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有这个可能。
“如果你是刻意将流感传染给荣治的,那就可以说是你杀了他。”
不过通常情况下不会有人这么干的。如果想要谋杀,应该会选择更靠谱的手法。
但既然木已成舟,将这种行为认定为“他杀”或许更加合适一些。前提是,凶手主动认罪。
“只不过……”筱田开口道,“我可不想因故意杀人罪被捕。怎么样,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我既不被警察追查,又能得到荣治的遗产?”
一瞬间,林林总总的想法在我脑海里闪过。
遗产继承法中原本就有“缺格事由”的说法。意思是,故意杀害被继承人并因此而遭判刑者,将丧失继承遗产的权利。
不过它所针对的对象仅限定于“遭判刑者”。也就是说,如果没有遭到刑事处罚,即使真的“杀了人”,也能够继承遗产。
想对某人进行刑事处罚,需要收集的证据比民事案件要多得多。首先要做的就是提出如山的铁证,向相关部门证明此人确是凶手无误。
所以从理论上来说,即使在民事审判中被认定为凶手,在刑事审判中也可能会被宣判无罪。
不过实际情况又如何呢?真的能钻这种巧妙的空子吗?
“嗯……首先必须弄清遗书中所写的‘决定凶手的方法’是什么。”我谨慎地继续说,“举个例子,假设存在这样的情况——自称是凶手的几个人彼此约定严守秘密,谁也不能报警。不然哪个人会随随便便站出来承认自己是凶手呢?”
然而就在此时,脑海中突然闪过一道熟悉的法律条文,是我在上大学时接触到的——
《民法典》第九十条,公序良俗。
在当今日本,原则上个人与个人之间可以做任何形式的约定,签订任何形式的合同,这是属于公民的自由。
不过有原则就有例外。如果违反公序良俗、性质极其恶劣,合同也是可以被判定无效的。
典型的例子就是约定外遇出轨的合同,或是雇凶杀人的合同。
“我跟你说,这封遗书是有可能被判无效的。”我压低声音说,“为杀人犯提供报酬是违反公序良俗的行为,很有可能会被判为无效。荣治的计划或许是用这种方法引诱不知情的凶手主动招供,然后让凶手因遗书无效而人财两空。”
筱田一瞬间瞪大了细长的眼睛,嘀咕道:“居然会这样……”
“说到底,荣治为什么要留下这样的遗书?难不成他渴望被人杀害?”我从听到遗书内容起就始终怀着这个疑问,如今终于问出了口。
“谁知道呢。”筱田疑惑地回道,“不过,之前荣治的举止确实有些怪异。我不知道他的抑郁症严重到了什么程度,当然也有可能是出于其他原因,但最近几年,荣治的言谈举止总是有点被害妄想症的色彩。”
“被害妄想?”
“嗯,例如常常会说出‘有人监视我’之类的话。问他为什么这么想,他就絮絮叨叨地说‘早上起床发现房间里的摆设发生了细微的变动’。估计这只是他的错觉。我和荣治自打小学起就是朋友,也正因如此我才无法忍受他怪异的行为,这几年始终和他保持一定的距离。”
荣治的确偶尔会说些怪话,但总体上还是一个性格开朗的人,也没什么遭人憎恨的地方。被害妄想这个说法总感觉和荣治搭不上边。
“那天,他邀请我参加他三十岁的生日派对,所以我久违地与他见了一面。但我发誓,我真不是有意把流感传染给他的。退烧后,我还老老实实地多等了两天观察期才赴会呢!”
望着百般寻找借口的筱田,我不禁有些来气。想要钱的话,直说不就好了。
“然后呢?荣治一死,你就觊觎起了他的财产,打算以‘凶手’自居吗?”
筱田垂头丧气的,仿佛一个刚被母亲责骂过的孩子。平时我一见这样的男人就忍不住穷追猛打,不过这次我忍住了,因为我察觉到了筱田对我提起这件事背后的用意。
“如果可以的话,这笔钱我当然想要,但我也想知道森川家究竟发生了什么。”筱田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擦着自己宽阔的额头,“我们家与森川药业平时虽然没有直接交易,但森川家穿针引线地为我们介绍过客户,还给过我们许多关照,所以我还以为荣治的葬礼上我家肯定要献花圈。可父亲不仅没有准备花圈,连葬礼都不打算参加,还告诫我今后与森川家保持距离。但我没听他的,还是参加了葬礼……”
“然后呢,你就觉得森川家发生了什么怪事?”我焦急地插嘴问道。
“是的,父亲似乎知道内情,但始终讳莫如深。可能与我们家的公司有关,也可能和荣治的死有关。”
“不过,实在想不出你们的家族企业与荣治的死之间能有什么特殊联系。”
一方面,荣治的遗书固然古怪,但也有可能是被害妄想症发展到一定程度后的产物。
另一方面,筱田家与森川家不和,也可能只是源于两边家主的矛盾。这种失态的行为,自然不会对儿子明说。因此,这两件事我都不觉得有过多古怪。
“不对,我还是觉得不太对劲。维系了好几十年的关系发生变化,荣治留下奇怪的遗书后死亡,这两件事居然同时发生,实在不像是巧合。”筱田握紧了一条熨烫得平平整整的手帕,“小丽,你能不能做我的代理人,帮我调查这件事?如果你自称是凶手的代理人,一定能打听出不少有关遗书与森川家的事。提到我的时候就说是委托人,不要说出我的名字。”
“不要。”筱田的话音刚落,我便一口回绝了他。
“咦?”筱田怪里怪气地“咦”了一声,似乎没有料到自己会被拒绝,“放心,报酬我肯定会付的。”
“想都别想。”我斩钉截铁地予以拒绝,“即使荣治的遗产有六十亿元,其中的二十亿也会归荣治父母所有,这与遗书内容无关。”
无论遗书上写了什么,荣治的父母身为法定继承人,都有权继承一定的财产。这在日本的相关法律中叫作“特留份” ,必须要法定继承人提出申请才能得到,不过遗产数额如此巨大,荣治父母的律师是不会放过的。
“然后,即使真的剩下四十亿,至少也要征收一半的遗产税,所以到手估计只有不到二十亿了。即使成功后分给我百分之五十的报酬,我能拿到的顶多只有十亿,根本就不划算。”
这种脏活儿一旦干上一次,我的名字立刻会在网上尽人皆知,然后被打上“××律师”的标签。这样一来,过去有合作关系的保守派上市企业估计再也不会把工作委托给我了。
而且这十亿元报酬,得在一切顺利的前提下才能到手。即使乐观估计,这个期望值也依旧过高。
老实说,我踏踏实实地工作,早晚也能赚到十亿元。
这样一想,我绝对不能答应,眼下的条件根本无法让我提起干劲儿。
筱田斜着眼看着我问:“可是小丽,你也很好奇吧?荣治为什么会留下那样的遗书?”
这话不假,要说看热闹的心理,我多少也有一些。
不过金钱更加重要。
“我对他这样做的原因不感兴趣。”
筱田露出一副悲伤的表情。尽管我有些同情他,但还是在心里嘀咕了一句“你就别多管闲事了”。
随后我们又聊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事,然后就慢慢腾腾地分别了。
我们都把对方折腾得不轻。
森川银治似乎是个小有名气的视频博主,荣治的遗书很快就流传得尽人皆知。
电视新闻或报纸不敢随便接触这种豪门秘事,但网络新闻还是转载了银治的视频内容。
因此,光是搜索荣治的名字,都能蹦出一堆盘点他的资产或介绍性格为人等个人信息的链接。
这些所谓的“盘点网站”中总结出的东西不仅相当肤浅,还有大量连我这种不怎么熟悉荣治的人也能一眼看出是胡说八道的内容,让我越看越气。
在写东西之前,他们都不能事先调查一下吗?
那就由我亲自来调查吧——
我怀着轻松乐观的心态做了这个决定。
实际上,我也好奇荣治究竟拥有多少资产。
正好,与筱田见面以来,这几天我在家始终无所事事。外国电视剧看得太多,需要干点别的事情打发时间。
要想查清荣治的资产,就得从森川药业查起。
森川药业是上市企业,从他们的有价证券报告书 着手调查,应该是条捷径。
难得的是,大股东一栏中记载了创始人的持股数。这样一来,只要用实时股价与持股数相乘,就能大致得出对应股份的资产量。
我趴在床上,打开笔记本电脑。有价证券报告书在电子公开系统EDINET 上就能轻松阅览。
森川药业的有价证券报告书颇为壮观,足足有两百多页。我大致扫了一眼,很快找到了其中的关键之处。
已发行的数量约十六亿股,今日的实时股价是四千五百元左右,通过简单计算,公司的当前市值为七兆两千亿元。
接下来,我直接将目光移到大股东名单上。
位于大股东名单首位的是外资投资企业“理查德资本管理股份有限公司”。
从大股东名单的第二位开始,都是些信托银行与投资公司的名字,没有一个是个人股东。不过规模如此庞大的公司,个人自然难以大量持股。
正当我单手托腮,面无表情地盯着屏幕时,目光突然停在了大股东名单上的第九位与第十位上。
K&K有限责任公司
AG有限责任公司
列着这样的两个名字。
原来如此,这倒是很有意思。
有限责任公司,是对个人资产进行管理时经常使用的一种公司形态。而且光是“AG有限责任公司”这个名字,就足以引起我的注意。
我立刻登录法务省 官网,访问注册公司的在案记录,申请索取这两家有限责任公司的注册信息。
三天后,注册信息送到了我手中。看过这份资料后,我不禁挥臂欢呼。
在K&K有限责任公司的注册信息上,“代表雇员”一栏内赫然写着“森川金治”,而“行政雇员”一栏内写的则是“森川惠子”。毫无疑问,这家公司正是森川家的家族信托公司。
尽管不清楚森川金治与森川惠子的确切身份,但既然荣治的叔叔叫“银治”,那么荣治的父亲自然应该叫“金治”。而惠子想来就是金治的夫人,也就是荣治的母亲了。
至于AG有限责任公司就更简单明了了,无论是代表雇员还是行政雇员,表格里填的都是“森川荣治”的名字。一眼就能看出这是荣治一个人的公司,可以理解成管理荣治个人资产的信托公司。虽然不出我所料,但用谐音梗 起了个“AG”的公司名,真是一点也不好笑。
据银治所说,荣治是家里的次子,说明他应该还有个哥哥。然而在登记簿里却没找到他哥哥的名字,这让我觉得有些离奇。但我正为自己正确解读出了这些信息感到喜悦,也就没怎么在乎这个人物。
就这样,我怀着激动的心情重新阅读了一遍森川药业的有价证券报告书。
AG有限责任公司的持股比例是百分之一点五。
也就是说,荣治拥有七兆两千亿元的百分之一点五——实时价值总额为一千零八十亿元的股份。
我顿时感到心跳加速。
即使有三分之一的遗产被荣治的父母继承,也还剩七百二十亿元,再扣掉超过百分之五十的继承税,还剩三百亿,如果其中的一半作为成功后的报酬……
一百五十亿。
我倒吸一口凉气,然后把这口气吐了出去。
我告诉自己冷静下来。
为什么当初银治会说出六十亿这个数字呢?就算他被家族排斥,这个预测也差得太远了吧。
而且,光是通过公开信息就能查到这么多内容,那么这笔钱很有可能被某些坏家伙觊觎——此时我已经彻底忘记自己也是惦记着这笔钱的人了——我能够竞争过他们吗?
再说了,荣治的遗书很有可能被判定为违反公序良俗,虽然最后还是要看法律解释,但如果真的打起官司来,我能稳操胜券吗?
一瞬间,我头脑中浮现出各种可能会出现的阻碍。仔细想想,这件事的风险实在是太大了。
然而不同于头脑中的想法,我的内心深处涌动出某种念头,这个念头似乎早已替我决定了前进的方向。没错,我一向如此,仿佛有某种动力在身后推着我前进、战斗——然后获得胜利。
一股忘乎所以的感觉突然涌上心头,此刻我觉得自己仿佛无所不能。
我拨通了筱田的电话。
“之前的提议,我答应了。只不过一旦成功,你得到的好处要跟我五五分成。”我没有理会筱田含糊其词的回答,自顾自地继续说道,“来构思一个完美的杀人计划吧,我会帮助你成为杀害荣治的凶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