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托(Ambrogio ou Angiolotto di Bondone Giotto,1266—1336,乔多)可说是基督教圣者阿西西的方济各(Saint Françesco d'Assise,1182—1226,法朗梭阿大西士)的历史画家。他一生重要的壁画分布在三所教堂中,其中二所都是方济各(法朗梭阿)派的寺院。在阿西西(阿西士)教堂中,就有乔托描绘圣方济各的行述的壁画二十八幅。佛罗伦萨(翡冷翠)圣十字教堂(圣太克洛斯大寺)的内部装饰,大半是乔托以圣方济各为题材的作品。帕多瓦(巴图)城阿雷那(阿莱那)教堂中,乔托描绘圣母与耶稣的传略的三十八幅壁画,也还是充满了方济各教派的精神。
所谓方济各教派者,乃是一二一五年时,基督教圣徒阿西西的方济各创立的一个宗派。教义以刻苦自卑、同情弱者为主。十三世纪原是中古的黑暗时代告终、人类发现一线曙光的时代,是诞生但丁、培根(倍根)、圣多马(圣多玛)的时代。圣方济各在当时苦修布道,说宗教并非只是一种应该崇奉的主义,而其神圣的传说、庄严的仪式、圣徒的行述、《圣经》的记载,都是对于人类心灵最亲昵的情感的表现。以前人们所认识的宗教是可怕的,圣方济各却使宗教成为大众的亲切的安慰者。他颂赞自然,颂赞生物。相传他向鸟兽说教时,称燕子为“我的燕姊”,称树木为“我的树兄”。他说圣母是一个慈母,耶稣是一个娇儿,正和世间一切的慈母爱子一样。他要人们认识充满着无边的爱的宗教而皈依信服,奉为精神上的主宰。
圣方济各这般仁慈博爱的教义,在艺术上纯粹是簇新的材料。显然,过去的绘画是不够表现这种含着温柔与眼泪的情绪了。乔托的壁画,即是适应此种新的情绪而产生的新艺术。
乔托个人的历史,很少确切的资料足资依据。相传他是一个富有思想的聪慧之士,和但丁相契,在当时被认为非常博学的人。佛罗伦萨人委托乔托主持建造当地的钟楼时,曾有下列一条决议案:
“在这桩如在其他的许多事业中一样,世界上再不能找到比他更胜任的人。”
艺术革命有一个永远不变的公式:当一种艺术渐趋呆滞死板,不能再行表现时代趋向的时候,必得要回返自然,向其汲取新艺术的灵感。
据说乔托是近世绘画始祖契马布埃(Cimabue,契玛慕)的学生;但他在童年时,已在荒僻的山野描画过大自然。因此,他一出老师的工作室,便能摆脱传统的成法而回到他从大自然所得的教训——单纯与素朴上去。
他的艺术,上面已经说过,是表现方济各教义的艺术。他的简洁的手法、无猜的心情,最足表彰圣方济各的纯真朴素的爱的宗教。
从今以后,那些悬在空中的圣徒与圣母,背后戴着一道沉重的金光,用贵重的彩石镶嵌起来的图像,再不能激动人们的心魂了。这时候,乔托在教堂的墙壁上,把方济各的动人的故事,可爱的圣母与耶稣,先知者与使徒,一组一组地描绘下来。
《圣方济各出家》(《圣法朗梭阿出家》),表现圣方济各卸下衣服,奉还他的父亲的情景。还有《圣方济各向小鸟说教》(《圣法朗梭阿向小鸟说教》)、《圣方济各在苏丹廷上》(《圣法朗梭阿在苏丹廷上》)、《圣方济各驱逐阿莱查城之魔鬼》(《圣法朗梭阿驱逐阿莱查城的魔鬼》)、《圣方济各之死》(《圣法朗梭阿之死》)、《圣母之诞生》《施洗者圣约翰之诞生》(《圣约翰—巴底斯脱之诞生》)、《访问》《哀悼基督》(《十字架下》)《下葬》等等,就像当时记载这些宗教故事的传略一样,使十三、十四世纪的民众感到为富丽的拜占庭绘画所没有的热情与信仰。
这些史迹,乔托并不当它像英雄的行为或神奇的灵迹那样表现,他只是替当时的人们找到一个发泄真情的机会。因为那时的人们,一想起圣方济各的遗言轶事,就感动到要下泪。所以乔托的画就成了天真的动人的诗。在《圣母之诞生》中,许多女仆在床前浴着婴儿,把他包裹起来。这情景,圣约翰、圣母、耶稣,已不复是《圣经》上的“圣家庭”,而是像英国批评家罗斯金(John Ruskin)所谓的“爸爸、妈妈与乖乖”了。
这种亲切的诗意最丰富的,要算是《圣方济各向小鸟说教》的那张壁画了。这个十分通俗的题材,曾被不少画家采用过;但从没有一个艺人,能像乔托那样把圣方济各的这桩天真的故事,描写得真切动人。十六世纪时韦罗内塞(Véronèse,梵罗纳士)画过《圣安东尼向鱼类说教》(《圣安东纳向鱼类说教》)。那是:一个圣者在暴风雨将临的天色下面,做着大演说家的手势,站在岩石上面对着大海。乔托的作品却全然不同:圣方济各离开了他的同伴,走到路旁,头微俯着,举着手,他正在劝告小鸟们“要颂赞造物,因为造物赐予它们这般暖和的衣服,使它们可以借此抵御隆冬的寒冷,并给予它们枝叶茂盛的大树,使它们得以避雨,得以筑巢栖宿”。小鸟们从树上飞下来,一行一行地蹲在他面前,仿佛一群小孩在静听“基督教义”功课。有的,格外信从地,紧靠着他;有的,较为大意,远远地蹲着。一切都是经过缜密的观察而描绘的。笨拙的素描中藏着客观的写实与清新的幻想。
圣者的手,描得很坏,小鸟也画得太大,飞鸟也飞得不行。十八世纪以来的动物画家可以画得比他高明十倍。他的树,像纸板做的一样。但是我们看了圣者向小鸟说教,小鸟谛听圣者布道的情景,我们感动到忘了它一切形式上的笨拙。原来那些技巧,只要下一番功夫就可做到的。
此外,这种新艺术形式所需要的特殊的长处,是前此的画家们所从未想到的:在构图方面,它更需要严肃与聪明;在观察方面,更需要真实性。
在描写历史或传说的绘画中,第一要选择能够归纳全部故事的时间。一幅历史画应该由我们去细心组织。画家应当把衬托事实使其愈益显明的小部分搜罗完备;更当把一幅画的题材,含蓄在表明一件事实的一举手一投足的那一分钟内。
可是对于乔托,一件史实的明白的表现,还是不够;他更要传达故事中的热情来感动观众,因此,他不独要选择可以概括全部事实的顶点,并且还要使画中的人物所表现的顶点的时间,同时是观众们感动得要下泪的时间。在《圣方济各出家》一画中,这一个时间便是方济各脱下衣服投在他父亲脚下,阿西西城主教把一件大氅替他遮蔽裸体的一幕。他父亲的震怒,使旁人不得不按住了他阻止他去鞭挞他的儿子。路上的小儿,亦为了这幕紧张的戏剧而叫喊着,在两旁投掷石子。在《哀悼基督》一画中,乔托选择了圣母俯在耶稣的脸上,想在他紧闭的眼皮下面寻找她孺子的最后一瞥的时间。
如果要一幅画能够感动我们,那么还得要有准确而特殊的动作,因为动作是显示画中人物的内心境界的。在这一点上,乔托亦有极大的成功。
《圣方济各在苏丹廷上》那幅壁画,据当时的记载,有下列这样的一桩典故:
圣者一直旅行到信仰伊斯兰教的国中,大家都佩服他的德行,他们的苏丹(即伊斯兰教国君主之称)想把他留下。圣方济各受了神的启示,就说:“如果你答应崇拜基督,那么我为了爱基督之故就留在你们这里。你如果不愿意,我可给你一个证据,使你明白你的宗教与我的宗教孰真孰伪。生起火来,我答应和我的弟兄们走到火里去;你那里,也同你的僧徒一起蹈火。”苏丹声明他相信他的僧徒中,没有一个敢接受这种真理的试验。圣方济各又说:“你答应放弃对于穆罕默德宗教的信仰吧,我们可以立刻踏到火焰中去。”这时候,他已撩起衣裙,做着预备向前的姿势,然而苏丹没有接受他的条件。
乔托的壁画,即是描绘那“撩起衣裙,预备向前”的一刹那。画中一共有六个人,都感着极强烈的而又互相不同的情绪。六个人个个都在准确明白的姿势中,表出他们的心境。苏丹的僧徒们,正在惊惶逃避,他们大张着衣裙以避炉火的热度,并可借此看不见圣徒蹈火的可怕的情景。圣者的弟兄们做着惊骇的姿势。苏丹,在王座上,命令他的僧徒不许离去。在这纷乱的场合中间,圣方济各的动作即有两种意义:第一,表明他是跣足着;第二,表明撩起衣裙,乃是准备举步。
这般生动的描写,当然非金碧辉煌的拜占庭艺术所可同日而语了。
那幅画上的人物,且是对称地排列着如浮雕一般。苏丹的王座在正中,炉火与圣者就在他的身旁。全部的人物只在一个行列上。
他的素描与构图同样是单纯、简洁。这是乔托的特点。
乔托全部作品,都具有单纯而严肃的美。这种美与其他的美一样,是一种和谐:是艺术的内容与外形的和谐;是传说的天真可爱与画家的无猜及朴素的和谐;是情操与姿势及动作的和谐;是艺术品与真理的和谐;是构图、素描与合乎壁画的宽大的手法,及取材的严肃的和谐。
现代美术史家贝伦森(B.Berenson,贝朗逊)曾谓:“绘画之有热情的流露,生命的自白与神明之皈依者,自乔托始。”
实在,这热情的流露,生命的自白与神明之皈依,就是文艺复兴绘画所共有的精神。那么乔托之被视为文艺复兴之先驱与佛罗伦萨画派之始祖,无论从精神言或形式言,都是精当不过的评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