速度,怕是永远也达不到目的了。”
他们说话间已经离他们议论的对象很近了,在那人从他的冥思默想中惊醒之前,埃伦总算来得及有片刻的时间观察他。她那番端详的结果使她得到了一个好的印象,不过也令人痛苦。
那陌生人尚不满二十岁,他的相貌和身材堪称是大自然情有独钟地赋予的。他高高的额头自有一番贵族气概,而岁月又为其加深了尊严,他的整个容貌显示出一种力量和胆识,由于闭门苦读所形成的苍白面色并未稍减其分毫。他的表情并不忧郁,相反,却很高傲,或许还有几分自得,犹如在自己领地上的一位王者,倨傲于四周的臣民之上。但他那苍白消瘦的双颊和那双明眸同时证明了,他似乎有些未老先衰。
那位学子的注意力此刻被身旁的马蹄声所吸引,他一惊之下,便把目光集中到埃伦身上,她那年轻可爱的花容上满是由他激起的兴致。他面颊上即刻泛起深深的红潮,证明了健康会多么充沛地焕发出来。不过,他的举止中毫无窘态,他迅速恢复了自制,向她鞠了一躬,就要继续骑行了。
“你今天骑得太长,超乎平时了,范肖,”爱德华·沃尔柯特评论道,“我们什么时候才能看到你返回呢?”
那位年轻人脸又红了,不过面带容光焕发出美的微笑回答道:“这一刻我并没意识到我的马头所向。我应该向你致谢,因为你拦住了我可能会走得比我预期的要远得多的路程。”
此刻,一行人调转马头,准备踏上归途,但爱德华注意到,范肖失去了沉思的激情,现时显得疲惫和消沉了。
“这附近有一处农舍,”他观察道,“我们已经骑行这么远了,需要停下来恢复一下精力了。埃伦,我们下马好吗?”
她看出了他建议中的好意,便毫不迟疑地接受了。但当他们来到农舍门前时,她却无法不注意到屋外毫无他们所需要的舒适可言。时间和疏忽似乎合谋造成了这里的一片荒凉,若不是陶土烟囱中冒出的一弯细烟,他们简直难以相信里面还有人居住。农舍四周的一大片土地,显然在早先的某个时期曾经开垦过,如今蔓生着灌木和矮松,其中还深藏着许多灰色巨石,远非人力所能移动。大约有半英亩的土地上长满了玉米的幼苗,一头半饥的奶牛从腐朽的木栏后贪馋地望着。这些便是唯一的农家景象了。爱德华·沃尔柯特在用力敲响屋门又不见回应之后,便拉开了屋门。
屋内就此向他们的目光敞开,里面果然如他们从外观上已经有理由预料的那样一团脏污。贫穷随处可见,既有必然的,也有随之而来并非必然的破败。三个闯进来的人若不是为得到休息的希望所绊,定会马上退出去了。
这间肮脏的小屋中住着的是两个老妇人,从她们面貌的相像,看来是一对姐妹。不过她们的表情大不一样。显然要年轻些的那一个,坐在大壁炉的远端,正对着三人站着的门口。由于长期患有消磨人的痼疾,她面带菜色,她的眼睛有一种不安定的神色,使别人一眼便能看出。不过她倒是和颜悦色,与她同伴的面容形成强烈的对比。
另一个老妇正俯身在一堆燃着枯枝的小火上,烟多火苗小,难以产生足够的热量烧熟那一点点儿并不充分的食物。三位不速之客只能看到她的侧面,不过从她目光的轻微移动上可以判断出她已觉察到他们的存在。她的面孔枯萎干瘦,样子阴沉不快,她那显而易见的贫苦处境为此提供了足够的理由。这个老妇,尽管年事已高而且惯常愁苦(那是比岁月更销蚀人的),那一副冷漠和坚韧的表情,却显得身康体健。过了一会儿,她觉得该转过脸来面对客人了,便垂着眼睛看着他们,但既没说话也没起身。
“我们进来,”爱德华·沃尔柯特开口就说,“是希望——”但他看到那病妇从座位上站起来,并迈动缓慢蹒跚的步履向他走来,便住了口。她用双手握住他的一只手,他虽然为触到有病的老人而身体一颤,但并未想抽出手来。随后她便仔细端详起他的面貌,起初带着热情与急切希冀的神态,后来便渐渐变成了失望。接着,她又把目光移到范肖的面部,仍然神情热切,结果又失望了。最后,她摇摇晃晃地走回到她的椅子里,掩面悲泣起来。三个陌生人虽然不明白她为何伤心,却深受感动,埃伦走到伤心人跟前,用话语安慰她,她的语调而不是话中的含义一时居然奏效。
“你是不是带来了他的消息?”她抬起头来询问道,“他会回到我身边吗?我死前还能见到他吗?”埃伦不知道如何回答是好,还没来得及尽力一试,另一个老妇便制止了她。
“芭特拉妹妹在胡思乱想,”她说道,“她提的那个人是再也不可能见到的。来了陌生人便惊扰了她,你们看,我们这里没什么可款待你们的。”
那老妇的态度虽然唐突,但她说的是实话。他们看到,他们的到来于所目睹的不幸毫无作为,他们还感到,仅仅出于好奇就没有理由再多耽搁了。于是,他们尽其所能稍解那家人的贫困——似是最起码的不幸——后,便立即走到户外了。
和风令他们感到舒畅,并从他们年轻的心房上吹走了一些目睹那一派凄惨景象而造成的伤感的重负。他们看到离农舍不远有一股纯净明亮的清泉,便以一块白桦树皮为杯,舀起那清凉的泉水。随后他们便快马加鞭返回原路,就在太阳刚下山的时候,已经看到了上面高悬哈利学院大名的简朴木楼。一缕金色的夕阳停留在小教堂的尖顶上,里面传出叮当作响的钟声直达山谷,召唤徘徊的人去做晚祷。
范肖当晚回到他的房间,照往常那样点亮了灯。他周围堆满了书——此前于他始终如充满魔法的卷册,使他的目光须臾不能离开,直到苦读至死方休。但此时他胸中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思绪,他便把头靠在一部未打开的书上,听凭自己去遐想。
他回顾起往昔的岁月,甚至在他的早年,便把时光消磨在孤独的学习——与死者的对话上,而藐视与活人的世界交往,或为任何世俗的动机所驱使。他自问,这一切毁灭性的苦读目的何在,具备了高深学识的幸福又何在。他才攀登了通往无限的阶梯上的几级:他抛弃了他的生命去发现,但穷尽上千条这样的生命,相对而言,他仍是一无所知。他甚至怀着恐惧期盼着——虽说那念头曾使他倍觉亲切——展现在他面前的学无止境。如今却视如畏途,既无休息地又无终点站,一时之间,他宁肯像动物一般地无梦地睡去,让人最骄傲的东西随之消失,——甚至睡至永恒。
范肖迄今认定自己与世界无涉,与其情感无关,在他个人的求索中不受其任何影响。在这方面他大概自欺了。设若他的内心能够敞开,就会发现未死的名声之梦,尽管是梦,却比上千个现实更强有力。不过无论如何,在别人和他自己的心目中,他都是一个孤独的人,普通人的希冀和恐惧于他毫无作用。
但此时他却感到一种牵连的首次震颤:只要我们还呼吸着共同的空气(谁又说得准还能再呼吸多久呢?),就有在我们和别人之间的千丝万缕的牵连。那一声轻柔甜润的嗓音,那温情目光的一瞥,都在他身上产生出一种变化,对他那炽热的头脑来说,几小时就可完成许多小时的工作。这种新鲜的悸动简直使他不由自主地兴奋。无论念及他的毁掉的健康,他的习惯(随周围世界的变换而巨变),——但凡理智能设想到的困难,都不足以遏止他满怀希望和喜悦的狂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