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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06年秋
斯塔福德郡 斯托顿堡

在接下来的一年里,我用尽一切方法从土地上榨取更多的钱。拾穗者在田间拾稻谷时,我要在每个篮子里都分一杯羹,这与之前的做法背道而驰,村子里年纪大的人们都抱怨连连。对于庄园里的偷猎者,我对他们施以重罚。我禁止佃户们将庄园里的任何东西据为己有,连兔子和母鸡下的蛋都不行。我雇佣了一名猎场主,以防止佃户们在河里打渔。当我抓到一个孩子从野鸭的巢中取蛋时,我会重罚他的父母。当我发现有人在林子里偷偷伐木,我会没收他全部财产并且重罚他。从天上飞的鸟儿,到地上跑的公鸡,我都恨不得对它们处以罚款。

在重重克扣下,人民穷困潦倒。就算是只拥有几只母鸡的人,我都想尽办法从她那里拿走一些鸡蛋。就算是只拥有一个蜂巢的人,我也要拿走一些蜂蜜。当农夫宰了一头摔断脖子的奶牛时,我不但不会放过任何一块肉,还要拿走牛脂,并把它的皮加工成皮革。对于农夫来说,我不是一个好主人,甚至趁火打劫让他的生活雪上加霜,可是我也没有办法,王室的税负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当我们把鹿,雉鸡,苍鹭,水鸡以及所有能吃的东西都吃完后,我不得不辞退了大量仆人。负责捕猎兔子的人压力越来越大,偷鸽子蛋的孩子学会用祈求的眼神看着我。我害怕人民偷走我的任何资产,而事实上是我在不断地掠夺他们。

我渐渐成为自己鄙视的那种地主;我的家族正在成为租户深恶痛绝的那种家族。我的母亲曾是英格兰最富有的女继承人,我的父亲是国王的兄弟。他们用慷慨和馈赠保持着自己的追随者和信徒。我的祖父在伦敦为所有选择来到他家门口的人提供食物。任何人都可以在晚餐时间在他的门前饱餐一顿。而我作为他们的继承人,却背叛了这种传统。我想总有一天我会因为钱而发疯,有时我甚至分不清自己的腹痛到底是因为恐惧和焦虑,还是饥饿。

有一天当我正要走出教堂时,我听到村里的一位长老向牧师抱怨并乞求他想想办法。他说:“神父,你必须跟她谈谈。我们已经缴不起税了。她总能想到各种办法罚我们的钱。比起都铎家族的人,她更残暴,总能从法律中挑出能罚款的条目。她这是想饿死我们啊。”

可是无论如何,我还是挣不到足够的钱。我没钱给孩子们买新的马靴,也没钱给他们的马匹买口粮。整整一年,我都在挣扎,不愿承认自己是在透支自己的名声,打劫自己的佃户。但后来我意识到所有的借口都如此无力。

我们家族的名声彻底毁掉了。

没人愿意帮我。我不但是个贫穷的寡妇,还是金雀花家族的人。更糟糕的是,连国王的母亲都很讨厌我,我的两个堂兄弟仍然被关押在塔楼里,他们也无法帮助我。在寄出几十封信后,只有我的亲戚乔治·内维尔回复了我。他愿意帮我抚养年纪大些的儿子们,所以我不得不送走亨利和亚瑟。我答应会尽快接他们回家,不会让他们流落街头。

就像一个失败的赌徒,我告诉他们好日子将很快到来,但我觉得他们已经无法相信我了。我的管家约翰·利特尔将他们带到了表哥内维尔的房子,位于肯特的庄园。我们只剩最后几匹马了,约翰、亨利和亚瑟各自骑了一匹。我尽力向他们微笑着挥手,但泪水已经模糊了我的双眼,我只能看到他们苍白的脸颊和惊恐的大眼睛。两个男孩穿着破旧的衣服,离家越来越远,不知道他们将去向何方。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见到他们,也无法再参与他们的童年时光,更不能把他们亲手养育成为金雀家族的继承人。作为母亲,我是个失败者,我的孩子无法在母亲的疼爱下长大成人。

厄休拉太小了,她才八岁,无法送去一个新的大家庭,她必须留在我身边;而近两岁的杰弗里才刚刚学会走路,还不会说话,就已经学会了紧张和焦虑,很爱哭。我不能让杰弗里离开我。他已经够可怜了,从出生那天就失去了父亲。无论日子有多艰难,我都不会让杰弗里离开我身边,现在他唯一会说的单词就是妈妈。

但我必须给另一个儿子雷金纳德找到容身之所,他聪明,乐观,又有些冒冒失失。他也还太小了,不适合送去一个新的家庭。我那些有孩子的亲戚也都不愿意收留他,在马奇斯和威尔士的熟人都听说过我既进不了宫,也拿不到抚养费,他们知道都铎王室对我并不友好。我能想到的只有一个人,会不计代价地帮助我。我写信给太后的神父,费希尔主教:

亲爱的神父:

我希望您能帮助我,我已经走投无路了,我无法支付账单,也养不起孩子。

我被迫将两个大儿子送到表兄内维尔那里,但我想为小儿子雷金纳德找个容身之所。如果教会需要的话,我愿意把他献给上帝。他是一个聪明的男孩,机智敏捷,又有灵性。我相信他能很好地侍奉上帝。无论如何,我都没法顺利地抚养他长大。

对于我自己和两个年幼的孩子,我希望能在修道院中找到容身之所,平平淡淡地生活。

您的孩子,
玛格丽特·波尔

他很快回了信,并且提供了超乎我想象的帮助。他为雷金纳德和我都找到了容身之处。他说我可以留在赛恩修道院,这是我家最喜欢的宗教场所之一,对面就是希恩宫。修道院由一位女院长主管,里面有五十名左右的修女,她们经常接待贵族游客,我可以与我的女儿和小杰弗里一起住在那里。当厄休拉成年后,她也能成为一名修女,安稳地度过一生,至少在接下来的几年里,她不会忍饥挨饿,流落街头。

费希尔主教把雷金纳德安置在附近的另一个地方,希恩修道院,那是一个加尔都西教会 。他离我们只有几英里远,隔河相望,如果我在窗口放一支蜡烛,他就能看到那光芒,并知道我在想他。在节日里,我们可能会被允许雇一名船员划到河对岸去。我们或许会被教义和广阔的河流隔开,但我能够看到儿子的修道院里的烟囱。对于如此慷慨的帮助,我的感激溢于言表。我的孩子们都能有个好的归宿,并且相距不远,按理来说,我应该没什么可忧虑的了。

除了……我跪在地上,祈求国王之母能帮助我们摆脱困境。我知道对于雷金纳德这个聪明又活泼的孩子来说,那并不是个合适的地方。加尔都西教会崇尚的是隐居,希恩修道院更是出了名的严格和沉寂,而雷金纳德是个快乐的小男孩,他很爱唱歌,喜欢大声朗读,猜谜,讲笑话,并且喜欢跟兄弟们聊天。这个聪明健谈的孩子将不得不在自己的房间里过着隐士一样的生活。在那里,每个人都独自祈祷和工作。除星期日和节日外,小修道院里没有一个人说话。僧侣们每周会一起散一次步,只有那时他们才可以小声地交谈,剩下的时间他们都生活在虔诚的沉默中,在被高墙围住的房间,除了风声之外,几乎没有任何声音。

我不忍心想象那个总是喋喋不休、精神抖擞的儿子,会生活在一个如此神圣和严格的地方。我试图说服自己,上帝会在寂静中向雷金纳德传授教义。雷金纳德会学会保持沉默,就像他学会说话一样。他将学会重视自己的思想,而不是一味地唱歌跳舞或是捉弄兄弟们。我一次又一次劝说自己,这对我聪明的孩子来说是一个很好的机会。但我心里明白,如果上帝无法让我的孩子学会沉寂,那么就是将亲手将我聪明、充满爱心的儿子关在一个无声的监狱里。

我梦见他被锁在一个小小的房间里,梦一醒来,我就开始呼唤他的名字。我绞尽脑汁地想自己能为他做些什么。但我不知道有谁会把他当作乡绅,我没有钱让他去当学徒,除此之外他能做什么?他是一个金雀花家族的人,我不能让他成为一个补鞋匠,也不能让他去当个酿酒小工。如果我让他生活在市井之中,做些跑腿的活儿,而不是让他服从祈祷和虔诚的命令,我难道会成为一个更称职的母亲吗?

费希尔主教已经帮他找到了一个安全的地方,在那里他能得到很好的教育,过着还不错的生活。我必须接受这一切。但是,当想到我无忧无虑的儿子,即将生活在那种沉寂而严厉的地方,我的眼泪就怎么都止不住。

我曾经为波尔女士的身份深感自豪,而现在我不得不亲口把这些坏消息告诉我的家人。我命令所有的仆人和侍女聚到一起,告诉他们,我们已经陷入困境,不再需要他们干活了。截至那天,我也无法再付给他们工资了。虽然我知道这样会使他们穷困潦倒,可我也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我告诉孩子们,我们必须背井离乡,我微笑着告诉他们这是一次冒险,在新的环境生活将是兴奋又刺激的。我关闭了斯托顿的城堡,这里是我丈夫迎娶我的地方,也是我的孩子出生的地方。只有管家约翰·利特尔留了下来,负责收取租金和费用,其中三分之二他必须上缴给国王,剩下三分之一他会送给我。

我们骑马离开家,我跟在约翰·利特尔身后,怀里抱着杰弗里。厄休拉骑着一匹小马,雷金纳德骑在他哥哥的老马上。他骑得很好,遗传了他父亲与马匹和人民相处的才能。他会想念马厩和狗以及农场的欢快声音。我无法开口告诉他,他的目的地会在何处。我一直在想,如果他问起来,我是否有勇气告诉他我们必须分开,厄休拉、杰弗里和我会去一个修道院,而他要独自待在另一个地方。我试图欺骗自己,他会明白这是他的命运——不是我们能选择的,但我做不到。但难以置信的是,他并没有问我。他默认我们会待在一起,从未想过我会把他送走。

在离开家时,他很顺从,而小杰弗里对旅途充满兴奋,厄休拉一开始还很开心,后来就不停啜泣。雷金纳德从不问我到底要去哪里,我猜想他已经知道了,并且想如我一样逃避提起这件事。

在最后一个早晨,当我们骑着马经过希恩修道院外的河道上时,我说道:“我们快到了。那里就是你的新家。”

他从小马上抬起头看我。“我们的新家?”

“不,”我简短地说,“我要去附近的另一个地方,就在河对岸。”

他没再说什么,我想他可能还没明白我的意思。

“我之前也总是与你分开,”我提醒他,“我要去勒德洛的时候,把你留在了斯托顿。”

他转过头,瞪大眼睛看着我。他没有说出,“但那时我和我的兄弟姐妹以及所有熟人,托儿所里的保姆,教导我和兄弟的老师都待在一起。”他只是看着我,一脸疑惑。“您要让我一个人待在那里吗?”他终于问道,“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母亲,您要离开我吗?”

我摇了摇头。说出自己都很难相信的话。“我会去看你的,”我低声说,“我保证。”

小修道院的高塔渐渐出现在视野中,大门打开,院长出来迎接我,然后扶着雷金纳德,帮助他从马鞍上下来。

“我会来看你的,”我骑在我的马上,低头看着他头上的金色帽冠,“你也可以过去看望我。”

站在院长身边,他显得很瘦小。他没有扭头走开,也没有表现出任何反抗,但他脸色苍白,瞪大眼睛看着我,清楚地说道:“妈妈,让我跟您和兄弟姐妹一起走吧。不要把我留在这里。”

“从现在开始,”院长坚定地说,“不要再跟孩子们说话,他们在长辈面前应该保持沉默。在这里,只有被命令时才能说话。沉默,圣洁的沉默。你要学会热爱它。”

雷金纳德顺从地咬住下唇,没有再开口说话,但他仍然盯着我。

“我会来看你的,”我无助地说,“你在这里会很开心。这是个好地方。你将为上帝和教会服务。我相信你会很高兴。”

“祝您度过愉快的一天,”院长暗示我可以离开了,“既然要做,不如尽早完成。”

我调转马头,回头看着我的儿子。雷金纳德只有六岁,看起来还那么小。他很害怕,脸色苍白。虽然顺从地没有再开口说话,但他的小嘴喊着沉默的话语: 妈妈!

我无能为力。只能默默骑马走开。 9HdclO1S2/OJuiEFufofKYCy+9Z21CnKrhhZnI7+YZ3hOI6BLuiei+pcq16LbS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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