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瑟的妻子满了十五岁才来到英格兰。夏末时分,我们前往伦敦。亚瑟、他的母亲和我有两个月的时间订购衣服,吩咐裁缝、珠宝商、手套工匠、制帽匠和女裁缝为年轻的王子置备好一衣柜的服装,并为王子准备婚礼当天的气派套装。
王子内心焦虑不安。他定期给公主写信,用的是生硬的拉丁文语,这是他们可用来交流的唯一共同语言。我的堂姐极力主张公主应该学习英语和法语。“娶一位陌生人本就是野蛮之举,无法交流就更离谱了,”当我和堂姐在她的房间里给亚瑟的新衬衫刺绣时,她对我低声抱怨道,“难道在他们坐下来吃早餐的时候还要请个大使给两个人做翻译吗?”
我以微笑回应她的问题。我们两个都知道,如果一个女人能够和她深情的丈夫自由交流,这一定是举世罕见的事情。“她会学习的,”我说,“她必须学习我们的文化。”
“国王会骑马去南海岸见她的,”伊丽莎白说,“我本已让他在伦敦等着迎接公主了,不过他说他会带亚瑟一起去,像一名游侠骑士一样,给她一个惊喜。”
“你知道,我觉得西班牙人并不喜欢惊喜。”我说道。大家都知道西班牙是最注重形式的民族;公主一直生活在阿尔罕布拉宫的闺房里,几乎与世隔绝。
“西班牙十二年前就保证要把她送过来,现在她就要过来了,”伊丽莎白冷冷地说,“她的喜恶对国王来说无关紧要,或许现在对她的父母来说也不重要了。”
“可怜的孩子,”我说,“不过她找不到比亚瑟更英俊、更善良的新郎了。”
“他是个优秀的年轻人,不是吗?”他的母亲听到了我对他的赞美,脸色变得温和了些,“他又长高了呢。你给他吃的是什么呀?他现在比我还高了;我觉得他会长到我父亲那么高。”她突然停住不语,似乎提到她的父亲爱德华国王是不忠的表现。
“他会像亨利国王那么高的,”我纠正了她,“上帝保佑,公主会成为像你一样优秀的王后。”
伊丽莎白对我微笑了一下,不过笑容很快就消失了。“可能吧。或许我们会成为朋友。我觉得她可能跟我有点像。西班牙王室一直把她当作王后来栽培,就像我以前一样。她的母亲像我的母亲一样充满毅力和勇气。”
我们在育儿室里等着新郎和他的父亲完成他们侠客之行的任务后归家。十岁的哈里小王子对他们的冒险之旅感到兴奋不已。“他会骑马抓住她吗?”
“哦不。”他的母亲把她幺女,也就是五岁大的玛丽拉到她的腿上。“抓住她是没用的。他们会到她所在之处,然后请求进入。他们会赞美她,或许还会和她一起吃饭,到第二天早上才离开。”
“如果是我,我会骑马抓住她!”哈里自我吹嘘道。他抬起手,装作抓住一对缰绳的样子,然后假装骑着一匹马在房间里小跑。“我会骑上马,然后当场让她嫁给我。等她来英格兰已经等得够久了。我忍受不了再耽误时间啦。”
“忍受?”我问道,“你怎么会说出这类词?你到底读了些什么?”
“他总是在读书,”他的母亲温柔地说,“他就像一个学者。他读了各种传奇故事和神学作品。他还读过祷词和记载圣人生活的作品。有法语、拉丁语和英语。他现在还开始学希腊语呢。”
“我还会音乐呢。”哈里提醒我们。
“真是多才多艺的孩子。”我微笑着称赞他。
“我也会骑马,不只骑小马,还骑大马哦,我还会驯鹰呢。我有自己的鹰,是一只叫做鲁比的苍鹰。”
他说话的时候头上的红棕发不断摆动,他妈妈和我对此相视苦笑了一下。
“你绝对是个真正的王子。”我对他说。
“我应该到勒德洛去,”他对我说,“我应该同你和你的丈夫一起去勒德洛,学习治理国家的事情。”
“你一定是会成为受欢迎的人。”
他停止在房间里乱跑,跪在我面前的凳子上,双手托住我的脸。“我是说成为一个好王子,”他真诚地说道,“我会的,真的。无论父亲交给我什么工作。统治爱尔兰或者指挥海军都行。他想派我到哪儿去都可以。你不会了解的,玛格丽特夫人,因为你不是都铎家族的人。这是一种使命感,一种出身于王室的神圣使命感。我命中注定是王族。当我的新娘来英格兰时,我会骑马去迎接她,我还会乔装打扮一下。这样的话,她看到我的时候她就会惊叹道——哦!是哪个帅气的男孩子骑在那匹高大的马上?到时我就会说——是我啊!然后所有人都会欢呼起来!”
“事情不是很顺利。”亚瑟闷闷不乐地对他妈妈说。他来到王后的卧室,她正在换衣服准备用晚餐。我拿着她的花冠,看着侍女给她梳头发。
“我们到那里的时候,她早已经在床上了。她派人跟我们说她不能见我们。父亲不接受她的回绝。他跟陪同我们的勋爵商量后,他们同意了他的要求……”他朝下看一看,我和王后都能够看出他眼里的愤恨之情。“他们当然得同意了,谁敢反对呢?于是我们冒着倾盆大雨骑行到了多格莫斯菲尔德宫,坚持要求她接见我们。父亲走进她的私室。我觉得他们吵了一架,然后她出来了,看起来怒气冲冲,随后我们都去吃晚饭了。”
“她长得怎么样?”当其他人都没有开口时,我打破寂静,开口问道。
“我怎么知道呢?”他痛苦地说,“她几乎没有跟我说过话。一直都是我在喃喃自语。父亲要她跳舞。她就和她的三个侍女一起跳了一支西班牙舞。她戴着头饰,头饰上别了厚实的面纱,所以我很难看清她的脸。我觉得她是讨厌我们的,因为我们在她表示拒绝之后还要她出来共进晚餐。她说的是拉丁语,我们谈了天气以及她的航行之旅。她过去一直晕船晕得厉害。”
看着他忧郁的脸庞,我差点大笑起来。“哎呀,小王子,开心点嘛!”我对他说道,然后伸出手臂给了他一个拥抱,“你们才刚见面。她会爱上你,珍惜你的。她会从晕船中恢复过来的,还有学习说英语。”
我感觉到他靠向了我,试图寻求我的安慰。“她会吗?你真的这样认为吗?她当时看起来真的非常生气。”
“她必须这么做。你也会好好对她的。”
“父亲非常喜欢她。”他对他的母亲这样说道,好像在警示她。
她苦笑了一下。“你的父亲喜爱的是一位王妃,”她说道,“没有什么比一个出身王室又置身他权势之下的女人更让他喜欢的了。”
哈里上完马术课后来到了王家育儿所,我正在这里和玛丽公主一起玩。他进来后马上来到我身边,用手肘把他的妹妹推到了一边。
“小心公主别摔了。”我提醒他。玛丽咯咯地笑起来;她是个充满活力的小美人。
“不过西班牙公主在哪里呢?”他问道,“她为什么不在这儿?”
“因为她还在路上,”我回答道,同时给了玛丽公主一个颜色鲜艳的球。她接过球后小心地把球抛向空中然后接住。“凯瑟琳公主必须在国内游行以便人们能够瞻仰她。你到时就骑马去迎接她,护送她到伦敦。你的新套装和新马鞍已经准备好了。”
“我希望自己能做好,”他诚恳地说,“我希望我的马能听我的话,这样妈妈就会为我感到骄傲。”
我伸出手臂抱住他。“你会的,”我向他保证,“你的马术很棒,你看起来很有王子的风范,你妈妈一直以你为傲。”
我感觉到他挺直了他的小肩膀。他正想象自己身穿一件金线编织的夹克,骑在高高的马上。“我是她的骄傲,”他说道,言语中带着点虚荣,毕竟他可是个讨人喜爱的小男孩呢,“我不是威尔士亲王。我只是她的第二个儿子,不过她也以我为傲。”
“那玛丽公主呢?”我跟他开玩笑说道,“她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公主吗?还是你的姐姐,玛格丽特公主呢?”
“她们只是女孩子,”他语气亲昵地嫌弃道,“谁会在意她们呢?”
我在一旁监视着,确保仆人妥当地完成了王后新礼服的涂粉和拉绒工作,然后我把礼服挂在衣橱室里。这时,伊丽莎白走了进来并关上了她身后的门。“你先退下吧。”她简单地对打理礼服的女仆人说道。我据此意识到一定是出大事了,因为王后从未对侍奉她的女仆这般无礼。
“出什么事了?”
“是埃德蒙,埃德蒙表弟。”
我一听到他的名字膝盖就发软了。伊丽莎白把我拉到凳子上坐下,然后到窗边把窗户打开以便凉风入屋,我的头脑才清醒了些。埃德蒙与我们一样,是金雀花家族的一员。他是萨福克公爵,我姑姑的儿子,深受国王的喜欢 。他的哥哥是个叛国贼,在斯托克战役中带领叛军反抗国王,最终在战场上被杀;埃德蒙·德拉·波尔与他哥哥则完全相反。埃德蒙一直对国王十分忠诚,是都铎国王的得力助手和朋友。他为王宫增光添彩,是比武者的领袖,是一位英俊、勇敢、聪明的金雀花公爵。对所有人而言,他标志着约克家族和都铎家族彼此和睦相处,共筑一个友爱的王室,让人十分欢喜。他是王室家族最核心的成员之一,是为都铎人效力的金雀花人。他像是翻了边的衣领,飘向另一边的旗帜,一朵红白相间的新玫瑰,也是我们所有人的路标。
“他被抓了?”我小声地说道,内心极度恐惧。
“他跑了。”她简单说道。
“跑去哪儿了?”我害怕地问道,“哦,我的天啊,他去哪里了?”
“他去找神圣罗马皇帝马克西米安了,他要筹建军队反抗国王。”她有点说不出话来,好像话卡在她喉咙里面了,不过她必须问我,“玛格丽特,告诉我——你对这一切一无所知吗?”
我摇了摇头,握住她的手,望着她的双眼。
“你发誓,”她要求道,“你发誓。”
“我不知道,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我发誓。他没有向我说过他的秘密。”
我们都沉默了,因为我们想到了他经常会向另外一些人倾诉他的秘密,如王后的妹夫威廉·考特尼 、我们的表亲托马斯·格雷和威廉·德拉·波尔、我的二表哥乔治·内维尔 以及我们的亲属亨利·鲍彻。我们之间形成了堂表和亲属关系网,这张网详细记录了各种众人皆知的关系,靠婚姻和血缘关系紧密维系。金雀花家族的成员遍布整个英格兰,这个家族有一群雄心勃勃的男孩、勇士和能生养的女人,他们奋发进取、胆识过人,生生不息。而与我们对立的都铎家族则只有四位成员:一位老妇人、她焦虑的儿子以及他们的继承人亚瑟和哈里。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呢?”我问。我起身走到房间的另一边关上了窗户。“我现在没事了。”
她伸出手臂抱住我,我们就这样紧紧地拥抱了一会儿,好像我们还是年轻女子,怀着恐惧的心情等待来自博斯沃思的消息。
“他不可能回家的,”她遗憾地说道,“我们不会再见到埃德蒙表弟了,再也不会了。国王的特务一定会找到他的。国王现在雇了几百个看守呢。无论埃德蒙在哪里,他们都会找到他的……”
“而且他们还会找到所有跟他谈过话的人。”我猜测道。
“你真的不知道吗?”她向我再次确认道。她放低了声音,小声地问我:“玛格丽特,真的——不是你吗?”
“真的不是我。我什么都不知道。你知道的,我对叛国一直是不闻不问的。”
“不是今年,就是明年,要不就是后年,他们会把他带回来处死的,”她直接这样说,“我们的埃德蒙表弟啊。我们不得不看着他走向处刑台。”
我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哀叹。我们紧握着彼此的手。不过在沉寂中,我们想到了我们在塔丘上的表亲和处刑台。我们都知道,我们早已在比这一切更可怕的境况下存活了下来。
我没有等到王室婚礼的举行,而是赶在这对年轻夫妇前头到勒德洛去,确保他们到达之时,那个地方温暖舒适。国王微笑着迎接他所有的金雀花亲属,他的热情有点过度,让人生厌。我很乐意离开宫廷,因为我担心他的特务在搜查我的房间时,他磨人的聊天会把我滞留在大厅,让我难以脱身。当国王看起来很开心,寻求宫廷人员的陪伴,宣布有趣的游戏,催着我们去跳舞,在宴会上大笑和游荡时,他的特务们正在外面漆黑的走廊和狭窄的街道上进行他们的搜查工作。这时的国王展现的反而是他最危险的一面。我或许没有什么东西要向亨利·都铎隐瞒的,不过这并不意味着我愿意接受他们的监视。
在任何情况下,国王都下令要求亚瑟夫妇在婚礼结束后前往勒德洛,不容耽搁,而我必须先为他们打理好一切。这个可怜的女孩将不得不跟她大多数西班牙同伴告别,在冬季天气最恶劣的时候远赴他国,来到距离伦敦将近200英里的一座城堡,这也意味着她永远离开了她舒适奢华的家。国王想要亚瑟带着他的妻子出来,让沿路的所有人都清楚地见识到下一代都铎人的风范。他想方设法建立自己作为新君主的权势和高贵地位:他没有考虑过一位年轻女子在一片陌生的土地上思念其母亲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