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到了!我成功了!我就要成为英格兰的王后了!我就像一只被解放的小鸟,已经松开了绑在脚上的绳带,就要展翅高飞了。艾米利亚用一块手帕捂住了她的眼睛,因为她发烧了,并且想要假装自己因为我即将离开的消息而伤心哭泣。她是个骗子。她才不会为我的离去感到悲伤呢。她现在是克里夫斯仅剩的女公爵了,生活会比我在的情况下,比只能做我妹妹时要好得多。而一旦我结婚——多伟大的一桩婚姻!——她能嫁得更好的机会也多了许多。母亲看上去也不大高兴,但是她的担忧却是实实在在的。她已经紧张兮兮了好几个月了。我希望自己能把这种表现当做是她舍不得我,但我知道事实并非如此。她只是在为我这次出行和结婚礼服所需要的花费动用了留给弟弟的储备金而担心得要命。她就是弟弟的老妈子和守财奴。虽然英国方面已经免去了我的嫁妆,但这次结婚所需要的花费还是超过了我母亲情愿支付的数目。
“就算有不收钱的小号手,我们还是得管他们吃饭。”她烦躁地说,好像这些小号手都是我出于虚荣心而坚持豢养的既奇怪又昂贵的宠物——尽管那实际上是在萨克森的姐姐西比拉借给我的。她还给我写信,坦言道,如果要出发去见整个欧洲最伟大的君主之一,却只乘坐一辆带着两个守卫的小货车,对她而言可不是什么好事。
我弟弟对此保持缄默。这件事对他而言是一次极大的胜利,意味着他的公国地位又得到了极大的提升。他和其他的新教徒王公们以及德国公爵是盟友,他们希望通过这桩婚姻来促使英国加入他们的阵营。这样一来,如果欧洲所有的新教势力都联合起来,他们就能攻打法国和哈布斯堡王朝的领土,从而推行想要的改革了。他们将有可能将势力范围一直延伸到罗马,有可能控制住教皇在自己国家的权力。只要我能成为一个好妻子,取悦那个从来就没有高兴过的丈夫,谁知道上帝的荣光将如何降临呢?
“在你侍奉丈夫时应该尽你对上帝应尽的义务。”我的弟弟傲慢地对我说。
我等着他进一步的指示。
“他从他的妻子们那里选择信仰,”他说,“当他和西班牙公主结婚时,他被教皇亲自封为卫护信仰者。而当他娶了安妮·波琳后,她就使他偏离迷信、趋向了改革的光明。和简王后在一起时,他又变回了天主教徒,如果不是她已经死去,他一定早就和教皇重修旧好了。现在,尽管他还不是教皇的朋友,他的国家信仰的也不是天主教,但他随时都有可能再改回去,如果你做你该做的,去引导他的话,他会变成一个新教徒的国王和首领,加入到我们当中。”
“我会尽我所能的。”我不确信地说,“但我只有二十四岁,他却是一个四十八岁的男人,从年轻时就已经是个国王了。他不见得会听我的。”
“我知道你会尽你的责任。”弟弟尝试让我安心。但当我离开的日子临近,他又变得越来越充满疑虑了。
“你不会是在为她的安危担心吧?”我曾听见母亲这样对他喃喃低语,那时是晚上,他刚喝完酒,正坐着盯着炉火,好像已经预见到了没有我的未来一样。
“如果她谨言慎行就会没事的。但上帝知道他是个国王,他可以在自己的国土上做任何想做的事。”
“你是说他对自己的妻子也同样可以为所欲为吗?”她小声地问。
我的弟弟不自在地耸了耸肩。
“她永远不会给他怀疑她的理由。”
“必须有人警告她,他的手中会掌握着她的生死。他可以对她做任何事,她最后会被他控制的。”
我藏在房间后部的阴影里,这段来自我弟弟的谈话揭示了真相,我笑了。
从这里面,我终于明白了这几个月来始终困扰着他的是什么了。他将会想念我,就像一个主人想念一条因为自己突发的怒火而被溺死的懒狗一样。他已经如此习惯于欺凌我和苛责我,并且在成打的琐事上找我的麻烦了,但是现在,当他意识到将由另一个男人来掌管我的控制权的时候,他感觉到痛苦了。如果他曾经爱过我的话,我也许会把这视作是嫉妒,并且很容易就能体谅这种感情,但他对我的感觉并不是爱。他只想除掉我,这种长久的怨愤已经变成了一种习惯,好像是他的一颗痛牙,让他永远也得不到休息。
“至少她在英国会对我们有用。”他刻薄地说,“她在这儿就什么用也没有。她必须促使他改革宗教,必须让他加入路德教会。只要她没把一切都搞砸的话。”
“怎么会办砸呢?”我的母亲回话说,“她只需要为他生个孩子就行了。这没什么难的。她身体健康,也很有教养,二十四岁的年纪很适合生子。”她思索了一会儿。“他会想要她的。”她肯定地说,“她模样俊俏,气质也不错,我已经看出来了。而他是一个习惯于受欲望驱使又容易一见钟情的男人。他一开始就会在她那儿取得肉体上的满足,因为她对他来说是新鲜的,而且是个处女。”
我的弟弟突然从椅子里站了起来。
“真羞耻!”他说,面颊比炉火还要烫。因为他提高的音量,所有人都不讲话了,之后他们就移开了视线,试着不去看他。我一言不发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了房间的尾部。一旦他的脾气起来了,我还是溜走的好。
“亲爱的,我并没有不好的意思。”母亲说,赶快开始安抚起他来,“我只是说她会履行她的义务去取悦他的……”
“我不能忍受去想她会……”他停顿了一下,“我不能忍受!她不能勾引他!”他发出一阵嘶嘶声:“你必须告诉她,不准有任何不端庄的言行。不能做任何淫荡的事,你必须警告她,在她作为一个妻子之前,她必须是我的姐姐,你的女儿。她要态度冷淡,要有尊严。她不是去给他做娼妓的,不能扮演一个不知廉耻的,贪婪的……”
“不,不。”我的母亲柔声说,“当然不。他不会喜欢那样的,威廉,我的阁下,我亲爱的儿子。你知道她是在最严格的环境下教养出来的,她知道要惧于上帝,保有自尊。”
“很好,那就再告诉她一遍!”他吼道。已经没有什么能平复他的情绪了,我最好还是离开。如果让他知道我看见他这个样子,他一定会发狂的。我把手背在身后,感觉到后墙上挂着的厚挂毯令人舒适的温度。我向前缓缓挪动步子,黑裙子在房间的阴影中几乎隐形。
“那个画家在这儿时我看见过她。”他粗声粗气地说,“忙着显摆她的虚荣心,让自己坐在显眼的地方,用带子……用带子……把自己束得紧紧的。她的胸脯……就展露在外面……想让自己吸引别人。她有能力犯下罪孽,妈妈,她想,她想……她的性情里天生就充满着……”他说不出口。
“不,不。”母亲轻轻地说,“她只是想取悦我们。”
“……淫欲。”
这个词还是从他的嘴里出来了,它掉落在屋子的寂静之中,好像是对所有人说的,好像这句话并不是在说我,而是在说他自己。
我现在就在门口了,我轻轻抬起门闩,同时用手指掩去了开门的咔哒声。三个火炉边的侍女看似不经意地在我前面站了起来,掩饰我一再往后退的动静。用涂了油的铰链拴着的门摇晃着打开了,没有发出声音。门外吹进来的冷空气让火炉边的蜡烛明灭了一下,但是我的哥哥和母亲正面面相觑,还没有从刚刚那个词语的惊吓中回过神来,因此他们并没有转身。
“你确定?”我听见她问。
在他的回答传过来之前我关上了门,快速而安静地离开那里,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妹妹正和女仆们围坐在火炉边打牌。当我大力推开门跨步进屋时,她们慌慌张张地将所有的牌都藏到了桌子底下,可等到她们看清楚进屋来的是我的时候,就又松了一口气,庆幸自己没被人抓到在赌博,对于我弟弟来说,未婚女性是禁止参与这项娱乐的。
“我要睡觉了,我头疼,不想被打扰。”我对她们声明道。
艾米利亚点了点头,“去吧。”她狡黠地说,“你这回又犯什么事了?”
“什么也没干。”我说,“就和平常一样,我什么都没干。”
我快步穿过房间回到私人卧室,把外衣扔进床脚边的衣箱,穿着衬衫就跳上了床,拉上了床周围的布幔,盖上了被子。然后我整个人都陷入了亚麻布的冰凉当中,等着那个我明知会到来的传唤。
才不到几分钟,艾米利亚就打开了房门。
“你得去妈妈的房间。”她幸灾乐祸地说。
“告诉她我病了,你应该跟她说我已经睡了的。”
“我说过了。她说你必须起来,把外衣穿上然后去找她。你到底做什么了?”
我怒视着她喜滋滋的表情说:“没有。”然后不情愿地从床上爬了起来。“没有,和往常一样,我什么也没做。”我将礼服从门后的衣架上取了下来,系上了从下巴到膝盖的带子。
“你跟他顶嘴了吗?”艾米利亚愉快地问,“你为什么就总要和他争呢?”
我没有回答就出了门,穿过安静的屋子下楼,走进了同一座塔楼正下方我母亲的房间。
起先她看上去是一个人在房里,但紧接着我就看见了通往她私人卧房的那扇虚掩着的门,我已经不需要听见他或者见到他,就能知道他在那里看着这一切了。
她一开始背对着我,当她转过身来时,我看见她的手上攥着一根桦木条,神情严肃。
“我什么也没做。”我立即说道。
她不悦地叹了一口气,说:“孩子,这是你走进一间屋子时该有的开场白吗?”
我低下了头。“尊贵的母亲。”我小声说道。
“我对你很不满。”她说。
我抬头去看她:“我很抱歉,我哪儿冒犯您了吗?”
“你已经被赋予了一项神圣的职责,必须引导你的丈夫去改革宗教。”
我点了点头。
“你被赋予的使命是无上光荣和无上尊贵的,而你必须磨炼自己的言行来与之匹配。”
我无言地低下了头。
“你有一颗桀骜不驯的心。”她继续说。
她说对了。
“你缺少作为一个女性那些得体的特质:谦恭、顺从、愿意为爱尽义务。”
她又说对了。
“我甚至害怕你还有放荡的倾向。”她用非常低的声音说。
“母亲,我没有。”我的声音和她的一样小,“你错怪我了。”
“你的确没有。英格兰国王不会容忍一个浪荡的妻子。英格兰的王后必须是一个人格上没有污点的女性。她必须是完美的。”
“尊敬的母亲,我……”
“安妮,想想这件事!”她说,而这是唯一一次,我从她的声音中听出了真挚的成分。“想想这个!他以不忠为名处决了安妮·波琳,几乎把半个宫廷的人都卷了进来,就连她的亲弟弟都在她的情夫名单上。他把她变成王后,然后又草率地废黜了她,他一个人说了算。他指控她乱伦,指控她使用巫术,大多数的罪名都不成立。他是一个对自己的名誉看得相当重的人,趋于疯狂。英国的下一任王后必须是毫无瑕疵的。如果有任何一句诋毁你的话出现,我们都不能保证你的安全。”
“我尊敬的……”
“吻我手里的木条。”她说道,我连争辩的时间都没有。
我用嘴唇亲吻了一下那根她朝我举起的木条鞭。在她的身后,隔着卧室的房门,我听见了弟弟一声极轻的叹息。
“抓着座椅。”她命令道。
于是,我弯下腰抓住了椅子两边的扶手。
她拎起了我外衣的边缘,把它们撩到了我的臀部上方,动作优雅得好像一个贵族小姐弯腰捡起一块手帕。她又卷起了我的睡衣,我的屁股现在完全暴露出来了,如果我的弟弟选择从那扇半开的门里朝外看的话,他就能看见我的样子活像个妓院里的妓女。空气中响起一声鞭子挥动的清响,随之是一阵突然覆盖了大腿的疼痛。我喊了出来,又咬紧了嘴唇。我一边想着不知道自己还得再挨多少下,一边咬紧了牙关等待着下一鞭子。划过空气的响声之后是一阵尖利的疼痛,就像在一场不名誉的决斗里受到了剑伤。第二下。紧接着的那一声来得太快,我忍不住又叫了出来,滚烫的眼泪突然就和鲜血一样快速涌了出来。
“站起来,安妮。”她冷漠地说,然后放下了我的衬衣和裙子。眼泪从我的脸颊滚落下来,我能听见自己像个孩子一样在啜泣。
“回你的房间去读读《圣经》。”她说,“仔细想想你神圣的使命,你将成为凯撒的妻子,安妮,一个暴君的妻子。”
我向她行了屈膝礼。这个尴尬的动作导致了一阵新的疼痛,我呜咽得像个遭鞭打的小狗。我走向房门然后拉开了它,风从我的手边吹进屋子,在风中,母亲卧室的房门突然毫无预兆地打开了。
我的弟弟站在阴影中,他的神情不自然得如同刚刚挨鞭子的人是他一样,他嘴唇紧抿着,像是要防止自己叫出声来。在那个可怕的瞬间,我的眼神和他相撞了,他的脸上写满了疯狂的渴望。我闭上了眼睛,好像根本没有看见他一样转过身去,好像我根本看不见他。不管他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我都知道自己不想听。我蹒跚着离开房间,沾血的衬衣黏在了大腿后侧。我渴望着能远离他们两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