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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在她的颈边是一包邮件,

充满忠告,有的陈腐,有的新鲜,

讲的是死后仍在行走的男人。

——《休迪布拉斯》

麦尔莫思博士和埃伦·朗顿回家的路上,几乎没有交换过一句话,虽说博士深知,他对他的被监护人的职责会迫使他探询她那样做的动机,但他的软心肠促使他把盘诘推迟到最后一刻。同样的软心肠还诱使他默契地听凭埃伦悄悄地上楼回到她的房间,不为麦尔莫思太太所见,为了使这一措施切实可行,他轻手轻脚地打开房门,站到他的半睡半醒的老伴(她在客厅里等候他的归来)前面,以免提前惊动了她。博士这种慈悲为怀的行为称不上英勇救人,因为他深知,这种事无论通过何种渠道,一旦为夫人所知,落到他这个包庇者头上的惩罚,绝不会比对犯有私奔罪的埃伦稍轻。至此她尚未产生怀疑,这显然可以从她平静如常上看出来,也可以从她的答话上得出判断,她丈夫当时以超出平素的巧妙,主动问起那位被监护人为何没有露面。麦尔莫思太太回答道,埃伦抱怨说身体不大舒服,在喝下照她的处方泡的一大碗草药茶之后,天刚黑就早早回她自己的房间去了。谢天谢地,一切都算平安,博士就此安枕。然而,虽然时至深夜,他的种种忧虑却使他长时期无法阖眼入睡。

不过,麦尔莫思博士自然休息数量上的减少,并没有影响他照平日的时间起床——无论一年中的什么季节,他都惯常早起。他下楼到客厅之后,发现早餐已经差不多备好了,因为这家的女主人(必然相应地还有她的侍女)不惯于等到日出才开始她的家务劳动。不过,客随主便的埃伦·朗顿,这天早晨并未露面,——对这一情况,麦尔莫思太太归因于她从前一天晚上即微患小恙,而博士的解释则是她的私奔和败露。

“我想我该到埃伦的卧室去一下,”麦尔莫思太太说道,“询问一下她自我感觉如何。暴风雨后的清晨很清爽,空气对她有好处。”

“难道我们就不进早餐了吗?如果那可怜的孩子还在睡觉,搅扰她就可惜了。”博士议论道。因为除去他对埃伦的同情之外,他还像有罪似的,不愿直对她的面孔。

“好吧,就这样吧。现在就座吧,博士,热咖啡凉得很快呢。我想你会说咖啡不如昨天早晨埃伦煮得好。我真不知道与她分手你怎么受得了,说来那一天很快就要到了。”

“无疑,那将是一个痛苦的考验,”麦尔莫思博士答道,“就像把一根嫁接到一株老树上的枝条再扯断似的。不过,把她平平安安地交到她父亲手里,还是令人满意的。”

“这种满意你应该感谢我,博士,”夫人评论道,“要是没有别人光靠你来照看这可怜的小家伙的事,她早就会因为她的钱财的原故被诱拐走了,等不到如今了。”

麦尔莫思博士想到私奔一事,他谨慎地未露笑容,因为他有理由相信,事实上埃伦是在他夫人的单独照料下策划了阴谋并部分地付诸了行动,倒是他这个被人看不起的监护人挫败了阴谋。不过,他不惯于——何况目前也并非合宜的机会——在麦尔莫思太太宣称自己智慧过人时与她顶撞。

早餐默默地进行,或者至少是没有谈什么与本文有关的话题。早餐结束时,麦尔莫思太太再次想到要到埃伦的卧室去,不过这一次她被一件事所阻,那是总要激起她和她丈夫两人的兴趣的。

这时仆人进来了,手中拿着两周一次由邮差送到谷里来的信件和报纸。麦尔莫思博士身为一座备受尊敬的学院的院长和他那学者的身份,使他同国内的学者之间有着广泛的通信联系,他甚至还同大不列颠的一两位最著名的非国教神父交换书信。不过,除非有时有些慈爱的母亲附上一镑钞票支付她在学院的儿子的私人费用,通常的情况是,寄到博士名下的邮袋中都是些邮件。就今天而论,他的信件非常之多,从他碰巧第一封拆开的信件来看,实在是冗长无比。就在他潜心阅读之时,麦尔莫思太太则读报消遣——报纸是一张大约十二英寸见方的小张纸,在全国只有一个竞争对手。她从标题读起,认真地看遍新旧广告,读遍既无节奏又无韵律的蹩脚诗,读遍从创刊第一周起就是老生常谈的文章,最终她读到了载有全国各地两周以前最新消息的栏目。夫人对她看着好的那些消息边读边做评论,她的注意力终于被一则新闻所吸引,她那突然的一声惊呼证明了对该新闻具有非同寻常的兴趣。她的目光匆匆掠过,便立即为丈夫读起来,可是他全神贯注于那封长长的学术信件,不但没有听她要传达的消息,反而对着她提高了他自己的嗓门,这是出神的人受到打扰时惯常的做法。结果如下:

“一艘方帆双桅船刚刚驶抵外港,”麦尔莫思太太开始读道,“报道说,于上月二十五日早晨——”这时博士插进来读道,“为此,出于我已给您列出的原因,我无法不对您在所说的那一段中的论述表示异议,假如——”夫人的声音此时已经可以听到了,“船底朝天,由船尾上的船名发现是埃伦——”“持同样观点的有胡克、科顿以及近日来各种派别的神学学者。”

博士的嗓音低沉有力,胜利看来倾向于他,但麦尔莫思太太此时使用了特殊的尖声,长期的经验教会了她丈夫,这预示着一种不可掉以轻心的心情。

“听我说,博士,”她尖叫道,“这是最无情和非基督精神的行为!我在这里正要通知你一位老朋友的死讯,你却一直聋得像根木桩。”

麦尔莫思博士已经听到她的声音,却未听清那番话的意思,此时便无奈地把那封信放到一旁,顺从地请求把她的好消息告诉他。

“给,你自己去读吧!”她边回答,边把报纸递给他,还指点着提供那条重要消息的段落,“读读这条新闻,然后要是还有心情,再把你的信看完。”

他接过报纸,还想不出夫人何以对其中的什么内容兴趣如此之大,但未及他读上许多字,脸色就变得如死人般苍白了。“天啊!这是怎么回事?”他惊呼道,随后他继续读着:“船内有新英格兰之子,约翰·朗顿绅士,经多年外出之后,正首途返回故里。”

“我们可怜的埃伦,他的孤儿!”麦尔莫思博士说着,放下了报纸,“我们该怎么把这噩耗说破给她呢?唉!由于她那份折磨,我倒把自己的悲哀忘了。”

“这无疑是沉重的不幸,埃伦当然会像个女儿那样哀痛,”麦尔莫思太太答道,说话时带着她所应有的那份见识,“不过她从来就没见过她父亲,她的难过只是发自一种责任感,而不是来自强烈的爱。我去告诉她这件丧父的事吧。已经不早了,我不知道她是不是还在睡觉。”

“小心点儿,最亲爱的夫人,”博士说道,“埃伦感情强烈,突然的震惊可能有危险。”

“我想你尽可放心,麦尔莫思博士。”夫人回答道。她自视安慰人的本领很高,而且并非不乐于一试。

她走后,她丈夫无精打采地坐在那里,翻着那些尚未拆封的信件,获悉这一令人伤感的消息之后,一切信的内容都索然无味了。然而,一封信的姓名地址的字体,渐渐抓住了他的注意力,直到他发现自己热切地盯住那些坚定有力、一笔一画的字体。他的眼睛是多么熟悉那手书啊,但却无法推测这些字出自什么人之手了。不过,他恍然大悟,在注意了日期又读了几行之后,便匆匆跑去追赶他妻子了。

他奔出全速,并抵达了楼梯中间,这时他的去路受到了他正找的夫人的阻挡,她也以和他同样的速度迎面下楼。结果两个物体迎面相撞,麦尔莫思太太安全地坐到了楼梯上,而博士全靠死命抓牢扶手,才不致一路滚到楼梯底部。夫妻俩一发现他们并没有由于这一撞而受到有形的伤害,都开始急切地讲起他们各自如此匆忙的原因,所幸,若是在另一个时间,从夫人方面说,随之而来的不可免的指责并未出现。

“我相信,你还没告诉她那噩耗吧?”麦尔莫思博士叫道,他们刚才都在急着交换情况,结果谁也没听见对方说些什么。

“你是要我对着秃墙说话吗?”夫人以她最高的尖嗓门问道,“难道我刚才没告诉你,她走了,跑了,私奔了?她的房间是空的,她的床就没睡过。”

“走了!”博士重复了一句,“等她父亲来找我要他的女儿,我该做何回答呢?”

“唔,上天保佑我们,别让淹死的人来拜访吧!”麦尔莫思太太叫道,“这件事很严重,博士,不过,我相信,还没严重到招来鬼的地步。”

“朗顿先生还不是鬼呢,”他回答道,“虽说这次事件几乎让他成了鬼。他做了种种准备之后,总算从所乘的那艘沉船上幸免于难。”

“那他现在哪里?”她询问道。

“他在新英格兰。大概此刻他已经在来我们这里的路上了,”她丈夫回答,“他的信上写的日期几乎在两周之前,他表示要在数日内到达我们这里。”

“好啊,感谢上天,他平安无事,”麦尔莫思太太说道,“不过说实在的,这位可怜的绅士没法挑比这日子更好的时间去淹死,和更糟的时间复生了。我真不知道,博士,我们该怎么办?不过,要是按照我的忠告,锁好所有的门,关紧全部的窗子,这件不幸也就不会发生了。”

“怎么,那样全乡都会藐视我们的!”博士回答道,“在全省有一扇门白天黑夜始终闩着插着吗?然而,昨天夜里倒是值得这样忠告,若是我早想到的话。”

“为什么在那个时间而不是在所有其他时间呢?”她问道,“我们原来肯定毫无理由担心这种事的。”

麦尔莫思博士缄默了,因为他的处世本领足以使他不敢给他夫人机会,否则她定会充分用来责备他没关好门才让她私奔了。他这时心情沉重地向埃伦房间走去,要亲眼看看那里的情况来安慰自己。屋里空无一人,这千真万确,姑娘按习惯逐日点缀她房间的野花已经枯萎,仿佛为将它置于那里的她而难过。麦尔莫思太太在这次重访中,发现桌上有一张写给她丈夫的纸条,内容是埃伦写下的几个感激的字眼,但对她神秘的外出未加解释。博士长时间注视着这封短笺,显而易见,那是用一只战抖的手写下的,上面还洒着许多泪水。

“这其中有点儿神秘——我揣摩不出的神秘,”他说道,“此刻我若是知道采取什么措施才合适就好了。”

“骑上马,麦尔莫思博士,全速跑下山谷,到镇上去,”夫人说,她那更坚定的意志的作用,有时候,正如目前这种情况,对他还是颇有好处的,“你不该顾及麻烦,不,也不该顾及危险。走吧——噢,我要是个男人该多好!——”

“噢,你还要做男人呢!”博士用完全听不到的低声嘀咕着,“好吧——我到镇上以后,又该怎么办?”

“由于我是个女基督徒,我的耐心无法容忍你!”麦尔莫思太太气哼哼地叫道,“噢,我乐于看到一个男人有男人气概!可是你——”她满面不屑地转身走开了。

“可是,最亲爱的夫人,”做丈夫的恳求道,他当真不知如何是好了,而且急于听取她的忠告,“你的处世经验比我要强,我愿意从中获益。我在抵达镇上之后,我的下一步措施该是什么?”

麦尔莫思太太由于博士苦苦向她咨询,总算消了气,不过,她其实很高兴有机会鄙视他。然而,她还是降尊纡贵地指教他以适当的方法追踪那跑掉的姑娘,她指示他,在出发之前,要仔细询问休·克朗比有关可能于近日来到他的旅店中的陌生人的情况。这中间的智慧,麦尔莫思博士自有其理由相信,不过他并没把那些理由讲给他夫人听,他只是照做罢了。

讲实话的店主承认,有个陌生人在他的店里住了一夜一天,当天早晨不见了,但他矢口否认了解那人的身份或知悉他的目的。若是麦尔莫思太太,而不是她丈夫亲自来盘问,结果可能就不同了。情况是这样:博士返回住所并没有再多想,在备好马匹后,便开始了前途未卜的旅程。

与此同时,埃伦失踪的消息迅速传开,不久就有比麦尔莫思博士更适当的人们去追踪她了。 HtdagIvH6mXFw1XoBKJo6/CwHsfge6dDREDIXHN6lGejNYbBqRlWRH4bFZ2BIN6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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