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敦的瘟疫愈发严重,这将是濒于绝境的致命一年。我们走得离伦敦越来越远,在我们身后的肮脏街道上,横七竖八躺着成百上千的尸体。我们一路向北,狩猎,宴请。从伦敦起,沿线一路布置有警卫,严禁任何人跟随宫廷队伍行进,每一座行宫都随着我们的离开而大门紧闭。
在我家乡斯内普堡,当出现瘟疫的时候,我会下令给村庄的患者进行治疗,散发各种草药预防疾病的蔓延,为死亡的贫困人口的安葬支付丧葬费用。我会让丧失父母的孤儿在城堡的大厨房用餐,并且禁止一切村民旅行。奇怪的是,现在我成了英格兰的王后,所有的民众都是我的子民了,我的行为却像是对他们的处境无动于衷,他们甚至不能在厨房门口乞食。
国王决定下令祈祷,每个人都必须在这一天祈求上帝拯救英格兰。英格兰需要得到拯救。全国范围内的每一所教会都将举行朝圣和礼拜活动,每一座传教的论坛都宣传了这个盛大的日子,每所教堂的集会都必须在它们的教区进行祈祷和唱圣歌。只有当英格兰的每个教区为所有英格兰人民祈祷,这场瘟疫才会离开我们,但这场仪式不仅没有表现出高昂的信念和希望,反而是一次彻头彻尾的失败:很少有人参与,无人伸出援助之手。这和过去的情形截然不同。集会活动没有了修道士和唱诗班的带领,也没有人手拿圣物游行,金银圣器都被收缴熔化了,教堂和修道院都被关闭,医院也被关闭了。原本是一次举国信念的展示,实际表现出来的却是所有人的漠不关心。
“人民不为他们自己的国家祈祷吗?”亨利质问温彻斯特大主教斯蒂芬·加德纳,似乎这一切都是他一个人的错。我们乘坐王室驳船正行驶在河上,加德纳主教说他必须在水面上行走才能说服沃特福德的人们诵读祷文。“难道他们都疯了?他们是不是认为通过争辩可以获得永生?”
他无奈地耸了耸肩。“他们失去了信仰。”他说,“他们现在想做的就是辩驳《圣经》的真理。我会让他们唱旧的圣歌,遵从旧礼,让他们自己去更好地体会。我们在教会废除了英语的《圣经》后,我以为他们会按我们批准的语言祈祷。”
“正是那些文字无法和他们沟通。”托马斯·克兰默反驳道,“他们不明白那些文字的意思。他们不识拉丁文,有时他们甚至无法听清牧师的话。人们不想再有空洞虚无的仪式,也不想再唱那些他们无法理解的圣歌。如果他们可以用英语祈祷,他们是会那样去做的。陛下,您曾赐予了他们英语《圣经》,但您又夺走了它。把它还给他们吧,让他们为自己的信仰寻找到一个理由。让我们做得更多!让我们给他们英语的祷文。”国王一言未发,只是朝我看了一眼,示意我可以说说我的看法。“你认为人们是不再喜欢拉丁文的祷词了吗?”我问克兰默大主教,“你真的认为如果允许他们用自己的语言祷告,他们就会变得更虔诚吗?”
“用肮脏低俗的语言。”加德纳小声对亨利说,“难道每个农家孩子都要自己写圣母玛利亚的颂歌吗?难道每个道路清洁工都要为自己的圣歌谱曲吗?”
“划快一点。”亨利对水手下令说,他对主教说的什么并不关心,“把我们送到河中间去,跟上那急湍水流。”
船长立即改变了统一桨手节奏的鼓声,让水手加快速度,舵手把船导向了河的中央,水下的湍流上方正有一股清风飘过。“没人可以从城市进入我的宫殿。”亨利告诉我,“人们可以在岸上挥手,借此表示尊敬,但他们不能登船。我不想让他们靠近我,从城市来的任何人都不能进入到花园里来,他们会带来疾病。我不能冒这个险。”
“是的,是的,当然不能冒这个险。”我安抚地对他说,“我的家眷明白这些,你的家眷也明白,我的陛下。我已经告诉过他们了,连从伦敦寄来的东西也不许任何人接收。”
“即使是书也不允许。”他有些怀疑地说,“拒绝接见来访的传道士和学者,凯特。不许城里教会的任何人来。我不许他们来。”
“他们都携带了病菌。”加德纳坚决地说,“所有这些异端邪说的路德宗传教士都被疾病诅咒,而且他们有一半的人都是带有荒诞想法的疯子。他们来自德国和瑞士,全是疯疯癫癫的。”
亨利坐在高高的宝座上,我仰望着他,神色平静。“当然,陛下。”我说,虽然我在撒谎。因为我曾向爱德华王子许下诺言,所以现在正在向来自剑桥的学者学习拉丁语,而且我还接受了出版商从伦敦寄来的书籍。另外有些书是德国的新教出版商寄来的,即所谓的异教出版商,他们出版佛兰德斯的学术与神学书籍。基督教世界前所未有地充满活力,人们学习和思考《圣经》,思考宗教活动的各种形式,甚至思考弥撒的本质。国王自己年轻的时候也会参与这类讨论,还亲自写过文章,可现在他受了霍华德家族及斯蒂芬·加德纳的影响,同时对自己推行的改革并未得到本国的支持而非常的失望,他也害怕蔓延活跃在整个欧洲的激动人心的宗教运动,他不想展开辩论,不想强硬地继续推行改革。
当北方起兵与他抗争,要求开放修道院、让教堂再次为死去的人歌祷安魂曲、让过去的王侯再次掌权,恢复金雀花王朝的尊严时,国王决定不想再进行任何争辩了:不争辩他的决策,不争辩他的教堂,不争辩他的继任者。国王厌恶思考,就像他厌恶疾病一样,现在他说,书本既带有思考也带有疾病。
“王后殿下肯定不会对伦敦的书,或者那些粗俗的传教士的书有任何兴趣。”斯蒂芬·加德纳刁滑地亲切说道,“为什么一个在各个方面都如此完美的夫人,会想去向一个老朽肮脏的牧师学习呢?”
“为了能和国王陛下交流。”我直言不讳地回答,“为了能用拉丁文给王子,陛下的儿子写信。这样,一个知识渊博的国王就不会有一个愚昧的妻子了。”
威尔·萨默斯坐在船舷上,长腿在水面上晃悠。他也接过这个话题:“这里只有一个笨蛋!”他提醒大家。“我不会把一个愚钝的业余女士纳入到我的队伍里来,否则这个队伍该有多大呀?我怕是要雇佣几千人吧。”
国王笑了,“你不是笨蛋,凯瑟琳,你可以读你想读的书,但是在伦敦城里的疾病完全消除之前,我不想看到从伦敦来的任何东西或者访客。”
我点头鞠躬:“当然。”
“我相信王后殿下不会读那些愚昧的书。”斯蒂芬·加德纳愤愤不平地暗示道。
我能感受到自己对他那傲慢的口吻很是生气。“哦,我不会的。”我假惺惺地轻言细语,“因为我最近正在看您写的祷文,陛下。”
“我这样做是为了保护你和这个宫廷。”亨利指出。
“我知道您为什么这样做,我非常感谢你对我们所有人的关怀。”我说,这倒是发自我的内心。他防止疾病的入侵像在防范最危险的敌人,只要有可能,他都会保护我的安全。以前从未有人关心过我的健康,从未有人会策划不同的方案来保障我的安全。在我和亨利结婚之前,从来都没有。
我们欣赏着乐师的演奏,他们的船跟随在我们的船后面,正在演奏美妙的乐章。“听到这一曲了吗?”国王问,一边按着节拍敲打着椅子的扶手,“这是我作的曲。”
“曲子太动听了。”我说,“您太聪颖了,陛下。”
“也许我该再作几首。”他说,“我想,是你给了我灵感。我该为你作一首短曲。”他停了下来,非常陶醉地欣赏着自己谱的曲子。“不管怎么说,最好是不要有人从伦敦来。”他又继续话题,“让人高兴的是这个夏天没什么事情干。真是,他们从来都是不停地给我提出各种各样的要求和请求,催促我支持这样,反对那样,支持一个人,打击另一个人,希望我减税或者付钱。我厌倦了这些东西。我受够了这一切。”
我点了点头,就像在说,做出偏袒某一方的决定是一个非常沉重的负担。
“你应该助我一臂之力。”他说,“在举行宫廷会议,各方的要求都呈交上来之后,你应该读一读它们,然后和我一起做决定。我信任你,你要坐在我的旁边,作为我唯一的顾问。”
“那么,到头来这里会有两个笨蛋。”威尔说,“一个是我自己,如假包换的业余笨蛋,还有一个是新来的笨蛋,因为爱情而变得愚昧。”
亨利咯咯地笑了。“你说对了,威尔。”他赞同地说,“我就是一个因为爱情而糊涂的笨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