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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煤窑传说与道光帝整顿黑煤窑

笔者从小在北京长大,六岁前家住平房,一到冬天就要烧蜂窝煤炉。每次看着老爸拿着火钳子在红红的炉膛里捅来捅去,我总感到十分好奇。不过更加吸引我的是煤炉盘面上的几条小干鱼,就等着烤得酥脆时,把它们咯吱咯吱嚼得稀烂再咽下肚……这样的记忆,对使用煤气或天然气生火做饭的新一代而言,是完全陌生的。但于20世纪70年代出生的我却是真切的存在,这也就使我在读到记录老北京烧煤的文字时,脑海里浮现出的情景更加具体和形象。

因此,下面我们就来聊一个十分特别的话题,古代和北京烧煤有关的那些“诡事”。

1.烧不尽的西山煤

很多北京人或从外地来北京的朋友都会去后海游玩,在后海有一个著名的景点,叫“银锭观山”,是“燕京小八景”之一。在这里看到的山名为西山,是太行山的支阜,但很少有人知道,它在清代是一座不折不扣的“煤山”,其煤炭资源之丰富,世人有“烧不尽的西山煤”之赞叹。清代笔记《檐曝杂记》这样记叙道:“京师自辽建都以来,千有余年,最为久远。凡城池宫殿、朝庙苑圃及水陆运道,经累代缔构,已无一不完善通顺。其居恒日用所资,亦自然辐辏,有若天成。即如柴薪一项,有西山产煤,足供炊爨。故老相传‘烧不尽的西山煤’。此尤天所以利物济人之具也。”

的确,即便是帝国首都,也免不了需要生火做饭,需要用煤的不仅仅是皇家,还有京畿地方官员和市民,“而京师常有数十万马骡藉以刍秣,不能作炊爨之用”。所以煤价日渐昂贵。据《檐曝杂记》的作者、历史学家赵翼记述,他刚来北京时,运煤人会将“煤之捶碎而印成方墼”,每块价钱三文,重量是二斤十二两;几年之后,每块的价格虽然还是三文钱,但煤块的重量不过一斤多。由此可见,“烧煤贵”让老百姓叫苦不迭,也让当政者头疼。对此,赵翼出主意说:“闻直隶真定府之获鹿县有煤厂,产煤甚旺,距京不过六百里,似可以获鹿之有余,补西山之不足。其间或有水道不通之处,量为开浚,如淮右之五丈河,俾船运常通,则永无薪桂之患。”

具体来说,“烧不尽的西山煤”里的西山,主要是指房山、门头沟一带的山坳,而非我们经常说的香山、卧佛寺这一带。《春明叙旧》一书有记,明清时期,北京卖煤的商号用骆驼、马车将那些大小煤窑挖出的煤送到东西南北城的城门外面,然后城里的大小煤铺开始第二次倒手。那时烧的煤主要是煤球,煤铺掌柜请大多来自直隶省宝坻和定兴两地的工人摇煤球——这种煤球不是纯粹的煤,里面要掺进大量的黄土。工人先将煤末和黄土按照比例调好,然后在一块较平整的土地上薄薄地撒上些细煤面,再将和好的稀煤摊在撒满煤面的地方,用剁子剁成长宽各一寸见方的小煤块。晾晒一天后,再把这些煤块铲进一个底下有花盆倒扣着的荆条筛子里,不停地前后左右滚动,不一会儿,方形的煤块就变成圆圆的煤球了。之后,煤铺会请送煤工用可容纳五十斤煤球的柳条筐,把煤球送到居民家中,这才算“供暖程序”完毕。

整个程序中,最累、最苦、最危险的,无疑是在煤窑里挖煤的工人。他们劳动强度大、安全保障少,更不要提经常发生的塌方和瓦斯爆炸。不客气地说,那时家家户户烧的不是煤,而是煤矿工人的血和命……也正因为长年在暗无天日、生死一线的矿井里劳作,所以各种诡异和古怪的事情也经常在他们之中流传。

2.吓死人的“熊妖怪”

民国笔记《洞灵小志》曾记述过这样一个故事:门头沟的煤矿在当时是供应京师取暖和烧火用煤的主要煤矿,矿工用的都是当地人,“咸萃居沟畔”。有一年,眼看就到除夕了,这时恰是京城里面煤炭供应的“旺季”。虽然挖煤不能断,但矿工们也想乐乐呵呵地过个年,于是“数人市白菜豕肉归”,即把白菜装进篮子里挂起来,把猪肉放在案板上,然后聚在土炕上玩儿“叶子戏”(中国古代的一种纸牌游戏)。他们正玩得开心之时,忽然见到一个妖怪从外面闯了进来!

那妖怪长得“赤眼白毛,毛长至垂地”,把几个矿工吓得全都趴在土炕上一动不敢动。结果,妖怪发现墙上悬挂的竹篮里装着白菜,顿时发出一阵怪笑,伸出脏兮兮的爪子把菜都抓了出来,然后将菜搓成一个个“菜团”放在血盆大口里吃,“须臾而尽”。它又看到案板上的猪肉,再一次发出怪笑,“亦搓而吞之”。吃完了矿工们的“年货”,妖怪又开始踅摸屋子里还有没有其他可以下肚的东西。直到这时,它才发现土炕上竟然有好几个人,立刻又发出了和先前两次相同的怪笑,然后一步步向土炕靠近。

矿工们吓得魂飞魄散,他们知道自己马上就要像青菜和猪肉一样被妖怪搓而食之了。正在危急之时,突然听见一声巨响,不知为何门板竟然倒了下来。只见从门外又进来一个妖怪,这个妖怪“亦赤睛白毛,而巨且数倍,毛亦加长”,看上去分明就是前个妖怪的老爸。矿工们想,这下可彻底完蛋了,按照小妖怪的食量,屋子里的这几个人估计只够大妖怪吃个半饱,于是一个个闭上眼睛等死。

令大家没想到的是,大妖怪手里竟然还拿着根棍子,进得门来照着小妖怪就打,小妖怪只好“垂手退”,大妖怪则“作怒声直前,以棍击之”。这一棍正好打在小妖怪的肚子上,把它打了一个跟头。小妖怪趴在地上怪叫着爬,大妖怪“又击以棍,中臀”,小妖怪“自以爪摩之”。大妖怪不甘休,继续打它的屁股,直打得它爬到门口,夺门而出,“相逐俱去”。

再看另一边,矿工们已经伏倒在炕上,大气也不敢出一口地等了很久很久。直到确定那两个妖怪真的不再回来了,才一个个慢慢坐起身,“怖几失魂”。他们看着一片狼藉的屋子,“计食料顿尽”,只好到街坊四邻去讨饭吃。第二天早晨,矿主来了,矿工们把昨天的事情经过一讲,矿主十分惊惶地说:“这恐怕是我忘记了祭祀山神,才有此警告。”于是“祭而祷之,遂不复见”。

在《洞灵小志》的作者郭则沄看来,“凡山神大抵魑魅魍魉,所谓木石之怪,固不足奇”。不过我觉得,此事倒并非什么妖怪作祟,只是类似猿猴一样的动物因为饥饿,下山找食物引起的一场误会,不说别的,就前后大小两个妖怪的行为来看,也充满着当爹的教育“熊孩子”的意味。

3.暴雨夜的惊魂案

让我们再来看看清代乾隆年间学者和邦额在笔记《夜谭随录》中记述的一则他亲耳听到的事件。

乾隆三十八年(1773年)的夏天,和邦额去找自己的好友——皇族宗室双丰将军,两个人正在廊下闲聊,忽见一个人赤裸上身,扁担挑着两个柳条筐往后厨走,柳条筐里则装满了煤炭。一开始,和邦额并没有太在意这个普通的运煤工,直到他走近才发现他“胸前背后各有伤痕,长咫尺,阔寸余”。和邦额以为他是上过战场的军人,便问将军这个人姓甚名谁,参加过什么战斗。将军说:“这可是一段奇闻,待我煮酒设馔,慢慢跟你道来。”

原来那送煤工姓王,是河北雄县人,从事这一行已经十几年了。送煤工不需要别的,就需要一把好力气。而王某因家贫,从小便“肩挑以食力,逐日担瓜茄之属赴菜市”。而他所住的地方离集市遥远,每天鸡一叫就起床,披星戴月地赶路。“一日,行至半途,遇迅雷洪雨,行不能前”。这时候,王某见路旁有几座外面环绕着篱笆墙的矮屋,于是就想进去躲雨。他担着菜篮子爬过篱笆墙,来到门口,只见“门环系以麻索,虚无人焉”。王某解索启扉,进得门去,正要把湿透了的衣服脱下,忽然听见黑黢黢的屋子里有奇怪的声音。当时,他的眼睛还没适应室内的昏暗光线,正茫然不知何物,突然一道闪电划过长空,只见“于烨烨电光中见一人绕地而踊”。王某惊骇恐惧,竟然动弹不得,“惟瞠目直视”。瞬息间,地上那人已经蹿到他面前,披头散发,满面惨白,“吐舌唇外,长数寸”。王某显然已经吓傻了,手足失措,这时那人扑上来竟用舌头舔他的额头,王某吓得惨叫,并用最后的力气狂叫一声,“奋力扑窗,纵身而出,昏然仆地”。

黎明过后,雨停了,来往的行人将王某救醒,他把事情一说,人们都很错愕。因为就在前一天晚上,这间屋子里曾“有妇人缢死梁间,已报官,尚未检验”,还停尸在屋子里,不想竟化成僵尸作怪。众人一起壮起胆子走进屋去,见那女尸“已僵卧炕下矣”。

王某惊魂甫定,方觉胸前背后似刀割一样剧痛,解衣视之,皮肉狼藉,大家看了看屋子里的情状,才知道他飞身扑出窗外时撞裂了窗棂,前胸背后都被折断的窗棂划伤,而肚皮没有割破,也是幸事。“迄今逾二十年,将终其身患疤痕焉。”

4.不信邪的那彦成

在和邦额、双丰将军乃至世人看来,王某遇到的无疑是一具僵尸。但是,那上吊的女子被解下后,并没有尸检,所以完全可以解释为女子因为解救及时,只是处于某种“假死”状态。苏醒后她正好看见王某,以为家里来了窃贼,或者因为神志不清,把王某当成阴曹地府里来抓她的鬼,所以才扑上去撕扯……

对比这两个故事,值得琢磨的是为什么在清代的煤矿工人中间,总有各种各样恐怖诡异的传说。究其原因,恐怕要从当时煤矿工人真实的生活状态说起。

明清时期,煤矿工人主要由破产农民组成,除了家在附近的工人可以回家外,其余的人都住在“锅伙”里。而“锅伙”就是今天的职工宿舍,但其条件之艰苦,连官府的牢房都不如。《五台徐氏本支叙传》引晚清名臣徐继畬的话:“宛平西山有门头沟,京城所用之煤皆产于此,煤窑二百余所,开窑人皆遣人去数百里外诓雇贫民入洞攻煤,夜则驱入锅伙。锅伙者,食宿之地,垒石为高墙,加以棘刺,人不能越。工钱悉抵两餐,无所余。有倔强或逃者,以巨梃毙之,压巨石下,山水涨,尸骨冲入桑干河,泯无迹。又有水工锅伙,窑洞有水,驱入沟之,夏月阴寒浸骨,死者相枕藉,生还者十无二三,尤为惨毒。”

在徐继畬的笔下我们不难看出,煤矿工人宛如置身地狱一般。而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据道光朝刑部尚书那彦成在奏章中的陈述:“查各锅伙内所雇工作之人,向来多系诓诱入伙,并不问明来历,一遇有患病之人,辄即抬出丢弃,以致冻馁毙命。”

那彦成此话,其实是源于当时发生的一起惊天大案。内务府几个闲散旗人在门头沟开了一座煤窑,因为煤窑积水较多,承包排水工作的恶棍朱四组织了个“水工锅伙”。道光元年(1821年)十二月二十九日晨,水工李二病倒于炕上,“朱四听闻,斥其懒惰,令其长跪院内”,并用火把、木棍对其殴打,将李二打得皮开肉绽。然后又逼着他继续下窑淘水,到了晚上也不许他休息,稍停即打,经过一天半夜,李二淘了一千八百斗水,终于支撑不住了,“起更时因之毙命”。

此案经人告发,朝廷命刑部严查,谁知朱四等人买通了巡检和仵作,谎称李二是病死的。那彦成不信,亲派仵作再次验尸,终于在李二身上查得有伤五十三处。道光皇帝得知,非常愤怒,在他的督促下,朝廷批准颁布了《办理煤窑锅伙章程》,章程严禁私窑主私刑殴打工人,违者严惩。同时对生病窑工提供保护,凡是不及时救治者,按照“夫役在工役工所有病,官司不给医药救治律”惩处。随后,又将宛平县丞移驻门头沟,职责转为弹压稽查煤窑治安。经过这次整顿治理,京西煤矿工人的生活境遇得到了极大改善。

读到这里,不知道您有没有发现,《洞灵小志》和《夜谭随录》两则故事虽然恐怖,但都没有出现矿工或运煤工丧命。反倒是朱四把李二活活打死,却真正要了矿工的命。这是不是再一次证明,人比鬼更可怕。或者说,在这个世界上,真正可怕的,不是像人的鬼,而是像鬼的人。 0kzsLX5ASl1AvHv8mYMWjyBcTgbCRBcONO2kZeADT3id2mdTGLE6S2s+hnNv4gZ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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