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工作确实无比舒适。我又是在晴朗的冬日去日比谷公园散步,又是一口气读完买来的全套漫画,仿佛断线的风筝一般过了几天逍遥自在的日子。
本质上,我还算是个乐观的人,因此没过多考虑自己的出路,只管大大咧咧地安闲度日。不过在二月六日,一个周六的晚上,来了一件麻烦事。
我听说,哥哥雅俊要带未婚妻回一趟横滨市青叶区青叶台的老家。
为了与这位未来的嫂子见面,我也得回去一趟。
雅俊带回去的女人能有什么了不起的,根本没有必要特地去见一面。但如果今天不去,过后家人可能会安排我、雅俊以及他的未婚妻单独见面,那就更麻烦了。
要让我和雅俊聊天,估计不到五分钟就没话题了,所以非要见面的话,还是人多点好。
在青叶台站乘上巴士,晃悠了差不多十分钟,随后再步行五分钟,我终于到了家门口。感觉一靠近老家,我连脚步都变得沉重起来。
我不怎么喜欢老家。
出于情分,我不得已会在每年的年初和年末回去看看,但如今就连这个习惯也快要消失了。
站在那栋白色基调的法国南部风情独户楼前,我的心情变得更加沉重。
走进家门时,雅俊和他的未婚妻优佳正悠闲地坐在客厅中央的沙发上。
父亲雅昭坐在侧面的单人沙发上,母亲菜菜子则像往常一样忙碌于厨房和客厅之间。
令我不能理解的是,除了吃饭以外,母亲几乎没机会坐下。
我先向优佳行了一礼,随后坐在父亲对面的椅子上。
父亲只是向优佳介绍说“她是雅俊的妹妹”,而没有搭理我本人。
之后,父亲和哥哥谈话的重心都在优佳身上,根本没有我插嘴的余地。
我也就一言不发地用余光瞥着优佳的脸。
的确是个娇小可爱、豆大福 一般的女生。
她皮肤白皙得仿佛能透出血管,脸颊也圆鼓鼓的。小巧的眼睛和鼻子像豆子一样散落在她脸上。
我老早就觉得雅俊对女性长相的欣赏品位过于平庸,没想到这位未婚妻居然将长相平庸发挥到了极致,我真是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
长相接近父亲的我,五官大而鲜明,而长相接近母亲的雅俊则相貌平常,是个软弱的男人。或许正因如此,雅俊才会喜欢比自己更加平庸的女性吧。
“丽子妹妹是做律师的吧,真是才貌双全,太了不起了。”
直到优佳说了这么一句话,我的思绪才被拉回到剑持家。
似乎是顾虑到我这个被冷落在谈话之外的人,优佳才特地将话题转移过来。
“哪里,哪里,多谢称赞。”我面带微笑,拿出一副早已重复过这句话不下五百次的谦逊态度。
“雅俊总是提到你,我一直觉得你很了不起。”
优佳说着,小巧的眼睛中那对漆黑的瞳仁闪闪发亮。我不禁在内心感叹,她确实是个可爱的女生。
正当我对白兔般可爱的她逐渐放下戒心时,父亲突然插嘴:“什么律师,不过是个代写状纸的讼师。在我看来啊,顶多就是个合同工。”
父亲就职于经济产业省 内负责一个主管煤炭事务的夕阳部门,而哥哥雅俊则在厚生劳动省 从事新药许可的相关工作。
推了推鼻梁上架得高高的眼镜,父亲继续说道:“这个不肖女,上学时只有成绩还算看得过去,本打算让她进入财务省 工作,没想到她不争气,非要干那些社会上的活儿。”
父亲这个人,总以为政府机关就是世界的中心,政府以外的都是“社会”。但凡公务员以外的人士,他都以“社会人”称之。
如今我早已不会为父亲这样的态度而火冒三丈了,但不加反驳却又让人憋屈得慌。
于是我侧着脑袋,不屑地说:“公务员那点可怜巴巴的薪水,我才不干呢。”
场面顿时尴尬起来。
毕竟这个家庭就是用公务员那点“可怜巴巴的薪水”支撑起来的,而今后雅俊和优佳也要凭借那点“可怜巴巴的薪水”维持生活。
“真是了不起的一家人,我家里都是些上班族。”优佳不惜牺牲自己,试图缓解这一剑拔弩张的局面。
虽然平庸,但是心地善良——我不由得对她感到钦佩。
雅俊会选择她作为人生伴侣这件事,开始让我觉得并非那么难以理解了。
雅俊从小就身体瘦弱、胆小怕事,我却既聪明又能干。
即使是上同一个补习班,也只有我鹤立鸡群。当知道我还有个哥哥时,所有人一开始都不相信。
然而我的父亲,却只会夸奖雅俊。
即使我获得全国高中生运动会的参赛资格,在学生辩论大赛中获得金奖,父亲也无动于衷。
回头想想,我甚至不记得自己被父母夸赞过。
顶多是母亲在我完成了自己既不擅长也不喜欢的家务后,会极其罕见地顺口表扬一句“丽子干得真好”罢了。
至于父亲,倒不如说挖苦我才是他的爱好。
因此,在优佳舍身掩护我后,父亲依然贬损我道:“年纪不小了,连道菜也不会做,怪不得一直嫁不出去。”
虽然父亲的话早已无法再激怒我,可是骂不还口不是我的风格。
“老爸和老哥也不会做菜,还不是娶到了媳妇?运气真好。”
听了这句话,父亲转过那张与我酷似的轮廓鲜明的脸庞,大喝一声:“有你这么跟父母说话的吗?!”
而我无动于衷,以一副泰然自若的表情回应:“动不动就把‘父母’二字挂在嘴边,我怎么不记得自己有被父亲教养过?在我看来,老爸你不过是个挣钱机器罢了。”
我和父亲彼此怒目而视。
此时,雅俊用不耐烦的语气打破了局面:“差不多得了,别挑这种日子吵。你们一见面,就不能好好说话。”
感受到优佳怯生生的目光,我顿时后悔,觉得自己做得有些过头了。
我知道自己和父亲是一类人,他的想法我再清楚不过了。
我倒觉得在这样的纷争之中依然能够闭口旁观的母亲,才是最最深不可测的人。可我唯独不想过的,正是母亲这种只能待在家里默默忍受一切的人生。
母亲留我在家里住上一宿,但我拒绝了她,匆匆走出了家门。
待在家里太久会不利于我的精神健康。我为人理性,不会特地去做无益之事。
回程的电车摇摇晃晃的,加上装有暖气的座椅,我突然犯起困来。
正当我脑袋一沉,就要打起盹时,握在右手中的手机突然振了起来。
我满心以为是信夫发来的联络信息。
那天晚上过后,信夫始终没找过我,我自然也不会主动联络他。但连续五天都没找来,还是有些令人恼火的。
看来我还是有些期待他能联络我,并且向我道歉的。
然而万万没想到,发信人的署名居然是“森川荣治”。
我这个人每次一睡着,就会把头一天发生过的小事忘个一干二净。因此,即使是发生在几天前的事,我也会觉得相当遥远。所以,看到“森川荣治”这个名字的一瞬间,我根本没想起来对方到底是谁。尽管过了一会儿,我想起他是我的某一任前男友,却依旧想不出他找我有什么事。
点开邮件后我才想到——对了,前几天我联络过他。然而邮件里的内容让人目瞪口呆,我不禁将手机里的文字翻来覆去地读了两三遍。
睡意也在不知不觉间飞到了九霄云外。
邮件是这样写的:
剑持丽子小姐。感谢您的联络。我叫原口,曾负责照顾森川荣治的日常起居。荣治已于一月三十日凌晨去世,葬礼也在几天前举行完毕。
上面写的是荣治的死讯。
一月三十日正好是一周前,我和信夫吃饭的前一天。
荣治只比我大两岁,年纪刚到三十。
为什么会这样?
我最先想到的是——在年轻人的死因排行榜中,自杀以绝对优势高居首位,其次是以癌症为首的疾病,最后则是以交通事故打头阵的意外事故。
如此想来,荣治确实有不小的概率死于不测。尽管不太合适,但我突然对他的死因产生了好奇。
得知这件事后,我既没感到恐惧,也没觉得悲伤。虽然有同辈人死去,但总觉得不太现实,没法把它看作一件真实发生的事情。
而且,在努力成为律师的过程中,我见过太多死于不测的案例——例如过劳死、自杀或因工伤死亡,对死亡的敏感度或许也因此而变得迟钝了吧。
我略加思索,随后给读大学时曾在同一个研究小组学习,与荣治也来往甚密的叫筱田的学长发了一封邮件。
筱田与荣治相同,都是从附属小学起就读了直升式学校,一直念到大学。据说两家之间也有着多年的来往。
筱田很快发来回信,说正巧也想和我谈谈荣治的事,问要不要找个地方边喝边聊。
我痛快地答应了。因为我既抑制不住对荣治之死的好奇心,又因在家吵了一架而心烦意乱,很想找个人聊一聊。
我们在东京文华东方酒店 的休闲吧内碰头。
筱田似乎刚刚参加过某人的婚礼,十分随意地穿着一身花里胡哨的西服,拎着一个装着答谢礼的袋子。他原本个子就矮,时隔几年再见,看上去依旧不高,肚子倒是大了不少,都快把衬衫的纽扣给撑开了。
“咦,你是不是胖了?”我问筱田。
他回道:“最近聚餐太多嘛。小丽你倒是没怎么变,但是越来越漂亮了。”
他原本就细长的眼睛眯得更细了。
筱田的父亲是一家小型贸易公司的老板,筱田如今名义上正在留学,实际上却只是在游戏人生。但他还年轻,玩的也只是高尔夫、游艇等较为得体的娱乐活动。
“发生了这种事,小丽你也受了不小的打击吧,毕竟你跟荣治谈过一段时间的恋爱。”
看到筱田深表遗憾地垂下眉梢,我连忙收起脸上的笑容,低头眨着眼睛。
其实我根本没受什么打击,但在这位少爷面前,还是得有点眼力见。
筱田与荣治往来颇深,因此他所受到的打击应该更大。尽管如此,他还是先我一步开口慰问,让我感受到了家教良好的人身上独有的心灵美。对此我感到一丝惭愧。虽然我爱财如命,却没有去傍富家少爷,也正是因为我很不喜欢这种问心有愧的感觉。
“话说回来,你找我来想谈什么?”我开口问道。
“这个嘛……”筱田犹犹豫豫地说道,“小丽你是律师,有关荣治的死,我想听听你的意见。”说着,筱田掏出手机,打开了某个视频网站的界面,“有些人不是会在视频网站上投稿,等播放量多起来后靠接广告赚钱吗?”
我点点头。我还听说由于广告费相当可观,为了能够火,人们都在争先恐后地上传大尺度视频。
“荣治有个叔叔叫银治,年纪一大把了,似乎也在靠视频投稿赚钱。”
说着,筱田翻到一个视频。视频起了一个极为夸张的标题——《绝密!森川家族·禁忌的家庭会议》。
点击播放按钮后,屏幕上出现了一个摆放着欧式豪华家具的客厅,里面还有六七个人,有的坐在沙发上,不断变换跷起来的腿,有的在客厅中间走来走去,但是每个人都一副坐立不安的样子,各自打发着时间。
从拍摄角度和清晰度来看,视频似乎是用藏在包里或其他地方的便携式相机偷拍的。
此时,一个看上去年纪在六十岁上下、皮肤黝黑的刚健男子顶着一头银白色的短发,进入了镜头。
“呃,大家好。”他对着镜头压低声音说起话来,“接下来,森川药业的创始人一家即将会集于此。”
听到这里,我不禁“咦”了一声。
“等等,森川荣治的姓氏,难道是那个森川药业的森川?”我瞪大双眼,插嘴道。
筱田望着我的侧脸,按了视频的暂停键。“小丽,你不知道?”
“根本不知道。”
近在咫尺的阔少爷我居然都没有发现,这已经不是一句“灯下黑”能够解释的了。
既然是通过直升式学校读的大学,我自然知道荣治家庭条件不差,但万万没想到,他竟是知名药品企业的贵公子。
荣治从未向我提起过他的父母,而我对自己父母心怀不满,所以也没有主动和他谈过这方面的事情。
“看来小丽你不是因为钱才喜欢荣治的。”
筱田的语气听上去感慨颇深。但我也不好意思坦白,当时只是看上了荣治的长相,只好带着一副难以捉摸的表情点了点头。
“不过荣治也对身边的人刻意隐瞒了自己与森川药业有关的事,他还说过‘我可不能比现在更受欢迎了’。”
筱田轻轻一笑,我原本紧绷着的表情也舒缓下来。这的确像是荣治会说的话。
筱田继续播放刚才的视频。
“前几天,我的侄子森川荣治去世了——对了,他是我哥哥的次子——今天将会公布他的遗书,所以我们才会聚集在这里。给大家补充一下知识点,几年前,荣治从他奶奶那里继承了一大笔遗产。虽然不太清楚详情,但听说有六十亿日元。”
“六……六十亿?”我鹦鹉学舌般地重复了一句。即便是大企业创始人家族的一员,对于一个三十岁的次子而言,这么一大笔财产也未免太离谱了。
筱田立刻把手指放在嘴唇上“嘘”了一声。我慌忙望向四周,但休闲吧里各个座位之间距离够远,而且其他顾客都在忙着谈自己的事情。
于是我们继续观看视频。
不久,荣治的顾问律师——一位老年男子出现,开始阅读荣治留下的遗书。不过遗书的内容着实怪异,只听一遍甚至会怀疑自己的耳朵是否出了问题。
一、我的一切财产,全部转让给杀害我的凶手。
二、决定凶手的方法记录在我交给村山律师的第二封遗书中。
三、若在我死后三个月内没能确定凶手的身份,我的遗产将全部上交国库。
四、若我的死亡并非出于人为原因,我的遗产将全部上交国库。
看过视频后,我与筱田沉默良久。
我从未听说过如此古怪的遗书。当然我并非专攻遗产继承的律师,对这方面本就不是十分熟悉。
尽管如此,我依然能断言这封遗书过于怪异。
事实上,这封遗书一经宣布,视频里就响起了一个男人的怒吼——“少扯淡了!这种遗书怎么当得了真!”随后,或许是由于现场的家属们乱作一团,影像也在一片混乱中结束了。
“荣治是被人杀害的?”我直截了当地向筱田发问。
“他的父亲在葬礼上说,荣治是因患流感而死的。”
流感?
筱田的声音在我脑海中响起。
“荣治原本就患有重度抑郁症,体质也十分衰弱。”
我从未听说荣治患有抑郁症。
“到后来似乎已经相当严重,连家人在和他接触时都是提心吊胆的。”
按筱田的说法,荣治后来似乎在位于轻井泽的别墅中独自静养。与他有所往来的也就只有居住在附近的表兄表嫂而已。
尽管如此,也不能让身为病人的他孑然一身地待在那里。他的主治医生会定期上门诊疗,附近的医院似乎也派了专属护士对他进行看护。一般人自然无法享受到这样的待遇,也就只有在森川药业这种大公司的地盘里,才能走通医院的门路,享受到这种特殊待遇。
光听这些,只会让我感慨“有钱人就是不一样”,但想到荣治的家人对他如此疏远,也确实令人有些心寒。我突然觉得自己在俯视一个黑漆漆的井口,感受到一阵深不见底的落寞。不过话说回来,我连荣治患有抑郁症的事情都不知道,又有什么资格去责怪那些亲属呢?
“你知道他为什么会患上抑郁症吗?”
筱田摇了摇头:“连他父亲都不知道原因。我知道不合适,但在荣治还活着的时候,我出于好奇问过他为什么会这样。可那家伙一脸严肃地回答:‘我这么英俊,又这么有钱,上天给我的恩赐已经太多太多。我是这个世界上的异类,像我这种优秀到犯规的人,不该活在这个世上。’你说这要我怎么回?”
筱田的表情变得低落,我却忍俊不禁,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我突然清晰地回忆起关于荣治的往事。对早已进入社会的我来说,在学校发生的事已经很遥远了。如今我的心情,就好像无意间翻开了一本令人怀念的旧相册。
事实上,荣治原本就是个无可救药的自恋狂。
要问有多严重,这么说吧,每当我们出去购物,他都会欣赏自己映在商店橱窗里的倒影,继而喃喃自语:“我长得如此英俊,这样真的合适吗?”
因为他确实很帅,所以这样的话还算可以接受。
然而这还没完——
“像我这样被上天眷顾的人要怎么活下去?神明究竟对我有什么期待?我有义务将神明的恩赐分享给这个世界。”
他会这样叨叨着,并走进最近的一家便利店,把身上的所有钱都塞进募捐箱里。有几次他还因此没钱坐回家的电车,只好从我手上拿一张千元纸币去用。
嘴上大话连篇,人却傻乎乎的。
该说他目光短浅,还是乐观呢?或者只是喜欢大惊小怪?
如果是略微的自负和犯傻,我可能会对他生气,会想反驳,但程度如此之夸张,我也只能心服口服了。
因此,我毫不怀疑刚刚筱田说的内容。
“的确像是荣治会说的话。对他患上抑郁症这件事,我深表同情。”尽管对抑郁症方面的事有些好奇,但需要了解的情况还有太多,因此我暂时将抑郁症的事搁到了一边,“但既然他最终死于流感,那么情况就属于条款中的最后那句‘并非出于人为原因’,对吧?”
面对我的询问,筱田没有作答。
只见他举止不太自然,不停地挠着自己圆乎乎的下巴。
“咦,怎么不说话?”我瞥了筱田一眼,只见他的额头上冒出了豆大的汗珠。
筱田张了张嘴,犹豫一下又闭上了。随即仿佛下定决心般开口:“在荣治去世一周前,我曾与他见过一面,那时我的流感刚刚痊愈。怎么样,这六十亿我能拿到吗?”
筱田微笑着,活像个刚刚学了新恶作剧的孩子。只见他眼中放射出柔和的光辉,怎么看都不像是不久前刚刚得知朋友去世消息的样子。
我目不转睛地望着筱田,心想:这家伙或许是个相当高明的骗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