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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99年11月29日
伦敦 威斯敏斯特宫

醒来的那一刻,我觉得自己是个无罪之人,从未做过任何坏事。在我睁开双眼的那一刻,我的意识是模糊的,脑子里没有任何想法;我只是一个二十六岁的年轻女子,肌肤光滑,肌肉紧实,生活愉悦,从美梦中缓缓醒来。我没有感受到自己不朽的灵魂,也没有感受到罪过和内疚。我甜美地睡着,慵懒地躺着,几乎忘了自己是谁。

我慢慢地睁开了眼睛,看到光从百叶窗的缝隙中投射进来,这才意识到现在已经日上三竿了。我像一只刚醒过来的小猫一样,肆意地舒展身体。我记得我睡着的时候是筋疲力尽的,而现在我精力充沛,感觉相当不错。不过,我马上意识到了自己现实中的处境,这种突如其来的感觉就像是封存完好的谴责书从高高的架子上猛然坠落下来,我这才想起自己现在处境并不好,所有的事情都不顺利,我希望这个早晨永远不要到来,因为今天早晨我无法弃用自己的名字,这个名字会置我于死地的:我身体里流着王室的血,我是王室的后嗣,而与我一样有罪的弟弟已经不在人世了。

我的丈夫坐在我的床边,身穿红色天鹅绒背心。宽大的外套显得他肩膀开阔,身材高大。他宽阔的胸膛前挂着一条金链,代表他的职务是威尔士亲王的管家。我逐渐意识到他一直在等我醒过来。他皱着脸,担心地说了声:“玛格丽特,你还好吗?”

“什么都别说了。”我像个孩子一样厉声喝道,好像不说话一切灾祸就不会发生了。我转过头去,把脸埋进枕头中。

“你要勇敢一点,”他绝望地说道,然后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好像在安慰一只生病的小狗,“你要勇敢一点啊。”

我不敢对他不理不睬。他是我的丈夫,我不敢得罪他,现在只有他能庇护我了。我在他那里隐姓埋名,我的名字也冠了他的姓。我的头衔一夜之间就被剥夺了,就像我的名字被斩首扔进了篮子里。

在英格兰,我名字中的“金雀花”最容易招致杀身之祸。不过这个名字曾经让我引以为傲,就像我戴上了皇冠一样。我曾是金雀花王室的玛格丽特·约克,是爱德华四世和理查德三世这两位国王的侄女,我的父亲克拉伦斯公爵乔治和他们是亲兄弟。我的母亲是英格兰最富有的女人。我的外祖父位高权重,人们都称他为“拥王者” 。我的弟弟叫泰迪,他的名字由我的叔叔理查德国王所取。泰迪是英格兰王位的继承人。半个王国的臣民都喜爱我和泰迪,对我们忠心耿耿。我们是高贵的沃里克家族遗孤。我们得到命运的救赎,从白王后 的魔掌中挣脱,在王家育儿室中长大。这个育儿室位于安妮王后 的米德尔赫姆城堡里。我们过着世界上最优越、最富裕的生活,一切奇珍异宝都归我们所有。

然而,当理查德国王被杀,篡权者登上王位时,我们一夜之间从王位继承人沦落为王位觊觎者,变成了旧王室的幸存者。那么,要如何处置这些约克王朝的公主呢?要如何处置这些沃里克家族的后嗣呢?都铎家族的亨利和他的母亲玛格丽特·博福特已经想好了处置方法。他们下令撤销我们所有人的王族身份,随便给我们安排个亲事,让我们变成身份低微的寻常百姓。所以我现在是安全的。贬低身份后我变成了无名小卒,才得以活在一个可怜爵士之名的庇护下,藏匿于英格兰中部的一个小庄园里。这里地价低廉,如果有人认出我的身份并大叫一声“沃里克”,我就算微笑地点头默认也不会引发斗争。

我是波尔夫人。我不是公主,不是公爵夫人,也不是伯爵夫人。我的丈夫只是一个身份低微的爵士,而我就像一枚刺绣勋章,放进了久未打开的衣柜中,从此隐姓埋名。我叫玛格丽特·波尔,理查德·波尔爵士的妻子,现怀有身孕。我已经为理查德生了三个孩子,其中有两个是男孩。一个男孩叫亨利,我们给他取这个名字是为了讨好新国王亨利七世。另一个男孩叫亚瑟,与亚瑟王子同名,这样做同样是为了讨好亨利国王。我还有个女儿,名叫厄休拉。我终于有机会按照自己的意愿给我的女儿取名字了,所以我给她取了一位圣女的名字。这位圣女因不愿与一个陌生人结婚并改姓而选择了死亡。我不知道其他人是否注意到了我的这点小叛逆;我当然希望没有人会注意到这一点。

不过,我的弟弟没法因婚姻而改名。无论他和谁结婚,无论他的配偶身份地位多低,他都无法像我的丈夫改变我的姓一样来改变他的姓。他仍然拥有沃里克伯爵的头衔,保留着爱德华·金雀花 这个名字,仍然是英格兰王位的真正继承人。当人们高举他的旗帜时(迟早有人会高举他的旗帜),半个英格兰将会因为白色徽章——白玫瑰的不断动荡而天翻地覆,所以他们都叫我的弟弟“白玫瑰”。

由于那些人无法夺走他的名字,他们就带走他的其他东西。他们没收了他的财产和土地。他们剥夺了他的自由,把他当作被遗忘的旗帜,和其他不值钱的东西一起收进了伦敦塔里。塔中还关押着卖国贼、债务人和傻子。不过,我的弟弟虽然没有仆人,没有土地,没有城堡,没有接受教育,但他还能拥有他的名字,这也是我的名字。泰迪仍然有他自己的头衔,也就是我外祖父的头衔。他还是沃里克伯爵,是白玫瑰,是金雀花王朝的王位继承人,是都铎家族一直以来活生生的耻辱。都铎家族篡夺了王位,如今声称王位归他们所有。当爱德华还是个十一岁的孩子,他们就把他关进了黑暗的塔楼里,直到他二十四岁才把他放出来。整整十三年了,他未曾感受过脚下的草地。他走出了伦敦塔,或许闻到了湿润土地上雨水的味道,或许听到了河上海鸥的叫声,或许听到了伦敦塔高墙之外自由人的叫喊声和笑声。这些人是他自由的英格兰臣民。在两名守卫的监押下,他走过吊桥,登上塔丘,在石块前跪下,低下了头,似乎他本就该死,似乎他也乐意去死;他们就这样砍了他的头。

这一切就发生在昨天,就在昨天啊。昨天下了一天的雨,是巨大的暴风雨,好像天空也在反对这一暴行,倾盆的大雨就像悲痛的泪水一样从天而降。当时我正和王后堂姐 一同在她精致的房间里。当他们告诉我爱德华被斩首时,我们关上了百叶窗,把黑暗挡在外面,好像我们并不想看到那一场雨。在塔丘上,那场雨把血冲进了沟渠里。那是我弟弟的血,是我的血,是我们王室的血啊。

“你要勇敢一点,”我的丈夫再次低声说道,“想想肚子里的孩子。不要害怕。”

“我不害怕,”我扭过头。靠在他的肩膀上说话,“我不需要变勇敢。我没什么可怕的。我知道,跟你在一起我很安全。”

他犹豫了一下。他不想提醒我——或许我还是有所畏惧的,或许他微薄的家业还不足以保证我的安全。“我的意思是,不要表现出你的悲伤……”

“为什么不?”我发出了幼稚的哀叹,“为什么不能?我为什么不能伤心呢?死的人是我的弟弟啊,我唯一的弟弟啊!他像小孩一样无辜,却被当作卖国贼斩首了。我怎么能不伤心呢?”

“因为那些人不喜欢看到你这样。”他简单地回答道。 tq1SyVZkAsoVpkbklUw25NGoTZWIFhaCFHE9Iljz3L/B9+eHgHZzbFa0tjM6TRc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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