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参加完圣诞筵席准备离开威斯敏斯特时,王后从她宫殿的房间里走出来,下楼梯和我们道别,而国王仍旧待在他的房间里没有出来。他的母亲对所有人说他很好,只是有点发烧,他健康强壮,此刻正在温暖的炉火旁休息,驱散寒冬;但是没有人相信她的话。所有人都知道,国王是因为犯下罪过而生病的。他杀害了我的弟弟。我的弟弟被指控参与了一场子虚乌有的阴谋,被定为叛国贼,以觊觎王位的罪名被处死。我注意到一个具有讽刺意味的有趣现象:伊丽莎白王后和我都失去了一个弟弟,我们面容苍白,但我们对自身的情况闭口不谈;而宣布他们死亡的那个男人现在也躺在了床上,他因犯了罪而头晕目眩。不过伊丽莎白和我已经习惯了失落感,因为我们是金雀花王朝的后代——我们遭到了背叛,用餐时感到无比悲伤。亨利·都铎是王室的新成员,他总是四处挑起战斗。
“祝你好运。”伊丽莎白只对我说了这样一句话。她指了指我隆起的肚子。“你真的不打算待在这儿吗?你可以在这里生孩子。我会命人好好服侍你,我也会来看你。玛格丽特,你改变主意留下来吧。”
我摇了摇头。我不能告诉她,其实我已经厌倦了伦敦,厌倦了宫廷生活,也厌倦了她的丈夫亨利七世和他那位盛气凌人的母亲所制定的规矩。
“好吧,”她明白了我的想法,“你身体恢复以后会去勒德洛吗?会和他们一起吗?”
她希望我去勒德洛陪她的儿子亚瑟。我的丈夫将在那个遥远的城堡里担任亚瑟的保护人。如果她知道我也在那里,她会感到比较宽慰。
“我会尽快过去,”我答应她,“不过你也知道,不管我有没有在那儿,理查德爵士都会保证亚瑟王子平安无事。他会像呵护一块纯金一样好好照顾王子。”
我的丈夫是个好人,这一点我从不否认。国王的母亲为我选了一个很好的配偶。她只想让我婚后能够退出公众的视野,不过她偶然找到了这个在家会很疼惜我的人。她算是做了一场便宜的交易。在我们婚礼当天的费用安排中,她花了最少的钱为我们置办婚礼;即便是现在,我只要一想到他们给我丈夫的聘礼就忍不住笑起来:聘礼是两个庄园,仅仅是两个毫无价值的小庄园,还有一座有点破败的城堡!理查德本可以索要更多东西;不过一直以来,他为都铎家族办事都是不求回报,只要他们感激他就好了。他跟在他们身后只是想告诉他们,他为人忠诚。他遵照他们的任何指示,从不计较代价,也不提出质疑。
他从小就十分信任玛格丽特·博福特夫人,把她当作亲人。她让他深信,同时也让许多人深信:她是一个获胜的盟友而非危险的敌人。作为一个年轻人,他强烈地感觉到她就像家人一样,于是遵从她的要求行事。她要他发誓永远效忠亨利以及他的宏图伟业,还要她的盟友,那些豁出性命将她儿子送上王位的盟友,那些以她自创的头衔“国王之母”来称呼她的盟友,她要这所有人都宣誓效忠她的儿子。直到现在,虽然她已经取得了全面的胜利,但她还是控制着金雀花王朝遗留的表亲,她担心朋友不够可靠,担心陌生人势力过于强大。
我看了看我的堂姐伊丽莎白。我们和都铎家族大不相同。他们把她嫁给了亨利国王,用了近两年的时间检验她是否有生育能力以及对都铎王朝是否忠诚,好像她只是他们养的一只供试用的母狗,直到她通过了检验,他们才加冕她为王后——不过,她生来就是公主,而亨利出生时却与王位毫无关联。他们把我嫁给了博福特夫人的半个表亲,理查德爵士。他们要我和伊丽莎白都忘记我们的出身、我们的童年和我们的过去,使用他们的姓氏并发誓永远对都铎王朝忠诚,我们的确这样做了。不过即便如此,我怀疑他们还是没有信任过我们。
伊丽莎白望了望远方,也就是年轻的亚瑟王子所在的地方。王子正在等他的马从马厩里牵出来。“我多希望你们三个都待在这儿。”
“他得待在他的侯国里,”我提醒她,“他是威尔士王子,他必须待在靠近威尔士的地方。”
“我只是……”
“国家现在很太平。西班牙国王和女王会把他们的女儿嫁到我们这儿。我们很快会回来参加亚瑟的婚礼。”我没有说,就因为我弟弟死了,他们才会把年轻的西班牙公主嫁过来;我的弟弟死了,所以不会有人和亚瑟王子争夺王位了。西班牙公主那边送来了地毯,铺在通往圣坛的路上,地毯同我弟弟的血一样鲜红。而我必须跟随都铎的队伍,微笑着走上这块地毯。
“有一个诅咒,”伊丽莎白突然凑近我,在我的耳边说道。她离我很近,我可以感受到她在我脸颊上流过的温暖气息。“玛格丽特,我必须告诉你。有一个诅咒。”她握住我的手,我可以感觉到她在发抖。
“什么诅咒?”
“诅咒就是: 把我的弟弟们从伦敦塔里带走并处死的人会为此而死 。”
我很害怕,后退了几步,看到了她苍白的脸庞。“谁下的诅咒?谁说了这些话?”
她脸上显现出的内疚表情让我马上知道了答案。这个诅咒来自于她的母亲伊丽莎白女巫。毫无疑问,我觉得就是这个凶残女人下的恶毒诅咒。
“她具体说了些什么?”
她扶着我的手臂,拉着我穿过拱门,来到马场庭院,这样我们就可以单独在一个封闭的空间里讲话了。这里的树没有叶子,大树枝垂到了我们头上。
“我也说了,”她承认道,“这是我和她下的咒语。我和妈妈两个一起说的。我只是一个女孩,不过我本应该更理智一点的……但是我还是和她一起说了。我们对河流说,对女神说……你知道的!是女神找到了我们家人。我们说:‘我们的男孩还没成年就被带走了,更别说当上国王了——但是他生来本该可以成为一名男子汉和国王。所以我们要让凶手的儿子也经历这样的命运,让凶手的儿子尚未成年,尚未继承财产时就死亡。我们还要让凶手的孙子也遭受同等厄运。这样一来,当凶手的儿子死去时,我们就知道我们的咒语应验了,凶手儿子之死是他杀死我们的男孩所需要付出的代价。’”
我浑身发抖,赶忙把骑马的披风披上,好像这个阳光明媚的庭院突然变得阴冷起来,就连河水也好像在叹息表示共鸣。“你真的这样说了?”
她点了点头,目光黯淡,充满恐惧。
“嗯,理查德国王已经死了,他的儿子在他之前也死了,”我唐突地说道,“这个男人和他的儿子得到了报应。你的弟弟在理查德在位时就消失了,如果理查德是杀死你弟弟的凶手,那这个咒语就应验了,或许已经全部结束了,理查德家族的血脉就断了。”
她耸了耸肩。所有认识理查德的人都不曾想过他杀害了自己的侄子。这是一个荒谬的想法。理查德终生都为他的哥哥爱德华效力,他也会为他的侄子效力。他讨厌他们的母亲,所以他夺取了王位,但他从未伤害过这些男孩子,就连都铎家族都未必敢暗示这样一宗罪行;哪怕是他们也不至于厚颜无耻到去指控一个死人,诬陷他犯了罪。
“如果当今这位国王……”我把声音压得很低,紧紧地抓着她,好像拥抱一样,我的披风盖住了她的肩膀,我们的手也握在了一起。在这个到处都有间谍的宫廷里,我不敢说得太大声。“如果真的是他下令杀害你的弟弟……”
“或是他的母亲,”她小声地补充说道,“她丈夫有伦敦塔的钥匙,我的弟弟成了她的儿子登上王位的阻碍。”
我们都颤抖着,双手紧紧握在一起,好像博福特夫人就站在我们后面偷听一样。我们都很害怕亨利·都铎的母亲——玛格丽特·博福特夫人的权威。“好吧,那就这样吧,”我说道,努力抑制内心的恐惧,努力否认我们的双手在颤抖的事实,“但是伊丽莎白,如果是他们杀死了你的弟弟,那么你的咒语将会落到她儿子,也就是你的丈夫身上,还有他的儿子身上。”
“我知道,我知道,”她轻轻地呻吟了一声,“从我第一次想到这个咒语以来就一直害怕这一点。如果凶手的孙子是我的儿子,我的亚瑟,那我不就诅咒了自己的孩子吗?”
“万一诅咒让凶手的血脉断绝了呢?”我低声说,“如果所有都铎家族的男孩都死了,最后只剩下无法生育的女孩们怎么办?”
我们呆呆地站着,好像我们在这个寒冷的庭院里被冻住了。在我们头顶的树上,一只知更鸟唱起了带颤音的曲子,好像在发出警告,然后就飞走了。
“保护好他!”伊丽莎白突然激动地对我说,“玛格丽特,你一定要在勒德洛保护好亚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