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黄柏岔的王卯生在星罗峡打猎，被一头麝牴落崖下。而在西津渡开饭馆的梁双泉要扩大店面，去上游十五里的星罗峡砍竹子，砍了竹子才结好排，发现草窝里的王卯生。王卯生昏迷不醒，一条腿折了，骨头白花花戳出来。梁双泉去试了口鼻，还能出气，说：我咋摊上这事！把王卯生背上竹排。王卯生苏醒，睁开眼来，有鹰似乎就站在空中，两边沟壑巉岩大起大落，全往后去，而自己躺在竹排上，四围的水波汹汹，像是翻搅了无数的刀刃。王卯生看着梁双泉，说：哥，我好像认识你。梁双泉说：咱没见过面。竹排下行到西津渡，梁双泉把王卯生再背回饭馆，又请来同村的郎中洪同中接骨疗伤。王卯生在饭馆里歇养，梁双泉给好吃好喝，从不问王卯生的来路出处。洪同中每三天来换药一次，医术好，话也多，还要喝酒。他一喝便醉，醉了就说佛论道，讲《易经》和《黄帝内经》。王卯生和梁双泉都佩服他有鬼才，他真的是鬼，一醉显了形。如此这般，过了一月，王卯生返回黄柏岔，但三人已成了朋友，从此相互往来不绝。

有了这次经历，王卯生感叹真的是爱恨存于无常，生与死只在呼吸间。要不是被梁双泉抢救，洪同中疗伤，他就在昏迷中死在了星罗峡里，而他和梁双泉、洪同中前世是什么关系呀，今生竟有如此缘分。

受洪同中影响，王卯生收拾了刀枪，不再打猎，人与万物都沉浮于生长之门，岩羊的肉鲜美，狐狸有好皮毛，羚牛和麝有牛黄和麝香，人就可以去杀害吗？梁双泉随后也不开饭馆，灶前摔勺敲碗都惹灶神不安，在人口舌上做克扣生意怎么能有福报呢？有油水的地方最滑，而你是一颗钉子钉墙的时候，锤子正在砸你。

一年后，梁双泉的母亲病逝，王卯生和洪同中前去帮着，在梁家的祖坟地新掘墓穴。梁家的祖坟在半山坡上，大大小小几十座坟茔，梁双泉指点着这座坟茔里埋的是谁，那座坟茔里埋的又是谁。王卯生奇怪梁双泉的是四个伯父和四个婶娘都去世了，四个婶娘的坟茔都在，四个伯父却只有三个。梁双泉解释三伯父在云南当兵，十年前去世后就埋在了当地。洪同中说：生有时，死有地啊。其实人是一股气从地里冒出来的，从哪儿冒出来最后又从哪儿回去。王卯生说：照你说法，这三伯父是这里的人却是云南的气，四个婶娘都是外地人而气是从这里出来的？洪同中说：是的。

王卯生很长时间里纠结自己是从哪儿的地里冒出的一股气呢？是气，就有气味，他皱起鼻子在梁双泉身上闻，也皱了鼻子在洪同中身上闻，要闻出他们是不是同一个地方冒出来的同一种气味。梁双泉和洪同中问他，是狗呀，要干什么？王卯生不说明，他没闻出个香甜酸臭。

在那个漫长的冬夜，围着的火塘里火烧得通红，烤着土豆，吊罐里炖着蘑菇，而壶里的酒已经温热了，他们一宿都说着一个话题，这是不想说却不得不说的，那就是爱与恨、生与死，三人都被悲哀激动。最后王卯生陪不过洪同中的酒量，最后一句话还含在嘴，他睡着了。

再后来，王卯生在某一天突然好奇了一个问题：他打了几十年猎，跑遍了星罗峡方圆百里所有的沟岔，怎么就从来没有见过自然死亡的野兽尸体呢，包括那些黑熊、花豹、野猪、羚牛，也包括那些刺猬、黄鼠狼和山兔，甚至任何一只鸟。他用心地再去寻找过一年，到底还是没有。 ix3pa8VIBclLcSsNO7fJXsvRXfSotXtRgtfZVBRn87QxhuiFS3Sc2AsNrUKKuAk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