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长达几个星期的临产期中,我孤单而沉默地住进了昏暗又密不透风的产房。我向自己保证不去想我丈夫说的那些关于诅咒的话,不去想他提出的罪名——这太荒唐可笑了,他简直荒谬!所有人都知道那个暴君理查德三世才是杀死伦敦塔里两位王子的凶手,如此他才能强夺他侄子的王位。所有人都知道是我父亲赶来将英格兰从这个恶魔的手中拯救了出来。我们都铎家族因此而深受庇佑,而非诅咒。
那场在博斯沃思的战役 显示了上帝对都铎家族的宠爱。尽管我母亲是一名金雀花,但她嫁给了亨利·都铎,红玫瑰包裹着白玫瑰,从而产生了都铎玫瑰,他们共同孕育了亚瑟,还有我。这就是证明,再明白不过的证明,这是一个受到上帝祝福的家族,免遭罪恶玷污,没有任何诅咒。这真是够了,我从小由祖母抚养长大,当真是受够了这些对迷信和异端的畏惧,祖母比谁都清楚都铎家族是上帝的宠儿、被选中的英格兰王室血脉。正是上帝赐予了我高贵的身份,我受他的眷顾,是祖母的最爱。
我也再不会对凯瑟琳格外挂心,她已经不再傲慢,不过是一名恳求着要嫁给我们家族的公主,而且我已经确信,她的魅力已经不足以盖过我们的风采。我心中想着,她住在王宫分配给食客的小房间里,清贫而孤独,而我住在都城最辉煌奢华的王宫中,拥有最精致的宫殿,于是我对她心生了友好与温柔之情。我写下了一封深表同情的回信:
我亲爱的姐姐,我当然愿意写信给祖母,也会写信给父亲,我会为你做一切我能做的事。谁能想到,当初你声势浩大地来到英格兰——我还记得当时你的金边蕾丝令我十分着迷——而如今却发现自己身陷囹圄?我发自肺腑地为你难过,如若婚约未能在英格兰顺利进行,我会祈祷你平平安安地返回西班牙。
你的妹妹
玛格丽特王后
我将圣餐盒放在房内,随时取用,与此同时,我的告解神父和荷里路德修道院的咏礼司铎 无时无刻不在为我祈祷。无论我丈夫说什么,我都无所畏惧。我心怀鄙夷地暗自想到,他是一个身穿粗毛衬衣的人,腰上还围着受难带,他杀害了自己的父亲,杀害了一位命定的国王,那他自然会将一切都看作诅咒与厄运。平心而论,他应该尽快前往耶路撒冷,若不进行一场朝圣之旅,还有什么方法能让他重获上帝的宠爱呢?他的罪孽不是寻常的罪行,远不是一位心不在焉的神父念几句圣母经便能洗清的。他与我不同,我享有上帝的祝福,生而非凡。
我并不担心此次生产,这一切都很顺利。只是这个孩子令我失望非常,她是一名公主,不过我想给她取名为玛格丽特,让祖母做她的教母,并邀请她前来参加孩子的洗礼。孩子安静地吮吸着奶娘的乳汁,但是她吃得并不顺畅,我看见那个女人同其他人交换了一下眼神,她好像有些不安。他们什么都没有对我说,我吩咐他们为我做清洗,将我的私处用地衣与草药束起来,随后我便睡着了。当我一觉醒来,孩子已经夭亡了。
这一次我丈夫很温柔地同我讲话。他来到了我的产房,虽然男人不应该进来——即便是神父为我祈祷都需要站在一扇纱幔屏风的另一边。然而詹姆斯悄悄地走了进来,房间里的女人们惊慌地训斥他时,他挥手示意她们退散。我躺在床上,他握住我的手,也不顾我还没有去教堂谢恩,此时仍不洁净。我没有流泪。他对我的沉默不发一言,这真不寻常。我想哭泣,我想要入睡。我希望我能睡着,从此再不醒来。
“我可怜的爱人。”他开口说道。
“我很抱歉。”我几乎说不出话,但我欠他这句道歉。这肯定是我的错,生下了两个孩子,却接连夭折。现在远在英格兰的凯瑟琳和玛丽都会听闻我痛失二子。我很肯定凯瑟琳会认为是我有错,是都铎家族有错,还有“唉,我们之间可从没有过这事”。玛丽尚且年幼,也太蠢,还不知道失去一个孩子是一位王后犯下的罪行,罪大恶极;而凯瑟琳将很快会把我与她善生养的母亲以及她的象征物石榴进行比较,以此主张要嫁给哈里。
“这不过是运气不好罢了。”他说道,就像他从未听说过诅咒一事,也从未向我提起过,“但重要的是我们了解到了我们可以有孩子,你能生育。这才是最大的挑战,相信我,亲爱的。下一个孩子会活下来的,我非常确定。”
“一个男孩。”我悄声说道。
“我会祈祷,”他说道,“我会去朝圣。而你要好生调养,变得健康强壮起来,然后等我们老了,身边围着孙子,曾孙之时,我们一起为这些小家伙的灵魂祈祷。我们会在祷告词中记住他们,我们会忘掉这份悲伤。一切都会好起来,玛格丽特。”
“你说过有诅咒……”我开口提道。
他做出一个否定的手势。“我说的都是气话,我当时又生气,又悲伤,又很害怕。对你说那样的话,我真是大错特错。你年纪尚轻,而且从小便被教导错不在己。生活会教给你不同的东西的,你不需要我来教你谦逊。假如我赶着你,让你体会到了绝望的智慧,那我真会是一个可悲的丈夫。”
“我可不傻。”我庄严地说道。
他低下头。“那太好了,因为我无疑是个傻瓜。”他说道。
我想要写一封信给我妹妹玛丽,如今她已经和最了不起的基督徒国王的继承人订了婚,那么我得警告她不要过于骄傲,因为她有可能会嫁给一个英明的君王,却无法为他诞下子嗣。所有来自英格兰的消息都说她变得愈发美丽了,但那并不意味着她以后能生育或是能养育一个健壮的孩子。我想她应该知道我经历过的悲伤可能会发生在她身上。她需要小心谨慎,莫要以为定能逃脱惩罚。我想要告诉她,都铎家族可能并不那么高贵强大,也许并没有受到上帝庇佑;我想要告诉她,她可能不会像所有人信誓旦旦地预言的那样,拥有非凡的命运,她不应该认为她将能幸免,仅仅是因为她向来是所有人的小甜心,总是最漂亮的那个孩子。
可是紧接着,一个想法阻止了我。这真奇怪,我准备好了纸笔,却发现自己并不想如此告诫她了。想到她在里士满王宫里翩翩起舞,在格林尼治宫里大摆王后的架子,在豪华王宫里成为时尚与美丽还有奢侈享受的焦点,这固然让我心烦,但是我不想成为告诉她我们家族并非如我们所设想的那般有福的那个人。我们也许并非那么好运,有一道阴影或许正笼罩在我们家族的威名之上:我们恐怕不得不为沃里克的爱德华 之死付出代价;为绞死那个我们称之为波金·沃贝克的男孩付出代价,不论他的真实身份是什么。塔中的两位金雀花王子死后的最大赢家是我们,这一点确凿无疑。我们或许什么都没做,但是我们确实获益最多。
因此,我转而写了一封信给祖母,向她倾诉我的失望与悲伤,并询问她——也许她会知道——是否有什么原因使上帝抛弃了我,不愿赐福我诞下一个儿子?为何一名都铎公主无法生养一个男孩呢?关于都铎家族的诅咒,我一个字都没有提,也没有提到凯瑟琳在宫里的贫苦生活——祖母怎么会听取我的话而善待凯瑟琳呢?——但是我问了她是否知晓我们家族人丁不兴的原因。我实在想知道她会如何回答。我想知道,她是否会告诉我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