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明末农民起义,绝对是宏伟雄奇的一段历史。姚雪垠先生的《李自成》,以宏大的笔调为我们描述了这场大悲剧,这是一部无论怎样描述,也难以呈现全貌的悲壮史诗,足以令后人感慨万千。毫无疑问,李自成是这部史诗的主角,关于他失败的原因,从古到今,各种分析总结的书籍能堆成山一样高。要说在历史笔记中,所说最多的,莫过于李自成死后,其祖坟被扒的故事。
崇祯十三年(1640年),在商洛山养精蓄锐的李自成,趁着明军主力在四川追剿张献忠起义军的时候,突入中原,开仓放粮,赈济灾民,并提出“均田免赋”的口号。这些举动马上赢得了民心,起义队伍也迅速由几千人扩大到几十万人。接着他攻克洛阳,杀死福王,迫使“督师辅臣”杨嗣昌自杀。然后,在围困汴梁期间,又连续杀败左良玉和傅宗龙,令整个中原的农民起义成燎原之势。
当时,紫禁城里的崇祯皇帝已经急得坐立不安,不知是听了谁的馊主意,他于崇祯十四年(1641年)给陕西总督汪乔年下了一道密旨,要汪乔年扒掉李自成的祖坟,也就是断其“龙脉”,泄其“王气”。
清朝时期有两部笔记,即《筠廊偶笔》与《在园杂志》,对此事的前后经过记述得特别详细。
《筠廊偶笔》为清初学者宋荦所撰,多记明晚期与清初期的各种奇闻异事,富于史料价值。其中记载:崇祯九年(1636年),李自成自号“闯将”,率领着步骑兵千余人回到家乡陕西米脂,给祖先上坟。很可能正是这一举动,引起了官府的注意,他们才产生了扒李自成祖坟的念头。
扒人家祖坟毕竟不是什么光彩事儿,何况这次还是天子亲自下的令。当然,崇祯皇帝也知道这个道理,所以他传达密旨的方式也极为神秘。康熙年间的学者刘廷玑在笔记《在园杂志》中这样记述道:有一天,米脂县令边大绶正在堂上办公,见“有一人赴诉卖蒜为兵所抢”。为了审案,边大绶让他详细讲述事情经过。那人匍匐着爬到边大绶膝前,表面上哀诉自己种蒜如何不易,暗地里却用手按住边大绶的官靴,往下压了两压。边大绶非常吃惊。再看那卖蒜者的肤色气质,无论如何也不像一个多年种地的农民。他马上明白过来,便将这名卖蒜者带到后堂,屏退左右。卖蒜者这才脱下帽子,撕开帽子的夹层,露出里面的一封信和一道密旨。信是陕西总督汪乔年写的,介绍来人是宫中太监,让边大绶执行那道密旨,边大绶心惊肉跳地打开密旨一看,上面写着“命掘闯贼祖坟之诏旨”。
边大绶心知肚明,这件事做起来真是两头要命。为什么呢?这是因为崇祯十四年时明政权已经摇摇欲坠,除了京畿之地,长江以北基本处于失控状态。特别是陕西的政府机构,虽然看似还保持完整,其实大部分早已形同虚设,政令不通。就连皇帝的密旨都要靠太监乔装打扮像做贼一样送来,可见官民之敌对。这种情况下,想带人去扒最大一支起义军领袖的祖坟,消息一旦外泄,恐怕自己连米脂衙门都还没走出去,就会被起义军的密探干掉。但反过来,如果自己不做,那朝廷也会秘密杀掉自己。再说,李自成祖坟的具体位置也不是那么容易知道的。
边大绶一时间彷徨无计,“忧形于色,寝食俱废”。他的门人贾焕发现这一情况后,便问他为什么发愁。边大绶把事情一说,贾焕笑道:“这有何难,我知道一个人,足解君忧。”边大绶听后大喜,问他是谁,贾焕于是传令把县衙里的捕快张自祥叫来。
片刻,张自祥来了。这人平时蔫蔫的,少言寡语,在捕快中绝对是个不显眼的家伙。贾焕看了他两眼,突然厉声说,你明明姓李,为什么改姓张?
张自祥大吃一惊,正要辩解时,贾焕又说:我已经全都查清,你是李自成的亲哥哥。此番潜伏在县衙里,与其他20个捕快歃血为盟结成异姓兄弟,准备在李自成打到米脂县城时开门放贼。你是贼首的亲戚,不但不自首,且甘为内应,还不从实招来。
张自祥吓得扑通一声跪下,磕头求饶,边大绶将他搀扶了起来说:大明气数已尽,天下早晚是闯王的,届时我的一家老小还要依赖您保全,我自然不会做自断后路的事情的。贾焕也笑道,刚才我说的都是唬你而已,目的是要验明正身。老兄放心,你那颗脑袋在颈项上稳稳地挂着呢。然后,边大绶提出了三人结拜之事,询问张自祥的意见。张自祥一见自己不仅死罪得免,还能与县令大人结为异姓兄弟,大喜过望,欣然同意。从此,三人“出则官役,入则兄弟”。
张自祥完全不知道的是,边大绶这样做是有目的的,那就是搞清李自成祖坟的具体位置。
按《筠廊偶笔》引夏振叔《借山随笔》记载:李自成的祖父名叫李海,父亲名叫李守忠。“坟俱在三峰子乱山中,距县城二百里,山势环拱,气象狞狰。”李海和李守忠死后,都是被同乡一个名叫李诚的人埋葬,边大绶重金邀请李诚为向导,以对李自成的祖坟做一“精确定位”,但“葬年既远,诚亦不能别识”。
作为子孙,一定会去给祖先上坟,于是边大绶便在张自祥身上打起了主意。《在园杂志》记载:他每天跟张自祥饮酒作乐,趁着张自祥醉醺醺的时候,聊起风水之术,连赞李家祖坟一定选在了绝佳之地。张自祥甚是得意,便把祖坟的地点告诉了边大绶。后来,边大绶以打猎为名,“邀之同往”,专门去了一趟三峰子山,确认了李家祖坟的具体位置。
不过,接下来的故事,两部笔记的记载便出现了很大的差别。
我们先来看可信度更高一些的《筠廊偶笔》的记录:边大绶令李诚为向导,来到三峰子山,“至其所,久近墓凡二十有三”。李诚一时间想不起来哪个才是李自成祖父的坟墓,只记得当时在给李海挖墓时,在地下发现了一只黑碗,索性将黑碗一并埋在墓坑里,所以“今但有黑碗者即海也”。
边大绶为了斩草除根,命令手下人把这二十三座坟全部挖开,找出有黑碗的那一座。他们连续挖了十几座坟墓,里面的尸骨都保持着一定的“血润”。不一会儿,终于有个人高声喊了起来:“这座坟里有一只黑碗!”边大绶过去一看,里面的尸骨黑得像墨一样,“头额生白毛六七寸许”。李诚立刻确认,这就是李海的尸骨,在这座坟的左侧稍下,就是李守忠的坟墓。边大绶的手下挖开李守忠的坟墓后,竟然发现墓穴里盘有一条白蛇,“长尺二寸,头角崭然,初见人,首昂起三寸,张口向日,复盘卧如故,意思安闲”,而李守忠的尸骨“骨节间色如铜绿,生黄毛五六寸许”。
在此,《筠廊偶笔》的作者引《虎口余生记》说:“枯骨生毛亦从来记载所罕见者,遗毒海内,夫岂偶然?”而边大绶也是相同的想法。所以他继续扒坟,把所有长了毛的尸骨都拣出来,估计都是李自成的家属,聚在一堆用火烧了。这才算大功告成,班师回城。
《在园杂志》的记载则要复杂得多。边大绶自从确认了李自成祖坟的位置之后,便等待合适的时机。不久他得到消息,李自成的部队即将进犯潼关,边大绶便赠给张自祥白银七千两,让他和投奔闯王那二十位结拜捕快一同前去,以“卫其辎重”,同时也能帮自己拉拉关系。刚刚把张自祥支走,边大绶就带着十余人出了米脂县城,来到三峰子山。只见李自成家的墓地“上有大树一株,紫藤垂满,掘至棺,藤根包裹千匝”。他们用巨斧砍断藤根,棺材才得以打开,竟然发现棺材里有一条小白蛇,小白蛇的“头角已成龙形,止一眼,其身尚未变”。李自成先人们的尸骨上“皆长黄白毛二三四寸不等”。边大绶杀掉小蛇,把小蛇跟那些尸骨一起“焚之扬灰”。在这篇“扒墓笔记”的结尾,刘廷玑说:“剖棺之日,适闯贼兵败河南,一目为流矢所中。噫,何天意人事符应之速耶!”
这篇笔记比之《筠廊偶笔》加“料”不少,除了巨大的藤根把棺材包裹“千匝”之外,最引人瞩目的便是那条小白蛇头角已经长得很像龙角,而且小白蛇还只有一只眼。我们看得出,刘廷玑分明是在强调小白蛇就是李自成的“化身”,及时将其铲除,就断绝了李自成的“成龙”。而且,正在率兵围攻开封的李自成被射伤了一只眼睛,也与小蛇的“止一眼”对上了,这再次证明天人感应是真实存在的啊!
那么,边大绶扒李自成祖坟,真的看到这么多“诡事”吗?我们不妨看看他的自述。边大绶在给朝廷的塘报——在他著的《虎口余生记》中可见原貌——中讲述了前后经过。他没有提到张自祥,但李诚确系扒坟这一行动的向导,“曾为贼祖与父赞襄葬事”,而且凭借一只黑碗锁定李海的墓穴是确有其事。
扒坟的开始时间是崇祯十五年(1642年)的正月初二,参与行动的还有三十名弓箭手和六十名乡夫。他们“一昼夜行一百三十里”到达三峰子山,“时遇大雪,深二尺余,山路陡滑,马不能进”。边大绶便带领众人下马步行五六里路,“鸟道崎岖,久绝人迹,旋开道攀缘而上”,终于到达李自成先人们的墓地。墓地周围“四面山势环抱,气概雄奇,林木翳天,不下千余株,大小冢墓二十三座”。他们接连挖开五六座,也没有发现黑碗,这时天色已晚,众人就在墓地里住了一晚。不过,第二天他们便通过黑碗锁定了李海的墓穴,同时李守忠的墓穴也被找到。在墓穴“顶生榆树一株,枝叶诡异,用斧砍之,树断墓开,中盘白蛇一条,长尺有二寸”。边大绶下令将黑碗和白蛇收好,用于向上级呈验,然后将“骨骸有毛者凡七八冢,尽数伐掘,聚火焚化”。这还不算完,他又把附近山林的一千三百余株大树,“悉行砍伐,断其山脉”。
做完这些事,边大绶很得意地在塘报里宣称:“逆墓已破,王气已泄,贼势当自破矣!”而收到塘报的陕西总督汪乔年回复边大绶:“他日功成,定当首叙以酬。”
由此可见,《在园杂志》中的很多记载都不确切。如小蛇化龙化到一半、小蛇只有一只眼、藤根将棺材“包裹千匝”等等,都是一种解恨式的夸张和发挥。事实上,即使李自成的祖坟被扒,王气也未泄。因为仅仅两年以后,李自成就率军攻破北京城,逼得崇祯皇帝在煤山上用一根绳子吊死自己。当然,明朝的遗老们也许会认为,至少边大绶的举动让李自成没有最终得到天下。在一片石之战(山海关大战)中,李自成被吴三桂和多尔衮的联合军队打败,从北京一直退到湖北九宫山遇害。这岂不正是“白蛇头角呈龙形而其身未变”的明证吗?问题是,在边大绶的塘报里,可没有这么神奇的记录。试想那条只想在墓穴里冬眠的小蛇,又怎么会知道自己被人们寄予了这么多的含义呢?
崇祯十五年(1642年),陕西总督汪乔年在襄城被李自成军队捉住,李自成恨他扒自己的祖坟,“割其舌,磔杀之”。两年后,边大绶也被大顺军捉住,他自己思忖必死无疑,谁知李自成在北京登基后下诏大赦天下,让他捡了一条命,并在其后大顺军的败退中侥幸逃脱。
不过,边大绶终究还是“一扒成名”,明朝的遗老遗少们感激他断了李自成的王气;清代的文人们为了迎合大清入关是“替明朝报仇”这一古怪的逻辑,也对李自成口诛笔伐,认为边大绶是有功之人。清代学者王士禛在《池北偶谈》中专门称赞边大绶“发贼李自成祖父墓,贼旋败衄”,给人的感觉就是李自成根本没有攻进北京,在祖坟被挖的第二天就一败涂地,走向灭亡了。再结合《在园杂志》里的“夸大宣传”思考,不由得令人感慨:古代改朝换代前后的那些书,姑且看看,不可太当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