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干河往南八十里,进入㠇川,乱山拥挤,沟峪无序,水流分散为三条。一条继续向南,一条进了姜汤峪绕北一个大弯再向南,一条则在豆沙垭下掉头归到滋鲁河向东去了。豆沙垭是古盐茶道上的关隘,垭里卧着一个村子,垭口上长着一棵老松。
元末明初一群广东人迁徙来栽下的这棵松,树干只有碌碡粗,却八丈多高,直溜溜朝上,顶端枝叶繁茂,远看如空中浮着一朵苍云。八百年来,村里人一直说粤语,粥里煮肉,在夜间婚娶,习俗有别,思维怪异,他们就是以这棵松与天神联系和沟通的。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有一日天忽然炸裂,雷声如鼓,无数的火球砸下来,老松就被击中,轰然倒坍。这一场灾难极其诡谲,别的东西虽未毁坏,但从夏到冬,豆沙垭草不再长,树无绿色,三年后才逐渐恢复。只说豆沙垭从此平庸了,村里有个叫豆在田的人突然去了县政府,拿着三张照片,报告说他在打猎中拍照拍到老虎。县政府正好在向省里申请野生动物保护区的项目,喜出望外,立即向外公布。老虎在整个秦岭里都早已灭绝,而在㠇川重新发现,这可是巨大新闻。山外的记者纷沓而至,豆在田也便一时由人变成了人物。
但村里人说,豆在田并不是猎人,只是平日爱逛山,用网子套过野鸡,拿戳镖扎过山兔。曾经上过几年学,肚里稍有点文墨就懒于种庄稼,多幻想,倒是能说会道。村委会曾经看他日子贫困,照顾性地安排他去做森林火点监视员,每月补贴一千元,他却监视了一月,就拿出五百元雇了一个半傻人去监视,自己买了个破相机,去闲逛快活了。
山外又有记者来采访,豆在田的门锁着,门上贴着对联:养鸡成大鹤,种籽做栋梁。问邻居他人呢,邻居说:可能去县政府讨奖金吧,听说要奖一万元的。记者返回,走到村口遇见了他,他掐了个谷穗儿在那叫雀儿,雀儿叫不到跟前来。他领记者回到家,索要采访费。记者没有准备采访费,他说:前边来的都给的,没有就不采访。
三个月后,那三张照片遭到质疑,社会上纷纷指责他和县政府在作假说谎。县政府的人把他叫去:你老实说,照片上的是真老虎?他说:真的,只是拍得不清晰。县政府的人给了他个高档相机,要他再去寻老虎,寻到了拍最好的照片。
豆在田又寻找了半年,没有寻到。一日,在山坡上走累了,看到一棵枯木倒在草丛里,他说:你睡了,我也睡一觉。沉睡中遭到蛇咬,再没有醒来就中毒死了。
豆在田一死,带走了谎言、荒唐、耻辱、惊恐和病毒,豆沙垭就完全地消了声息。年底,他的儿子出生,是个墓生子。家人在屋后栽下一棵桐树,按照风俗,此树和儿子一起成长,将来儿子去世时,树伐下便可做棺材。这儿子从小体弱,但和豆在田一样,干农活身沉,苍苍声,跟谁都咬死嘴。三十岁时,常到滋鲁河边的镇上找人玩,漂亮的女人,美味的食物,机智的对话,每次集会,就他最活跃。
这儿子找村长要低保,村长说:你年轻轻的吃低保?他说:我穷得连水都喝不上。村长说:水用井放着哩!
他养了一只跛脚猫,这猫不逼鼠,经常会像人一样咳嗽。邻居的阿婆约了人在家打麻将,猫去了,对着阿婆竟叫了声:奶奶。村人认为这猫不吉祥,抓了往死里打。可一连五次,每次看着是打死了,又活过来。村人有些害怕,特意去镇上请道士来禳治妖孽。
道士在豆沙垭住过三天,说此猫前世是豆在田。这儿子就哭了,说:怎么我爹是猫?道士说:凡是生命,都是平等的,不在乎是人是猫。这儿子说:我爹就是托生,那也该是老虎豹子,牛呀驴呀的,怎么会是跛脚猫?道士说:不论是人是兽,是花木,是庄稼,为人就把人做好,为兽就把兽做好,为花木就开枝散叶,把花开艳,为庄稼就把苗秆子长壮,尽量结出长穗,颗粒饱满。任何生命死后都有灵魂,如气团一样在空中飘浮,当遇到人怀孕,兽交配,花木庄稼授粉,感应了它就托生。而每一次生命如果能圆满,死后的气团就大,如果生命不圆满,死后的气团就小。气团越大的将会托生大的东西,气团越小的只能托生小的东西。
猫被道士禳治后,拿头撞石碑,撞死了埋在石碑下。道士说:可怜。它再托生,该是蚂蚱或是蚊子苍蝇了。
豆在田的儿子自此离开了豆沙垭,到山外城里去打工,再没有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