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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个故事

《山海经》是一本奇书,它涵盖了中国上古时期的地理、天文、历史、神话、气象、动物、植物、矿藏、医药、宗教的诸多内容。共十八卷,其中《山经》五卷,《海经》八卷,《大荒经》四卷,《海内经》一卷。全书记载山名五千三百多处,水名二百五十余处,动物一百二十余种,植物五十余种。今天学卷一,《南山经》的首山系次山系。

我念一句,你念一句。

***

南山之首曰䧿山。其首曰招摇之山,临于西海之上,多桂,多金、玉。有草焉,其状如韭而青华,其名曰祝余,食之不饥。有木焉,其状如榖而黑理,其华四照,其名曰迷榖,佩之不迷。有兽焉,其状如禺而白耳,伏行人走,其名曰狌狌,食之善走。丽 之水出焉,而西流注于海,其中多育沛,佩之无瘕疾。又东三百里,曰堂庭之山,多棪木,多白猿,多水玉,多黄金。又东三百八十里,曰猨翼之山,其中多怪兽,水多怪鱼,多白玉,多蝮虫,多怪蛇,多怪木,不可以上。又东三百七十里,曰杻阳之山,其阳多赤金,其阴多白金。有兽焉,其状如马而白首,其文如虎而赤尾,其音如谣,其名曰鹿蜀,佩之宜子孙。怪水出焉,而东流注于宪翼之水。其中多玄龟,其状如龟而鸟首虺尾,其名曰旋龟,其音如判木,佩之不聋,可以为底。又东三百里,曰柢山,多水,无草木。有鱼焉,其状如牛,陵居,蛇尾有翼,其羽在魼下,其音如留牛,其名曰鯥,冬死而夏生,食之无肿疾。又东四百里,曰亶爰之山,多水,无草木,不可以上。有兽焉,其状如狸而有髦,其名曰类,自为牝牡,食者不妒。又东三百里,曰基山,其阳多玉,其阴多怪木。有兽焉,其状如羊,九尾四耳,其目在背,其名曰猼訑,佩之不畏。有鸟焉,其状如鸡而三首六目,六足三翼,其名曰 ,食之无卧。又东三百里,曰青丘之山,其阳多玉,其阴多青雘。有兽焉,其状如狐而九尾,其音如婴儿,能食人,食者不蛊。有鸟焉,其状如鸠,其音若呵,名曰灌灌,佩之不惑。英水出焉,南流注于即翼之泽。其中多赤鱬,其状如鱼而人面,其音如鸳鸯,食之不疥。又东三百五十里,曰箕尾之山,其尾踆于东海,多沙、石。汸水出焉,而南流注于淯,其中多白玉。凡䧿山之首,自招摇之山,以至箕尾之山,凡十山,二千九百五十里。其神状皆鸟身而龙首。其祠之礼:毛用一璋玉瘗,糈用稌米,一璧,稻米、白菅为席。

有什么要问的?

问:《山海经》的“经”,如《易经》《道德经》,是经典的意思吗?

答:不,是经历。

问:所经之山,怎么只写山水的方位、矿产、草木和飞禽走兽呢,又都是那么奇怪?

答:这是九州定制之前的书呀!那时人类才开始了解身处的大自然,山是什么山,水是什么水,山水中有什么草木、矿产、飞禽走兽,肯定是见啥都奇怪。秦岭里不是也有混沌初分,老鼠咬开了天,牛辟开了地的传说吗?他们就是那样认识天地的,认识老鼠和牛的。《山海经》可以说是写人类的成长,在饱闻怪事中逐渐才走向无惊的。

问:为什么总有“食之不饥”“食之善走”“食之不疥”“食之无卧”呢?

答:虎豹鹰隼是食肉的,牛马猪羊是食草的,上天造人的时候并没有安排人的食物,所以人永远是饥饿的,得自己去寻找可吃的东西,便什么都吃,想着法儿去吃,在自然界里突破食物链,一路吃了过来。人史就是吃史。

问:怎么有了九尾四耳、其目在背的猼訑就“佩之不畏”;佩了鹿蜀就“宜子孙”,类自为牝牡,吃了就“不妒”?

答:或许是佩了猼訑后“不畏”,发现猼訑是九尾四耳,其目在背,遂之总结出耳朵能听到四面声音而眼能看到八方的就不会迷惑不产生畏惧。或许是佩了鹿蜀后生育力强、子孙旺盛,发现鹿蜀是生活在“阳多赤金,阴多白玉”的山上,遂之总结出有阴有阳了,阴阳相济了,能生育繁殖人口兴旺的。或许是食了类的肉“不妒”,发现类是自为牝牡,遂之总结了妒由性生,而雄雌和谐人则安宁。我们的上古人就是在生存的过程中观察着自然,认识着自然,适应着自然,逐步形成了中国人的思维,延续下来,也就是我们至今的处世观念。

问:山都有神吗?是神就祭祀吗?

答:有一种说法,说是上天创造了万物,就派神来。

问:祭祀“白菅为席”,为什么用白菅而不是别的颜色呢?

答:白颜色干净,以示虔诚吧。沿袭到现在,丧事也叫白事,穿孝也就是穿白,裹白巾,服白衣,挂白帐,门联也用白纸。

***

这不对吧,之所以办丧事用白布用纸,是黑的颜色阳气重,人要死的时候,无常来勾魂,如果家里人都是黑头阳气强盛,无常就无法靠近,亡人就可能灵魂飘散,家人们才用白布盖头裹身的。鹊又怎么是山呢,是人呀,老黑的娘就叫鹊。鹊死后我去唱的阴歌,鹊还在入殓着,老黑的爹就浑身抽搐,在地上把自己窝成了一疙瘩,是我赶紧让他戴上白帽子,他才还醒过来。

老黑的爹是个憨人,一直在王世贞家当长工,一天正在包谷地里锄草,突然蝗虫来了,遮天蔽日的,老黑的爹还往天上看,蝗虫就落在包谷秆上,顿时只见蝗虫不见绿色,不一会儿,包谷秆大半截已不见了,残留半尺高的包谷桩。老黑的爹吓得跑回家,老婆正在炕上生老黑。老黑身骨子大,是先出来了腿,老黑的爹便帮着往出拽,血流了半个炕面,老黑是被拽出来了,他爹说:这娃这黑的?!鹊却翻了一下白眼就死了。

老黑实在是长得黑,像是从砖瓦窑里烧出的货,人见了就忍不住摸下脸,看黑能不能染了手。

娘一死,老黑和爹都住在了王世贞家,如野地里的树苗子,见风是长,十五岁上已经门扇高,肩膀很宽,两条眉毛连起来,开始跟着爹去南沟里种罂粟。那时候王世贞正做了正阳镇公所的党部书记,和姨太太去镇上过活了,留着大老婆在家经管田地和山林。大老婆喜欢老黑,每次进沟,总给老黑的褡裢里塞几个馍,还有一疙瘩蒜。老黑的爹说:啊给这多的!大老婆说:他长身骨子么。拉住老黑的手,在手心放一个小桃木剑。桃木剑能避邪。

正阳镇辖区里的树林子多,而且树都长得高大,竟然有四五十丈高的樟树和松树。树木高大,林子里就有了㸳牛、野猪,还有熊,也都是些大动物。熊是喜欢在有罂粟的地方出没,老黑的爹每次去南沟的罂粟地,总是把一副竹筒子套在胳膊上了,再让老黑也把一副竹筒子套在胳膊上,说遇见熊了,熊会按住人的双膊嘿嘿笑,笑得要晕过去,人就可以从竹筒子拔出胳膊逃生。爹还说,去了要悄悄的,不要弄出响声。但老黑快活的是罂粟开花,罂粟的花是那样艳丽,当太阳在山梁上斜照过来,把这些花映在石壁上,有了五光十色的图影,他就莫名其妙地兴奋,大声地吼,天上的乌云肯定要掉下一阵子雨。爹骂起老黑:你迟早会招来熊的!真的到了中秋,他们在罂粟地里和熊遭遇了,熊是按住了老黑的胳膊,老黑的一只脚还在踢熊的腹部,爹急喊:装死,装死!老黑没有装死,但也没再动,熊就开始笑了,笑得没死没活。老黑是睁着眼看着熊笑,直到熊笑得晕过去了,他从竹筒里拔出胳膊,说了句:笨熊!还要拿刀砍熊掌,是爹拉着他赶紧跑了。

但就在这一次,逃跑的路上,老黑的爹失脚从崖上掉下去,崖三丈高,崖下有一个树茬,也仅仅那一个树茬,他的头就正好砸在上边,等到老黑跑下去查看,爹怎么没头了?再看,爹的头被撞进了腔子里。爹再一死,老黑成了孤儿,王世贞帮着把人埋了,给老黑说:你小人可怜,跟我去吃粮吧。吃粮就是背枪,背枪当了兵的人又叫粮子,老黑就成了正阳镇保安队的粮子。

老黑有了枪,枪好像就是从身上长出来的一样,使用自如。他不用擦拭着养枪,他说枪要给喂吃的,见老鹰打老鹰,见燕子打燕子,街巷里狗卧在路上了,他骂:避!狗不知道避开,那枪就胃口饥了,叭地放一枪,子弹是蘸了唾沫的,打过去狗头就炸了,把一条舌头崩出来。

那些年月,共产党占据了陕北延安,山外的平原上到处闹红,秦岭虽然还没有兵荒马乱,但实施了联保制,严加防范。王世贞到各村寨去训导,三月二十四日到的番禺坪。番禺坪在莽山上,那里是一条骡马古道,常有驮队和脚夫经过,也正如收获麦子也得收获麦草一样,莽山上的土匪也最多。这些土匪有的有枪,有的用红布包着个柴疙瘩假装是枪。还有一些本该是山里的农民,农忙时在地里刨土豆,脚夫问:老哥,问个话!回答是:你不是秦岭人?脚夫说:你咋知道我不是秦岭的?回答是:秦岭人四方脸,锣嗓子,你瘦筋筋的,还是蛮腔。脚夫说:嘿嘿,渴死了哪儿有水?回答是:我葫芦里有水,你来喝。脚夫看见地头果然有装水的葫芦,说了几声谢,从背篓里还摸出一个荷包作回报,弯腰取葫芦时,后脑勺上挨了一镢头。挖土豆的取了财物,就势在地里挖个坑把脚夫埋了,说:你那脑袋是鸡蛋壳子呀?继续刨土豆。莽山上不安全,王世贞对老黑说:你留点神。老黑梗梗脖子,他的脖子很粗,说:谁抢我?我还想抢他哩!晚上住在番禺坪保长家,王世贞和保长在屋里喝酒,老黑拿了枪便坐在院子里警戒,半夜里夜黑得像瞎子一样黑,忽然看见院墙头上有亮点,以为是猫,一枪就打了过去,墙那边扑咚一声,有人喊:打死人了!果真是打死了人。村里几个闲汉得知王世贞在保长家,又听说王世贞是个胖子,穿的裤子裤腰要比裤腿长,就趴在院墙头往里看稀罕,其中一个嘴里叼着烟卷儿,子弹从那人嘴里进去,把后脑盖轰开了。

三个月后,番禺坪的保长到镇公所来,说那挨了枪子的人坟上的草疯长,蓬蓬勃勃像绿焰一样。王世贞问老黑:你有过噩梦没?老黑说:没。王世贞说:你还是去坟上烧些纸吧,烧些纸了好。老黑是去了,没有烧纸,尿了一泡,还在坟头钉了根桃木橛。

***

这后半年,正阳镇出了三宗怪事。

一宗是茶姑村有个老婆婆,儿子和儿媳在山上打猪草时被土豹蜂蜇死了,留下一个小孙子。小孙子一哭闹,她就把自己的奶头塞到小孙子嘴里,她的奶已经干瘪,吸不出奶水,小孙子仍是哭闹,她不停说:乖呀,听婆话!小孙子听不懂,家里的一只猫却听得多了,叫起她是婆。一次她和村里人在巷道里说天气,猫跑来说:婆,婆。把村人吓了一跳,觉得猫是灾异,背过她就把猫勒死了。当我在茶姑村唱阴歌时,我见到这老婆婆,说起她家猫还很伤心。我离开茶姑村又往三台县去,她就抱着小孙子跟我去了三台县要投靠亲戚。那期间地里的包谷苗半人高,下着连阴雨,我们一块走着,她背了小孙子,又双手紧紧抓了腰两边小孙子伸出来的脚,不停地唠叨:把婆脖子搂紧啊,狼就从后边夺不走了你!我又问起她家那只猫的事,她说:人有的可以长个猪嘴,有的可以长个猴样,猫怎么就不能说人话呢?!我只是笑,看她的小孙子就长了个猫样,耳朵尖尖的,眼睛突出,动不动两只手就搓鼻子。这小孙子后来就落户在三台县过风楼镇,名字叫刘学仁,是公社干部。

一宗是还在春末,天上就常下流星雨。下流星雨的时候天上一片光亮,地上的人都害怕被砸着,要么往石堰根下躲,要么趴在犁沟里双手抱着头。但流星雨全落到了竺山。突然传出落下来的流星叫陨石,省城里有收陨石的,于是有人去竺山捡,赚了许多钱。当地一户姓雷的人也去捡,因为起得早,到了竺山天还未亮,就坐在一个倒坍地上的枯木上吸旱烟。吸呀吸呀,把旱烟锅子都吸烫了,往枯木上弹烟灰,没想枯木却动起来,才知自己坐在一条蟒蛇上。蟒蛇并没有伤害他,他却吓昏了,天明被人发现背回家,还没有醒,从此人成了植物。

竺山有了大蟒蛇,山民就围山搜捕,终于杀了那条长虫。据说杀蟒蛇的那条沟,草木全部枯死,此后过沟风带着哨子,还有一股腥味。

还有一宗那就是匡三的事了。现在秦岭里到处流传着关于匡三司令的革命故事,但谁还能知道匡三小时候的事呢?匡三自小就是嘴大,他能把拳头一下子塞进去,秦岭里俗话说嘴大吃四方,匡三的爹却总抱怨匡三把家吃穷了。他确实吃得多,别人家的孩子一顿吃两碗小米干饭,他吃过四碗了还不丢筷子,每顿都是他爹说:够了!把碗筷夺了去。家里把什么都变卖了,全顾了吃喝,日子过不下去了,他爹曾在匡三睡觉时要用绳子勒,但没有勒死,父子俩从此一块去要饭。匡三知道爹不爱惦他,他也和爹做对头,爹说白,他说黑,爹说月亮是圆的,他说是扁的。要饭走到大路口,爹要进这个村子,他偏要去那个村子,意见不统一,便各要各的。村子里家家有狗,爹迟早拿根棍,匡三不怕狗,狗向他扑,他也向狗扑,狗就摇尾巴不动了。他要饭时常拿人家檐簸上的柿饼或者到地里偷拔萝卜,被人追撵,他把要饭篮子一扔能跳下三丈高的地塄也能跳过齐肩的院墙。到了十三岁,爹死了,临死前担心死后儿子会把他埋在河边省事,但知道儿子和他对着干,就反话正说:儿呀,爹这气一咽,你把爹不要葬到高山上去,卷张席就埋在河边吧。爹一死,匡三却称,十多年了,从未顺听爹的话,这一次就听爹的吧。匡三把爹用席卷了埋在倒流河边。秋末河里发大水,坟被冲得一干二净。

这事让王世贞笑话了半年,他说:生儿要是生这样的儿,真他娘的不如养头猪!

其实,王世贞说这话,是他就没有儿。

因为没有儿,王世贞才娶了个姨太太。这姨太太曾在戏班子里干过,人长得稀样,还拉一手好胡琴,娶过来仍是多少年了也怀不上,但王世贞一有烦心事,姨太太就给他拉秦腔曲牌。有一回,王世贞和姨太太又在后院的葡萄树下吃酒拉琴,傍晚天凉,王世贞让老黑去办公室把中山服拿来要披上,老黑就去取中山服。中山服是王世贞的正装,整个正阳镇也只有他党部书记穿,老黑取了中山服,忍不住自己穿了一下,还站在镜子前照,没想就被姨太太一扭头瞧见了,当下有些不高兴。待老黑把中山服拿来往王世贞身上披,姨太太琴停了,说:掸掸土!老黑说:中山服上没有土。姨太太说:你身上有土!王世贞不晓得事由,老黑却心里明白,忙把中山服从王世贞身上又取下来,掸了几下,再给王世贞披上,却也当着姨太太面,给王世贞报告了竺山捕了大蟒蛇的事。王世贞说:有那么大的蟒蛇?老黑说:用那蟒蛇皮给太太蒙一把二胡多好。王世贞说:是呀是呀!第二天,王世贞带着老黑要去竺山,临走时老黑给姨太太说:那可能是千年老蟒蛇哩!姨太太没说话。王世贞倒说:老黑你看看,太太像不像一株花?!

到了竺山,知道带头捕杀蟒蛇的人叫雷布,正是植物人的儿子。老黑一进雷布家,说:喂,书记来了,蟒蛇皮呢?但雷布不在家,炕上坐着个老婆婆给一个老头子揉搓身子,老头子昏迷不醒,身子缩得像个婴儿。出了后门,王世贞看见蟒蛇皮就钉在斜对面的崖壁上。崖壁距后门只有三丈,但崖壁下是条涧,深得丢一个石头下去,半会才咚地上来响声。老婆婆撵出来说:那蟒蛇皮不给人的,我儿把它钉在那里让他爹魂附体哩。老黑说:你儿咋把蟒蛇皮钉上去的?老婆婆说:先前有吊桥,钉了蟒蛇皮,我儿怕人偷,就把吊桥砍了。老黑就往前走,发现不远处涧上还横着一根独木,这独木并不是搭上去的,是一棵被雷劈了倒在那里,已经朽了,长满着苔藓和蕨草。

老黑就要从独木上过,王世贞说:这太危险!老黑说:咱需要蟒蛇皮呀!已跳上独木,涧里便往上涌云雾,老黑身子晃了一下,骂了句:狗日的!蹲下一会儿再站起来,双手把枪端着来平衡,一步,一步,走过去把蟒蛇皮拿了过来,独木就咔嚓咔嚓断了三截掉下涧去。

老黑勇敢,王世贞回到镇公所要擢升老黑当排长,姨太太不同意,说老黑这人可怕,自己的命都不惜了,还会顾及别人?王世贞说:他是为了我才这么不惜命的。老黑当了排长,背上了盒子枪,想到自己过涧时独木没断,过了涧了独木断了,自己是命硬,以后恐怕不仅仅当排长吧。

***

又一个腊月,王世贞老是腰疼,老黑说这得补肾,陪王世贞去清风驿吃钱钱肉。

清风驿在正阳镇的最西边,虽说是一个村子,阵势却比正阳镇还大,驿街两条,店铺应有尽有。清风驿的驴多,驴肉的生意红火,尤其做驴鞭,煮熟后用四十八种调料腌泡一月,然后切成片儿煎炒或者凉拌,因为切片后形状如铜钱,外圆中方,所以叫钱钱肉。卖钱钱肉的店有六家,为了招揽顾客,宣传钱钱肉壮阳功效,都是柜台上放一个酒坛,不加盖,里边泡一根完整的驴鞭,这驴鞭就直愣愣立戳出坛口。

王世贞是冲着闫记店去的,但不巧的是闫掌柜在头一天死了,家里正办丧事,王世贞就去了德发店。德发店掌柜见是王世贞来了,特意拉出一头公驴来,在木架子里固定了,又拉出一头小母驴绕着公驴转,公驴的鞭就挺出来,割鞭人便从后边用铲刀猛地一戳,铲割下来,以证明他家的钱钱肉是活鞭做的,还说,男人吃了女人受不了,女人吃了男人受不了,男女都吃了炕受不了。这些举动传到闫记店,闫记店的人就撇嘴。我那时正被请去要唱阴歌,闫记店的掌柜给我说:歌师,你尽了本事给我哥开歌路,王世贞肯定会过来看的。

开歌路是唱阴歌前必须要做的仪式,由我在十字路口燃起一堆火,拜天拜地之后,我就不是我了,我是歌师,我是神职,无尽的力量进入我的身体,看见了旁边每一个人头上的光焰,那根竹竿就是一匹马被拴在树下,我挂起了扁鼓,敲动的是雷声和雨点,然后我闭了双眼边敲边唱地往家里的灵堂上走。走得不绊不磕端端直直,孝子们就跟着我,把麻纸叠成长条儿连缀着铺在地上烧。我唱的内容一是要天开门地开门儒道佛家都开了门,二是劝孝子给死者选好坟地制好棺木和寿衣,三是请三界诸神及孝家宗祖坐上正堂为死者添风光,四是讲人来世上有生有死很正常莫悲伤,五是歌颂死者创下家业的骄傲和辉煌。一直走到灵堂前了,我已是汗流浃背,睁开眼了,孝子们开始在灵堂祭酒上香再烧麻纸,哭天抢地,我瞧见那麻纸条烧过的一条灰线上各类神鬼都走过来各坐其位。但王世贞并没有来瞧热闹。而那下午,直到整整一个通宵,我连续唱了《拜神歌》《奉承歌》《悔恨歌》《乞愿歌》,驿街上闫家的亲朋至友,四邻八舍你拿香烛麻纸,他送一升米一吊腊肉都来吊唁了,王世贞还是没有来,而来的是匡三。

匡三是闫家在招呼来吊唁的人吃饭时,也拿了碗在那个大木盆里捞面条,面条捞得太多,碗装不了,他用手捏了一撮吃了,在喊:盐呢?醋呢?有油泼的辣子没有?旁边人就说:今日过事哩,要吃就吃,喊啥的?!匡三不喊了,端了碗蹴在墙根,还是嫌没有蒜而嘟嘟嚷嚷。

这匡三我是三天前认识的。

我那次在清风驿待了一月,一直住在驿街东关的关帝庙里。德发店的伙计们都和我熟,而最要好的却是那个秃子。德发店除了卖钱钱肉,还卖驴烧,别的伙计白天提了食盒转街卖,晚上就轮到秃子出班,食盒里放个灯笼,没人往他头上瞅。一天晚上我在另一家唱完阴歌,路上碰着秃子了,一块往关帝庙去,秃子说:你给几家唱阴歌了?我说:五家。秃子说:我要是保长我不让你来,你一来,人就死那么多!我说:我要不来,死人进不了六道,清风驿到处都是雄鬼。秃子就往四下里看,害怕真的有鬼。我教他一个方法,走夜路时双手大拇指压到无名指根然后握住拳,污秽邪气就不侵了。秃子刚把拳握起来,经过一个土场子,那里有个麦草垛,麦草垛里突然钻出一只狼,我和秃子都吓了一跳,忙扔过去一块驴烧让狼去吃了好脱身,驴烧才被狼叼住,麦草垛里又钻出一只狼,把那块驴烧抢去了。定眼一看,先钻出的不是狼,尾巴卷着,是狗,后钻出来的立起了身,竟然是个人。秃子就说:匡三,你咋和狗在麦草垛里?匡三说:狗冷么,我不抱着它睡它冻死啊?!我和秃子后悔给扔那块驴烧了,但匡三还向我们再要一块。他说:啊爷,再给我一块了我将来报答你!我说:你拿啥报答?他拾起一个瓦片埋在了地上,用脚踩实,上边还尿了一泡,说:你记住这地方,将来挖出来是金疙瘩哩!我和秃子没有再给他,抱住食盒就走了。

匡三吃饭狼吞虎咽,吃完了第一碗面条,又捞了第二碗,瞧见了我也在吃饭,就过来和我说话。他说:你也吃饭?我说:我也有肚子呀!他说:吃,吃,人死了想吃也吃不上了!他又问:这人死了就死了?我说:这要看亡不亡。他说:死还不是亡,亡还不是死?我说:有些人一死人就把他忘了,这是死了也亡了,有些人是死了人还记着,这是死而不亡。他说:哦,那我将来就是死而不亡。我说:你死了肯定人还传说呢。说过了,惊奇地看着他,想起他埋瓦片生金疙瘩的事,觉得这人不是平地卧的,就笑着说:你这嘴长得好。他却骂起来:他们还恨我来吃饭哩,有了这方嘴,万家的饭就该给我预备着!这闫记店倒比德发店好!我笑着说:德发店没让你吃?他说:德发店应该死人!

***

匡三来闫家吃饭前,是从德发店那边过来的。

王世贞在德发店里吃钱钱肉,掌柜烫了最好的酒,还炸了一盘花生米,切了一碟豆干。豆干端上来还没放到桌上,从店外跑进了匡三,仰了头说:梁上老鼠打架哩!众人抬头往屋梁上看,匡三便一把将豆干盘抢了去。掌柜赶紧撵,匡三跑不及,却在豆干上呸呸唾了两口。王世贞说:不撵啦,让他吃吧,这是谁家的娃子?掌柜说:要饭的,谁知道哪儿来的野货,在街上已有半年了。王世贞说:他咋长成那样?太奇怪了,嘴占了半个脸!

王世贞继续喝酒吃钱钱肉,天上的云就在织布,织一道红布,又织一道黄布,再织了黑布和白布,他突然瞭见店门外斜对面的一户人家门口坐着一个女子卖豆芽。女子十八九岁,给买家称豆芽时一手提了秤杆,一手还捏着三棵豆芽,身子微微倾斜,伸一条长腿挡住跑近的一只鸡,鸡就啄鞋面上绣着的花。王世贞觉得太艳丽,以为是在梦境,咳嗽了一声,说:这好看的!老黑说:清风驿常有这样的云。王世贞没有理他,不吃喝了,把凳子挪到台阶上坐了看。女子称过了豆芽,把发卡噙在嘴上,双手绾髫卷时发觉了有人看她,目光像舌头在舔,立即脸红,说了声:失!吆鸡鸡没有动,收了豆芽筐往院里去,地上撒了豆芽也不拾,院门就关了。两扇门上贴着门神,左一个秦琼,右一个敬德。

王世贞重新回到桌前吃钱钱肉,说:艺术品!老黑说:艺术品?王世贞哈哈大笑。

第二天,清风驿的保长带了五十个大洋去了那家提亲,女子的父母得知要提亲的是王世贞,聘礼又这么重,说:这咋办?保长说:这你得允!就允了。但女子的父母没有想到第三天黄昏,鸡都上架了,老黑带人把女子用轿要抬去正阳镇公所,他们有些仓皇,不让这么快把女儿抬走,老黑不行。女子的娘忙拿了两个青花瓷碗,装上了米面,要让女儿带上,说带上米面碗了今辈子能保障吃喝。但轿子出了院门,风一样跑出驿街,米面碗没有带上。

当夜,王世贞在镇公所的两厢房里的四角生了四大盆炭火,又安排了澡筲,热水里还泡了干枝梅,让女子洗,然后把一张木床移到房中间,床的周围插了红烛,都是胳膊粗,隔一尺插一支,房子里就灯火通明。把女子抱上床了,王世贞却坐在床边的交椅上吸水烟锅。女子要盖被子,王世贞不让盖,要把衣服盖上,王世贞也不让盖,女子蜷了身,羞着埋了脸,只说王世贞吸完水烟就来的,王世贞还是吸水烟锅,慢慢地揉烟丝,按好在烟锅梢子上了,扑扑地吹着纸媒火,纸媒燃着了对着烟锅梢子,呼呼噜噜吸,吹灭纸媒火,再一边看一边还呼呼噜噜吸,吐出的烟雾圈就在房间里飞。整个夜里,王世贞只说了两句话,一句是软玉,另一句是温雪。一直吸着水烟看着女子,就到天亮了。王世贞放下水烟锅,出来伸了懒腰对老黑说:她不是不让我看吗,我看了,看够了,你送她回去吧。老黑说:送回去?!王世贞说:休了。

老黑进去给女子说了王世贞的话,女子就哭,把头在床沿上撞,撞出一块血包。老黑拦住她,不准哭,催着快收拾了就走。女子偏不起来,老黑拿被子包她,她把被子挣开。老黑第一回见到女人的光身子,再包时,把一条腿抓住塞在被子里。

老黑就去见王世贞,脸憋了彤红,说:她碰头寻死哩,你不要了你把她给我。王世贞愣了一下,睁圆了眼说:我不要是我不要,你和我做连襟挑担呀?!

老黑二返身进房,一拳把女子打晕,用被子裹了装进背篓,背去了清风驿。

***

这女子叫四凤,她哥叫三海。三海是个阉客,当年在外为人家阉猪挑狗。那天刚回来,和老黑在院子里厮打,两人势均力敌,老黑说:我有枪,看在你妹子的分上我不崩你!三海的爹娘打开了儿子,说这事与老黑没关系,趴在地上给天磕头,然后自己扇自己,哭着:这是啥孽呀,这是啥孽呀!三海不和老黑打了,指着太阳发咒:将来非把王世贞阉了不可!

老黑没有成为三海的仇人,老黑倒觉得三海对脾气,做了朋友,过些日子就来见三海。因为他有枪,到谁家都能抓鸡,抓了鸡拿来让三海炖了下酒。一次两人都喝高了,老黑说他要娶四凤,三海说那你喝完这一坛子酒了我给四凤说,老黑抱起酒坛就喝了。这当儿三海爹和人在院门外吵架,原来三海家的狗是公狗,一直去找街上一户人家的母狗,人家撵一次它来一次,越撵越来,今夜里竟然两个狗到他家房顶上哭。三海爹说:狗会哭呀?那人说:就是哭哩!三海爹说:要哭也是母狗哭。那人说:公狗不勾引母狗能哭?吵声大了,老黑出来,说:狗哭哩,让我看去。几个人去了那户人家,果然两只狗还在房顶上哭,老黑说:哪个是你家的母狗?那人说:左边的。老黑一扬手枪响了,母狗从房顶上跌下来。老黑的枪又指着那人额头说:知道我是谁不?以后敢再寻我丈人家的事,我也给你子弹吃!那人吓得倒在地上,老黑也倒在了地上,醉得不省人事。

老黑是在三海家醉了一夜,三海爹问三海,老黑怎么说他是丈人?三海说,老黑是喝多了,要吓唬那一家的。第二天老黑醒来要走时,想见一下四凤,四凤在厢房里就是没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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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十五那天,老黑去县城办公差,不想却在城隍庙遇见了表哥。

城隍庙没啥出奇,庙门外的银杏树却是县里一景,它粗得要四个人拉着手才能围一圈,高三十多丈,树叶金黄的时候,傍晚里能把城隍庙楼都耀得光亮。可是,已经连续半个月了,银杏树上冒黑烟,黑烟大得全城人都能看到。其实不是银杏树遭了火灾,是莫名其妙地飞来大量的蚊虫,黑乎乎一片出现在树冠上空,一会儿旋成草帽状,一会儿又扯出几个条状,远看像是烟雾。这烟雾每天生一次,每次有两锅旱烟工夫才消失。老黑跑去看稀罕,忽然觉得有人戳他腰,唰地转过身,盒子枪就举了起来,一看,却是表哥。

表哥是万湾坪人,家里殷实,一直被送去省城念书,十多年再没回来,突然见到,人还是那么俊朗,多了一副眼镜,又有着几分儒雅。表哥说他三个月前已经到县立中学当教员了,而且名字改了,叫李得胜。老黑也说他现在在正阳镇公所保安队,是个排长了。两人一文一武,去了一家小酒馆喝酒,临分手,老黑说:以后有啥事就说,我给你摆平!李得胜真的时常来找老黑,但他没事,只是来喝酒,送给了老黑一本书。老黑不识字,没有要书,看上了李得胜一条宽牛皮腰带。老黑系上了皮腰带褂子就老敞着,再别上枪,从此走路身子前倾着。老黑却好奇省城里的事,李得胜就说国家现在军阀割据,四分五裂,一切都混乱着。老黑说:这我知道,谁有枪了谁就是王。李得胜又讲省城里的年轻人都上街游行,反黑暗,要进步,军警和学生经常发生流血冲突,好多人就去投奔延安。老黑说:是不是有共产党的那个延安?李得胜说是共产党的延安,那里有苏维埃政府。老黑说:镇党部整天喊着防共的,这事咱不说。李得胜也就不说了,拉老黑又去喝酒,老黑一喝多了就说四凤。

一日,两人到青栎坞去玩,李得胜想吃吃糍粑,老黑就在沟里寻着一独户人家,要人家去做。那户人家四口人,儿子外出为人干木匠活了,儿媳带着孩子又回了娘家,只剩下一个六十岁的跛子老汉,老汉很热情,就煮熟了土豆在石臼里拿木槌捣。李得胜先还帮着捣,问老汉的光景好不好。老汉说:这年头有啥好光景,有今没明的。土豆被捣得如胶泥一样的糊状了,老汉架了笼去蒸,还拿了旱烟锅子让他们吸,说:饿了吧,糍粑很快就蒸好的。李得胜和老黑就坐在门前树下说话。一群老鹰从对面梁上飞过来,老鹰的翅膀很长,看上去显得很窄,像是一些棍子在空中翻腾。李得胜问起老黑在镇公所的情况,说:王世贞这个口碑不好么,倒给你盒子枪背?老黑说:吃人家的饭就跟人家转么。李得胜说:蝌蚪跟鱼浪,浪到最后连尾巴都没了。老黑说:管它哩,前头路都是黑的。李得胜就笑了笑,却说:你身派子大,背了枪是威风!老黑说:都这么说的,或许就是玩枪的命吧。便拔出枪瞄场边的葫芦架,问:你说打哪个葫芦?李得胜说:让我瞧瞧。老黑把枪给了李得胜,说:小心走火!李得胜却手一扬枪就响了,打中了空中一只老鹰。老黑说:啊你也会打枪?李得胜竟然还从怀里掏出了一把枪,这枪比老黑的枪还好,老黑目瞪口呆了。李得胜这才说了他是从延安回来的。老黑说:你给共产党背枪?李得胜说:我就是共产党!老黑霍地站起来,把自己的枪抓在手里。李得胜却说:你把枪都拿上。将他的枪也扔给了老黑,只说了一句:你不会去举报吧?!老黑双手拿枪,突然把李得胜的枪回给了李得胜,就坐下来,说:你不杀我,我举报你干啥?这下咱俩扯平了,都是背枪的!管它给谁背枪,还不都是出来混的?!李得胜说:要混就混个名堂,你想不想自己拉杆子?老黑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要拉杆子,眼睛睁得铜铃大,说:拉杆子?!李得胜说:要干了咱一起干!

正说着,屋门吱呀响了,两人回头看,跛子老汉出了门踉踉跄跄往屋后跑。李得胜唰地变了脸,说:他听见了?老黑说:就是他听见了能咋?李得胜说:这不行!起身就撵过屋后,老汉已经到了屋后半坡的一棵花椒树下,李得胜一枪就把他打得滚了下来。老黑跑近一看,那人昏过去了,背上一个枪眼咕嘟咕嘟往外冒血,手里还攥着一把花椒叶。老黑说:错了,错了,他是来摘花椒叶往糍粑里放的。李得胜半会没言语,却看着老黑,说:他没让我相信他是要摘花椒叶的。老黑也明白了李得胜的话,就在老汉的头上也打了一枪,脑浆流出来,身子还动,接着再打一枪,说:该咱们拉杆子呀,他让咱断后路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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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栎坞山那条沟口是个大石硐,硐下的潭很深,以前潭边有龙王庙,天旱时周围人都来祈雨。祈雨的办法不是烧香磕头,而要在庙前抽响鞭,抽过四十八下,再到庙里抽打龙王像,竟然三天后就能下雨。自从沟里的跛子老汉被打死后,王世贞带保安队来缉拿凶犯,老黑当然也来了。老黑到了庙里,总觉得龙王像在看他,就说:凶犯会不会藏在像里?把龙王像推下来,砸成碎块。庙里再没了龙王像,却住了个老头,是来采药的还是逃荒的,谁也不知道,但老头越来越长得像那个跛子老汉,只是个子矮,腿长短一样。这老头后来落户到岭宁县,生了子,儿子当了县人大的主任,孙子就是过风楼镇政府的老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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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死了人,老黑认为镇公所是回不去了,那就上虎山,虎山离正阳镇八十里,那儿有古堡,可以据山为王。李得胜却主张老黑还是回镇公所,因为打死人的事镇公所不可能怀疑到他,如果鸠占鹊巢借鸡生蛋,在保安队里再争取几个人几杆枪,势力就大了,然后宣布脱离。老黑便回到了镇公所,在三个月内策反了保安队一个姓严的,一个姓郭的,又去发展雷布和三海。

雷布一直还在竺山打麝打野猪。麝香贵,但麝有幻术,经常在要扣扳机时它突然会变成人,你稍一发愣,它蓦地就逃窜了,或者使你的枪莫名其妙地炸膛。雷布打野猪却有一绝,他摸清了野猪受到攻击只会直冲过来的习性,就引诱了野猪到崖头去,而他藏身在崖沿的灌木丛里,对着野猪打上一枪,一头野猪逆着子弹的方向扑过来时收不住力跌下崖去,别的野猪一个一个全扑过来跌下崖了。雷布常常让村人待在崖下捡拾跌死的野猪,他只拿一头,别的归村人,条件是村人把留给他的那头野猪也抬回家,杀了给他把猪肉熏制成腊肉。雷布的人缘不错,他到任何人家去都管他吃喝,富裕的家还问:抽几口?深山坳里种罂粟,自己熬做了膏子,有重要的客人来了,才拿出来招待。雷布不抽那泥一样的黑膏子,却要装一把罂粟壳子。他口袋长年装着两样货:一样是罂粟壳子,遇到谁头疼牙疼拉肚子,就捏些熬了水让喝,立马消痛止泻;一样是麝香,专门寻机报复他的仇人。王世贞强夺了他的蟒蛇皮后,得知王世贞的姨太太有了身孕,几次到正阳镇上等候,要让她闻到麝香味而流产。但姨太太很少到镇街上转悠,即便出来都是前后有护兵,雷布只好又到王世贞老家,拿了麝香在王家的甜瓜地里来回走几圈,瓜地里所有的花和已经在花下长了的小瓜就全落了。老黑找到雷布,邀着一起闹事,雷布不信老黑,说:要闹事我就要杀王世贞!老黑说:杀呀!雷布说:你鞍前马后的,杀他?!老黑说:刀子要杀谁我听刀子的。雷布说:那你拿刀子扎我腿。把刀子递给老黑。老黑拿了刀子,对刀子说:你渴了,想喝血啦?一刀子就扎在雷布的腿面上。两人当下拜了兄弟。但雷布也就是被扎了那一刀,伤了筋,以后走路右腿还有些打闪。

三海依然阉猪挑狗,秦岭里的习规是阉挑出来的东西归阉客,所以三海常带了一堆烂肉到镇街上就把老黑叫去炒了下酒。这一回,老黑去了清风驿,三海又拿出烂肉,说:你有口福!老黑却把那一堆烂肉扔过院墙,说:咱就一辈子吃这?!提了枪到驿街外的马堡村,村里有户财东,背了一只羊回来。羊在锅里煮着,老黑就鼓动三海拉杆子,两人一拍即合,三海就开了一坛子酒,让老黑去厨房看羊肉煮熟了没有。厨房里四凤在烧火,风箱拉得卟咚卟咚响,见老黑进来,不拉了,抬身就走。老黑一把抱了,说:把嘴给我!四凤一甩膀子,出了门,老黑低沉着说:我要娶你,你哥没给你说吗?回过头,看见灶台上留着四凤的嘴,拿起来是掰开一半的杏。老黑把杏吃了。

长松 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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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二十三是王世贞六十岁生日,前半个月,他就给姨太太说:人逢着自己的本命年,命运和身体都是一个坎儿,脾气也容易急躁,你小心着,别惹我生气。到了九月十五的早晨,他在后院的葡萄架下打太极拳,架上突然掉下一条蛇来,赶紧叫人打蛇,那蛇身子中间鼓着一个包,跑不动,就开始吐,竟吐出来的是一只老鼠。蛇虽然最后是被打死了,王世贞心里却长了草,因为自己属鼠。姨太太明白他的心思,便张罗在生日那天大摆酒席,还要请戏班子来唱三天。老黑想,或许这是时机成熟了,就和李得胜商量,在王世贞生日那天起事。一切都谋划得周全了,却在九月二十日,姓严的和几个保安在酒馆里喝酒,在座的有个人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一盒哈德门牌香烟给大伙发散,给别人都发散了,没给姓严的,姓严的伤了脸面,骂道:你等着吧,过三天,你给老子舔屁眼还嫌你舌头不软和!那人把这话说给了王世贞,正好老黑也在场,王世贞把姓严的叫来问:过三天你要干什么?姓严的说:不是要给你祝寿吗,我给你磕三个响头。王世贞说:你看着我的眼睛,好好说!王世贞的眼睛平常总是眯着,这时睁开了,眼白多,眼仁小,姓严的扑沓跪下去,招供了要起事的事。老黑便急了,叫道:你要起事?!王世贞说:让他说。要起事就不是一个人,还有谁?姓严的就供出了姓郭的,然后看老黑,老黑一脚踢过去,踢在姓严的鼻脸上,骂道:狗日的还真敢起事?!王世贞说:往下说,再说,让我听听咋样起事。姓严的却支支吾吾不肯再说了。王世贞看着老黑,老黑就给王世贞倒茶,茶壶里却没水了。王世贞说:他不肯说了?老黑喊:续水!来人续水啊!他不肯说?交给我,只要他长嘴,我就能让他说出来!王世贞嗯了一声,却笑了,说:要背叛我?背叛我的人恐怕还没生下吧?!老黑立马把姓严的姓郭的拉到后院一间空房去。一进空房,姓严的对老黑说:快放了我,咱们一块拉杆子。老黑说:要不是我在场,你也会供了我的,你说,是挂在梁上死呀还是在老虎凳上死?姓严的说:你饶了我的命。老黑说:饶了你的命我就没命了!揪住姓严的领口把头往墙上撞,撞得血在墙上喷溅出个扇面,撞死了。然后对姓郭的说:你咋办?姓郭的说:王世贞打死我,我也不会供出你。老黑说:你咋保证不供我?姓郭的说:我咬我舌头。但他咬不下自己舌头,老黑说:还得我帮你。把姓郭的压在地上用脚踩腮帮子,踩得舌头吐出来,老黑拽着舌头割了。

老黑给王世贞汇报,说姓严的畏罪自杀,姓郭的死不交代,自己把自己舌头咬断了。王世贞说:哦,还像个要起事的人,可惜没管住自己的嘴。让人把姓严的埋了,把姓郭的断舌喂了猫,却交给老黑另一项任务:姨太太身子不适,得去马王村请那个老郎中。要出门时,王世贞说:不拿枪了,别吓着郎中。老黑愣了一下,说:那老郎中傲气得很,不拿枪怕请不动他。王世贞说:那你就把我的枪拿上,他要不信你,他能认得我的枪。王世贞把自己的枪和老黑的枪换了。

去马王村十里路,老黑却小跑着去见了李得胜,李得胜分析了形势,认为王世贞肯定也怀疑到了老黑,让老黑再不要回镇公所。老黑却觉得窝囊,原本是能弄出三杆枪的,现在两杆枪说没就没了?!他说:我跟他这么多年,不至于就怀疑我吧,何况我还带着他的枪,我得给咱多弄出些枪呀!就说了他的想法,让李得胜带上雷布和三海天黑前埋伏到黑水沟口,如果他能带几个保安队的人经过那里,就一块把他们做了,然后收了枪一块钻山。

老黑把老郎中请到了镇公所,给王世贞谎报他在马王村时得到消息,黑水沟有了土匪,抢得从汉口做生意回来人的几箱绸缎,他带几个兄弟去抓呀,让拨五杆枪。老黑说这话时脸定得很平,但老黑没想到黑水沟有王世贞的外甥,外甥正好那天来给王世贞送过生日的腊肉,并没有说什么有土匪的事。王世贞听了老黑的话,还端了水烟锅子吸,说:是不是?老黑说:收缴了绸缎,正好给你过寿!王世贞已经吹燃了纸媒,一口又吹灭了,说:好事,好事,你去吧。你叫老黑,去了黑水沟,这地名旺你。你说带几个人几杆枪?老黑说:五六杆枪就够了。王世贞说:毛毛土匪还需要那么多枪?你一把枪把谁收拾不了?!有田,有田!有田就是王世贞的外甥,有田从内屋出来了,五大三粗,一脸横肉,手里提着老黑的那把盒子枪,王世贞说:把老黑的枪给他,把我的枪换过来,他要去剿匪呀!有田拿着枪走到老黑跟前了,突然枪头就对准老黑。老黑呼地一闪,拔枪向有田就打,但枪里却并没有子弹,他一下子抱住了有田,竟然从有田手里夺过了自己那把盒子枪,就把有田打死了。枪一响,王世贞就拉身后的麻绳,梁上哗啦掉下来一簸箕石灰,将老黑迷得浑身是白。老黑这才明白王世贞果然早怀疑了他,换给他的那把枪里根本就没装子弹,而且还在梁上架了石灰,要让石灰碜了他的眼好捉他。于是,老黑就一抖身子朝王世贞开了一枪。王世贞已经站起来了,又倒在椅子上,说:来人,来——再从椅子上掉到地上,说出一个:人!没气了。院子里一片喊:捉老黑,捉老黑!老黑从窗子里跳出去,到了后院,爬上靠在院墙的梯子上到房顶。左眼碜得出了血,忙从裤裆里掏出一把尿,把眼皮翻开洗了洗,然后猫腰跃过一座一座房顶往西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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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黑一气跑到黑水沟口,已经是黄昏,李得胜他们还没有来,他也不敢停留,在天黑前跑去了清风驿的三海家。四凤在堂屋里纺线,老黑说:我杀了王世贞,你跟我跑吧!四凤却进了卧屋关了门。老黑隔了门说:我见过你光身子,你应该是我的人!门还是没开,院外街上却有了叫喊声,以为镇公所的保安队来追捕他了,急忙跑出来,不远处的钱钱肉店门口,一盏灯笼下一伙人却在打匡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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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晚上,月色朦胧,空气里有一股尿臊味,是谁家在连夜出牛圈粪吧,秃子还要我陪他转街,街上就又碰着匡三。匡三是偷了一家晾在墙头瓦槽里的红薯干,被主人撵过来,撵的人对我们喊:拦住,拦住他!我张着手拦他,却故意让他从我胳膊下溜走了,才捡起店门口一把扫帚打他的影子。打的是影子,匡三竟然就疼,我打一下,身子往上跳一下。这么打着跳着,后边的人撵上了,真把他打倒在地上用脚踩。匡三的头被踏住了,他还在往嘴里塞红薯干,他们说:吐出来!匡三把红薯干吐在地上了,嘴又蹭在地上把吐出来的红薯干吞进去。这时候老黑就走过来,叭地朝空放了一枪,众人哗地散了,匡三还趴在那里。老黑说:吃饱了没?匡三说:吃不饱。老黑说:要吃饱,跟我走!老黑提了枪往驿街外走,匡三爬起来真的就跟着也往驿街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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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学《南山经》次山系吧。我念一句,你念一句。

南次二山之首,曰柜山,西临流黄,北望诸 ,东望长右。英水出焉,西南流注于赤水,其中多白玉,多丹粟。有兽焉,其状如豚,有距,其音如狗吠,其名曰狸力,见则其县多土功。有鸟焉,其状如鸱而人手,其音如痺,其名曰鴸,其名自号也,见则其县多放士。东南四百五十里,曰长右之山,无草木,多水。有兽焉,其状如禺而四耳,其名长右,其音如吟,见则其郡县大水。又东三百四十里,曰尧光之山,其阳多玉,其阴多金。有兽焉,其状如人而彘鬣,穴居而冬蛰,其名曰猾褢,其音如斫木,见则县有大繇。又东三百五十里,曰羽山,其下多水,其上多雨,无草木,多蝮虫。又东三百七十里,曰瞿父之山,无草木,多金、玉。又东四百里,曰句余之山,无草木,多金、玉。又东五百里,曰浮玉之山,北望具区,东望诸 。有兽焉,其状如虎而牛尾,其音如吠犬,其名曰彘,是食人。苕水出于其阴,北流注于具区,其中多鮆鱼。又东五百里,曰成山,四方而三坛,其上多金、玉,其下多青雘。 水出焉,而南流注于虖勺,其中多黄金。又东五百里,曰会稽之山,四方,其上多金、玉,其下多砆石。勺水出焉,而南流注于湨。又东五百里,曰夷山,无草木,多沙、石。湨水出焉,而南流注于列涂。又东五百里,曰仆勾之山,其上多金、玉,其下多草木,无鸟兽,无水。又东五百里,曰咸阴之山,无草木,无水。又东四百里,曰洵山,其阳多金,其阴多玉。有兽焉,其状如羊而无口,不可杀也,其名曰䍺。洵水出焉,而南流注于阏之泽,其中多茈蠃。又东四百里,曰虖勺之山,其上多梓、枏,其下多荆、杞。滂水出焉,而东流注于海。又东五百里,曰区吴之山,无草木,多沙、石。鹿水出焉,而南流注于滂水。又东五百里,曰鹿吴之山,上无草木,多金、石。泽更之水出焉,而南流注于滂水。水有兽焉,名曰蛊雕,其状如雕而有角,其音如婴儿之音,是食人。东五百里,曰漆吴之山,无草木,多博石,无玉。处于海,东望丘山,其光载出载入,是惟日次。凡南次二山之首,自柜山至于漆吴之山,凡十七山,七千二百里。其神状皆龙身而鸟首。其祠:毛用一璧瘗,糈用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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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什么要问的?

问:痺是什么动物?

答:鹌鹑。

问:禺呢?

答:长尾猿。

问:这十七山,怎么就有九山无草木?

答:你没注意到无草木的山上都是有丰富的金玉吗?有金玉而无草木,上古人发现了这种现象,才可能使伏羲总结归纳出了金木水火土相生相克的五行说。

问:这里记载了那么多动物的声音,如狸力“其音如狗吠”,鴸“其音如痺”,长右“其音如吟”,猾褢“其音如斫木”,声音重要吗?

答:我们常说这个世界是声色世界,那声就是声音,色指形。任何动物都是以它的声音来表达存在的,这也在以后就有了钟,钟是发巨大的声在空中,也有了佛教里的救苦救难的菩萨名为观音。

问:人是说一种话,这些动物却各不相同?

答:人其实也是各说各的话,有英语、德语、法语、阿拉伯语,就是在秦岭里,山阴县、三台县、岭宁县、清华县也不是各有各的口音吗?你知道西方的《圣经》吗?《圣经》里就讲过,上帝为了不使人统一行为,才变乱了人的口音,使他们的言语彼此不通,分散在大地上。西方是这样,东方也是这样,上古时期动物那么多,人的力量还不强大,如果动物们都是一种声,那还有人类吗?所以上天也使它们各是各的声。

问:为什么那时人见了鴸就“多放士”,见了长右就“其郡县大水”,见了猾褢就“县有大繇”?

答:发现鴸长有人手吗,长右声如人吟吗,猾褢像人吗?人在大自然中和动物植物在一起,但人从来不惧怕任何动物和植物,人只怕人,人是产生一切灾难厄苦的根源。

问:䍺其状“如羊而无口,不可杀也”,是不能杀它吗?

答:不可杀是指它还活着。

问:活着却没口?

答:指不让说,说不出,或不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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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不能多说匡三少年时期的那些事了。秦岭里的大户人家在大门外都摆放一对大石狮,那是为了镇宅护院,而二道门口安放着天聋地哑的门墩,一边一个石刻的童子掩着嘴,一边一个石刻的童子捂着耳,这是家训,不该听的不要听,不该说的不要说。实际上,一到解放后就没人再说,现在能知道的人都死了,那就全当那些事从来没有过。而匡三的光荣和骄傲便从跟着老黑钻山开始的。

他们钻的第一个山是有着古堡的虎山。虎山在当月出了件灵异事,有人放牛,忽然雷电四起,云雾把山谷都罩了,就有龙从天上下来与牛交配。李得胜他们随后也到了虎山,李得胜得知灵异还特意去见了那牛,说是祥瑞,这牛要生麒麟呀。放牛人高兴,自告奋勇到山下村镇里散布消息:鲤鱼跳龙门那是秀才要中举的,龙从天而降与牛交配,这是英雄要行世呀,果然秦岭里有了游击队啦!第二年,游击队离开虎山去了熊耳山,受孕的牛生下一头猪,但又不像猪,嘴很长,耳朵太短。

游击队的队长当然是李得胜,老黑为副队长。一年半后发展到了十三人,三次袭击正阳镇公所,死了四人,残了九人,但夺得了两杆枪,再加上雷布的猎枪,一共是五杆枪。所到各地,遇到高门楼子就翻院墙,进去捆了财东,要钱要物,能交出钱和物的就饶命不杀,如果反抗便往死里打,还舍不得子弹,拿刀割头,开仓给村里穷人分粮。许多人就投奔游击队,最多时近二百,穿什么衣服的都有,却人人系着条红腰带,腰带上别着斧头或镰刀,呼啦啦能站满打麦场。

游击队干的是革命,但匡三不晓得,只知道革命了就可以吃饱饭,有事没事便往队里的伙房里钻,打问早晨的馍还剩下没有,晌午又做啥饭呀。他吃馍用竹棍儿一扎五个,多烫的包谷糁稀饭,别人还吸吸溜溜吹着气,他一碗就下肚了。甚至有一次,锅里熬了糊汤少,来不及取碗,他把一根木棒塞到锅里,拿出来就在木棒上舔。但匡三胆子并不大,一伙人去条子洼的一户财东家弄粮食,那是傍晚,大家先藏在沟畔,让匡三去看财东在家没有,匡三刚到财东家门前的谷子地,财东提了粪铲和笼子出来,匡三便解裤带蹴下了。财东问:谁?匡三说:我。财东问:干啥呢?匡三说:屙哩。财东说:屙了我拾。匡三却提了裤子,抱了石头把屙下的屎砸溅了。离开谷子地,回来说:那家没粮食。同伙说:他家富得流油哩!匡三说:他如果富还能拾粪?同伙说:谁都是你好吃懒做?!天擦黑下来,这伙人去了财东家,揭开柜子一看,三个板柜里全是麦子和包谷,再揭瓮盖,一瓮的盐,一瓮的油,气得匡三骂:狗日的真是富!这些粮和盐油要拿走时,财东一家五口拿了刀和他们对打,对打中,同伙喊着匡三快往麻袋里装麦,匡三装了一袋便背上就跑。结果财东家五口都被杀了,游击队也有两人受了重伤。受伤的给老黑反映匡三去了不动手,老黑就问匡三:你咋回事?匡三说:我没枪呀。老黑说:那刀呢,你没拿刀?匡三说:我连鸡都没杀过。老黑扇了个耳光,骂:你只会吃!

老黑就训练匡三,先是逮住个蚂蚱,要匡三卸蚂蚱腿,一条腿一条腿卸。再是让吃蝎子,活蝎子用醋泡了,囫囵囵丢在嘴里嚼。又抓了蛇,剁下蛇头吸蛇血。到了冬天,县保安团来“围剿”,游击队逃出熊耳山又到了与湖北交界的麦溪沟,沟里人家闻风都跑了,游击队几天吃不上饭,把狗吃光了,把猫吃光了,村里人家原来就有老鼠夹子,就把夹子找出来夹老鼠吃。匡三住的房里头天晚上放了夹子,天明看时,夹着了一只老鼠,但老鼠只有一条腿,另外三条腿没了,腿根血淋淋的。匡三不知是啥原因,老黑说:老鼠把夹着的三条腿咬下来吃了。匡三说:老鼠也肚子饥?老黑说:老鼠要逃生吧。匡三说:老鼠这狠哇。老黑说:这年月你不狠你就死!匡三闷了一会儿,突然眼珠子鼓出来,过去把老鼠从夹子上往下拽,把那条腿拽断了,就咬着吃,吃一口,老鼠吱一声,吱了三声,他把老鼠吃完了。

等到游击队从麦溪沟出来又往北转移,保安团又闻讯扑来,双方在一个叫花家砬的地方打了一仗。这一仗打得很激烈,匡三是拿了一把杀猪刀捅死了两个保安,再割下保安的四个耳朵。只是战斗结束后,他给老黑表功,说他杀了四个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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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驿北四十里外的皇甫街,是个小盆地,产米产藕,富裕的人家多。游击队在清风驿出出进进了多次,烧了好多店铺,也死了十几个人,皇甫街的富户都恐慌,就在街后的乌梢崖上开石窟。石窟有大有小,有单间也有套间,甚至还有厨房和水窖。石窟外的崖壁上凿着无数石窝子,嵌上石橛,上下窟的时候在石橛上架两页木板,经过一页,取下来再铺到前边,上完了或下完了,就把木板背走了。游击队去筹粮筹款,富户们都拿了粮钱上了窟,游击队爬不上去,枪也打不到窟里,还曾经被窟里的人在荷叶里拉了屎,提着四角甩下来羞辱。李得胜就很生气,再一次到了皇甫街,偏不走,还在崖下堆积了树木柴禾烧火。烧了一天,崖壁石缝里的草和鸡爪蓬全烧光了,窟里仍是没有动静,三海就带着几个穷人又从河堤上砍树往崖下架着烧,三海却得到了他妹子的消息。

三海跟着李得胜钻了山后,保安队十天半月到清风驿搜查三海家,威逼恫吓,三海的爹和娘就死了,没了爹娘,四凤剪了辫子,故意把脸抹黑,跑来求我带了她,要走村串寨唱阴歌。但她记性不好,压根记不住唱词,更要命的是我才教她《悔恨歌》四五句,她自己先哭得稀里哗啦。我说:娃呀,你爹你娘才过世,你唱不了的。她说:你要不肯收我,我就没处去了,死在你面前。从怀里掏出个剪子要往脖子上戳。我没有看出她骨子里还这么烈,就留下她让当哭娘。哭娘是谁家有了丧事,孝子少,需要在灵堂上代哭的人。凡是有了孝家来请我去唱阴歌,我都问还要不要哭娘,如果要,就带上了四凤。四凤还真是个好哭娘,她是真哭,眼泪汪汪,能把嗓子哭哑。那一次王屋寨死了人,我和四凤去了,先唱了一夜,第二天亲戚朋友都来吊唁了,突然刮了风,风把门前的两棵杨树刮折了,还把寨中涝池里的水刮到空中又落到院子,竟然还落下一条鱼。我开始唱:人生在世有什么好,墙头一棵草,寒冬腊月霜杀了。人生在世有什么好,一树老核桃,叶子没落它落了。人生在世有什么好,河里鸳鸯鸟,鹰把一只抓走了。人生在世有什么好,说一声死了就死了,亲戚朋友不知道,亲戚朋友知道了,死人已过奈何桥。四凤又是眼泪哗哗地往下流,爹呀娘的一阵呼天抢地。旁边人喊:死的是爷,要哭爷!四凤还是爹呀娘呀地哭。我是一直敲着扁鼓,闭了眼睛绕着棺材唱,那一夜我心总是慌,唱得不投入,觉得自己就是一头牛推磨子,戴了暗眼,没完没了地转圈子。我就听到孝子们在呵斥四凤,嫌她哭错了,突然是咚咚咚一阵脚步响,接着啪的一声,哭声停了,屋子里一片惊叫,以为孝子们在殴打了四凤,忙睁眼看时,我看到的是三海从灵堂下把四凤扛在肩膀上往屋外走了。

三海在砍树时,一个妇女认识三海,说她昨晚回王屋寨的娘家,看见过四凤在村里代人哭丧。三海听了,抬头看着天,说了一句:爹!娘!闷了半天,终于拉过一头毛驴去了王屋寨。三海把四凤扛出那家灵堂,那家人不让四凤走,三海朝地上打了一枪,子弹就溅起来正好打中灵堂上的香炉,谁也不敢再拦,眼看着毛驴驮了四凤在风里尘里走远了。

也就是那一枪打翻了香炉,棺材盖嘎嚓嚓裂了一道缝。棺材盖是干透了的松木做的,完全不该裂缝的,我就知道是枪响惊了亡魂,它再不可能进入神道和人道了。果然寨子里另一户人家的母猪怀孕,后半夜产下八个猪崽,其中一个面像人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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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海把四凤接到皇甫街,给李得胜说他就这一个妹子,他不能让妹子在外边遭罪。李得胜考虑游击队还没条件带家属,就在偏僻的村子先安置个家吧,便对老黑说:那给你完个婚?老黑同意,四凤也同意了,老黑见匡三提了一个瓦罐过来,高兴地在匡三肩上猛击一掌,匡三吓了一跳,瓦罐掉了,浆水菜倒了一地。老黑提了枪,在村子里寻找他的新房,撬开一户财东家的门,这财东在县城里开有店铺,屋里的摆设新奇,楠木床上有帏帐,被面是印花的,还有搪瓷脸盆和菱花镜。老黑想着有得胜的话就算成婚了,让四凤也去看了选定的新房,当时就要做夫妻之事,但四凤不让老黑沾身,须得第三天有个仪式。这两天里,老黑在河里洗了澡,用的是皂角,洗一遍又一遍,一身的肉还是洗不白。匡三在另一户人家的地窖里发现了藏着的一瓮包谷酒,抬了来,雷布就杀了一富户的猪。杀猪的时候,刀捅进去放了一盆血,已经开始泡在烫水筲里要刮毛呀,猪却跳出筲跑出村子,在跳一个水沟壕时才倒下死的。煮肉是在隔壁院里,煮熟后剔出一笼子骨头,雷布和匡三啃了一堆,也找了两个妇女来陪四凤说话,两个妇女也一人啃了一块骨头。

到了天亮,崖最上面的那石窟有了一片雾,雾里的窟口垂落着一条绳索,崖下的人发现了,还纳闷是怎么回事,又见最西边的窟口也垂落了一条绳索,有人抓了绳索往下溜。雷布就打了一枪,绳索断了,那人掉了下来。等到一堆柴草烧过,去看那掉下的人,已经烧成炭块,而同时发现在崖根旁有了血迹,还有一只鞋,但没死尸,便怀疑是不是最上面的窟里也有人溜下来过,估摸已经逃走。可雷布没把这事告诉李得胜,也没给老黑说,自己倒和几个烧崖的兄弟在火堆里烤土豆吃。

第三天晌午,老黑布置新房,弄来了三十二根蜡烛,二十六盏菜油灯,还有一堆松油节,准备着晚上一齐点亮。四凤坚决反对,只留下一盏菜油灯。院子里,饭菜正做着,桌子已经摆上,三海帮着厨房切完了肉,和一个人把酒瓮里的酒又往小坛子里分装,老听见有咕咕咕的叫声,出来看时,院墙外的榆树上落着一只猫头鹰,头很大,眼睛黄,站在树丫中一动不动。三海喊了一声:失!没有撵动,把笤帚扔上去,猫头鹰才扑腾腾飞走了。老黑从隔壁院子过来,不知从哪儿弄来一身新衣,有些窄小,进来问:树上有啥哩?三海说:喜鹊。刚才来了一群喜鹊!老黑说:那好嘛!就喊:匡三,匡三,叫队长和雷布他们,来了咱就开席呀!匡三却钻在楠木床下没吱声。匡三是趁人不留神,早早钻到楠木床下,这是雷布给的点子,要他在老黑和四凤入洞房后突然跳出来吓他们一跳的。

匡三藏在床下,两个妇女和四凤坐在床上。床上放了一个床凳,四凤坐中间,左边坐的那个妇女用丝线绞拔四凤额头上的茸毛,四凤嫌疼,不让绞拔,那妇女说:老规矩,结婚都得开脸哩,不开脸好比吃猪肉不褪毛。有多疼?夜里你才知道疼的!右边的妇女给四凤梳头,一直嘟囔着没有桂花油,这头发梳不光,就自己把唾沫唾在手心了,再往四凤的头发上抹。有两个游击队队员进了屋,分别抱着从别处弄来的两个绣了鸳鸯的枕头,往床上放,一个说:呀,睡觉呀把头脸收拾着干啥?一个说:你知道啥,睡觉就睡个头脸的。话刚落,咚的一声,屋子里爆炸了。

这爆炸就是从石窟逃走的那户财东去了镇公所,镇公所又报告了县保安团,保安团就扑到皇甫街放了一炮。保安团也就这一门炮,支在街东头的山梁上往街上打,第一炮偏巧钻进新房,打在婚床上。坐在床凳中间的四凤没事,两边的妇女全倒在床上。右边的那个伤在胸脯,一个奶子的肉翻过来,人是没吭一声就死了。左边的那个伤在小肚子上,喊叫疼,喊叫了十几声也死了。院子里,天上往下掉砖头、瓦片、木块,还有人的胳膊和腿,乱声喊:保安团来了!李得胜和雷布刚从外边回来走到院子前的巷道,忙领着人就冲上街去。三海在厨房里往两个碗里装麦子包谷,结婚讲究娘家给出嫁女要拿五粮碗放在新房里的,听爹说王世贞当年来他没给四凤拿五粮碗,导致了四凤去了王家又被休了,现在他当哥的一定要给妹子把五粮碗装好。他去问烧火的人:还缺三样。烧火人说:有白米绿豆和谷子吗?爆炸声一响,放下碗还出来问:咋回事,咋回事?!而老黑那时在茅房里蹲坑,爆炸中一扇窗子砸在茅房墙上,他一看窗扇是菱花格,认得是新房里的,提着裤子跑过来,见两个小兄弟死在新房门,两个妇女死在床下,四凤还坐在床凳上,像个木头,而匡三刚从床下爬出来。老黑抱住四凤,说:你死了没?四凤灵醒了,一头倒在老黑怀里,哇地就哭。老黑说:保安团来了,你快躲起来,躲起来!拿了枪也就往外走。四凤在地上找鞋,怎么也找不着,找着了,又穿成对脚,要和老黑一块走,说:我跟你!我是你的人了,你到哪我到哪!老黑说:危险哩!你跟我?四凤说:危险哩你娶我?!要死一块死!老黑说:我不死!已经跑到院子里了,回头对匡三说:把你嫂子藏好!

匡三拉着四凤到后院去,后院里有发现藏着土豆的那个地窖,匡三让四凤钻下去,说他会在窖口盖上包谷秆,没人能看得出来。四凤却不愿钻下地窖,说她还要跟着老黑。匡三说:你先到地窖去,把敌人打退了我们来接你。四凤还是不肯钻下去。匡三说:你不到地窖也行,敌人来了不要让他们知道你们在屋里结婚的,你去把床上的被子枕头拿来扔到地窖。四凤去抱被子枕头往地窖里扔,刚一扔,匡三一拳打在四凤的下巴上,把四凤打晕了,再掀进地窖,盖了窖板,还堆了些谷秆,说:女人麻烦得很!跳过后窗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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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黑到了街上,街上已有了保安团的人,忙闪到一堵矮墙后,就听见喊:那就是老黑!三个保安边开枪边跑了过来。老黑打了一枪,跑在前边的那个倒在地上,没想后边的一个也倒了,知道打了个穿弹,自个也就张狂了,将一颗子弹在嘴里蘸了唾沫,说:炸你的头!果然最后那个保安还跑着脑袋就炸了。他大声喊:队长!队长!没见李得胜,连别的游击队的人都没有,另一个巷口却拥出七八个保安,叭叭地一阵乱射。老黑转身就跑,身子像树叶一样,忽地贴在街南房墙上,忽地又贴在街北房墙上,眼看着跑出街了,一颗手榴弹扔过来,竟然在地上又跳着滚,他赶紧跳进一个猪圈里,人还仰八叉躺着,手榴弹就炸了。他睁了睁眼,自己还活着,又在交裆里摸了摸,东西没伤着,骂了声:我×你娘!然后出了猪圈,趴下身子爬过街口,再跑到街后河堤上的柳树林子里。柳树林子里藏着十几个游击队的人,正给李得胜包扎手。

李得胜和雷布带人从巷子出来后,很快和从街西头冲来的保安接上火,打了一阵,保安退到那座土地庙,却听见街东边也枪声炒了豆。李得胜说:是县保安团的还是镇保安队的?雷布说:我看到保安团长了,也看到镇保安队的一个排长,他们可能是一块来的。李得胜说:咱在街的东梁上布了哨,咋就没得知消息?!雷布就喊:二魁!二魁!二魁是负责布哨的,没人应声,李得胜有些恼火,说:把镜给我!雷布把一个望远镜给了李得胜。这望远镜是上一次伏击县保安团的战利品。李得胜站在一家柴草棚顶上举了望远镜看,街东头几十个保安也打了过来,他刚说句:把人往后街撤!突然一颗子弹飞过来,穿过了拿望远镜的右手,人就从柴草棚上掉下来。人当时就昏了。李得胜一昏,众人就慌了,雷布就指挥着把队长背着往后街撤,却见二魁从西头跑了过来,一见李得胜被人背着,以为人死了,哭起来叫:队长死啦?队长死啦?!他这一哭叫,土地庙那边的保安又往这边打过来。雷布吼道:他只是昏了,你胡哭啥哩?!二魁说:没死就好!却从口袋里掏出一疙瘩血棉花套子就往李得胜的脸上抹,抹了个红脸。雷布说:快背走,抹啥哩?!二魁说:这避灾哩,避灾哩!原来刚才交火时,二魁打死了一个保安,而十几个保安追过来,他躲进一个厕所里,厕所里正好有个妇女蹲着,这妇女来了月经,他就要了那染红的棉花套子装在身上,从厕所出来后竟再没见那十几个保安了。雷布一把将二魁推开,骂道:让你布哨哩,你布的啥哨?把队长往后街撤!大家才钻进一个巷子,街西头街东头的保安合围过来,子弹稠得像蝗虫一样飞。雷布一看情况危急,就说:撤到后街了,如果还不行,就到河堤柳树林子去!他自己却上了屋顶,顺着屋顶往前街方向一边跑一边打枪,想把敌人引开。跟着他一块上了屋顶的却是二魁,他让二魁往后街去,二魁说:我布的哨让人家端了,我要跟你!雷布说:你腿那么短能跳低上高,寻死呀?!二魁说:我有血棉花套子哩!两人一前一后往前街方向跑,敌人就追着往上打枪,二魁便被打中了,倒在一家屋脊上,更多的子弹打上去,身子成了马蜂窝。雷布趁机从前街的房顶上跳下来,才独自跑到柳树林子里。

老黑看了李得胜的伤,埋怨雷布:要观察敌情你雷布观察么,你让队长上柴草棚?!雷布说:这镜是配给队长专用的,你不是不知道!老黑把望远镜扔在地上,拿脚踩扁了。老黑清点人数,竟少了一半,也没见到三海,也没见到匡三和四凤。雷布说他们冲到街上后到处都是敌人,就分了三股往外打,也不知别的人在街上还是跑出来了。老黑说:我寻去!二返身又跑到街上,在三条巷里来回和敌人周旋,见巷道里有二三十个游击队员的尸体,还是不见三海、匡三和四凤。想着今日原本是办婚事的,没料到遭了敌人的“围剿”,听雷布说这里躲在崖上最西边窟里的人溜下崖去给保安团报的信,他知道那户人家的房院,就去房院里点了一把火,等烟火起来了,跑回到柳树林子。直到天黑,皇甫街上已是火光冲天,知道无法夺回,一伙人才涉水过河,向沟里转移。

匡三离开了院子,手里却没带家伙,扭身回去拿了劈柴的斧头,瞧见一张桌上还有切开的熟猪头肉,拧了一疙瘩吃在嘴里,又把半个猪脸塞在怀里。跑进一个拐巴子巷,一群保安正围着一座房子,房顶上是七八个游击队的人,那些人没有枪,揭瓦往下砸,子弹一打上去,就趴下看不见了,保安搭梯子往上爬,房顶上的人又跳出来用刀砍。保安开始点火烧房,屋顶上的便往下跳,一个跌断了腿,被保安围住打死,一个来救时被抓住,手脚绑了扔到火堆去。还有五个跳下来往巷口跑,跑在最后的一个滑了一跤,被撵上的保安拿刺刀从屁股捅了进去,一时刺刀却拔不出来。匡三忽地扑出去,甩了斧头,斧头扎在那个保安肩上,他就要夺保安的枪。没想已经跑出的四个人突然一叽咕,过来扭住了匡三,大声喊:不要杀我们,这是小队长,我们捉他给你们!匡三吼了一句:王长理我记着你!一脚踢在那个叫王长理的裆里,王长理一哎哟,他挣脱开就跑。保安团的人却全开了枪,扭他的那四个人倒在了地上,匡三向一堵墙跳去,那墙一人多高,竟然就跳了过去。跳过去了,摔在地上,刚要翻起,有人一把拉住他,正是三海。

三海是李得胜、雷布往街西头打过去时,他断后,趴在一个碾盘下放枪。他的枪法准,放一枪就把过来的保安打倒一个,打倒了五个,要放第六枪,枪却炸膛了,只好钻进一个巷子。墙下拉住了匡三,匡三说:我要有枪,就吃不了这亏!三海也不言语,拉着他跑,见一户人家院门掩着就进院,那户主人是个妇女,推着不让进,三海硬往里进,妇女大声叫喊,匡三去捂嘴,一时又捂不住,对着两个奶包咚咚打了两拳,妇女翻白眼倒在地上,不知是死是活,拖到一边用一卷席盖了,进屋便往炕洞里钻。匡三钻进去了,三海身骨子大,头进去了肩膀不得进去,看见墙角有一个水瓮,水瓮里只有少半瓮水,顺手将一个雨帽盖在头上蹴进瓮里。保安六七个进屋搜,没有搜到,出门走时又回头看了一眼,看到水瓮上的雨帽动弹,过来一揭雨帽,把三海拉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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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击队再次撤进深山,这次一直撤到最偏僻的黄柏岔村。

黄柏岔村只有三户人家,每家都有两丈高的土院墙,墙上画了石灰白圈防兽。石灰白圈能吓住狼、豺和野猪、㸳牛,却吓不了豹子,村里的鸡和猪常常就没了。这月的初三夜里,月黑风大,豹子又来了,一头牛就和豹子在村前的路口上搏斗,它们的力气差不多,谁也没战胜谁,都累死了。天明村人去耕地,才发现牛和豹子都是后腿蹬着,半个身立起来,豹子的前爪抓着牛的肩,牛的头抵着豹子的头,撑在那里像个人字架,用脚一踢,夸嚓倒下去。这牛是姓冉那家的,姓冉的不忍心杀牛吃肉,挖坑埋了,在院子里剥豹皮,来了一个长着白胡子的人。姓冉的留那人吃了顿饭,还给换了一双龙须草鞋,那人临走时给姓冉的画了一张符,还剪下自己一撮白胡子,说这一月里村子里还可能有灾难,如果到时候把符和胡子烧灰用水冲服,然后离开村子就能避过。姓冉的初九日是他娘三周年祭日,在坟上烧纸上香哭了一场,又招呼另外两户人家吃喝了一顿,准备着初十离开,初十中午老黑和李得胜他们就来了。

李得胜的手伤,在来黄柏岔村的路上已敷了南瓜瓤。南瓜瓤可以治枪伤,敷上后果然痛止了,肿也往下消,胃却又疼起来。李得胜有老胃病,一直吐酸水,在皇甫街多喝了酒,再加上不断自责在皇甫街决策失误,使游击队蒙受重大伤亡,胃病又犯了。老黑将几十人分住到三户人家里,让各户给他们先做饭,姓冉的很客气,就起火烧水,却在水烧开了将符和胡子烧灰让老爹冲水喝,老爹不喝,说他腰疼要走也走不动,姓冉的自己喝了,给老黑说他去地里摘些青辣椒回来炒菜呀,跳下地塄就逃跑。哨兵发觉后喊起来,屋里跑出来三四个游击队员,把姓冉的压倒,骂道:你是要山下报信啊?!拉回院子。老黑问了情况,骂道:我最恨报信的,拉出去埋了!姓冉的吓得瘫在地上,稀屎从裤腿里流出来,他爹跪在地上求饶,说他总不能白发人送黑发人呀!老黑说:看在你爹的脸上,不埋你。自己却亲自拿了一把镰,过去把姓冉的一个脚筋挑了。另外两户都乖了,把所有能吃能喝的东西全拿了出来,说住一天两天行,住十天半月也行。李得胜趴在炕上,用另一只手给他们写了欠条,说革命成功了,拿这欠条到苏维埃政府兑钱,兑三倍钱!

这些山民不知道苏维埃是什么,连老黑都不知道,那两户人把欠条拿走了。老黑说:苏维埃政府?李得胜说:那就是咱们的政府。老黑说:咱们还真会有政府?李得胜说:这就是革命的目的!

这顿饭是包谷糁子糊汤,还熬了一锅土豆南瓜,每个人都吃得肚子像气蛤蟆。吃完不久,老黑去上茅房,茅房在屋后的坡根,要经过菜地,菜地过去是一片白眉子蒿,房东说:你去了要跺跺脚。老黑说:啥意思?房东说:那里常闹鬼,鬼爱吃屎,就躲在茅房里。老黑说:鬼还怕我哩!在茅房里却发现有了擦屁股的纸,他不识字,却认得这纸是李得胜给写的那个欠条,回来就呵斥房东为什么用欠条擦屁股。房东说:我还指望你们还呀?!老黑眼一瞪,说:你不相信我们有政府?不相信我们革命成功?!吓得房东说:成功,成功!让李得胜重新写了欠条,把欠条塞到了屋梁上。

待了三天,李得胜胃疼不止,开始吐血,人都下不了炕了。这得下山请郎中,买些药,即便请不来郎中,买不来药,也得弄些大烟膏子或罂粟壳呀。老黑不放心别人去,就反复给雷布交代了在黄柏岔一定要注意安全,他才让房东炒了一升包谷豆,装扮成赶集的山民,扛着一根木头往山下去。

雷布在黄柏岔村特别小心,除了照顾李得胜,加强站岗放哨,还要给大家鼓劲。任何意外是没有发生,但另一户人家的事仍让他闹心。那户人家是兄弟两个,老大是傻子,没有娶妻,长年睡在灶房的柴禾堆里,老二和媳妇睡在上房。上房五间,东西各隔了小房,中间是堂厅,四个队员分配去住他家后,老二夫妇就晚上睡东小房,四个队员睡西小房。原先老二夫妇睡觉,尿桶是放在炕边的,现在尿桶放在堂厅,半夜里老二的媳妇要两三次去尿桶里小便,响声像泉水一样叮叮咚咚,四个队员就听见了,翻来覆去睡不着。白天里,把这话说给别的队员,再到晚上大家都争着要去那家睡,甚至吵了起来。雷布了解了情况,要在往常,绝对要惩罚的,但现在他忍了,只是骂这些人没水平,口太粗,见个母猪都认作是貂蝉啦?骂过了,却让所有队员每四个人一组轮流去那家睡,可以听,要求用绳子拴住胳膊,要去小便一块去,免得一个人去了发生意外。他是第二天用石灰水在所有的墙上写了标语,有“参加游击队,消灭反动派”,有“建立秦岭苏维埃”,还有了一条:“打出秦岭进省城,一人领个女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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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岭里山高路远,以前捎书带信常常需要十天半月,如果紧急了,那就在书信角上粘一根鸡毛,驿站就换马不换人,一日两日的必须送到。老黑扎了裹腿,扛着木头下山,并没有再去皇甫街,绕道去的却是清风驿,饥了吃包谷豆,渴了喝泉水,日夜不歇,竟在第五天晌午到了清风驿北梁上虎护寺,就等着天黑了进驿街。

虎护寺算是清风驿的八景之一,但其实就是一个山洞。传说有高僧曾在这里闭关一年,一只老虎每夜就卧在洞外守护。现在的虎护寺早已没了僧人,洞口的房子也坍了一半,老黑进去黑乎乎的,半会才看清里边还有一尊佛像,供桌是石台子,不见香炉,倒是蜘蛛网粘了他一脸一身。老黑脚心发烧,脱了鞋,才把双脚蹬住洞壁,就听到肚子里说话,说的什么话他听不真,听着听着,突然还哼了一声曲儿,他觉得好笑,才揉了一下肚子,那曲儿的哼声却是从洞外传来的,忙提了鞋藏在佛像后,洞口进来的是匡三。老黑差点叫起来,但他把嘴捂了,心想游击队被打散后,匡三能在这儿,是他把四凤也送回清风驿了吗?就故意要捉弄一下匡三。匡三是把一个笼子放下,又出去了,老黑跳过去翻了,笼子里是些柿饼,红薯片子,几块黑豆渣饼,一个萝卜,还有一个槲叶包,绽开槲叶包,是一疙瘩煮熟的猪鼻子。老黑就把猪鼻子拿走了。过一会儿,匡三抱着一搂干茅草进来,把干茅草铺在地上倒头就睡,睡下又趴在笼子里翻,突然跳起来,喊:有贼!啊贼你出来!你敢吃我的猪鼻子我就吃了你!老黑咚地从佛像后蹦下来,说:你吃谁呀?!匡三见是老黑,哇啦哭了。

匡三告诉老黑,他在炕洞里待到半夜才跑出来,皇甫街上没有了一个游击队,他才又开始要饭的。在要饭中听人说三海被抓住后割了头,再割了尘根,割的时候没有用刺刀,知道三海以前是挑猪阉狗的,偏找了一把小阉刀,一点一点割下来,在布告上说这一次“围剿”把游击队的根阉了。而四凤的事他也听到一些消息,人是从地窖里被搜出后,同三海的头一起押往了县城,至今下落不明。匡三把他所知道的全说了,还说:全靠了这半个猪脸我才活下来,就剩下个鼻子,你吃吧。老黑把猪鼻子甩在匡三脸上,骂道:你这狗东西,让你保护我媳妇哩,你活着而她被抓走了?!匡三说:我只说地窖里安全,谁知道敌人就能发现?他让老黑打他,往死里打,他不会叫一声。老黑没有打他,窝在那里半天没再出声,牙齿咬得嘎嘎响。匡三害怕了,趴在地上,看着老黑把两颗槽牙咬碎了,他说:你吐出来,吐出来。老黑竟一梗脖子咽了。匡三就发誓说他要立功,立功赎罪,让老黑先留在寺里,他去驿街的药铺里买药。他走出了洞,又返回来,给老黑交代,如果半夜里他没回来,到天亮还没回来,那就是他被敌人捉住杀头了,求老黑以后在这寺后给他修个坟,祭奠时多放些蒸馍,黑馍白馍都行,不要让他成了饿死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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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匡三并没有到驿街去,他是来找我了。

我在王屋坪唱完一场阴歌后,又被请去了涧子寨,涧子寨在清风驿到皇甫街的官道上,那里有个药铺,老板姓徐。这药铺为清风驿广仁堂药店的分店,实际上是广仁堂的一个药材收购点。徐老板是广仁堂王掌柜的外甥,十多年一直跟着舅舅。王掌柜在院子里的柿树下埋了银元,埋时徐是知道的,可过了几年再挖银元时却没挖到,王就问徐这是咋回事,徐说银元在地下会跑的。徐说的是实话,银元在地下的确会跑的,但王听了竟怀疑了徐。虽然后来王在院墙外的梨树下挖到了银元,相信了徐,而徐再不肯在广仁堂干了,就到了涧子寨收购店来当小老板。徐只有一个儿子,为了以后能有势力,将儿子送去县保安团当了兵,没想皇甫街一仗,儿子被打死了,便托人请了我去店里。我去后才知道徐的儿子才二十三岁,没结过婚,徐已经联系到了邻村一个病死女子的家人,那女子也是未婚,两家商定了给两个孩子办阴婚。我说:我是唱阴歌的,这结婚的事属于阳,得闹阳歌。徐老板说:咱这一带没有闹阳歌的呀,再说给孩子结婚也是阴婚。我就这样留在了涧子寨。涧子寨住户分散,药店建在村子最高的坡头上,办阴婚的那天,门上的白联换成了红联,灵堂上也撤了白纱挂起了红帐,那儿子的棺材和女子的棺材就在锣鼓敲打声中并排安放,我当然也换了腔调,唱的是:打起扁鼓把歌唱,来到婚家院门上,院门外抬头看,一对白鸡立门档。管家开言道,唱师唱师,那不是一对白鸡,那是一对凤凰。凤凰凤凰闪两旁,让我唱师早进华堂。来到婚家上房门,一对黑犬卧门墩。管家开言道,唱师唱师,那不是一对黑犬,那是一对麒麟。麒麟两旁分,让我进去闹新婚。到了上房里,我绕着两副棺材唱起了《十八扯》。《十八扯》就是东拉被子西扯毡,天上的日月星辰,地下的牛鬼蛇神,天上地下之间的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猪狗牛羊,柴米油盐,只要记性好,能顺嘴编排,没有什么不可唱的。我正唱到:哮喘哥你听着,前世你说话爱嘟囔,今生喉咙里有风箱。麻子哥你听着,前世和猪争过糠,今生里你的脸不光。跛子哥你听着,前世你偷摘人家梨,今生走路腿不齐。旁边看热闹的还真有个跛腿的,他拿长杆子烟锅子敲我头,说:前世里嘴里生过蛆,今生你就当唱师!大伙哈哈大笑,我也笑了,正笑哩,保长来了,院门口有人喊:保长行礼了!但保长并不是来行礼的,他提了一面锣,咣咣咣敲了三下,宣布:保安团今日押解了在皇甫街活捉的游击队匪徒往县城去,要经过涧子寨,上边要求沿途村民都得出去看!徐老板一听保安团,自个就又哭起来,哭得直翻白眼,众人赶紧舀碗浆水往嘴里灌,摩挲了一阵心口才缓过气来。保长没让徐老板去,我说:我不是涧子寨的人,我陪徐老板吧。保长说:你在我的地盘上你就得听我的,去!赶了所有人都站在了官道边。

在被押解的人中,我看见了四凤,她穿着一件新衣服,却沾满了血,担着一个担子,担子的前笼里放了块石头,后笼里就放着她哥三海的头,嘴张着,塞着一条尘根。四凤没有朝人群看,一直在和她哥说话,说爹和娘是在你当了游击队后被抓去了镇公所,受不了折磨和羞辱才上吊死了,是用根绳子拴在窗棂上,一个吊死在窗里一个吊死在窗外。说清风驿东街口的柳姑娘对你一直有意,但你当游击队了,她才嫁给了街后村卖挂面的张小四。说你怎么就藏在水瓮里呢,藏好了为什么又要动呢?说一月前夜里她做了个梦,梦见一群狗和猪在自家的院子里说话,它们都是被你阉过挑过的。接着她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或者停下步说她要尿呀。保安团的人却用树条子抽打,说:尿呀,往裤裆里尿呀!裤脚里就流下血尿。就在四凤后边,是一头驴,驮了五个受了重伤的游击队员,他们一个压一个被垒起来。押解的保安停下来坐在榆树下歇息,驴先站着,后来四蹄就跪下了,再往起拉不起来,有人就说:这么重的伤,不到县城就该死了,还累驴干啥,干脆挖坑一埋算了!便有个当头目的拿棍儿在五个伤员身上敲,敲一个不动弹,再敲一个不动弹,又敲了三个,其中一个呻吟,两个也不动弹,就下令埋了。要埋就得挖坑,保长让村里人挖了坑,却没人往坑里抬死人,他们就拉着那些尸体的一条腿或一只胳膊扔进了坑。我说:要放平呀!村里人说:那你去放平!我便下了坑,将四个尸体一排头朝西脚朝东放平。有一个在拉时掉了一只鞋,我说:看鞋在没在驴那儿?果然鞋遗在驴那儿,被踢进坑里,又扔进了最后一具尸体。但我在搬动这具尸体时,尸体说:你把我面朝下。我这才知道他还未死,就对那个头目说:这个人还活着。头目说:就你多事?!上来,填土啊!那人嘴张着还要说话,而我已听不清,俯下身了,他在说:面朝下了填土不砸脸。我说:噢。翻他的身。他又说:以后有人来,你说王朗就埋在这。我把他的脸刚朝下放好,坑上就开始填土,急忙爬出来,一会儿那坑就填平了。

以后的四五天,每当我一个人在药铺里,风刮得呼呼响,耳边老觉得是那个王朗在说话。有一个夜里,我已经睡了,突然听见门在响,唰啦唰啦,我心里还埋怨:这么晚了谁还来买药材?穿了衣服下炕,从门缝往外一看,竟然是一只狼!这只狼一身灰毛,眼睛发绿,用前爪抓了一会儿门,卧来低声呜呜,又掉过头去,用后爪刨了土,土就撒在门上,又是呜呜,好像是让开门。涧子寨一带狼多,这我是知道的,当然就不开门,还在门后又加了一道横杠。那狼见不开门,就把什么东西叼着放在了台阶上,然后坐在台阶下再次呜呜地叫,叫过三声,转身才走了。这一夜我没敢出门去尿,直到第二天太阳泛红,徐老板来了开的门,门口放着一个银项圈。这明显是狼吃了或抢了谁家孩子,将孩子戴着的银项圈给我的,可狼为什么要把银项圈给我呢?纳闷到晌午,忽然明白,我把那个叫王朗的游击队员面朝下了没让埋时土石砸着他的脸,而可能是我听错了,他不叫王朗叫王狼吧,阴魂附了这只狼,来感谢我的?!于是我在做好了晌午饭,端了一碗去埋人坑祭那些死鬼,就碰着了匡三。

匡三穿了一件很烂的衣服,可以说半个屁股都露了出来,头上戴着草帽,走路一瘸一跛。他完全不是以前的匡三了,但我一眼认出他就是匡三。我一把将他拉到大树后,说:你咋敢从这儿走?匡三说:这官道我不能走?!我说:你不是跟老黑走了吗,老黑是游击队的,到处贴着捉拿老黑的布告哩。匡三说:谁说我跟老黑走了?我跟他走出清风驿就不跟他了!匡三把祭在那里的一碗饭端起来吃,问我怎么在这儿,我说了我住在徐老板的药铺里,他就要跟我到药铺去,我没让他去,谎说我得去村里某某家办事呀,就匆匆离开,他在后边还说:你祭饭也不用个大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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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夜,徐老板仍是去住了涧子寨坡底的房子里,只留下我还在药铺看门。坡底的那家是个寡妇,徐老板和寡妇相好只给我知道,我说过,你放心我住在药铺呀,他说你阴阳两界往来的人,谁敢惹你,何况药材你又不能当饭吃!徐老板信任我,我就煮了一壶茶慢慢喝呀,匡三就寻了来,说他要买药。可他买药只说药名却认不得药样,我也认不得,他让我带他去找徐老板。我不愿意。他说你不带我找也行,就在铺子里找吃的,一时没找到吃的,便鞋不脱衣不解睡在我的炕上了,说今黑他不走了,明日后日也不走了,热糯米糕就粘在你狗牙上。我没了办法,只好带他去敲坡底那家寡妇的门。敲了几下,屋里有动静就是不开,我说:是我。门开了,徐老板是满头的麦糠,披着衣服披反了,骂道:三更半夜的鬼催命呀?!我说有急事,他说:有急事你不吭声就只会打门?!我知道他是在敲门时藏到柴草棚里去了,后来听出我的声才出来的。他说:啥事等不到天亮?匡三却一下子挤进去,说他是买药的。徐老板说:你是谁?匡三说:你卖药的认钱还是认人?就报了一堆药名。徐老板讨厌了匡三,说:病人没来,这药不能卖。匡三忽地变了脸,说他是给秦岭游击队买药的,你卖不卖?游击队几百号人就在这南山里住着,过不了三天要来清风驿呀!徐老板说:你别唬我,游击队被打散了,没了那么多人的。匡三说:信不信由你,这是给李得胜队长买的。徐老板说:你以为我认不得李得胜吗,以前他在清风驿时见我不笑不说话的。匡三说:那就好了,这药我不买了,你得亲自去给他看病了,你现在就跟我走!徐老板说:吃屎的倒把屙尿的缠上了!甭说我不去,就是去,我这一个眼睛摸黑能去?徐老板是从小就右眼失明,他指着右眼让匡三看。匡三说:独眼呀!便在怀里掏,掏出了一把刀。匡三还揣着刀,吓了我一跳,徐老板也打了个哆嗦,但匡三是用刀把他的草鞋带割断扔了,换上了炕边的一双新布鞋。那炕边还有一双鞋,是绣花鞋,匡三往炕上看了一下,半个炕上是窗子照进来的月光,一堆被子里还睡有人,人一直没动弹。匡三说:你嫌是摸黑,就是大白天,你那右眼还不是黑的?!徐老板再没话说,把衣服穿好,我们就又到药铺,他装了半背篓草药跟着匡三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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匡三领了徐老板先去虎护寺见老黑,他是用绳一头绑在徐老板的手上,一头绑在自己的手上。三人连夜进的深山。李得胜喝了三天汤药胃疼止住了。徐老板临下山时,李得胜让老黑和徐老板拜把子,徐老板一走,老黑说:我就拜个独眼龙?李得胜说:我担心他举报。老黑说:他敢?!

徐老板果然没有举报,而且以采药为名,还进山又送了几次药。

徐老板多年以来都是出诊的次数少,也很少采药,都是坐在药铺里收购和制作,而近来常进山,涧子寨的保长就起了怀疑。他虽然没有引保安团过来审问,却三天两头到药铺来喝茶吃烟,什么都不说,临走把活捉李得胜和老黑的布告就贴在门上和墙上。这期间匡三来过一次,看了布告,有些不舒服,说:我也是游击队的小队长呀,没我的名字?!晚上翻院墙进了保长家,保长起来小便,一点煤油灯,中堂的柜盖上坐着匡三,吓了一跳,说:你是谁?匡三说:游击队的匡三!保长说:我不认识你。匡三说:你现在认!拿枪指着保长,把揣在怀里的一疙瘩布告扔过来,要保长吃进肚里。保长说这吃不下去。匡三让烧了纸灰吃!保长烧了半碗的灰,用水冲着喝了。匡三说:你要再敢去药铺门上贴布告,我就把你一保人从东往西全杀光!保长磕头作揖,保证再不生事,当下还给了二十块大洋。

这事发生不久,我到了别的地方去唱阴歌,从此再没去过涧子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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涧子寨在官道边,保安团去皇甫街,或是从皇甫街回县城,都要在涧子寨歇息,而药铺又是秦岭游击队的一个秘密联络点,涧子寨的保长就两头为人。他会画画,儿子还在县城开了个画店,县保安团的人来了,当然就迎到家里,打开一坛酒,当场给画一个鹰,上边题写英雄二字。秦岭游击队的人来了,不到他家去,他一得知消息便提一坛酒,也送一张画,画的还是一个鹰,上边题写着:英雄。游击队的人每每喝了酒,画是不带走的,药铺里的墙上已挂了八张鹰画。到了第二年四月,桃花开得白生生的,李得胜右手伤好后,成了鸡爪子,连筷子都握不住,他练习用左手打枪,但胃病又犯了,再熬汤药喝已不济事,吃啥吐啥,人瘦得失了形。老黑陪着在药铺多住了些日子。在十六日那天晌午,涧子寨一户人家生孙子,徐老板让那个寡妇去讨要孩子的胎盘,说把胎盘烘干研粉让李得胜喝,或许能补补元气。寡妇去了,人家不给,认为孩子的胎衣要埋在树下了孩子就会像树一样长得旺。老黑一听,提着枪出去了,不一会儿拿回来了胎盘。徐老板说:你咋能要到的?老黑说:只要能治病,就是孩子没生出来,都要从他娘的肚子里要胎盘的!徐老板洗了胎盘切碎,把瓦在炭火上烧红,再把胎盘碎块放上去烘干。正烘干着,保安团要来涧子寨,保长忙派人来报信,让李得胜和老黑快跑。可李得胜已经走不动了,老黑要背着李得胜从坡后钻到沟里去,李得胜说:咱到他家去,越危险的地方越安全。老黑就背了李得胜去了保长家,保长说了声爷呀,只好让他们藏在中堂的夹墙里。老黑没想到中堂的墙是夹层,里边有洋元、丝绸,还有大烟膏子,就对保长说:向你借钱的时候你哭穷哩,竟然有这么多的好东西?!保长一脸尴尬,说:你看上啥你拿啥。李得胜说:这些我们一样都不要,你让老娘也进来看管着,你就放心了。保长明白李得胜的意思,说:这你还不信我吗?把老娘叫来也待在夹墙。几个人藏好,保长就去官道上迎接保安团的人,取了酒坛,又铺了画案,画案就在中堂,开始画鹰。天并不热,保长汗流满面,保安团长说:你咋出这多汗?保长说:穿得厚,穿得厚了。当下脱了外套,留下紧身褂,还说:穷汗富油,我啥时能像你满脸油光光的那就活成人了!

躲过了一劫,只说李得胜命大,没想二十二日又吐了血,人就昏过去,竟再叫不醒。后半夜远处传来几声叫,徐老板问老黑:是不是猫头鹰在叫唤?寡妇说:是猫头鹰在叫唤。徐老板说:坏了坏了,人不行了。老黑还骂了一句:闭嘴!李得胜就咯儿咽了一口气,真的死了。老黑抓住徐老板就打,徐老板说:你不打我,咱看咋样处理后事呀!老黑去喝了一瓢浆水,才冷静下来。

没有棺材,又不能设灵堂,李得胜被连夜埋在了寡妇家的蓖麻地里,也没有隆坟堆。埋过了,仍担心被人发现,就把整块蓖麻地都翻了一遍,不显得新动了一块土。天亮的时候刚刚翻完地,邻村的一个人起得早拾粪,过来问:咋把蓖麻铲了?寡妇说:种苜蓿呀,起来这么早就拾粪呀?拾粪人说:起来早不一定能拾到粪么,啥时候粪让我一个人拾就好了!蓖麻长得好好的怎么就铲了种苜蓿?寡妇说:种苜蓿好么,你要这粪由你一个人拾,那你当县长么!拾粪人嘿嘿地笑,说:地全翻了,你家没有牛吗?老黑不耐烦了,说:去吧去吧,关你屁事,淡话这多?!拾粪人说:徐老板我认识,应该来帮忙的,你是谁?老黑吼了一声:滚!吓得拾粪人赶忙走了。

就是老黑这一声吼,惹下了大祸。拾粪人是个光棍,平日里见了寡妇就爱搭讪,他耳闻寡妇和徐老板相好,心里就恨徐老板,也耳闻游击队李得胜到药铺买药看过病,还盼着让保安团知道了来收拾徐老板。他不认识老黑,受了老黑呵斥,窝了一肚子火,回到他村后,村口牌楼上贴着布告,顺便瞅了一眼,上面的字不认得,照片上的人却有几分像刚才吼他的黑脸,就把这话说给了村里一个财东。这财东头一天刚从清风驿回来,知道镇保安队正在清风驿扒了三海家的一院房子,又挖了三海家的祖坟,就立马跑去报告了保安队,保安队又以最快速度扑来,让拾粪人领了到寡妇家去查问。寡妇经不住拷打,说了原委,保安队就围住了药铺。

埋葬了李得胜,老黑和徐老板在药铺里收拾了李得胜的遗物,准备着吃了饭就离开。饭端上桌了,多放一双筷子,才说:队长,你吃,你吃过了我吃。门前土场上就来了一群保安,叭叭叭一阵放枪。老黑带了徐老板从后门就跑。徐老板眼睛不好,路上被石头绊倒了几次,说:老黑,你害了我!老黑返身来拉,左腿被子弹打中,老黑说:你才害我哩!最终还是逃脱了,逃到清风驿北边的一个村子外的砖瓦窑里。

这砖瓦窑早已废弃了,窑旁边的地里才出了土豆苗,两人藏了一天,又饥又渴,老黑出去刨土豆苗下的土豆,那些土豆是切开了拌着草木灰和鸡粪,加上已生出了苗,就成了蔫瘪,他们擦了擦灰土和鸡粪还是吃了。但老黑在刨土豆时在地垄上拐了一下,受伤的左腿就彻底折了,骨头茬子都露出来。徐老板把衣服撕了条儿给老黑扎腿,老黑嘴里叼着柴棍儿,把柴棍儿都咬断了,说:这是啥村?徐老板说:卧黑沟村。老黑说:咋叫这么难听的名字?徐老板突然叫苦:坏了坏了,你叫老黑,这犯地名了!老黑说:呸呸呸,你就会说霉话!徐老板再没说话,只是唉声叹气。天一黑,徐老板对老黑说骨头折了这得寻找块木板和绳子把腿固定起来,就叮咛老黑不要走动,就静静待在窑里,他就出去了。徐老板一走,便再没回来。

老黑在窑里待着,天明还没见徐老板回来,就趴在窑的砖缝朝外看,又看了一天,眉毛在砖墙上都磨掉了,只见前边的大路上时不时有保安队的人经过。再熬到了天黑,他硬是拖着腿爬出来,爬到村口,那里生了一堆大火,四五个保安在那里守着,他又爬进一个麦草垛里等待时机。村里的鸡开始叫二遍了,听见一片吵闹,扒开麦草看时,是保安在盘查一个妇女。妇女披头散发,挺着个大肚子,大声叫:我要过去,我是驿街上的,我要过去!保安就是不让她过,来了另一个保安,说:这是个疯子,半个月前我在鸡洼村见过,让过去吧。那些保安说:疯子了还怀孕,怀的是谁的种?妇女说:怀的是游击队老黑的种!立即那些人就问:你是老黑什么人?妇女说:老黑是我男人!老黑听了吓了一跳,心想她是四凤?定眼看时,就是四凤。仍不相信,揉了眼再看,真真正正的四凤啊!疯了,疯得没个人样了,一年多没见,四凤是怎么活下来的,她怀的是谁的孩子呢?!老黑把头埋下去,眼泪长流,不愿意看到四凤。但四凤仍在叫:老黑是我男人!我男人也有枪哩!保安听出她在说疯话了,嘎嘎笑,一个说:这疯子一定是被谁强奸了。一个说:别人能奸,咱也就奸么!而另一个便走到四凤跟前,说:是吗,让我看看老黑的种!哗啦把四凤的袄儿撕开。老黑是这时从麦草垛里扑出来,扑出来竟然站得挺挺的,举枪就打。第一枪打倒了撕袄的,第二枪打倒了那个说要强奸的,第三枪他打的是四凤,他不愿意四凤再活在这世上,第四枪还要打火堆边的瘦高个,瘦高个先开枪把老黑打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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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药铺里没有抓到老黑,保安队恼羞成怒,拉了寡妇去挖李得胜的尸体,寡妇已吓糊涂了,一大片新翻过土的蓖麻地,她说不清埋在哪儿。保安队让保长召集全村人,拿镢头从地的东头齐齐往西头挖,挖出了李得胜,就在太阳穴上打了一枪。为了证实李得胜是他们击毙的,保安队让寡妇回去捉鸡,捉了鸡来扭断脖子,偏让寡妇把鸡血往枪眼上涂,寡妇说:你别恨我,你别恨我!一头栽下去人就没气了。

李得胜的尸体被运到县城,头割下来,悬挂在城门楼上。刮了两天大风,尘土黑天灰地,第三天李得胜的头不见了。到处流传,说李得胜的头是秦岭游击队的残部抢了去,也有说是飞来两只老鹰,一嘴叼着一只耳朵抬着去了。这些传说是真是假,谁也说不清,但城门楼上有三处被砸坏,碎砖块还在那里,也有老鹰屙下的稀粪,白花花的像石灰水一样在城墙上淋着三尺长一道。

不久,正阳镇公所就押解来了老黑。老黑的双腿全断了,走不成路,被蘸了水的麻绳五花大绑,用杠子抬着。沿途的村庄,保长们都敲锣让村民去看,就有财东家放鞭炮,往老黑的脸上唾,浓痰糊了老黑的眼。原先那个保安队姓严的,家在清风驿东十里铺,他爹得知要押解老黑从村口过,早早就在路边摆了儿子的灵牌,等老黑抬过来,就对着灵牌喊:儿呀,你看看,他老黑也有今天!然后哈哈大笑,笑着笑着不笑了,人倒在地上,昏迷不醒,耳孔里往出流血。

王世贞的姨太太已经改嫁了县城泰裕粮庄的陆掌柜,生下的儿子再没姓王而姓了陆,陆掌柜和县长是姑表亲,她得知老黑被抓后也来到正阳镇公所,要求能剜了老黑的心祭奠王世贞。

这一天,镇公所大院里设了王世贞的灵桌,摆上了猪头牛头,姨太太烧纸洒酒,老黑就被拖了出来。天上的太阳正红,像油盆子一样,老黑仰头看了,觉得有些热,说:来点雨就好!果然一颗雨就落下来,也就是一颗,黄豆大的,在老黑的额颅上溅了。新任的镇党部书记姓林,早年在省城念书的时候和李得胜还是同学,王世贞当镇党部书记一闲下来要端个水烟锅子吸,他不吸烟,爱玩弄折扇,倒像是戏台上的秀才。现在林书记审问老黑了,手上的折扇一会儿打开一会儿合起,他是第一次见到老黑,说:哈真个是黑!老黑说:我娘生我的时候蝗虫把天遮黑了。姓林的说:传说中你能上天入地的呀,怎么就把你给抓住了?老黑说:我犯了地名,不该到卧黑沟村。姓林的说:你知道为什么在卧黑沟村没有击毙你吗?老黑说:是你要当面感谢我吧。姓林的说:我要感谢你?老黑说:我不杀了王世贞,你当不上党部书记呀!姓林的把打开的折扇哗地收了,说:那你为什么要杀王世贞?老黑说:我需要枪。姓林的说:你活着就为了枪?!老黑说:我就是一杆枪!王世贞的姨太太就叫道:老黑,你个没良心的贼,你谁杀不了你杀你的恩人?!老黑说:我今天就把命还给他。姓林的说:是得把命还他,不但你还,你儿也得还。就让保安把四凤抬了出来。四凤已经死了,脚手被拉扯后,用刀要剖肚子。老黑说:把她脸盖上。四凤的眼睛还睁着,剖肚子的保安就把四凤的袄割下一片,盖住了脸。孩子被挑出来了,是个男孩,用刀像剁猪草一样剁成碎块。老黑说:那不是我儿,使劲剁!姓林的把折扇拍在桌子上了,说:你怎么个还命?老黑说:我是子弹打在王世贞的眉心的,你也往我眉心打,你要是打偏了,我笑话你!姓林的又是笑了,说:我可不会打枪。几个保安就扛来一页门扇,把老黑压在了门扇上,开始拿四颗铁打的长钉子钉起手和脚。老黑没有喊叫,瞪着眼睛看砸钉的人,左手的长钉砸了两下砸进去了,右手的长钉砸了四下还没砸好,老黑说:你能干个㞞!长钉全砸钉好了,老黑的眼珠子就突出来,那伙保安又把一块磨扇垫在老黑的屁股下,抡起铁锤砸卵子。只砸了一下,老黑的眼珠子嘣地跳出眼眶,却有个肉线儿连着挂在脸上,人就昏过去了。姓林的说:继续砸,这种人就不要留下根。保安用冷水把老黑泼醒,继续砸,老黑裤裆烂了,血肉一摊,最后砸到上半身和下半身分开了才停止。这时候,灵桌的猪头上趴着了一只指头蛋大的苍蝇,王世贞的姨太太赶了几次没赶走,突然哭起来,说:世贞,世贞,我知道你来了!就破嗓子喊:剜他的心!剜他的心!老黑的心被剜出来了,先还是一疙瘩,一放到王世贞的灵牌前却散开来,像是一堆豆腐渣。

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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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海、李得胜和老黑相继死去,秦岭游击队的领导只剩下雷布,雷布宣布游击队暂时解散,而他带了三个人发誓要杀了正阳镇党部书记和王世贞原来的姨太太。他们化装成看客,到正阳镇的关帝庙里烧了香,就去了镇公所的那条街上。镇公所门前原是一排子杨树,杨树已经砍伐了,据说是镇公所里常常闹鬼,还能听到鬼在拍手,后来发现是杨树叶子在夜风中老响,就把杨树全伐了。门口又新增了一道岗哨,谁也不能靠近,连给镇公所伙房里买菜的,出入都得登记和搜身。雷布他们四人无法偷袭,曾想过在镇公所对门的街上寻户人家,挖条地道钻过去,寻了几户人家,没人让他们租住,甚至还被一户人家认出了雷布,雷布他们赶紧撤出了正阳镇,而镇公所从此也做了防备,在院子里埋了一口瓮,瓮里灌上水,派人日夜观察瓮里水的动静。雷布他们在南山的苟树洼村待了三天,日夜在哭,头发就都白了。镇保安队继续在追捕他们,一度是见了白头发的都抓。

当我在骡马古道的寺坪镇为人唱阴歌时,那天中午吃完饭,我在集市上转悠,正探头看旁边有人在捏面人,一个挑着缯箩担子的人过来,挑子前头是一垒大大小小的箩,挑子后是一捆缯箩的竹篾子,我也没在意,还给他让了让道儿,他经过我身边时却踩了一下我的脚,气得我说:把你脚垫疼了吧?!那人低声说:到前边树下说话。我定眼一看,是雷布。我没敢吱声,先去了前边桥头的树下,后来他来了,我说:你咋还敢乱跑?他说:我是死了没埋的人。我们互问了一些情况,雷布请求我为三海李得胜老黑唱一回阴歌,说他们死得那样惨,尸体不全,没有入土,现在仍是孤魂野鬼,难道就不能让他们再托生吗?我说凭你这份义气,我就应该唱,但唱阴歌要在丧事场面上唱,那我该在哪儿为他们唱呀?!雷布就说他要用木头刻出三海、李得胜和老黑的头,然后挖个墓一块儿安葬了唱,墓就挖在他老家那儿的竺山那儿吧。我说要刻也给四凤刻一个头,并应承等他一切都弄好了,到清风驿找德发店的伙计秃子,秃子知道我的行踪会及时通知我的。

但是,雷布再没有找过我,我甚至去了一趟清风驿还问过秃子,秃子也说没见过雷布。而倒是在三个月后的一天夜里,月明星稀,远近都没了人,我在山坳里找了四块石头,石头上分别写了三海、李得胜、老黑和四凤的名字,挖坑埋了,然后就坐在那里唱。先唱的是《开四面》,再唱的《敬五方》,开的是东西南北大门,敬的是金木水火土宝藏,以使亡魂入地府上天堂各路都有迎驾的神灵。再后来唱《悔恨歌》:腊月里来女儿探娘,探了一年都是忙,蒸上十双馍,称上二斤糖,大娃慢慢吃,小娃挎背上,来到爹娘大门上,手扒门框往里望,油漆棺材当堂放,叫了一声爹,哭了一声娘,一年到头想爹娘,爹娘临了没有看上。唱着唱着,我感觉到了不远处的草丛里来了不吭声的豹子,也来了野猪,蹲在那里不动,还来了长尾巴的狐狸和穿了花衣服的蛇。它们没有伤害我的意思,我也不停唱,没有逃跑。唱完了,我起身要走,它们也起身各自分散,山坳里就刮开了风,草丛里开着拳大的白花,一瞬间,在风里全飞了,像一群鸽子。

后来,我打听了,那花名字就叫鸽子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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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布四人进不了镇公所,就去了镇党部书记的老家程家堡,挖他的祖坟。挖开祖坟,里边盘着一条蛇,坟里有蛇那是预示着后辈人能升官,他们把那蛇斩了,又把一堆骨殖掏出来用脚踩,还泼了一盆子狗血。至于王世贞原来的姨太太,打听到住在县城甘露巷,蹲了几天巷口没碰到,四月八日过庙会,她去庙会上买香粉,雷布走过去叫了声:陆太太。那女的应了一句,还没转过身来,一条麻袋就从头上套下去,被扛着跑了。扛到倒流河边,四个人商量着怎么个处死,那时他们已没有了几颗子弹,还舍不得用,想拿木棒乱砸还是系一块石头沉到深潭去。却又好奇这女人到底是啥模样,能让王世贞娶了又能让陆掌柜娶?解开了麻袋,一个说:果然长得好!一个说:脸长得好心肠毒哩!这女人问了是谁,知道来的是秦岭游击队的人,就没再求饶,也没哭,说:让我涂脂抹粉了再杀。这话倒提醒了雷布,便哼哼哼地笑着,拿刀在她脸上写字,鼻梁以上写了个老字,鼻梁以下写了个黑字,脸就皮开肉绽,血水长流,然后拉了另外三人扬长而去。那三人不解,说:不杀她了?!雷布说:让她去活吧!

报了仇,雷布四人一时不知下来该怎么办,先是决定把枪埋了,改名换姓到大深山给财东家当长工去,但心里总是不甘,闹腾了这么多年为的是不再当农民,到头来还是去种庄稼?把枪埋了后又把枪刨出来哭。其中一个就提出既然拿枪拿惯了,也干不了别的活,那索性投奔周百华去。周百华是岭宁县竹林镇的大财东,仗着其舅是省城西北军的一个旅长,他在家有自己的武装,越发展越大,岭宁县保安团拿他没办法,便默许着他独霸一方。周百华排行老二,人称二先生,势力大后,却兔子不吃窝边草,待家乡人友善,修路筑桥,开设粥棚,还办了学校,免费让学生读书,号称自治。竹林镇家家户户家里没挂蒋中正的像,贴着他的像。李得胜在多年前,曾去过竹林镇让周百华加入秦岭游击队,甚至提出游击队扩大后,周百华做司令,他做政委。但周百华没同意。此后他们再没往来,也互不侵犯。当一人提出投奔周百华,另外两人反对,说当年是让周百华参加游击队的,而现在咱去投奔他?!可是,不投奔周百华又难以生存,他们就没了主意,雷布说:事情到了这一步,那就让天断吧。掏出一枚银元,以正面为去竹林镇,以反面为去当长工,往空中一掷,银元落地是正面。雷布说:是去竹林镇?一次不算数,咱三掷二胜吧。又掷了一次,是正面,再掷了一次,还是正面。四个人去了竹林镇。

去竹林镇,还不知周百华肯不肯接纳,四个人也做了准备,如果周百华要消灭他们,见机行事,与他拼打。可是,竹林镇的防守把消息通报了周百华,周百华来见他们时头上缠了一条白纱。雷布说:我们来得不是时候,二先生有重孝在身?周百华说:我是给李得胜老黑他们致哀啊!就这一句话,雷布落了泪,把枪交给了周百华,另外三人也把枪放在桌上。周百华说:当兵的人怎么不随身带枪呢?拿上,都拿上!领了他们就在镇街上转,转到街十字路口,那里有一个石碑,四四方方,高达三丈,周百华念碑上的字:自闭桃源称太古,欲栽大木柱长天。念毕,说:我虽有武装,但我见不得打打杀杀,治镇如治家,仁德为上。你们如肯愿意,就去经管林场吧。

匡三没有跟随雷布,当后来得知雷布他们挖了姓林的祖坟,毁了王世贞姨太太面容,也去找过雷布,但没有找到,就独自去报复告密的拾粪人和那个儿子当保安的财东。县党部奖给了拾粪人和财东各十块大洋,财东的儿子领了赏回到了镇保安队,拾粪人背着大洋返回时,在清风驿的二道梁上被一个土匪抢了褡裢,又把他推到梁下摔死了。匡三没有在拾粪人身上出恶气,便打听到财东家,半夜里翻院墙进去,正好财东的老婆上厕所,一刀捅死在蹲坑里,进了上房,东厢屋炕上睡熟着财东,照着肚子把刀扎下去,竟扎透了,刀一时拔不出来。西厢屋睡的是儿媳,听见动静,端了铁灯台过来问有事吗,匡三夺过灯台就往她头上砸,只一下就砸死了。此后,逃往三台县,恢复了老行当,流浪乞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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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两年,七月十五日夜里竺山上又落陨石,这一次不是流星雨,是掉下来一块笸篮大的石头,把地砸了一个五丈深的大坑。人人都说这是天裂了,要出大事呀,谁也不敢去捡,其实是谁也捡不了。那大坑后来下雨聚水,里边生了龟和蛇,有两户人家的儿媳寻短见,跳进去再没捞出来。到了十月,共产党的二十五军从湖北进入秦岭,计划北上延安,国民党的西北军也就开进秦岭围截追堵,双方展开了长达三年七个月的拉锯战。

二十五军一来,雷布四人便脱离了周百华,又寻找到了匡三和那些失散的同伙,重组秦岭游击队。二十五军曾在十里峡遭西北军堵住了峡的前后口,游击队带领从一条沟里成功转移,二十五军就给了游击队一批武器。有了这批武器,游击队发展壮大队伍,人数比李得胜时期多了一倍。但是,二十五军在一次战斗中,命令游击队袭击敌军的后勤车队,游击队为了保存实力没有去。后来又让给筹集粮食,明明筹集到了一百石粮,却只给二十五军运去了三十石,其余的七十石藏在一个山洞,竟然被保安团发现又一把火全烧了。二十五军的首长很生气,派一位姓邓的任游击队政委。姓邓的来后以肃清异己分子名义,处决了八名游击队的人,其中就有雷布最早带领的那三个人。雷布和姓邓的意见不合,时常争吵。二十五军和西北军又打了一仗,命令游击队去东山垭阻击敌人的增援,敌军来增援的是三个团和两个县的保安,游击队打了三天三夜,最后撤出了姓邓的等五个人,其余全部战死,包括雷布。匡三是在仗打到第三天早上,雷布让他去二十五军军部送信,等他再返回东山垭,仗已经结束了。听当地人讲,雷布牺牲在东山垭左边沟里的一棵白皮松下,他往前冲的时候中了弹,子弹从身后打的,当时倒下去就死了。匡三大哭了一场,只得再去了二十五军。在二十五军找到了姓邓的,询问雷布的死为什么是子弹从身后打中的,这子弹是谁打的?姓邓的说,谁打的我怎么说得清,战场上的子弹长眼睛吗?匡三随后被编入二十五军,第二年部队终于到达延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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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放后,正阳镇为秦岭游击队修建了烈士陵园,每一个墓里都埋一个木头刻的人,并写着名字。刻木人时,匡三亲自来指导,因为只有他知道游击队先后有多少人,每个人又都长着什么模样。那时的匡三已住在州城,州城改为秦岭专署所在地后,他是秦岭军分区司令。整个秦岭市,有两个人以民主人士的身份在政府里任事,一个是竹林镇的周百华做了岭宁县的副县长,一个就是涧子寨药铺徐老板也做了岭宁县副县长,右眼还是瞎的,戴了眼罩,人称独眼县长。

独眼县长活了七十七岁。活着的时候夏天里四个兜的中山装,冬天里还是四个兜的中山装,外面披一件九曲羊羔毛做的黑布大衣,到中小学里去做报告,讲当年秦岭游击队的英勇故事。 L1jJdX4veuIul7pvfEQwgTKaEAct7OnoIy/KNX9b0Bqby8GBoLIcemQdYhKQZMC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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